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吊瓶回到家中，老高吃了午饭就开始写信。妻子问他怎么不睡午觉了，他说打吊瓶时睡了一觉，不困。妻子走了过来，问他写什么？老高连忙捂着纸，不让妻子看，说：写点建议，没别的。
给谁写建议？妻子问。
老高说：给一个单位，不关你的事，你别问了。
妻子问：给一个单位？哪个单位？你都内退好几年了，还和什么单位有关系？不是写情书吧？
老高笑了，说：什么年龄了还写情书？
妻子说：那不一定，现在有些年轻女人就喜欢小老头儿。
老高说：人家喜欢有钱有势的小老头儿，像我这样一穷二白的小老头儿，谁稀罕？
妻子横眉冷对，说：多少年没见你动笔了，今天动笔要写什么建议，我就是怀疑。不行，你不告诉我就不行！
老高无奈，只好一五一十地如实道来，并把那个患白血病死了的男孩的事说给妻子听。
妻子的脸色缓和下来，埋怨老高多管闲事，说政府都管不了的事，你一个小小百姓能管得了？
老高正色道：管不了也得试试。那些孩子多可怜啊！不是因为病，就是因为没有钱放弃了治疗才死的。
唉！妻子叹口气，说：你写吧写吧。不过语气要好一点儿，别得罪了医院，你还在住院不说，咱们都是上岁数的人了，今后有个小病小灾的，还得去那家医院。
老高说放心，自己有数。毕竟是公务员，在机关里干了这么多年，这点修养还是有的。
第二天早晨，老高揣着写好的信，先回了病房，躺在床上等着，刚过八点，他便来到医院行政楼。院长室在四楼，老高和几位不穿白大褂的男男女女乘上电梯，老高猜想，他们大概都是医院里的行政干部。在电梯里，那些行政干部们相互问候着，又说起食堂里的早餐。一位胖胖的男士抱怨说，食堂里的煎鸡蛋越来越小，吃一个不过瘾了。众人都笑，说厨师看你太胖，特意煎小鸡蛋，好让你减肥。你要感谢厨师才对。
老高和两三个人到了四楼走出电梯。老高环顾四周，发现就是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上没挂标志牌，凭经验，那里肯定是院长室。现如今，各个单位都兴这个，越是一把手的办公室，越没有标志牌，就是防备有人轻易地找上门来。一些重要的单位更绝，所有的办公室都不挂标志牌，外人就是进了办公楼，也找不到他所要找的部门。
老高来到走廊尽头，抬手就敲门。笃笃笃，没有动静，笃笃笃，还没有动静，笃笃笃——这回有动静了，是身后的动静——你找谁？
老高回头一看，是走廊一侧的门开了，一位男士站在门口，目光警惕地看着他。老高认识他，他就是刚才在电梯里的那个胖子。老高堆起笑容，说：我找院长。
那人说：院长没在，你有什么事？
老高问：院长什么时候来？
那人说：院长出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有什么事？
老高想了想，说：我有一封信要交给院长。
那人说：交给我吧，我转交给院长。
老高说：请问你是……
那人说：我是办公室主任，我可以把信转交给院长。
老高是公务员出身，知道办公室的职责是什么，给一把手和副手们转交材料和信件当然是分内的工作。没办法，院长出差在外，只能把信交给办公室主任了。老高掏出信，信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但没有封口。老高说：对不起，我可以把信粘好吗？
那人说：可以，我有胶水。
老高跟着那人走进办公室，用胶水粘好信封口，然后又拿起桌上的一支圆珠笔，在信封上写了：院长亲启。信交给了那人后，老高又自我介绍了一番，并向那人赞扬了医院里的医护人员，说自己在住院期间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料等等。那人一边说这是应该的，不用客气，一边把老高送出了门口。
8
送信的第二天早晨，病房主任来到老高的房间。主任身穿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身后还跟着两名医生。主任直奔老高的床前，问：你感觉怎么样？
早晨查房，一般都是普通医生，主任亲自查房，老高住院十几天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老高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说：好多了好多了，还有两天就出院了。
主任问：已经住了十三天了吗？
老高说：是的。
来，我听听。主任拿起了听诊器。
老高又躺了下来，掀开衣衫。主任的听诊器在他胸前轻轻游走着，那块圆圆的金属产生的凉意，让老高觉得很舒服。他说：主任亲自查房，辛苦了。
不辛苦，主任说，现在听着，肺部没什么异常，不过要照CT片看看，如果没事儿，就可以出院了。
