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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水中花

我走了很远的路,爬了很高的山,最后才发现,我所追求的东西,不过是一朵水中花,一枚镜中月,可远观,不可触碰,一旦伸出手去,便会烟消云散。

1

周末的三人聚会,以林宝佳一个人的苦苦等待开头。

余小凡迟到了十五分钟,进门的时候走得很急,林宝佳就笑她。

“去谈恋爱了啊?约好的时间都忘了,重色轻友啊。”

关于谢少锋的事情,余小凡的两个朋友都已经有所耳闻,问出这句话来一点都不奇怪,放在前几次,余小凡多半要脸红一下,但这次却只是摇头。

“不是,是我爸来了。”

“你爸爸不是在安徽吗?怎么跑到上海来了?”林宝佳奇怪:“来逼你相亲吗?”

“别胡说,我爸怎么会逼我相亲。”余小凡再摇头,脸上露出些难过的表情来:“我爸是因为别的事来找我的,不过现在暂时没事了。”

“什么叫暂时没事了?到底怎么了?”林宝佳见余小凡神情低落,也把身子直起来了,再不复玩笑之色。

余小凡还未开口,店门一响,又有人进来了,她们坐在靠近门的地方,听见声音就一同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同时露出吃惊的表情来。

进来的是李盛君,上海已经入梅,阴雨连绵的时候,她却带着一副墨镜,墨镜下的皮肤白得像雪,就连嘴唇都没什么颜色。

“你怎么了?”

“身体不舒服吗?”

李盛君还未坐下,余小凡与林宝佳便同时开口。

“我没事。”李盛君坐下时的第一个动作与余小凡一样,也是摇头,又把墨镜摘了下来。

雪白脸上,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

另两个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林宝佳最按捺不住性子,忽地立了起来:“这是谁弄的?谁欺负你的?”

咖啡店里的其他人全被惊动,一时全往她们所在的地方看过来,余小凡一把拉住林宝佳的手,把她拽回椅子上,李盛君也对赶过来的服务生说了句。

“不好意思。”

林宝佳被拽了下来,犹自气咻咻,李盛君倒是很镇定,用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睛,问她们:“这么厉害吗?我都冰敷过了。”

余小凡担忧地拉住她的手,低声问:“到底怎么了?你别跟我们说昨晚半夜看韩剧看到哭啊,你从来都不看那些东西的。”

李盛君想一想,才道:“我跟林念平,正在谈离婚的事情。”

余小凡脱口而出:“怎么会?难道外面在传的那件事是真的?”

李盛君一惊又一笑:“原来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也就是瞒着我一个人。”

林宝佳道:“现在做官的谁没有点绯闻,听过也就听过了,盛君你不会是当真的吧?”

余小凡难过地:“我是很早以前听孟建说的,他做生意,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像都知道一点,可我不相信,你看上去一直都过的那么好。”

李盛君低头,过得好?她只是没有说。

“那就是真的了?”林宝佳咬牙:“没想到林念平也是个衣冠禽兽。”

“他的事情,我不想多说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你真的要离婚?”余小凡问了数月前李盛君的原话。

“林念平不愿意,不过我已经搬出来了。”

“搬出来了?你搬到哪里去住?娘家吗?”林宝佳连声问。

“不,我在外面租了一间小房子。”

这就是已经开始分居了……

李盛君虽然憔悴,但眼里露出的坚决之色让林宝佳与余小凡同时沉默下来,三个人有一会儿没说话。

余小凡是感同身受,虽然她仍旧震惊于李盛君的决定,但一段婚姻走不下去,总有令双方都痛彻心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有时候说得出口的痛苦反倒是可以承受的,反倒是那些始终令当事人隐讳莫深多年隐忍的痛苦,一旦爆发,其结果足以令人毁灭。

林宝佳则是惊心动魄,短短半年里,她最亲密的两个朋友都在她面前说出离婚两个字,怎么?现在人的婚姻已经到了这么脆弱的地步了?余小凡与孟建结婚的时候,谁不觉得他们幸福?有缘相爱,修成正果,结果,一年不到就离婚了,还离得那么惨,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余小凡,足足褪了一层皮那样煎熬过那段日子,才缓过一口气来,怎么又轮到李盛君了!

这叫她还怎么相信白头到老,怎么相信夫妻这两个字!

“盛君,无论你怎么决定,我总是支持你的。”余小凡伸出手,按在李盛君的手背上。

李盛君还未回答,旁边的林宝佳突然声音呜咽地说了声:“这都是怎么了?”

说完就用两只手遮住眼睛,不看也知道,眼泪出来了。

“别这样,宝佳。”最镇定的反而是李盛君,轻轻揽了一下林宝佳的肩膀,声音轻柔但透着一股子坚决:“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不害怕吗?”林宝佳断续地:“不会觉得很痛苦吗?”

