距离渝州两千多里的云滇之境,有两支分叉的绵长山脉坐落其中。它们一脉称为天麓,一脉称为昆仑。两支山脉构成一个巨大的“人”字型结构,生生地将云滇之境二分为三。
昆仑山下有一僻静山谷,名为忘忧。据说忘忧谷内落英遍野,花鸟袭人,其中点缀着锦乐门别具一格的水榭木居,满山满野皆为桃树,每逢四月,众芳摇尽,风情万种。因此,忘忧谷也被称作世外桃源,只是真正涉足的人少之又少。
桃源这话倒是真的,这是月西楼第一次被带回到忘忧谷时就烙下的深刻印象。
那还是她只有五岁的时候,少不经事,还未曾读懂灭门二字意味着什么。她只惺忪记得那个月色如水的深夜,一个年轻男人身上的味道令她心安。他为自己更替新名,挥别昔去,还让自己唤他为“暮叔叔”。其实他哪里轮得到叔叔这个称呼?西楼心中只觉得,他看起来更像是个哥哥。
哦,对了,月西楼还认识了一个唤他叫做季大哥的新朋友,他和暮叔叔一样,都很年轻。
因搭着季云帆的快马,五岁的月西楼第一次去一个离家千里的他乡。暮沉舟暂别季云帆等人,将月西楼托于门中弟子,交代季云帆将月牙儿带回门中,细心教导。
不日,一行人抵达昆仑山下。
因掌门缺席,月西楼入门典仪不得不加以暂缓。只能等暮沉舟回到锦乐门后,再让月西楼同新晋弟子们一起参拜掌门。
恍惚间,月西楼等人缓缓行至忘忧谷谷口,恰是四月芳菲的时节,清风拂过,吹落一阵桃花。
月西楼只觉得眼前忽然明亮起来,放眼望去,谷中尽是铺天盖地的胭脂色花瓣。那粉色的味道与暮叔叔身上的味道相同,不止是简单的花草味道,仔细地闻,还有一阵淡淡的草药香气。
正想着那味道究从何而来时,眼尖的月西楼看见远处三两白衣弟子正向他们策马而来。
末几,众白衣弟子行至跟前,各个满面红光:“恭迎季师兄回谷。”
季云帆看着师弟们满是疑惑的眼神,从容道:“这是掌门渝州之行救下的遗孤,掌门授意,将其收入门下,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小师妹了。”
看着几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师弟们此时面对一个青涩孩童傻了眼,季云帆不觉好笑。他将月西楼从马上抱下,柔声道,“月牙儿,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月西楼杏目圆睁,愣愣地看着季师哥和身前几位哥哥们。其中一个看着估摸十二三岁的小弟子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串糖葫芦递给了她,西楼伸出舌头一舔,甜甜的感觉,顿时宽心不少。
“苏念,你这又是哪里来的糖葫芦?”季云帆看着师弟,一脸嗔怪:“真是越发不懂你们这群人成天都在干嘛了,不好好练功,倒天天忙着吃。”
“师兄莫怪,这不是为了讨小师妹欢心吗?”被称作苏念的小弟子打着哈哈,不忘偷偷瞟一眼旁边的月西楼。
看着满嘴果浆的小师妹,苏念屈膝逗弄道:“我看师妹这么可爱,不如让师妹跟我走吧,我带她去新晋弟子的厢房。”
“也好,刚回门,她和我都需要休息。”
话毕,苏念一把抱起埋头苦吃的月西楼,悄然退下。
见二人走远,旁边一弟子上前两步,向季云帆禀告道:“琴澜前辈已在谷中恭候多时,还请季师兄前去会面。”
季云帆点了点头,无暇顾及。看着苏念与月西楼渐去的背影,心中徐徐勾起几丝酸楚与艳羡。腰间的山茶花串在阳光下散射迷人光泽,他淡淡一瞥,眸底的几许温柔如沉塘乱石,瞬间淹没得毫无声息。
再说这苏念,抱着不足百斤的月西楼还没走上半里地,就已经累得浑身冒汗。他将月西楼放在一旁石墩上,嘻嘻哈哈地看着小师妹满嘴糖渣,不由觉得甚是可爱。
月西楼慢慢啃着,苏念也识趣地找了块石头坐下,二人准备休息片刻再行上路。
正小憩着,倏忽一瞬,又一阵风吹起。
枝头桃花吹落掸尽,月西楼只觉得鼻腔又飘进一丝“暮叔叔”的味道,抬头一看,瞬间被不远处走过的女人所吸引。
她着一身纯白素衣,那衣服纯净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赘饰。可即便如此,也依旧让人无法忽视她那张艳光灼灼的脸庞。