老高说：谢谢主任。
主任没给别人检查，只检查了老高。临走时，主任突然问老高：经常去小儿科病房吗？
老高懵了，不知主任什么意思，怔怔地看着主任。
看老高那样子，主任笑了，又问：我是说，你住院期间经常去小儿科病房吗？
老高嗫嚅说：去……去过几次，看看那个……小佳佳。
主任说：这样不好啊，医院的制度是不允许病人串病房的。你患的是肺炎，那边住院的孩子又都体质弱，很容易传染的。你还找过小儿科病房主任？
他一说这个，老高明白了，主任已经掌握了他这几天的行踪，这次查房，实际上是来兴师问罪的。老高说：我也没干什么，只是提出自己的建议。
主任说：别操那么多心，好好治病养病，才能保证身体安全。住院了，就要服从医院的规章制度。我们的规章制度，都是有益于病人身心健康的。行，休息吧，祝你早日康复。
主任走了，病房里其他病人都问：你去小儿科干什么？是不是熟人的孩子在那里住院？你提了个什么建议……
老高不愿意多讲，便敷衍道：去看一个住院的孩子，没什么事儿。
靠窗那张床的病人和老高年龄相仿，他嘿嘿一笑，说：你是不是还给院长写信了？建议医院免费给患白血病的儿童治疗。
你怎么知道的？老高心里一惊。
那病人说：咱这个病房的医生护士都知道了，都在议论，说没见过你这样好事的病人。
老高的脸一下子发起热来，就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被人发现了。
众人没接茬，都不做声了。
这时，护士拿着单子进来了，让老高去做CT。老高接过单子，偷偷看看护士的脸，没看出有什么异常，她还像往常一样，一脸职业色彩的平静。老高松了一口气，他以为从今以后，病房里的医护人员就不待见他了。看来情况还没严重到那个程度，谢天谢地。
老高去做了CT，回来打吊瓶。下午，老高拿出CT片，找到医生。医生拿着CT片，左看右看，正看反看。说：左肺上隐隐约约有一片模糊，不怎么清晰，不敢确定还有没有炎症。老高问：还没好吗？医生说：应该没问题了，说着拿出老高刚住院时的CT片，指给老高看，你看，你刚住院时，肺部有一片阴影，很明显，这是炎症。现在这张片子，炎症是消失了，但这一块儿还不清晰，需要做进一步检查。
老高说：那就检查吧。医生，怎么个检查法？
医生看看老高，说：最好做一个彩色CT，不过挺贵，还是自费。
老高问：多少钱？
医生说：九千。
老高吓了一跳：九千？全自费吗？
医生说：是的，全自费。
不做不行吗？
怎么不行？出院就是了。不过我们建议最好做。你这个年龄，体抗力比较弱，如果肺部真的还有炎症，再犯了可就严重了。弄不好还有生命危险。
听医生这么一说，老高犹豫了。他说：我得回家商量一下。
中午回家，老高把做彩色CT的事跟妻子说了。妻子考虑了半天，等老高午睡起来，妻子对他说：要不就做吧，你这个岁数了，钱是小事，命要紧。
老高说：什么设备这么贵？这可是九千块钱啊！
妻子说：权当破财免灾，不就做一次嘛，九千就九千吧。医生说的也对，这个岁数的人了，要治病就彻底治好，留下后患真是危险。
老高还不舍气，说：我明天去跟医院讲讲价，什么先进的设备非要九千！
妻子说：你以为医院是菜市场？还可以讲价？要是能讲价，那些患白血病的孩子家里，就不用倾家荡产了。
妈的！老高骂道。
第二天，老高来医院交上九千块钱，看着收费台窗口里的点钞机哗哗哗哗响，老高心疼得直打颤。拿着单子，老高又来到CT室。做CT的那位女士看看单子，又抬起眼皮从眼镜后面看看老高，说：这可是自费的。
老高心情极其不好，他说：我知道，钱都交了。你们这设备是金子做的？凭什么做一次要九千！
女士又抬起眼皮看看老高。她抿嘴一笑，说：设备是德国进口的，几千万一台，当然收费就高了。进来吧。
老高的感觉，和做普通CT没什么两样，几分钟就完了。出了CT室，女士和他说，下午取片子。老高心情沉重地往病房走着，他有些后悔了，觉得做这么个检查不值得，几分钟，九千块就没了，杀人不见血啊！他当初就应该拿着黑白CT片，多找几个医生看看，听听别的医生的意见。要是都和病房的那位医生意见一致再做也不晚，干吗急急忙忙第二天就交钱？唉！
下午，片子拿出来了。病房那位医生看了看，说：没事了，你彻底好了。明天出院吧。
老高问：肺里没有炎症了？
医生说：没有了，彻底没有了。然后拿起片子指给老高看，说，彩片就是清晰，你看，现在肺里的纹理多细腻，说明肺很健康。注意，出院后少吸烟，一周不能喝酒，因为现在你体内还有抗生素，酒精和药物能起化学反应。
看着医生一脸的真诚，老高能说什么？只能说谢谢。
又过了一天，老高出院了。出院的老高，在回家的路上去了菜市场，想买点什么好吃的犒劳一下自己。后来又想起医生的话，一周之内不能动酒，便打消了念头，只买了两斤蛤蜊回家，晚饭做个蛤蜊鸡蛋卤，吃面条算了。
9