“很痛苦。”李盛君诚实地:“可那是在我下定决心之前,别担心,我现在很高兴,一点都不害怕。”

李盛君一个人回到家,所谓回家,也就是回到她所租的房子里去。

那天晚上,她坚定地拒绝了夏远要她留下的要求,一个人回家去收拾行李搬了出来。

夏远展现出一个年轻男人所能给出的最大固执与让步,固执地开车把她送回家,又把车在离她家还有些距离的地方让步地停了下来。

其实他一开始是决意要把车开到她家楼下的,李盛君要求他停车的时候还问:“为什么?我送你回去,陪你上楼,我还想跟他谈谈。”

李盛君已经虚弱不堪,但头脑却有前所未有的清明感觉,她摇头:“没有必要,这是我和他的事情,夏远,我不是因为你决定离婚的,也轮不到你跟他谈。”

他紧皱眉头看她,数番张嘴,却最终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最后只好让步,将车停在两条街之外。

她走出很远之后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夏远立在车外,遥遥地看着她,距离让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路灯下那个人影令她温暖。

她还是隐瞒了一点,虽然他不是她离婚的理由,但他给了她力量。

这个她当年无意中种下的因,终于在多年之后结出果来,并来势汹汹,令她无法躲避。

尽管如此,她仍觉得自己应该感谢他。

李盛君上楼,林念平不在,她捡起被自己丢在门边的包拿出手机,看到那上面许多个未接来电,还有她父母的短信,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林念平怎么会到娘家来找她。

看来林念平是出门去找她了,看短信时间,现在他应该还在她父母那里。

李盛君有种抱着必死之心走上沙场却发现无人应战的荒唐感,但她并没有浪费时间,只是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看看时间,又给林念平留了一封短信。

“我决定搬出去住,无论你是否同意,我要离婚。”

她写完,看了一遍,把它压在进门的桌上上,就是上一次林念平留下“我绝不会与你离婚”的那张纸条的地方。

离开家之后,李盛君并没有与夏远一起回去,他也没有勉强她,只是把她送到酒店里。

酒店是最好的,工作人员的笑容就算在凌晨都像春风一样温暖。李盛君累得不能再考虑任何事情,只是在下车的时候看了夏远一眼。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刻道:“我不进去了,刚才我用电话订过房,你到前台报你的名字就好。”

李盛君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谢谢你。”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夏远的回答:“谢谢你让我照顾你。”

房间是酒店里最好的,李盛君却躺在雪白的带些橘香的大床上失眠。

她在这一整夜的时间里想到了许多往事,大多都是被她所遗忘的,她想起她的大学时光,她的初恋男友,还有她与他的分手。

这一切原本都不该包括夏远,但从夏远问出那句:“你是否还记得我?”开始,她知道自己再也逃不过他的存在。

2

李盛君的初恋与大部分人一样,是在大学里开始并且结束的。

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大学都是难进易出的,这么长的闲散时光,这么多的年轻人,沸腾热血充沛荷尔蒙,不谈恋爱又能做什么呢?

李盛君的初恋对象,是她的同班同学。

男孩家里富裕,就比同龄人更加无忧无虑一点,什么事都大而化之,独独对她捧在手心里那么好。

就是脾气差一点,但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发起脾气来就像太阳雨,刹那就过去了,雨点还未落地,阳光就已经回来了。

其实就是少爷脾气,对别人都极其不耐烦,可对李盛君,凭空生出无比的耐心来,真是例外中的例外。

都说那是爱。

其实现在想想,大概是觉得她稀罕,她家教严厉,上大学前与男生说话都很少,更不要说恋爱。第一个交往的对象就是他,还是因为大学生必须住校才有机会,若不是住校,她是每天放学后就要回家的女孩,怎么谈恋爱?

李盛君的第一次是在两个人一起去旅行的时候,她完全没觉得快乐,痛得眼泪都出来了,男友倒是很高兴,抱着她睡了一夜,天亮又翻身上来,吓得李盛君连推带叫,怎么都不愿意了。

后来就好些了。

那时候李盛君一直都觉得,她是会与他一辈子的。

没想到大学还没毕业,两个人就分手了。

其实到了大三下半年,她与他就开始有分歧,男友是江浙人,毕业后要回去继承家业,李盛君则是一定要留在上海的,他奇怪地:“你不跟我走?”

