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万白天来过议事厅,那时候还觉得这里一片祥和安静;特别是在议事厅和侍书室中间隔的这么一个小院子,石砖青瓦,闲云野鹤,颇有道家闲散风范。但今晚看来议事厅就像一只匍匐在黑暗中狰狞巨兽那模糊可怖又扭曲的五官,而黎万所处的这个院子,也变得松柏森立,遮天蔽日阴冷侵人,混杂空气中飘着的雨腥味,偶尔一道电闪霹雳,这堂堂道家处事中枢,活生生变成了一座的斧钺炮烙刑法具备,阴鬼惨叫的十八层地狱!
铺天盖地的雨水随着摇荡怒吼的风松一阵紧一阵,无情地打在似乎被寒风冷雨激冷颤抖的黎万身上。若仔细观察他神经质般抖动的双手和上下滚动的喉结,便不难猜到顺着他下巴水帘似流下来的,肯定不止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呢?是因为萧安师兄发觉情况比他想象的严峻得多,进屋前向他投来的那包含着忧虑的深深一瞥吗?还是因为那个油腻的中年长老,走到自己面前时似笑非笑的故意提醒,对面那两个苦面皂衣角色乃是隶属七天的正值人员?还是排在他们下首,错列站开的十三名一脸寻衅滋事模样的各派精英?总不会是因为站在自己身边这位,戴着厉鬼面具,一语不发瘦弱的身体却散发着巨大压力,大概是自己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队友吧!更绝望的是,黎万发现,对身边人的恐惧不像是对面那明明白白站着的十三人产生的心理压力,而是切切实实埋藏在身体里的本能。
又是一道霹雳。不知道是不是黎万的错觉,对面那随即回归影影绰绰的黑暗里有杂光闪过。黎万的心,也随着议事厅里的嬉笑怒骂慢慢揪紧。又一到霹雳亮起,随后拖着轰隆隆的雷声。这次,黎万很确定自己的听到了清脆的出鞘声。被雨水打湿的双手,也尽量不着痕迹的游向悬挂在腰侧的暮临协律。紧跟着一道闪电亮起,不可一世的照耀世间万物;然而,有些光芒并没有随着黯淡下去,或绿或红的光点逐次亮起,像仲夏夜野猫的眼睛,也像山野里围定你的狼群那闪烁着的杀意的双眼。局势紧张地像绷满了的弓弦,一触即发;以至于黎万不自觉地后撤一步,想靠近场上这或许可以依赖的队友,然而,他身体里发出的阴寒彻底逼退了黎万。
黎万心里简要要骂街,这个时候,不正是该把自己的后背托付给对方,谁后面还长眼睛了,打起来他们偷袭怎么办?这个时候,黎万对青云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每个人的实力都和涌土不相上下,那么自己即使用青云引也很可能逃脱不掉火力覆盖范围。真动起手来,该怎么办呢?
对了,我明啊!
黎万心头大喜,若能提前侦测到对手的各项数值,自己这一战存活的概率便可提高一成把握。说时迟那时快,刺啦一道闪电亮起,黎万连忙趁着强光遮掩,点亮双眸,我??????明字还没念出来,对面三道黄灿灿的弓箭带着一阵猩红的狂风向自己射来;黎万一惊,也顾不得发动我明,连忙靠近厉鬼,想发动青云引将二人转移阵地;对方一愣之下也纷纷反应过来,互相配合照应,各色光芒更胜,编织成一个坚不可破的牢笼,瞬间将黎万两人淹没。
现在,还能逃出去。原本想靠到厉鬼把他带走的后背突然一空。没时间犹豫了,青云引!尽量远一点,让我更靠近天上的星辰吧!首神峰上空有诸多禁制,就算是他们,也不会蠢到对首神峰公然发动攻击吧。
趁着脱出青云引,黎万想赶紧打量一下战况,确认下次的落脚地,却发现在空中只能看到一只闪着清锐银光的匕首,像一只银色的蛇一样在黑暗中灵巧的转动一截身子,似乎能嗅到血腥味的锋利尖牙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的一咬,便是扑通一声响起;连续砍翻两三个人,最初的银光还未消退。黎万呆呆的看着,整个黑暗的院子,都被这条狂舞的银蛇点亮。
雨下得更大了。黎万已经无法掩饰自身的颤抖,和紊乱浑浊的吐息了。
黎万流浪时见过很多惨死的身体,秃鹫在啄他们的脏器也会好心赶开帮忙埋葬;也见过战阵,杀过人。清明堂一战,他也并没有手下留情,也不会心软。但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惨无人道,仿佛为了杀而杀:到处都是残断的肢体,有的人面上还保留着丰富的表情:惧怕,惊疑,自信,得意??????血污染黑了院子里积的寸许厚的雨水,令人作呕的气味散发出来,黎万的胃抽搐了几次,终究没忍住,俯下身把刚刚吃的喝的全倒了出来。
