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爸有个朋友，是一位作家，上一期《印度洋半月刊》上有一篇小说，就是他写的，您看过那篇小说没有？
□ 我没有仔细看，《印度洋半月刊》每期只登一篇小说，我记得他们上期选用的小说比较长，只登出来上半篇，注明下期续完，可是这一期不知怎么，下半篇没见登出来。
○ 我爸爸在批评那位作家呢，他说反正是白话文嘛，人家改几个字有什么关系？人家改了你的文章，你就不肯再让人家登下去了，哪来那么大的脾气？
□ 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这位作家倒是对自己的作品很认真、很执著，他这半篇小说我倒要仔细看看。
○ 你赞成不赞成编辑改他的文章？
□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老实说，修改人家的文章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在作家笔下，文字是敏感的，常常牵一发而动全身。杜甫有一句诗：林花着雨胭脂■，最后一个字被虫子吃掉了，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字，有人猜是林花着雨胭脂“点”，有人猜是林花着雨胭脂“染”，有人猜是林花着雨胭脂“落”，后来有人找到更早的版本，发现杜甫原来写的是林花着雨胭脂“湿”。
○ “胭脂湿”好在什么地方？
□ “胭脂湿”不一定比“胭脂落”好，但是，胭脂落，花瓣落到地上来了，胭脂湿，花并没有落，这是两种不同的意象。
○ 胭脂点和胭脂染呢？
□ 这恐怕是两种不同的花，花瓣的大小不同，颜色的深浅也不同，当然，都是红花。还有一个可能，“胭脂点”是诗人近距离看花，树上的花一朵一朵是分开的，好像用画笔点出来的一样，“胭脂染”是诗人远距离看花，一树红花或是满林红花像一片水彩。
○ 一个字有这么大的关系！
□ 所以古人有所谓一字师。
○ 文言文十分精练，才有这么大的讲究，白话文难道也“悬之国门不能易一字”吗？
□ 白话文比较平易一些，也可能比较松散一些，“一字师”的故事比较少，不过白话文学也讲究推敲，有时候也得炼字。《作文七巧》后面有十组习题，第二组题目跟炼字有点关系，不知道你做过没有？
○ 倒是没有认真。
□ 现在我们不妨认真练习一下。第一道题目：树林里的小径密叶■天，像一条隧道。候选的字有四个，密叶遮天呢，密叶盖天呢，密叶连天呢，还是密叶满天？
○ 好像都可以嘛。
□ 马马虎虎一看，都可以，如果“敏感”一些，就有取舍。树林里的小径像一条隧道，为什么像隧道呢，因为头顶上有树枝树叶，两侧有树干，“树叶连天”显然是不对的，你得站在林外才有“连天”的感觉，上一句“独上江楼思悄然”，下一句才是“月光如水水连天”，如果坐在潜水艇里，还能“连天”吗？
○ 那么“密叶满天”也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说不出原因来。
□ 因为你在森林小径上没有宽阔的视野，你可以说繁星满天、密云满天，你看星看云的时候附近没有东西挡住你的视线。
○ 我知道了，答案一定是密云遮天，不是密云盖天，遮天是挡在人和天的中间，要说是盖天，岂不是把天盖到底下来了？
□ 再看第二题：月亮躲在云里做什么？睡觉？化妆？偷看？打坐？
○ 我想不会是“月亮躲在云里睡觉”，因为下文是“迟迟不肯出来”，倘若睡觉，就不是肯不肯出来，而是能不能出来。
□ 对！窍门儿就在这里，依你看，会不会是“打坐”呢？（○ 我还不能马上决定。）我提醒一下，睡觉、化妆、打坐、偷看，都是比喻，你现在是替月亮选一个比喻。
○ 我选“化妆”，我看见月亮就联想到人的脸，不会联想到人的身体。
□ 我赞成你选“化妆”，每逢云开月现的时候，我们会觉得月亮特别皎洁，就像是在云里面刚刚洗过脸搽过粉一样。我再提醒一句，如果云层很稀薄呢？如果是“月笼纱”呢？你也可以选“偷看”，我们隐约可以看见月亮，月亮也就好像闪闪躲躲地看我们。
○ 第三题最容易，夕阳的斜晖“洒”在草坪上，不会错，很多作家都是这么写的。
□ 他们为什么喜欢用“洒”？（○ 不知道。）什么是洒？（○ 洒水。）洒是抛出去，散开了，星星点点落在地上。夕阳的光线是斜着射过来的，所以叫“斜晖”，斜晖射在草地上，比较高的草上有阳光，比较低的草上没有，一眼望去，阳光星星点点分布在草上，这个“洒”字不是随便用的。
○ 其余三个候选的字，照、射、扫，还有用处没有？
□ 有时候，斜晖被高楼挡住了，被树林挡住了，只有窄窄长长的一“带”、一“抹”，像是用一把大扫帚刷上去的一样，那当然可以用“扫”。
○ “射”字好像太平常。
□ “照”字也是，除非说“返照”。
○ 第四题，热气腾腾的晚餐端上来，是一家人最饥饿的时候呢，是一家人最高兴的时候呢，是一家人最温暖的时候呢，还是最安静的时候？对于这个题目，我的同学们讨论过，好像四个答案都可以入选。