李盛君也奇怪,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现在再来回想,这样建立在年少无知上的一段感情,多半会无疾而终,但她当时确实是难过矛盾甚至痛苦的,甚至为此摇摆不定过,还偷偷想过自己要不要对父母坦白,看他们是否愿意让女儿毕业后去别的城市。

但这偷偷想过的要不要还来不及开始实施,两个人就因一场意外而分手了。

其实这意外并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

那是在大四即将开始实习前,两个人趁着春日故地重游,去的是他们第一次共同旅行的地方——上海周边的一个水乡小镇。

主意是男友提出的,大概是想用过去的美好时光挽回两人日渐分歧之后逐渐淡下去的感情。

其实他不了解女人,李盛君对自己第一次失去处女之身的回忆与甜蜜浪漫没有一点关系,她能记得的只有疼痛与眼泪,不过男友难得的良苦用心让她感动,踌躇再三还是跟他去了,但结果却并不太美妙,两个人在路上就开始争吵,并且下错了高速路口,又在极度恶劣的心情中一直迷路到晚上,还目睹了一场交通意外。

肇事者已经逃走了,被撞的摩托车飞到护栏外头的野地里,骑手应该是被移动过了,斜斜地躺在中间隔离栏边上,路中间有一道拖动身体时留下的血痕。

这是一条因为他们迷路而开入的生僻道路,夜里下着小雨,能见度并不高,那道血痕在雨夜的路面上与雨水混在一起,几乎无法看清,更不要说躺在隔离栏阴影下的伤者了。如果不是他们的车底盘低,开着雪亮的大灯,李盛君又一直往窗外看着,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

她一声尖叫,男友猛踩刹车,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车轮堪堪擦着那人停下。

“还好你看到了,否则我就从他身上压过去了。”男友也看到了那人,一头冷汗地道,又把车往后退了一点,打偏了方向盘。

李盛君心脏仍在狂跳着,看到他的举动,不解地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干什么?”

“走了啊。”男友理所当然地。

“怎么能走,快救人啊!”李盛君边说边去拉门。

男友把她的手一把抓住:“别傻了!这荒郊野外的,万一他醒过来讹我们怎么办?”

李盛君震惊:“怎么能见死不救?”

“说不定他已经死了。”男友抓着她不让她下车。

她几乎要尖叫起来:“你太冷血了!就算他没死,躺在这里也会被后来的车压死的,我们做人总要有点基本的人性!”

“你说我没人性?”两个人之前刚争吵完毕,又迷路多时,到了这时候男友的恶劣脾气终于全面爆发了,怒极反笑:“你有人性,那你去救啊,我看你一个人怎么救他。”

李盛君不理他,挣脱他的手就推开门跑下去,才蹲下来想要检查伤者的生死,就听背后“呼”的一声,竟是男友把车开走了。

她在一瞬间的呆愣之后苦笑了一下,想这她与他之间的一切看来终于是走到头了。

但救人要紧,她也没有时间哀悼自己刚刚逝去的恋情,一边检查伤者是否还活着,一边摸出手机给110和120打了电话。

那人原本是俯趴着的,她把他翻过来,伤得真是不轻,被撞得满头满脸都是血,五官都看不清楚,但幸运的是居然还活着,李盛君把手指放在他颈侧的大动脉上,感觉到微弱的跳动,期间他还睁了睁眼,看着她嘴唇蠕动,像是要说些什么。

她就低下头去说:“别怕,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他并没有回答,很快就再次晕厥了过去。

110与120还没有到,李盛君费力地将伤者从中间隔离栏处拖到另一边,再拖下路基,最后脱下自己外套盖在他身上,脱力地在他身边坐倒。

期间路上不时有车开过,但没有一辆停下帮忙,李盛君做完这一切后又往原处看了一眼,心道好险,这道路虽然冷僻,但间隔几分钟就有大卡车经过,卡车底盘高,如果不是他们先经过,这人多半就被后来的车辆压成肉泥了,之前的那个肇事者将他拖到那儿,存心就是不要他活下去了。

那人满脸是血,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知道是个年轻的男孩,身上的皮夹克已经破损处处,浑身都是伤口,雨势渐大,李盛君不时探一下他的颈侧,又觉得他的体温越来越低,让她害怕他撑不到救护车来的那一刻。

幸好警方在十五分钟之后就赶到现场,救护车也随即到来,她被一起带走,在公安局里待了几个小时,那段路虽然冷僻,但幸运的是竟有新装的摄像头,车祸录像被很快被调了过来,同李盛君所想的一样,年轻的摩托车骑手被突然变道的轿车撞到,车主下车把他从路中央拖到隔离栏下就逃走了,车牌拍得很清楚,大约五分钟后李盛君男友的车便出现了,然后便是她下车的情景。

给她看录像的小女警察到这里,略有些奇怪地问:“开车的是谁?怎么走了?”

李盛君看着录像,慢慢道:“我前男友。”

小女警“哦”了一声,脸上露出许多同情之色,说了句:“真冷血是不是?这样的人很多,我前男友也不是个东西。”

颇有些同病相怜悻悻相惜的感觉。

李盛君问:“那我可以走了吗?”

