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帆后来是在谷中某处不知名的芦苇丛中找到月西楼的。
先是缺课,他以为小孩子贪玩,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嬉闹。
等了两三个时辰,季云帆越想越不对劲。索性带上三两门中弟子,一起出门寻找掌门好生嘱咐要细加照看的师妹。
而现下,她就躺在眼前的芦苇丛中呼呼大睡。身后靠着同样在呼呼大睡的苏念,二人同披着一件沾了污泥的外袍,形同兄妹。
季云帆不知为何,心底划过一丝恻隐。从旁弟子见状想要叫醒二人,他横手一拦,不想外人打扰到酣睡中的师弟师妹。
“且让他们就这样睡吧。”季云帆一脸柔慈:“想这应该就是这孩子今后为数不多安然入睡的时候了。”
“季师兄为何出此伤感之语?”
“不是我伤感,而是她的确命途坎坷。”
季云帆带随行弟子回退几步,走到一旁从容道:“暮掌门收她为徒,可不仅仅是见她可怜。她乃渝城徐氏遗孤,徐氏何许人也?那是当今四海扬名的贡茶大户。汴京御街之侧的王公大臣,哪家府上不是用的徐氏一脉烘制的茶叶。六合楼突然血洗渝州徐府,想都不用想,定与那群朝廷狗贼有关。”
“顺着往上捋一捋,八门中与朝廷中人来往最亲密的,无非也就是......”说到这里,季云帆下意识顿了一顿。
随行弟子皱眉道:“禁军门?”
“正是。”
季云帆神色逐渐凝重:“此次渝州之行,掌门早就怀疑此事与禁军门有关。禁军门背靠朝廷,通吃黑白两道,时常为朝廷官员办事。徐氏灭门惨案,明面上动手的是六合楼一方,暗处可不就是禁军门与朝廷的那伙人吗?”
“可早就听闻禁军门掌门龙朔为人刚正磊落,他们为何要把矛头对向一介茶商?”
“若是小小茶商也就罢了,偏偏徐氏一族乃当朝贡茶大户。素日里与朝廷官员的来往肯定不仅是茶叶交易那样简单,然而究竟如何,还是要等暮掌门回门之后再从长计议。”
“是。”
众弟子正思量着季云帆的话,忽闻身后的芦苇丛中发出一阵细响。季云帆上前一看,只见月西楼正伸着懒腰,一脸惺忪。
季云帆收起肃色,柔声道,“月牙儿,你醒了?”
月西楼只觉得这声音清泠如水,恍惚间还以为是暮掌门在说话。然而等她回头一看,见到的却是季师兄。
所幸他没有因为自己逃课的事情而生气,月西楼定了定心神,操着一口奶音道:“季大哥......”
“下不为例。”
季云帆一如既往地摆出严肃姿态,走到苏念身边,用佩剑敲了敲他的脑袋。
正沉沦于睡梦中的苏念察觉到异样,炸毛公鸡似的从梦中惊醒。然而身上一哆嗦,怀中的萤火虫尽数散去。
“啊,我的虫子!”
现下漫天的荧光毫无去向地四处乱飞起来,翩跹于众人之间,月西楼倒也觉得不亏。
倒是苏念一脸惋惜,“那可是我和师妹捉了一晚上的虫子!季师哥,你赔我!”
“好了,今日的事到此为止。”
季云帆拉起月西楼的小手,回头道:“苏念,师哥回头多教你两招剑式就是。”
苏念闻此言,虽心中不服,却也只好愤愤然跟上前去。
片刻,众弟子乘上回程木筏。
季云帆见月西楼依旧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不忍多加苛责,淡然道:“暮掌门明天回谷。”
“什么?”几欲昏睡的月西楼忽然精神起来,“暮叔叔要回来了?!”
“是的,他要回来了。等他回来之后,你就可以连同其他新晋弟子一起,正式拜入锦乐门了。”
“其他弟子?”月西楼似是沉吟:“难道除了我,锦乐门还要其他的新弟子?”
“锦乐门虽弟子稀少,却依旧还是保持每年收纳最少三名新弟子的旧俗。此次一同入门的除了你之外,还有两位小师弟,明天入门典仪,你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那苏师兄也会去吗?”月西楼回头看了看一脸不悦的苏师兄,一脸期待。
“他自然也会去,门中所有人都会到场。”季云帆随着月西楼的目光看了看苏念,轻声道:“苏念,难道你不想陪着小师妹吗?”
