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是梦境,因为眼前的秦子砚还是每日只考虑如何打扮的小姑娘,浑浑噩噩度日,全然没想过命运的巨浪有朝一日会将她裹挟吞噬。而她成熟的灵魂在这可怕的梦境中,化作被仇在这稚嫩娇鲜身体之中的困兽,被迫再次透过少女清澈的眼瞳,眼睁睁地旁观命运浪潮是如何一点一点将这生命寸寸扼死,而他自己却束手无策。
“阿宴!”熟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梦里的秦子砚欢快喜悦地转身,脸上属于少女春心萌动的爱恋之意藏都藏不住。“我在这里,阿宴我在这里!”
少女拉扯着她成熟枯萎的灵魂,欢快地向着声音来源处跑去,对方那张掩藏在白雾之后的脸庞也越来越清晰——少年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眶和总是带笑的菱唇,每一处细节都曾那样吸引过秦子砚,让她不可自拔地沉沦。满心沉醉在“如此优秀的男子倾心于我”错觉中的少女,丝毫感受不到她身体里的另一个住客自看清少年长相的第一刻开始,就在剧烈的颤抖。是蚀骨的恨与痛、是穿心的怨与执,扶南,名动天下的高氏公子扶南,哪怕只是念出他的名字都灼烧地他肺腑皆痛。世人皆赞公子襟怀坦白、高情远致,皆认为他是天下难得明主、是万千女儿梦求佳婿,却不知一个被日益膨胀的野心所操控的男人,怎会真的如面上一般与世无争?他的心中,又怎会真的给柔情留下净土?如她一般,曾以为是“妻子”,却不想只是“弃子”罢了。
“阿宴!你今日还好吗?”无法阻止的对话与触碰,扶南拉起少女的手,温柔地询问,“我,你上次拜托我的事···?”
“当然已经做好了吖!还要感谢你呢······我不太擅长刺绣,还麻烦了你帮我完成平安符的绣制···父亲已经带着那平安符前往前线了,这次也一定能够大胜、平安归来!扶南你真是太厉害了,真的什么都会呢!”
本来是很寻常的对话,不同心境的灵魂捕捉到了不同的重点:少女秦子砚感慨情郎对自己的上心,重生秦子砚却捕捉到了对方脸上不正常的神色。高扶南下抑的唇角、眼中一闪而过的回避,种种迹象与他有什么计谋得逞时的表情相符合。
少女被温言软语的情话哄得晕头转向,另一个苍老的灵魂却越思索越觉得遍体生凉。那个平安符,那个平安符一定有鬼!
是哪里,是哪里出了问题???
过于强烈的情绪将秦子砚直接从梦境中拉扯回了现实。冷汗浸透了被褥,季节已经到了秋末,窗缝偷送进来的风中夹杂了冬的寒意,而床尾的汤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凉了,少年的身体在堆锦之下瑟瑟发抖,却叫不出一句呼救。
他好像回到了上一世最后的时光,每一夜的月色都是透骨的沁凉,每一夜的梦境都是重复的梦魇。
对扶南的痛恨曾是支撑他熬过一个又一个绝望深夜的鸩毒,他在阴暗的地牢里反复咀嚼过那些可耻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几乎每个事件的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梦境中的故事,又从他眼前闪过:那时秦冉出征在即,府内上下都在为将士绣制平安符,被鲍夫人养废了的少女连替自己父亲绣个小图样都做不到。一日,她与自己的情郎私会时抱怨此事,却没想到情郎主动提出要帮她完成。被柔情冲击得晕头转向的少女当然开开心心答应了,收到平安符后她甚至根本没有把那个平安符送给父亲,而是贴身珍藏了,把它当做自己与扶南定情的信物。
许多年后,待秦子砚终于从家庭对她的溺爱和扶南宠爱的假象中清醒、长大,这一切就变成了他唾弃自己傻而堕落的铁证。情窦初开的懵懂不足以解释他自知之明的鄙陋,反而让他更加责怪自己居然一刻都不曾动脑子想一想,一个是名动天下的“佳公子”,一个是才名全无还骄纵任性的无知少女,他当初怎么就会相信,扶南对她是一片真心呢?
另一个问题也浮出了水面:以他对高扶南的了解,那是一个心机深重的男人,任何事情都步步为营,绝不空走任何一步棋也绝不做无意义之事。那个平安符,绝不是只为了讨她欢心那么简单。
在后来的故事里,他曾经历过不少与符咒甚至与诅咒相关的事件。其中有一件事他记的分外清楚:天下之争进入白热化后,已故齐氏厉帝白当年“聚天下龙气”一事突然被重复提及,各地出现了不少以“捕气”为业的方人术士。有暗处的敌对势力雇了死士,来向彼时已被封了昌王的扶南公子下咒,欲捕其之气化为己用。事发后高扶南勃然大怒,甚至后怕到把当时他们所居住的宅邸直接尽数焚毁。
冥冥之间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但冷得已经开始神志不清的秦子砚却没能抓住。
好在今日白天积下的善缘在此时展现了命运之神的仁慈,没有让刚重生不久的秦子砚就冻死在准备开始反抗它的前夜。就在他被冬晕之前,听到了云夫人的呼唤:“子砚,子砚?”
冻得嘴唇发紫的孩子被赶快抱出那个化作了冷库的被子,“你们怎么睡得那么死!公子都冷成这样了你们还毫无知觉吗?!”
虽然还没正式入主秦府,但云夫人已然接受了“秦子砚母亲”这个身份。或许真的是母爱使然,她夜半醒来,总觉得不安稳,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白日里那个向她毫无防备伸出手的孩子,是要多么寂寞的小生命才会对她露出那样的神情。尽心尽力照顾那孩子的苏嬷嬷如今又不在他身边,虽然可能会被诟病过于心急或者太有心机,才刚进门就已经瞧准了孩子下手,但对她而言,还是去看一看才安心。
披衣出门,萧瑟的风里桂花的浓香变得稀薄,秋天真的快要结束了,冬天已等候在门外。
这个冬天会发生什么呢?云彤岫想,一定会是个很不同的冬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