“伤者在医院还没醒,留个联系方式吧,回头他的家人肯定要感谢你的。”小女警把记录本递给她。

李盛君并没与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一是觉得这并不是件值得被感谢的大事,二也觉得没必要。

她以为,这个意外会与所有她认为的琐碎小事一起,渐渐被她遗忘在过去里。

但她错了,原来那个被她遗忘的,就连五官都没有看清过的伤者会在多年以后再次出现在她生命里,带着笑,叫她:“师父,老师,盛君。”在长长的时间里耐心等待,等一个机会,对她说。

“谢谢你让我照顾你。”

3

余小凡买房的贷款批下来了,但她最终没能搬进自己梦寐以求的新居,而是捧着千辛万苦得到的,写着她名字的房产证去交易中心,将才买到手的房子又卖了出去。

交易还是相熟的中介做的,知道她要把房子卖掉的时候无比惊讶,还问:“余小姐,这不合算啊,一进一出税不得了,亏钱的。”

余小凡点点头:“我知道,可我急着用钱。”

中介大概第一次看到这么急着用钱的客户,替她叹了许多声气,还劝:“就算缺钱也可以问亲戚朋友先借点钱过渡一下嘛,等个半年房价肯定还要上去,到时候再卖,也免得亏钱。”

余小凡皱着眉头:“不用了,拜托你尽快替我出手,最好找一个能够付全款的买家,等贷款的时间太长了。”

“行,你那房子户型小交通方便,出手很快的,我手头有好几个客户就想要这种房子,就是真的卖出去了,你可别后悔啊。”

“尽快就行,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余小凡斩钉截铁地回答。

话虽这么说,但余小凡一个人回去的路上就哭了,因为是坐在公车上,也不好让人看到,一个人靠在门边的角落里,尽量把脸藏起来。

几天前,余小凡的父亲突然到上海来找女儿,老父一脸憔悴,余小凡吃惊地:“爸,你怎么了?”

余父说:“小凡,爸爸走投无路了。”

余小凡又惊又急:“到底出什么事了?爸,你快说啊。”

余父说他被老朋友骗了,把积蓄都投进所谓的高利息投资公司里,现在老朋友把钱都卷走逃了,其他投过钱的人都在闹着要退钱,他当时是和老朋友签过合伙协议的,老朋友逃了,公安正在抓,可要是还不上钱,他也得进监狱。

余小凡一边听一边手脚都凉了,尖叫一声:“爸!这不是老鼠仓吗?要判刑的!你怎么这么糊涂!”

余父退休前在小城里的某个储蓄所工作,退休后一直赋闲在家,在余小凡眼里,父亲是这世上最淡泊的一个人,虽然一生都在储蓄所工作,但回到家里嘴里从来都不谈钱字,倒是她妈妈,一点小钱都要计较,过年时亲戚回礼价值不及她送出去的礼物高都要念叨几个月。

余父涕泪横流,数月不见,像是苍老了许多年:“我就是想多赚点钱,以后你也能过得好点,你离婚了,爸爸知道你日子过得苦……”

余小凡听到这句话,顿时泪流满面,心痛得被刀绞一样,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先问了最要紧的问题。

“爸,这是我妈知道了吗?”

“不知道。”老父摇头:“你妈把钱看得这么重,我怎么敢让她知道?这要是让她知道了,这家不就散了……”

余小凡点头,擦了把眼泪,又问:“那……到底需要多少钱?”

老父喃喃地:“我算过了,怎么也得有个四五十万才能填上那个窟窿……”

“四五十万!”余小凡叫起来。

父亲哆哆嗦嗦地看着女儿:“也就是暂时用一下,等公安把他抓回来了钱就回来了,女儿,我知道孟建给了你二十万,你能不能,能不能先帮帮爸爸?”

余小凡一阵晕眩,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爸,就算我把二十万都给你了,也不够啊,况且我刚买了房子,还来不及跟你和妈说呢,那二十万都付了首付了。”

老父“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无比失望的表情来,“你买了房子……”

余小凡没有说的是,她不但买了房子,而且刚办好过户手续,租屋里的所有东西都已经打包装箱,就等着搬家了,这也是她没有将父亲带到她所住的地方的原因之一。

那间窄小简陋的租屋曾经令她的母亲大受刺激,她不想让自己的父亲也看到这一幕,或许母亲已经向他转述过了,但耳闻与亲眼目睹完全是两回事,况且余小凡觉得她很快就会有属于自己的新居了,等待贷款批下来的那段日子里,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自己将父母请到上海请进她新居的那一刻,每次都会想到笑出声来。