出院后的老高，对自费九千元拍彩色CT的事耿耿于怀，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怎么刚去医院时，医生没让他拍彩色CT？住院十五天，中间也拍了一次黑白CT，医生根据片子，也能判断出他的病经过治疗后减轻到了什么程度，怎么到了要出院的时候，黑白CT片就模糊不清了？非要花九千元拍彩色CT片？而且还是自费！
老高想了他的一位高中同学，此人以后考上医科大学，现是一家区级医院的主任医师。一天，老高拿着黑白和彩色的两张CT片去医院找那位同学，见到同学后，他把自己的疑惑说给同学听。同学拿起那张黑白片，对着灯光看，一会儿拉近看，一会儿又推远看，说：不模糊啊，很清楚，肺里没有炎症。
老高凑了过去，手指着片子上的一根像树叶叶脉的细长条，问：这好像是阴影，难道就是这里模糊？
同学笑笑说：什么呀，这是肺里的血管。他又拿起彩片，指给老高看，你看，彩片上也有，只是颜色不一样。在黑白片上，这根血管就发暗，在彩片上，就是红色。不应该呀？这张黑白片上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不应该让你去拍彩片嘛。
老高说：我不懂，你是医生，你帮我分析分析，他们为什么让我花这个冤枉钱？
同学说：拍个彩片，也不能说就是花了冤枉钱。如果病情需要，就得拍，不然医生确不了诊，耽误了治疗良机。可你得的是大叶性肺炎，不是疑难杂症，就是刚从学校出来的实习医生，也不至于在你这张CT片上判断失误。同学看看老高，笑道，你没得罪医生吧？
一说到得罪，老高的心咯噔了一声。他豁然省悟，难道这件事跟他给院长写信有关？他想起了病房主任查房时对他说的那些话，接着又想起了靠窗那位病友说的话。难道这是医院对我报复？我事先怎么就一点儿没察觉出来呢？老高脸色阴沉，喘气逐渐粗重起来，半天也不说话。同学发现了老高的异常，问：到底怎么了？你住院时出什么事了？老高便把他怎么知道了小佳佳，后来亲眼看到一男童死于白血病，又怎么找小儿科病房主任谈，建议医院免费治疗住在本院的患白血病的孩子，然后给院长写信……从头到尾讲给同学听。
同学向他竖大拇指，说：老高厉害，真敢说话！社会上如果多一些你这样的人，国家的文明程度就上去了。
不行，我得去找医院！
同学说：你找什么？怎么找？就说让你拍彩片是陷害你？报复你？
当然是了！
同学说：对于医学，老高你是门外汉，如果和医院对抗起来，占绝对劣势。医生和医生不一样，面对同一张CT片，不同的医生完全可以做出不同的判断。如果哪个医生是故意错判，你也没证据。
老高说：你不是说我用不着拍彩片吗？
同学说：这是因为咱俩是高中同学。要是今天找我的是另一个人，我绝不能说出我的真实见解。别忘了，人家是医生，我也是医生，同行之间要互相维护。
老高摇摇头，说：当医生的不说实话，太可怕了！
同学说：医生怎么不说实话了？你得了肺炎，人家没说你得的是胃炎吧？而且治疗方案也对，用药也对，还治好了你的病。
就不该让我去拍彩片！白白浪费了九千块钱！
同学拍拍老高的肩膀，笑道：行了行了，这也是个教训，今后啊，能不管的闲事尽量别管。再说了，行有行规，家有家法，医院不能给患白血病的孩子免费治疗，肯定有他们的难处，你对医疗行业一窍不通，不能轻易说人家不合理。
老高抬眼瞪着同学，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
同学说：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老高说：你怎么和我老婆说一样的话？
哎，这就对了。这说明我和你老婆不是一根筋，这里很正常。同学边说边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老高说：你的意思我精神不正常？
同学哈哈大笑：没有没有，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过了好长时间，妻子不知怎么想起了双黄连的事，她问老高：是不是应该去楼下那家医院讨个说法了？那个双黄连，他们不是要等卫生局下文件吗？要是下了文件，他们得赔偿咱。
老高早已心灰意冷了。他对妻子说：找什么找？还不够费事的呢。我这不是好好的嘛，现如今的事儿，不出人命就不算事儿，歇歇吧。
妻子不做声了，她盯着丈夫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很诧异：咦？这头犟驴怎么改脾气了？突然间就看破了红尘……
本刊责任编辑 郭蓓
【作者简介】 刘涛：青岛人，早年写诗，近几年尝试写小说，本刊选载过其《最后的细致》《书记和大鸟的故事》《冬泳者老酸》等小说作品。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