“想!”苏念听到师妹两个字,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只是我还是可惜那捉了一个晚上的萤火虫子,我还打算用它们给师妹做个长明灯呢。”
听闻此言的季云帆不忍含笑,轻声道:“你这傻子,萤火虫又怎能长明。”
苏念懒得辩驳,兀自坐到竹筏的另一头去,不做理会。
看着师哥们你来我往、生着闷气的样子,月西楼觉得这样真好。
五岁前在徐府的记忆如同被推进了尘封的木盒,流落至这昆仑忘忧,仿佛才是自己记忆的起点。
越想着,月西楼越觉得困意迷人。混混沌沌间,她靠在季师哥的肩膀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月西楼从房中醒来。
初夏的晨光谈不上刺眼,却也并不见得有多温软。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厢房门口,见不远处的小亭里,季大哥与苏念正细细说着什么。
见月西楼向自己走来,季云帆扬了扬手中的茶盏,终止了话语。
苏念见到小师妹,立马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未等对方开口,苏念便嚷嚷道:“快点梳妆打扮一番吧,你的暮叔叔回来咯。”
因还只是五岁的孩童,月西楼也无须多修饰什么,只匆忙洗了把脸,便跟着苏念与季师兄二人前往入门庆典之地,伯牙峰。
伯牙峰毗邻忘忧,为昆仑一脉众小山中的一座。传言锦乐门的开山祖师伯牙痛失知音后游经此地,见此山风景尤人,鸟语花香,便将此山以伯牙之名命之,故为伯牙峰。
按照苏念师兄的说法,此时此刻,暮叔叔已候在伯牙峰等待众弟子会面。
月西楼呆呆地想着,自己已经有三个多月没见到暮叔叔,渝州仓皇一见,也不知他是否还能记得当初的月牙儿。
月西楼不由自主紧张起来,环顾四周,见身边三五成群的都是门中弟子。季大哥与苏师兄二人走在前面,见他们泰然自若的背影,便也难得心安几分。
末几,众弟子汇聚于伯牙峰望月台上。
月西楼不忍心中暗想,果然如苏念所言,锦乐门弟子数量稀少,即便是全门弟子齐头碰面,粗略估计,怕也只有区区不到五十人的样子。
而望月台的怪石上,凭风而立的年轻男子不是什么别人,恰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暮叔叔。
三月未见,月西楼眼前的暮沉舟一如往日那般出尘。千里渝州之行为他平添几分江湖沧桑,西楼与众弟子门齐齐望着高处一言不发的掌门,觉得他与当日那副温柔亲切的样子判若两人。
此时此刻,他不是暮叔叔,而是暮掌门。
月西楼自然领会这一层身份的差异,清楚地明白,此时此刻的自己也不是什么月牙儿,而是锦乐门即将入门的新弟子。
只见暮沉舟一袭白衣,持琴而立。眼间蒙一层璧月朱纱,锦带飞扬。那未染纤尘的气质让月西楼想起与琴澜前辈的匆匆一面,同样的生人勿进,同样的高不可攀。
“我自渝州之行回谷以来,门中大小事务皆由季云帆一人掌管。今日召集你们前来伯牙峰,便也是想诸位同门一起见证三位新人拜入我锦乐门中。”
“只是......”暮沉舟微微顿了顿:“既然拜入锦乐门中,新晋弟子就必须知道你们真正要感谢的人是谁。沉舟无能,做不了天下第一,却也心怀感激,感激百年之前的祖师伯牙,开宗立门,方才成就了今日的锦乐门。”
“锦乐门历来通识音律,一琴一剑,方为锦乐。三位新弟子可都到场了?”
月西楼闻此言,连同其他两位新面孔一同上前一步,齐声行礼回禀道,“弟子参见掌门。”
没等暮沉舟开口,月西楼便悄悄瞟了眼身旁其他两位新弟子。
看面孔,他们也都是十分安守本分的样子,月西楼觉得宽心了些,免去了诸多同门叨扰之苦。
“你叫什么名字?”月西楼微微侧目,留意到二人中那个身材略高的男孩。
“我叫淮川,他叫舒礼,你呢?”
“我叫月西楼。”
三人各自相互看了眼,发出一阵默契的轻笑声。却也不敢笑得太过,毕竟现如今暮掌门就站在身前。
暮沉舟没有理会孩童间的窃窃私语,一脸淡漠地道:“按照以往门规,你们须行三叩三拜,并奉上敬师酒来,才能算是正式入了我锦乐门。”
正说着,从旁弟子自主递上新酒。
月西楼学着淮川与舒礼二人的样子乖乖叩拜,接而双手奉酒,恭恭敬敬地递上前去。
暮沉舟一个鹣鲽回巣,旋身飞下怪石。白衣素袖间,三人手中的酒盏被顺势卷至他的嘴边。这一套动作来得行云流水,毫无拖沓,月西楼不由自主心生赞叹。再看身旁的淮川舒礼,也同样被暮沉舟的轻盈灵动惊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