老父喃喃道:“对,你得买房子,你妈说了,你租的房子很不好。我女儿受苦了,是爸爸没用,让你在上海过这种日子,现在还来问你要钱。”

余小凡又要流眼泪了:“爸,你给我点时间,我想想办法。”

话虽如此,但余小凡刚买完房子,手头根本没有现金,两人说到这里,相对无语。

老父表情黯然,片刻之后竟是起身就要走了,余小凡想把他留下,但他却是多停留一刻都不愿意,只说他得立刻赶回去应付那些债主,免得人家找上门来惊动她妈。

余小凡无奈,只好把他送到车站,父亲都要上车了,还回过头来特意叮嘱了女儿一句:“这件事可千万别跟你妈说啊。”

余小凡点点头,想告诉妈妈也没有用,家里有多少钱她知道,如果她家是家底厚实的,妈妈也不会因为她只拿了二十万就离婚反应这么激烈了。

父亲来的那天,正是余小凡与两个朋友约好见面的日子,原本余小凡想取消这个约会,但把老父送到车站看着他上车之后,她却烦恼得只想找人好好倾诉一番,遂仍旧赶了过去,没想到才坐下就被李盛君带来的她要离婚的消息给惊住了。

她的问题再严重,也不过是钱能解决的,所有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什么大事,余小凡离过婚,知道真正的大事都是与钱无关的,夫妻情断绝对算得上其中一种。至于决定离婚之后的财产分割,那时候的两个人早已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了,这段关系中所有的情谊往往终止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彼此算计的时候,更像是仇人。

因为李盛君的关系,余小凡并没有将自己父亲的事情拿出来向朋友们倾诉,无形中再增加大家的烦恼。

回家之后,余小凡坐在满是纸箱子的窄小屋子,那本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换来的簇新的房产证就放在她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她只是看着它,发了一整夜的呆,直到晨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外透进来,她才慢慢伸出手去那它,手指才碰到那绿色的硬面,又像它会发烫那样收了回来,如此反复数次,最后才将它拿了起来。

要卖掉这套她心心念念,几乎为之倾尽自己所有的房子令余小凡如绞,但爸爸是家人,她只能这样做,也必须这样做。

4

正如中介所说的,余小凡的那套房子很抢手,几乎是一挂牌就被几家人同时看中了,有一家是两个老人来看的,说是要给自己的儿子买来当婚房,当天看过就说我付全款,一点迟疑都没有。

一直到签合同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才不情愿地过来了一次,嘴里还嘟哝:“还不是你们一定要买在家旁边啊,我又不喜欢这个区,烦死了。”

两个老人在旁边赔笑脸:“以后住得近一点,我们也好照顾你们,给你们烧饭打扫什么的都方便,我们老了,再远跑不动了。”

听得余小凡眼泪都要出来了,心想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她的父母有能力,说不定也会这样。

但转念想一想,觉得还是不要的好。

让父母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会难过一辈子。

就这样,余小凡的房产证在她手里不到一个星期就又转成了别人的名字,那对老夫妻给出的价钱很不错,余小凡之前首付花了三十二万,二十万是孟建离婚时给的,其他是她几年来的储蓄,还有这几个月做销售拿到的提成。现在转手卖了房子,去掉一进一出的税款杂费和贷款,还剩下二十六万,中介说这已经很好了,没有亏太多。

余小凡当天就把钱打到爸爸的账户里,爸爸在电话里声音发抖:“小凡,你真的把房子卖了?”

余小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愉快的,回答他:“爸爸你的事情比较急,房子以后还可以再买的,其实这样也好,我不用还房贷了,不用为银行打工,每个月轻松很多。说不定过几天公安就把那个人抓回来了,钱也会回来的。”

那头半晌没出声音,余小凡想一想,又说:“爸,我没跟我妈说过我买房的事情,你也别跟她说了,不过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妈迟早会知道的,你还是跟她说一下吧,对了,先把钱还上一部分再跟她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爸爸在那头重复,声音里隐约有了些哭腔。

余小凡闭了闭眼睛,声音也哑了:“爸,是我没用,如果我赚很多钱,如果我再有出息一点,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小凡别说了,都是爸爸不好。”父亲真的哭了出来:“我,我挂电话了,你自己保重,在上海太辛苦就回家来,陪陪你妈也好。”

余小凡应了一声,电话就这样结束了。

她有一种脱力的感觉,但很快就过去了。

仔细想想,也不是太难过,人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承受力总是会强一点。

虽然余小凡并不想将自己以及家里所发生的事情告诉谢少峰,但他还是很快知道了。

那天晚饭后,谢少锋要送余小凡回家,余小凡不要。

那次郊游之后,他们有一段时间没约会过了,谢少锋去了一次英国,参加一个交流会议,一去就去了半个多月,回来再见余小凡,第一感觉就是她很累。

她原来就瘦,春天里穿散摆的裙子,腰小得两只手就能合起来那样,现在就更是没肉了,锁骨下深深的阴影,他看得怜惜起来,说了句:“怎么瘦成这样?”把一桌菜都往她碗里夹,又问她是不是搬家搬得太辛苦?

