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波死了之后,我就成了这里唯一的傻子了吗?当然不是,丰良镇的傻子不计其数,戴飞航就是其中之一。
戴飞航是一个男孩,大家都说他是个“哑巴”,但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哑巴”,只是他成天都沉默寡言,所以大家都干脆这样叫他。他的家是收废品的,所以每当别人靠近他,就能从他身上闻到“杂陈五味”,发霉的味道、铁锈的臭味、木纸板潮湿的味道等应有尽有。他之所以被看作是傻子,是因为他很老实,跟别人也说不上两句话,让人看上去就觉得很呆滞死板。我印象中的他,只有那像马戏团里的猴子般瘦弱的身子和呆呆的可怜的神情,他还很小的时候,曾被张燕骗去吃了一坨鸡屎,张燕说那是巧克力,他就去吃了,成为迄今为止都闻者皆呕的大笑话。有些孩子卖废品给他家的时候,如若他父亲不在,这些孩子就会往废品里加一些石头给他称。戴飞航的父亲每次发现废品里出现一块石头,就会给戴飞航一个大耳光,打得他鼻血横飞,有时候甚至是一脚把他踹飞。
因为戴飞航的这种傻,他成了丰良镇许多小孩欺负的对象,直到杨俊良成了他的“保镖”。杨俊良就住在我家对门,他有着俊朗的外表,留着碰得到下巴的长发,身高几乎比附近任何一个同龄小孩都要高出起码一个头。在我心目中,他总是一个很酷的形象。记得他曾向我们炫耀过一把枪,说是他远方参军的表哥送他的一把真枪,他把它拿出来给我们瞧,一边得意地说:“这可是真枪,我哥给我防身用的,你们可别跟别人讲。”我们忙忙点头,然后其中一个小孩便问他可不可以打一枪试试。他就说:“打是可以,但是枪声太响了,我有一次差点耳朵被震聋,在这里打怕会给别人听到。”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很怕他,因为他有一把真枪,谁知道那只是高仿玩具手枪呢?
杨俊良身强体壮,曾经拿到过全县小学生百米赛跑冠军,这里几乎没有人跑得过他,除了戴飞航。别看戴飞航长得瘦弱,他跑起来就像飞起来的公鸡,想捉他可不容易。戴飞航的父亲也看好他的腿功,经常叫他跑腿,四处收集废品的时候,他一天能完成两天的量。戴飞航一直想梦想着成为赛跑手,这是杨俊良中年时代与我相会时告诉我的,实际上,后面关于戴飞航的故事也都是他讲给我听的。
我们那里的小男孩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上网吧打游戏,但所有大人对此都是明令禁止的,曾有个小男孩因为偷上网被他爸捉到了,从网吧一路用竹竿打回家,头皮都烂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会冒险去上网。上网要钱,那时候一块钱可以玩一小时,这便也是这里小孩子们的一大痛处,他们一分钱都没有。但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手段去弄钱,有的人向父母讨零花钱,有的人到处捡废品。而杨俊良则是威胁戴飞航去偷他爸的钱给他,不然有他“好看”。戴飞航父亲的钱就放在家中一个柜子里,对戴飞航来说,偷起来非常容易。戴飞航在杨俊良的恐吓之下,几乎每个星期都会给他献上10到20块钱不等,这对那时候的小孩子来说,是天文数字了,杨俊良也因此成了这里的“大富翁”。
戴飞航成为杨俊良的财源之后,他就处处得到了杨俊良的保护。有一次一个无赖小孩照常欺负他,朝他身上吐唾沫,吐完就捏着鼻子说:“好臭啊,这吃鸡屎的傻蛋。”戴飞航瑟缩在一边,脸上是那种弱小的惊惧,像发抖的黑兔子。杨俊良刚好路过看见了,气汹汹地一个箭步过去就用一只胳膊一把扼住了那无赖小孩的脖子,并叫道:“你这小东西,你想干什么?”那无赖小孩是个欺软怕硬的,见了杨俊良这般气势,腿早就软了,忙说:“我错了,我错了,大哥。”杨俊良才放了他,他捂着喉咙咳嗽了一阵,悻悻地跑开了。后来,就再没有人敢欺负戴飞航了,这两个人的关系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微妙,在我看来,他们反而像兄弟一般了。
