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事。我看似不紧不慢的站起身相迎,可桌上那杯斗锦浆还是被我宽大的衣袖带翻,如同晚霞一般的酒顺着石桌向前缓缓流去,宛如在桌子上开出一条满是姹紫嫣红的花路来。
我的丈夫,阿夏的父亲,高高在上的天帝。我们两个已经有整整一百年没见过面了。
自从上天来,他对我的态度就渐渐的变了。在处理三界的事务上,我两个也是屡生龃龉。于是我们两个之间争执,争吵,冷战。再到后来他指着我鼻子骂我是个泼妇,再后来纳了以吴氏梁氏等六位天妃,从那之后我两个就很少见面了。政事上的沟通也只靠我两个手下的天官互相传达。偌大天界,彼此之间互不往来是很容易的事情。
在众神参拜中,他迤迤然似漫步林间,四周繁华,地上群仙在他眼中好似腐根粪土,天地广,唯他清。
我心里是不痛快的。若是他真的顾及我两个在三界间的夫妻体面,就该身着礼服,由天帝的仪仗护卫相送,方表珍重自己妻子的千年大寿,哪怕是来的迟了。可今日的他,竟一改素日最看重的天帝威仪与排场,只身着一件及其素淡的蓝色长衫,腰间系一条素带,带子上垂下一把白玉雕成的梳子,头上青丝束成一髻,不知道从哪里折来一枝枯枝插在上面。面容憔悴,双目饱含失意。我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贺寿,到好似奔丧。
天帝面色沉肃,眼含愁郁,对自己的坏心情丝毫不加掩饰,与整个华丽欢快的瑶池宴会格格不入。
我心里冒出一股火来,便顾不得仪态,又坐回到了座位上。他走上瑶台,与三清和东西二圣相互寒暄,见我仍坐在座位上,脸上便带着一丝怒火与厌恶。
他坐到了我身边,尽管他身材欣长清瘦,但到底是个成年男人,原本宽敞的宝座顿时变得有些拥挤起来,我两个不得不靠的近些。我心里痛骂陶陶,为何将这座位安排的如此之小。
“王母为何不起身迎接朕。”他做到我身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冷冰冰的问责。我没好气的笑道:“你我同为至圣,共宰天地,何以值得本尊起身相迎。”天帝拿起酒杯在嘴边,低声讽道:“看来高高在上的王母当久了,都忘了身为人妻的礼数了。”我不由得怒道:“若要本尊谨守人妻的礼数,还请你也遵守一下身为人夫的礼数。”我见金母和东华帝君去饮酒,听不到我这边说的话,便不由得声音大了起来,“你可知道今日是我的千年寿诞,意义非凡。身为丈夫怎可姗姗来迟。”“有事。”他淡淡然吐出这么两个字,我一腔怨气倒好似没落到他身上,白白落了个空。我放缓语气说道:“什么事?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能拦下天帝的脚步。”他不答话,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杯子里的酒。我接着说道:“纵是有什么大事,也不会换个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吧。”他仍不答话,面上神情好似在说:你胡搅蛮缠完了没有,我还有事要去办呢。瞬间我胸口间撑住我的力量消失了,我饮尽杯中酒,苦笑一声,心中最后一点怨气也化作一声叹息。
他撂下酒杯,扭头对我笑道:“这些日子事务繁忙,撂下手头一些不算太要紧的就匆匆赶了过来所以便顾不得装扮。素日你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繁杂的仪仗和冠服,没想到你会生这么大的气。”我一时痴愣愣缓不过神来。此时他面带微笑,语气中丝毫不带着敌意,竟与往日大不相同。我没答话。他见我不说话,轻笑一声,手放在我的后背轻轻的抚了两下,我顿时身体僵硬,他凑到我耳边说道:“祝你寿日安好。”说完便又与三清饮起酒来。
我有点被惊到了,我看着他一杯又一杯的饮着酒,想着他刚刚的样子。他是疯了吗!入魔了?还是又有什么东西伪装成他的样子。我正百思不解时,一股好闻的凡间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那不是他素日最喜欢的香料,是一股子好闻的人间气。那是混杂着青草和野花,泥土和溪流的味道。清冽的如同初春的风带着红尘万物扑向鼻尖。我好奇的看着他,看着他带着一丝不苟的和善笑容像三清并东西二圣和台下众仙解释为何姗姗来迟的原因。许是这酒作怪,许是这好闻的味道又勾起了我在凡间的记忆,恍惚间他还是那个爱我的穷书生,腼腆的笑容,温柔的话语,带着眉间那种书生意气,不曾变过。酒意渐深,我醉眼惺忪,呆呆地看着他。与其说是他,倒不如是看着一千年前的他,任凭着那些岁月如同海潮一样将我淹没。