一句话就戳中余小凡痛处,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与谢少锋的关系才刚刚开始,谢少锋的条件当然是好的,杏林世家,医院院长,虽然离过婚,但对于男人来说离婚不算缺点,就算他有个儿子,也仍旧是无数女人的梦想对象。

找一个条件好的男人是无数女人的梦想,余小凡过去也是这么想的,没结婚的时候每次许愿,内容都是神啊,给我一个好男人吧。至于这个好男人怎么好,不外乎爱她,帅,又多金。

但是到现在,余小凡已经完全明白这想法有多不切实际,慢说帅的男人不一定多金,多金的男人不一定帅,就算他真的又帅又有钱,他有那么多选择,为什么要爱你?就算走了狗 屎运,真遇到这三样条件占全的,所谓花无百日好,人无千日红,他此时爱你,不代表永远爱你,拥有过那么好的,等他不爱你了,岂不是更加痛不欲生。

谢少锋与她约会,余小凡当然是觉得高兴的,甚至隐隐还有一点骄傲,她喜欢与他在一起的感觉,也喜欢谢东东,但她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得到结果,也没有想过要依靠他什么。

离婚之后,她常在晨起之后盯着镜子提醒自己,余小凡,别再做梦,你要靠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父亲出事,她宁愿卖掉自己的房子也没有想过向别人求助。

谁都不容易,谁都有自己的难关要过,她尽自己的全力,即使暂时过得艰难一点,也比让别人为难的好。何况她与谢少锋刚开始约会没多久,她都没想过要向宝佳与盛君求助,更别说他。

虽然被她拒绝,但谢少锋还是执意送了她,并且跟她开玩笑。

“你会迷路的。”

余小凡只好坦白:“我还没有搬家。”

谢少锋一愣。

她又说:“暂时也不会搬了,我刚卖了房子。”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

余小凡神色一黯。

他便说:“对不起,但能否让我知道出了什么事?”

倒让余小凡觉得自己不对了:“是我家里出了点事,需要用钱,所以我就……”她说到这里,见他皱起眉头,便作了欢颜道:“其实也没什么,现在已经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谢少锋看看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她送回去了,一路上都很安静。

余小凡坐在他身边,心里想的是:现在好了,他一定觉得她家可怕,一出事就得卖房卖地,砸锅卖铁的才能度过难关,连能说的话都找不到了。

到了目的地,余小凡自己推门下车,但拉了一下,发现门被锁住了,没有开。

谢少锋看着车前的老旧楼房开口:“小凡,虽然我不知道你家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如果你急用钱,至少让我知道。”

余小凡曲着右手食指抵在鼻子下面,她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常有这个习惯性动作。

“我,我觉得自己可以解决的。”

“卖房子吗?”他反问她,倒不是质问的语气,却让她更加难过。

“我也不想卖的,可跟家里人相比……”失去房子的痛苦又回来了,余小凡红了眼睛,但随即道:“始终是家人比较重要。”

谢少锋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是的。”

余小凡很想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来报答谢少锋的肯定,但嘴角一弯,脸颊上就一道凉,却是一滴眼泪,终于没能忍住在眼眶里,自己落了出来。

谢少锋好像叹了口气,伸出手来帮她擦眼泪,男人的手指修长,温暖的拇指指腹按住那滴眼泪,轻轻地在她脸颊上擦了一下。

“这么难过,还要卖掉房子,你可以告诉我……”

“你没有必要……”余小凡没有让他说完,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尽力解释:“我已经解决了。”

他点点头,脸上带着些复杂的表情,想一想才说:“我知道了。”说着把车门的锁打开了。

余小凡一瞬间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想推门下车,门却先一步打开了。

是谢少锋下车走到她这边来拉门,现在能够做到这一步的男人已经稀少得如同频临灭绝物种,但谢少锋却一向做得自然而然,无懈可击的风度。

不知道今天以后她还有没有福气再享受到这样的待遇,余小凡昏头涨脑地想着,嘴里还在说:“那我上去了,谢谢你送我,路上小心。”

车门在她身后关上,她听到电子钥匙落锁的“咔哒”声,还有谢少锋的声音。

他说:“我想跟你一起上去看看,可以吗?”