议事厅里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后来讪讪的笑声响起,黎万也没心思去管。一只手按着膝盖,另一只手摩挲着阵痛的胃部,也不敢抬头看周围的惨象,慢慢调整呼吸。冰凌雪从黎万袖子里掉出来,黎万连忙伸手去接,或许是惊吓过度手脚有点不协调,接了两三下反而把冰凌雪碰的更远了,正巧落在厉鬼脚下。黎万刚刚有些好转的身体,又剧烈疼痛起来。厉鬼有些迟疑,俯下身将冰凌雪拾起,放在手里仔细端量一会,慢慢朝黎万走来。黎万每根神经都炸了,却只能呆呆的看着他走过来。厉鬼举起冰凌雪在黎万面前一晃。黎万不解的抬起头,仿佛想从那张亘古不变的厉鬼面具上读出他的想法,厉鬼把冰凌雪举得更近,在黎万眼前晃了一下,黎万终于明白过来:“是我的。”厉鬼站直了身子,盯着黎万看了一会,从怀里抬出一个小土红布袋,放在冰凌雪上。这次黎万懂了:“我会交给她的。”厉鬼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黎万还想说什么,却已经看见一群浑身上下用白布遮裹的严严实实的人冲进来一言不发的清扫庭院,黎万张张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径自回到了他昨晚的住处。
这一晚黎万迷迷糊糊的,议事厅前的惨像不断在脑海中想起,已经清修一年并且我明傍身的黎万很清楚,将这幅景象从自己脑海里永远赶出去只是一个念头的事,可黎万也说不清为什么没这么做。似睡非睡似醒未醒,黎万迷迷瞪瞪的收拾洗漱,打算立刻回到易神峰。
这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略带稚嫩的声音传进来:“黎万真传在吗?我是桂风。”黎万顺手开了门,见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不由生出几分好感:“我是黎万。找我有事?”桂风像个小大人似的,努力字正腔圆的回答到:“一是萧安真传有要事相商,说师兄只要休息好了什么时候都可以过去找他;二是此乃三汇师兄要交给陆明长老的东西,现在他走不开,希望师兄能代为转交。”
黎万接过来桂风双手递过来的袋子,捏了捏,感觉里面是一个个圆形的小疙瘩,随口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呀?”桂风却涨红了脸,有些紧张的回答道:“是作为样品的晶片和好??????好像是叫星能币还是什么东西,陆明长老要求用这个东西来支付,我们也是找了好久才换到这么一点??????”黎万敏锐地察觉到:“样品晶片?还有支付?支付什么?”桂风的脸变得通红,支支吾吾的:“有专门的法阵,便能播放出晶片上记载的影像;支付??????嗯,这个??????那个??????”“什么?”黎万假颜厉色,心想吓唬一下这个可爱的师弟。孰料他闭上双眼,一溜烟跑了:“陆明长老说,希望你回山后立刻把这些东西交给他。陆明长老还说,心存善念,方可免去无妄之灾;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
黎万像一只捕捉到猎物的毒蛇般眯缝起双眼,狠狠的捏紧了袋子。
黎万神情恍惚的回到了议事厅。昨晚的狰狞可怖血流成河和今天的热热闹闹熙熙攘攘形成了鲜明对比。再次站在院子里,黎万简直觉得做梦一样。站在议事厅门口说事情的萧安见到是黎万,连忙走上来迎接:“哎呀,万师弟。快,里面请里面请,诸位师兄弟烦请你们在等一等,实在是有要事--合水,把我上好的灵通草好好沏一壶,我要和万师弟内室好好地说话。”
“师弟,什么也用不说了,昨天晚上的事我都记得,你就好好的看着我吧,不会让你失望的。”见黎万含笑点头,萧安才满意的接口说道:“我接手过来竟是这么个局面!想落实的办法要先吹风,还得打磨细则,偏偏事情多,内忧外患的,就眼下这些个人手,件件燃眉之急,我忙的过来么!这次魔教猖獗,太不把我们天下正道当人看了。在中原地区搞袭击,得手之手还不跑,想在游历弟子里下猫腻—动的越多,狐狸尾巴露出来的越快么!我调配了足够多的人手,几个出事地点还没转完,已经锁定了魔教的指挥中枢在什么地方—就在天低头!”看着黎万疑惑的目光,萧安解释道:“天低头是非常靠近南荒的一个小村落,几百年前魔教被扫出九州,天下生养滋息,连这种适合种点粮食的旮旯都开发出来,慢慢形成了一个小村落,就几户人家。原本也没名字,指着耕田度日便随意的唤做田地头,后来魔教觉得这里进可攻退可守,行动联络都方便,就在附近的山上建立据点,就占领那么一个小地方也能变得狂妄,名字改成天低头,意思天道也奈何不了他们。不过这次的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不仅正道纷纷出手,连扶桑和欧罗也都派出重量人物,跨洋过来助战。许是嗅到风声不对,书仙马上达到的交流团也暗中联络过我,原定的门牌交流比武变成了走走过场,我好说歹说,他们才同意不让你参战—本来就是冲着你来嘛!现在人手不够,连只兔子我都恨不得让它拉三辆大车,又怎么能让我的亲信在一旁自得其乐呢?”