我们那时的小学很提倡体育运动,因此每个学期都会举办一次校运会,但项目不多,只有跳远跑步这些不需要器具的运动。戴飞航在杨俊良的鼓励下,参加了百米赛跑。杨俊良自从发现戴飞航喜爱跑步,并且还跑得非常快之后,就没有再向他勒索钱财了,而是把他真正当朋友看待。戴飞航的不自信全表现在他那眼神里,当老师问班里谁想参加运动会时,他就呆呆地看着老师,双手绞在一起像不安分的两条小蛇在互相缠绕。就在此时,一个纸团赫然落到了他桌面上,他用发抖的小手展开纸团,只见上面字一大一小地写着:“我们一起参加百米赛跑吧!”他回头望了望,便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杨俊良笑着朝他伸出了大拇指。
戴飞航参加了赛跑,这让全班同学跟老师都感到惊讶,原来他不是一根木头。比赛当天,在起跑线上,几个高大的学生并排蹲着,他们都看了看中间那个瘦小的猴子,然后相互看一眼发出笑声,戴飞航在这些人当中,显得更加渺小,像一只猫站在狮子群里。杨俊良是唯一没有笑他的人,在比赛前一天,他还专门找戴飞航一起练习跑步,从镇子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当他们累了坐在稻田边休息时,杨俊良跟他说:“你跑得真快,骑单车都追不上你,你肯定能拿第一名。”戴飞航脸颊绯红地看了看他,微微一笑,然后又抬头望向天边,夕阳在他脸上照出一种坚毅的色彩,跟此刻在起跑线上,金色的阳光在他脸上留下的蓬勃朝气一致。
戴飞航最终得了第二名,曾拿过全县冠军的杨俊良依旧占据第一。“我觉得当时戴飞航向我放水了,他没理由跑不过我。他应该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运动员的,可惜啊!唉,这都是我害了他。”杨俊良在向我回忆往事时,这样跟我说。
杨俊良需要钱了,有一次他放学回到家,发现爸爸不见了,问了妈妈后才得知他爸暂时到隔壁镇子做工去了,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杨俊良听了,内心激起对陌生城镇的向往,便执意说他要过去找爸爸,他妈自然不肯,说他是不是不读书了,而且他走了她一个人在家多孤单。杨俊良还是不服气,心里暗暗地想着:“你不送我去是吧,我自己去!”他到车站里打听到了去那个镇的车费,要一百块,才想起自己根本没钱。他又想到了戴飞航,但是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向他勒索了,他们也已经是朋友,现在勒索他,会不会很不好。他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向戴飞航要钱,他心里想,这是最后一次。
杨俊良找来了戴飞航,骗他说,过几天帮他报名全县的小学生运动会,但是这种级别的运动会需要报名费,让他去偷一百块钱出来。戴飞航听了,眼神变得坚决起来,立马就转身跑回家去了。
杨俊良跟往常等戴飞航送钱来的时候一样,在河边一棵竹树下等他。可这一天,杨俊良在竹荫下来回踱步从中午踱到下午,都没见到戴飞航过来。他那天看到一只小鸟从晚霞之中飞了过来,突然这只小鸟像石头般猛地往地面坠去,他赶忙跑过去看时,这只小鸟已经在地面奄奄一息,原来这只鸟的翅膀受伤了,淋淋的鲜血让杨俊良心生怜悯之情,他把它拿到附近泥土地里埋了。“鸟儿啊鸟儿,受伤了就不要飞出来了。”杨俊良对那小小的坟墓叹道。
那一天,他没有等到戴飞航,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得知戴飞航偷钱的事迹败露了,他爸爸当天就把他吊起来用棍子打,把他一条腿给打断了。从此之后,戴飞航到处飞跑着捡废品的身影就消失了,在学校赛道上奔跑的身影也消失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杨俊良偶尔见到他,也只是看到他在屋子前边一瘸一拐地搬挪着各种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