余小凡很久以后都不敢相信,自己那晚怎么就真的让谢少峰与她一起上楼了,老楼的楼梯逼仄窄小,灯光昏暗,她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成年女人,带一个情投意合的男人回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她竟然紧张得连楼梯都走不好,差点踩空滑下去。

谢少峰走在她后面,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抓住,然后就没再放开她的手,好不容易到了四楼,余小凡拿出钥匙开了门,门锁轻轻一响,万里长征最后一步,她却突然后悔了,转过身背对门站着,嗫嚅地:“还是不要了吧,家里很乱,或者下次……”

谢少峰没有回答她,只是伸手把门推开了。

余小凡没有拦住,只来得及轻轻地“哎!”了一声,门里的一切已经出现在两人眼前,屋里没有开灯,她这两天筋疲力尽,还有几个纸箱没有拆开整理,就叠在窗边,把原本就窄小的窗户遮去一半,令光线更加黯淡。

她这是发了什么疯,竟然让谢少峰看到这样的屋子。

余小凡刹那间尴尬后悔,整张脸都红了,而谢少峰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看了她一眼,胸口某个地方突然间涨得发疼。

他突然意识到,就算他与余小凡无缘走到最后,就算多年以后他仍旧独自一人,或者与别的女人一同生活,情投意合相处愉快,他还是会记得这一刻,昏暗灯光逼仄楼道,满脸通红的余小凡立在简陋租屋门口,瘦弱得像个孩子。

但她却宁肯卖掉她辛苦奋斗买下的新居,继续在这里住下去,都不愿向别人求助。

他从来没有这样心疼过一个人,心疼得不知道怎么表达,余小凡还在试图关上门,但她的努力很快就变成徒劳,他拉着她前进了一步,然后回转身,沉默地拥抱了她。

门被她的后背压得合上,已经是初夏,余小凡穿着短袖,薄薄皮肤下骨骼细小,他是常年上手术台的人,看惯了摸惯了女人的身体与皮肤,但这个拥抱让他心脏抽痛。

而余小凡在这个拥抱中彻底软弱下来,她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她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累得没有一点力气的时候,有人一言不发地用力拥抱了她,让她知道自己还是被在意的,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然后她听到谢少峰的声音,他说:“小凡,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5

李盛君在银行附近租了一间简单的一居室,工作这些年,她还是有些积蓄的,经济上暂时没有遇到窘境,但她心里明白,一切风波正要开始,现在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而已。

但她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结束一段婚姻固然需要勇气,但更重要的是决心,她已经为了自己的错误决定煎熬了三年,现在是必须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无论要她付出多大的代价。

李盛君的父母得到消息之后赶过来与她长谈了几个小时,母亲甚至在她面前说出如果她要离婚就再也别想回家去的话来,李盛君冷静地回答她。

“我知道你们不会那么快接受我的决定,所以我租了房子住。”

母亲一口气接不上来,喘着气拉丈夫:“老李,你看她这是什么态度!”

李盛君的父亲紧皱眉头:“盛君,凡事都要以大局为重,你和念平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要闹到这个地步,你说。”

李盛君看看在旁边面色铁青的母亲,道:“我已经跟妈说过了。”

“那算什么理由!”李盛君的母亲尖叫。

“到底怎么回事?”李父盯着妻子。

李盛君的母亲脸上的颜色一变,半晌之后才用一种古怪的语气道:“你女儿嫌弃她男人不中用。”

李父陡然间没听明白,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李盛君冷静地补充:“爸,我跟林念平已经几年都没有夫妻生活了。”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而后李父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气声,突然地站起来,两只眼睛瞪着女儿,半晌之后又突然地坐了下来。

至于李盛君的母亲,已经完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李盛君并没有对父母的反应感到意外,仍旧用冷静的声音说了下去:“林念平对我有心理障碍,他在我身上不行,在别人身上还是可以得到满足的,我也不想两个人在一起彼此折磨,离婚对我们都好。”

李盛君的母亲极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但还是开口:“这种理由太牵强了,夫妻之间的事你怎么好意思拿出来说?”又问她:“什么叫在你身上不行,在别人身上就可以,是不是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是不是有人跟你说念平在外头搞七捻三,对不起你?”

话题转到这个方向,李父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正色道:“这件事情念平倒是跟我们聊过,他说是你误会了,他还是很看重家庭的,希望你早点回去,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谈。”

好好谈谈?

李盛君面前出现的全是那天晚上客厅里蓝莹莹的光线,电视机里机械反复的声音,还有自己跌坐在茶几上水渍中的冰冷感觉,和林念平在自己面前咬牙切齿的表情。

她觉得背后所有的毛孔突然透进一股子寒气来,握在一起的手指都开始打冷战。

“爸,妈,我已经决定离婚了。”李盛君站起来说话。

父母呆呆地看着她,像是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是他们的女儿。

母亲突然哭起来,一边擦眼泪一边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你怎么变成这样?你一直最听话了,从小到大什么都听爸妈的安排,从来没让我们操心过,你怎么能变成这样?”