黎万腼腆的笑笑:“任凭师兄安排。”“有这么几件事。一个是魔教此前的破坏活动,我们在很多地区都造成了解释不清的误会,丧失了不少威信。我已经派信得过的人连夜下山说明情况道歉赔礼,好在这次游历时口风不错,也都愿意相信是误会,可人手不够有很多地方都没照应到—特别是鄂中郡的安达庆家,他们一家主支庞杂,有几千人左右,在当地修真势力颇具影响,那个年轻弟子又莽撞不同世事,造成了不少冲突。这里有我一封亲笔信,师弟帮我亲手转交给他,再诚恳的说明情况请求谅解。师弟你可能不精通此道,记住,只要是他主动示好乞求修复关系,什么都可以做;如果提出什么条件,只要不太过分,都可以答应他。”黎万接过信,点头道:“我记住了。”萧安摇摇头:“师弟,你要是修行再进一步,我也用不着这么担心了!这样吧,后天你出面接待一下书仙代表团,随后偷偷摸摸找个机会溜下山去,你什么下山这件事谁也别告诉,连我也别告诉!一路上不显山不露水乔装前进,千万不要暴露身份!如果连你也被残存的魔教余孽偷袭了,那就真成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了。”黎万点点头。“还有一件,”萧安从后面取过一个长型的红木剑匣,和几张古朴泛黄的纸和铜印放在桌上,说道:“把你的精血和一丝意念印在凌云剑上,它就是你的了。我没记错的话,师弟你一直没什么飞天法器,这也太不方便了,那几张纸也是,在最后一栏签个名再按个血印就成了。”“这是什么呀,师兄?”黎万展开那两张纸去看,发现几乎全是自己不认得的古朴文字。“这是地契。师弟你不当家可能不了解,神道这么一个大派,又有七天十二道这种组织,没有任何出息的营生,这么多人的用度全靠香火和属地的上供。属地不仅负责我们的开支,他们的安全和地面上几乎所有的事务也都要为人家。属地是我们的根本,你要好好经营。东海郡的不夜城附带着石头城这么一块小地方,虽说不大,一是不论如何这是你的出生之地,生死荣辱与共;二是它这里扼住海陆咽喉,战略意义极其重要,我必须交给我信得过的人来经营。你也不要推辞了,我本来想划给你的地方比这大多了,还不是担心你会瞎想?从现在起,这两块地方就是你的,你这次下山也要抽空去看一看,好好打理打理。”
黎万怅然若失的回到了易神峰。望着空空荡荡的清明堂,黎万的心又被那一丝希望烤的火热,在几个堂屋间疯狂穿梭,希望能看到昔日那个稳稳坐在首座的身影,看着他冒失的闯进来,抬头笑骂一句。
可除了他怎么敲都不应的三积堂,和房门紧锁的笑红尘卧室,其他地方依然是空旷且无情的自然风光。
黎万失望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颓废的坐在椅子上。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桌子上躺着一本厚厚的册子,题目是《青云引》,著作栏上写着“黎勇北大仙人著,专为你这个得意洋洋不知天高地厚的心爱弟子著”。黎万鼻子一酸,那几个方正遒劲的大字也在视野里模糊起来。
门外有敲门声响起,黎万两手抹了抹眼泪,赶紧打开门:“谁呀?”
黎万愣住了。站在门外的,正是那个清艳不可方物的乐正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