和风细柳般的纤长弯眉下,眸如钻玉般闪烁,那双眼睛的辉芒是罕见的琥珀色,眼尾吊梢向上,眼尖微微朝下,倒映出一池秋水盈盈。
唇色是初春嫩芽般的豆粉色,即便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也难掩那一抹萦绕的温柔。只是这温柔是冷感的,满目写着生人勿进四字。初见时就像步入桃林,目及之处都能被融化,可细细一品,这窈窕景致却酿兑着一股冰肌玉骨的禁欲味道。也或许是那通体雪白的肌肤造成的假象,这位神仙姐姐给人并不太好接触的样子。
月西楼兀自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想,从前只觉得美人只管美,却没想到,美人可以这么美。
眼前这位漂亮姐姐,哪怕只看一眼,便能让人几乎失了心智。这美带着让人心情明朗的奇力,也让人不由得为那遥不可及的清冷心中一凛。
月西楼与苏念双双看得都有点呆,只觉得眼前这张脸着实使人目眩。三春鼎盛的芳菲在美人面前泫然失色,沦为一丛丛无关痛痒的寻常陪衬。若非那啃到一半的糖葫芦骤然掉落在地,恐怕二人还要迟迟沉沦片刻。
“适才那位神仙姐姐是谁?”西楼望着美人远去的背影,语气带着些许痴凝。
苏念亦觉此人姿容惊觉,恍惚半天,摇头道:“曾听师哥们闲时提过,绝情门现任掌门琴澜美若天仙。从前我才不信什么天仙不天仙,如今看到的这位姐姐,怕正是百闻不如一见的琴澜前辈了。”
“绝情门……掌门?那她一定很厉害吧?”
“岂止是厉害,你这傻瓜,绝情门可是当今八门中最精通岐黄医理的门派。琴澜前辈另有别号,人称颠阴倒阳手。而且她与我们的暮掌门私交甚密,时不时会来谷中为掌门亲手换药。”
“换药?”
“是的了,你不知道吗?暮掌门的眼睛……眼睛需要定时换药。”
苏念砸吧着小嘴,见月西楼一脸沉思,喃喃道:“传言琴澜前辈医术高妙,回春之法已臻化境,必要时,更是可以令人起死回生,当然咯,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了。”
“肯定是假的,若真能起死回生,那这位叫做琴澜的漂亮姐姐岂不是在世观音。”月西楼心有余悸似的从那片艳光中过缓过神来,转而叹了口气,黯然道,“不过是假的又如何?这么好看的神仙姐姐,就算什么都不做,只待在那里都让人身心愉悦。”
苏念笑了笑,逗弄道,“哪里的话,要我说,还是小师妹最好看!”
“我们才认识第一天,你便这样夸我。”月西楼一脸嗔怪地看向苏念,眼中生出几分怀疑:“想来也是对许多女孩都说过这些凭空而来的漂亮话,我才不信。”
说罢不忘摆出一副扭头生气状,虎头虎脑得让苏念哭笑不得。
“哪有哪有,我是真觉得师妹可爱。”说着,苏念伸手捏了捏月西楼的小脸。
“只是师妹……你不害怕吗?”
眼前的苏念语气忽然端正起来,表情也变得十分严肃。
月西楼转头看了眼正经的苏念,莫名觉得有些不太适应,她轻笑道,“害怕什么?怕被师哥你捏脸吗?”
“当然不是这个……”
苏念放下小手,转身正言道:“你来忘忧谷之前,季师兄便飞鸽传书,告知我等有关你的大致境况……你是渝城遗孤,家人都不在了……我是说,你真的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月西楼神情淡然,眼中看不出丝毫情绪,“与其难过落泪,不如跟着暮叔叔好好习武,等有朝一日查出灭我全族的真凶,再手刃主使,报仇雪恨。”
苏念倒吸一口凉气,被月西楼这一番话堵得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小女孩,仿佛不止是一个小女孩,她近乎过分通透的冷静让苏念有些害怕,感觉她小小的身体里似乎居住着一个成熟的女人。
那个女人冷静,克制,心思缜密,只是借助这副孩童的外壳行走在人世。
尽管苏念还不清楚月西楼到底经历过什么,使得她能够如此早熟。但也是从那天起,苏念笃定,这个女孩将来一定不会简单。
桃花纷纷扬扬,大朵小朵像小雨般落在自己与月西楼身上。
身旁的小师妹依旧笑魇如花,纯澈无邪。苏念替她掸去肩上零落的花瓣,二人随着小路,继续往忘忧谷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