李父的脸上出现痛心疾首的表情,多年的教育生涯之中,他常对那些让他觉得无药可救的学生露出这样的表情,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这样看着自己的女儿。

“别说了,她现在正犯糊涂,我们先回去,让她冷静几天再说,这孩子,不吃点苦头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李父说完,拉着妻子站了起来。

母亲的哭泣声让李盛君心里绞痛,但她并没有改变决定的意思,也没有挽留他们,只是说:“那我送你们回去。”

父母拒绝让女儿送,李盛君只能站在窗口目送父母离开,两个老人互相扶持着出了楼道,母亲还在哭,走出几步之后还回头看她所在的方向,老父不知对她说了句什么,又伸手将她拉走。他们都已经老了,白色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她静静地看着,突然间就哭了,怎么都止不住泪水。

她是他们的女儿,但她让他们伤心。

她真是个有罪的人,李盛君想。

电话响,她恍若未闻,铃声长时间地持续,终于断了,但一秒之后又响了起来。

出租车载着父母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李盛君慢慢地转身,伸手将电话接了起来。

但电话却断了,只剩下“嘟嘟”的声音。

她看一眼号码,是夏远的。

那天之后,李盛君再也没有见过夏远,不是不能,是不想。

他令她感到混乱与矛盾,而她的生活已经足够混乱与矛盾了,再不堪承受更多。

而且她怕他。

李盛君放下电话,即使是屏幕上那个没有温度的名字都让她的身体发抖。

她刻意地不去回想那天晚上的一切,但人的大脑是不受控制的东西,有时她坐在公车上,看到路上一个与他相似的背影,突然地双膝发软,更多的是在晚上,她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下腹突然袭来的空虚感让她无法克制地夹紧双腿,并且浑身发麻。

那男孩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吸力,吸引她重新回到他能带给她的至高无上的快乐中去,如果她十九,她会觉得这是爱情,但她二十九了,结了婚,活寡一样过了数年,已经分不清这是身体的诱惑还是感情的依赖。

她觉得自己是白活了,与一个恨自己的男人过了三年,现在又分不清令她想与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是身体还是感情,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无法面对夏远,至少与林念平结束一切之前做不到。

窗外已有了暮色,李盛君走到厨房想做点吃的,但是冰箱里空空如也,她也没有心情,想了想还是拿了包往门外走,楼里住满了人,晚餐时间,家家门缝里飘出炒菜的香味来,令她更觉凄凉。

她也想要这样的生活,平常夫妻,下班买些菜回到家,切切炒炒摆一桌饭菜,然后坐在一起讲讲琐事,或者还有一个孩子,在旁边时不时插几句嘴。

有多少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是这样生活着的?为什么她就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这么凄凉与失败?

李盛君这样想着,脚下已经出了楼道,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普通小区,基本没什么景观规划,楼道前是一小片空旷的水泥地,边上小花坛光秃秃的,有个人笔直立在花坛边上,夕阳中的影子安静地投射在地上,不断地被来往行人踩踏着。

她就站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还是夏远先开口,带着微笑地,尽量将几日来的焦躁与疲惫藏到笑容底下去,声音轻快,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你下来了?吃晚饭了吗?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好吗?”

说完就走到她身边来了。

他的身上传来的气味令她颤抖,李盛君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融化,要做出一个冷漠的表情太艰难了,她甚至连正常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我……”她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

“你怎么了?”他紧张地。

李盛君深呼吸,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冷下声音:“我不想见你。”

他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说:“我知道,是我忍不住,我想见你。”

他的表情让她胸口疼痛,李盛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不要这样,我还没有离婚,你这样,我会很困扰。”

夏远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说得对。”

他明白。

李盛君不自觉地心一松,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比空虚的感觉。

“那你先回去吧。”她这样说,然后不再停留,举步往前走去,他沉默地看着她,她僵硬地偏着脖子,尽量让自己的视线里没有他。

她与他擦肩而过,而他毫无征兆地伸手,手指碰到她的皮肤,突然用力捉紧了她。

他手指的力道令李盛君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在夕阳下的楼前拥抱并且吻了她。

这个拥抱与亲吻都是用尽全力的,她被紧紧压在他的胸前,肺里所有的空气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她几乎是因为窒息而张开了嘴,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令她无法不闭上眼睛。

四唇分开的时候,夏远将额头疲惫地抵在她的额头上,声音模糊。

他说:“对不起,可我不行,盛君,我已经做不到了。”

而后李盛君听到另一个声音,冰冷却清晰地响起,仿佛就在她脑后,叫她的名字:“李盛君。”

她回头,看到自己的丈夫林念平,就立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两只眼睛看着他们,眼里燃烧着阴郁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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