我稳了稳心神,将面前那杯酒神和百花仙子特供的斗锦浆推到一边去。猛然间一抬头看到陶陶与阿夏还有那个凡间女子仍站在下面,陶陶一脸怒气盯着台上的天帝,显然是极其不满他的迟到与衣着。而阿夏却被吴天妃拉扯着,满面喜色的向天帝夸耀太子殿下的能干,和那九婴宝珠的奇异。我见那凡间女子仍是站在下面,不由得有些生气,便对陶陶使眼色,谁知她的心思全没在我的身上。只见她整了整衣服,抿了抿鬓角,一副壮士出征的模样,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上台来。对天帝施了个礼。天帝对我笑道:“看碧霞元君此番摸样,便知朕又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了。”我无奈的笑了笑。
陶陶一脸正色道:“不敢,陛下与王母同为三界之主,尊贵无比,臣岂敢质疑陛下对错。”天帝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瞬间舒展开,大笑道:“你随侍王母多年,连王母都要看你的脸色,还能有你不敢的事情了。”一句并不算好笑的玩笑话引得众仙哄堂大笑,陶陶正色道:“不敢,惶恐。”“快去饮酒,往日王母管得严,今日朕准你可放肆一回。”陶陶不说话。天帝收敛了笑意,见陶陶仍是站在面前,知道推诿不过去,凑到我面前低声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我冷笑道:“她想做什么你自己问问不就知道了。”天帝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随即扭过头对瑶台正中的陶陶说道:“碧霞元君在那里站着,朕都看不到场内歌舞了。”陶陶依旧端端正正地站在那,眉目低垂,用极其恭敬的语气说道:“此时歌停舞歇,众天女有些疲惫了,舞的有些松散,若是来得早了,方可一赏妙歌妙舞。”天帝抚额,无奈的笑道:“朕就知道,此事王母不会怨怪朕,但却逃不过去一个你。”我亦笑道:“胡闹,天帝政务冗杂,能脱身来此,已是不易。还不下去好好醒醒酒。”我心里有些着急,这陶陶平时清醒时也是个由脾气控制脑子的人,现如今她又喝了酒。一旦和天帝杠上,怕是将那凡人抛之脑后了。
陶陶不理我,忽然笑道:“陛下可见了王母胸前的那串项链?那可是太子殿下废了好大的功夫得来的。”天帝一愣,眯着眼瞧了瞧,笑道:“这是阿夏的孝心,的确不错。”“阿夏的心意在这,不知道天帝的心意在哪?”此话一出,瑶池内复又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台上,乐声未停,但却觉得此事的瑶池是如此清净。
天帝看向陶陶的眼睛骤然锋利,这是很明显的生气了。陶陶也不惧他,与他对视。他的目光从陶陶脸上移到我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他的情绪如何,我也不为他解围。我知道他是绝不会为我准备寿礼的,这里的说的寿礼不是前些日子他派出无数天官敲锣打鼓送来的无数奇珍异宝,那些走走过场的东西只能说是天帝给王母的寿礼,至于丈夫给妻子的寿礼,他是绝对不会准备的。或出于赌气,或许是委屈,亦或是想着报复他,看他窘迫难看。总之,我想拼着把自己扎的鲜血淋漓的代价,也要让他难堪。
天帝猝然一笑,笑容温和,眼睛里的冰刀霜剑瞬间化作繁花朵朵。我顿时吃了一惊,不知道他这是中了什么邪了,怎么会这样笑!他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节枯枝,合一个男子小臂长短。上面零星有这么两三个花苞。只不过这节枯枝表皮焦黑,就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焦黑的枯枝上面好似有头发粗细的红丝隐约露出,是皮肉裂开,露出鲜红的血一样,又像是大地裂开,能看到它深处那些滚动的岩浆。
全场所有的目光皆在枯枝上,一个刚刚飞升却碰巧立下奇功得以赴会瑶池的小仙不解其意,捅了捅旁边一起飞升上天的同伴,“天帝去哪儿捡柴去了,这是要点火做饭吗?”同伴一脸追思与伤怀道:“俺想俺娘烧的饭了。”
除却新进的神仙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外,那些经历过千年前的那场天地大战的神仙,无不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天帝手里的那枝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