□ 如果大家忙了一天，早饭午饭都没吃好，现在，丰盛的晚餐端出来了，——
○ 那是大家最饥饿的时候。
□ 如果全家人都爱吃妈妈做的清炖牛肉，妈妈每星期做一次，多半是在星期天全家团聚的时候，星期天，哥哥姐姐回家来了，清炖牛肉也做好了，那就是——
○ 全家人最高兴的时候。
□ 题目没有前文，没有背景介绍，好像选哪个答案都可以，不过题目是说热气腾腾的晚餐端上来。有了“热气腾腾”四个字，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说这是一家人最温暖的时候，“温暖”有双关的意义，热饭热菜使人觉得温暖，亲情也使人觉得温暖。
○ 所以说是“最”温暖。
□ 敏感的读者，可以从“热气腾腾”得到暗示，知道应该选“温暖”。下一个题目里头也有暗示，你找找看。
○ 第五题：为了准备联考，整天躲在房里读西洋史地，偶然到阳台上收衣服，抬眼望见大屯山，竟是十分矮小？十分陌生？十分遥远？十分美丽？
□ 你看哪个词合适？
○ 我再念一遍题目：为了准备联考，整天躲在房里读西洋史地，偶然到阳台上收衣服，抬眼望见大屯山。这里有联考，西洋史地，阳台，收衣服，哪一句能对大屯山产生暗示呢？我看只有西洋史地。
□ 不错。你选哪一个答案呢？
○ 我选“美丽”。（□ 为什么？）大屯山是我们自己的河山，西洋史地讲来讲去都是人家的名山大川，虽说瑞士山水甲天下，河山还是自己的好。
□ 你这个答案很爱国，不能说你不对，不过大屯山是一座很平淡的小山，你得有很长的前文，才能够说服读者，感染读者，使读者觉得它比阿尔卑斯山还好，现在并没有前文。在这首题目里面，“西洋史地”是个关键，倒教你一下子找着了。我提醒一下，读唐诗读得入了迷，会觉得咸阳长安都是熟地方，读希腊神话入了迷，会觉得雅典是个熟地方。
○ 读西洋史地入了迷，会觉得阿尔卑斯山是个熟地方，反过来，大屯山反而陌生了？这妥当吗？
□ 我们最熟悉的当然还是自己的家山，说大屯山陌生，只是那片刻的感觉，为了形容联考的压力，你可以选“陌生”。
○ 我就选“陌生”吧，说真的，联考考得我昏天黑地，我几乎连爸爸妈妈都不认得了。
□ 形容联考的压力，你可以写大屯山“陌生”，发抒爱国怀乡的情怀，你可以写大屯山“美丽”，如果你躲在房里读的不是西洋史地，是探险家攀登喜马拉雅山最高峰的报道，你当然可以觉得大屯山“矮小”。文章写的是眼前景加上心中情，心情不同，物景跟着起了变化。个中消息，请你参看第三组习题。
○ 第三组习题是十个比喻，被喻之物都是湖，十个比喻却不相同。湖是地上的一块天，湖是晚霞的镜子，湖是一个险恶的陷阱，湖是一张水彩画，湖是一只焦急的眼，湖是大地的疮疤，湖是星星的摄影机，湖是山的一杯饮料，湖是青蛙的海，湖是风的运动场。
□ 你来看，人在什么心情之下会觉得湖中就是天上呢？
○ 当然是晴天游湖，美景良辰喽。
□ 什么样的心情才觉得湖是晚霞的镜子呢？
○ 心平气和，能领略自然美的时候。
□ 湖怎么又变成陷阱了呢？
○ 大概这个人被坏人陷害，刚刚吃过大亏。
□ 湖怎么又变成大地的疮疤了呢？
○ 书里头说了：心情坏透了的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有时候简直以为云是天上的垃圾。下面正好接上：湖是大地的疮疤。
□ 湖是一张水彩画。
○ 那是因为我想画画儿。
□ 湖是星星的摄影机。
○ 那是因为我喜欢照相。
□ 湖是山的一杯饮料。
○ 那是因为我想喝汽水。
□ 如果你写游记，写你高高兴兴地在日月潭划船，写你心满意足地登上了光华岛，你忽然来一句：这个小岛是潭心的一个疮疤，合适吗？
○ 绝对不合适。
□ 倒也不敢说是“绝对”，我觉得不合适，你也觉得不合适，但是可能有人喜欢这么写，而且他可能是个有名的作家。
○ 这就怪了。这样写能成为名家？
□ 并不是这样写写就成了名家，而是成了名家的人可能这样写，名家要创新，要突破，反对固定反应。
○ 反对固定反应？什么意思？
□ 比方说，中国文人多半拿竹比君子，中国人一看见竹子就想起君子来，这叫固定反应。有个诗人偏要跟这个“固定反应”作对，他偏偏说竹代表小人，你看竹子，独自一个没法子顶天立地站起来，总要狐群狗党挤在一起，稍稍受到一点压力就低头弯腰，不是小人吗？
○ 低头弯腰的植物很多，何必跟竹子过不去呢？
□ 这就是所谓创新、突破啊。
○ 我也可以这样做吗？
□ 我劝你等一等，以后再说。你现在不是读中学吗？中学的作文课应该是比较保守的。在你的作文簿里面，看见了落花仍然应该很惋惜，很惆怅，只要不像林黛玉那样哭泣就好。如果你写的是，花谢了，你很舒服，很轻松，老师会怎样“反应”？
○ 难道真有人见了落花心里很舒服吗？
□ 有位名家这样写过，他说花谢了，花季结束了，花走完了它的旅程，我也可以放心了。
○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懂。
□ 谈作文谈到你不懂，就不能再谈了，告一段落吧。
注释
[1]“○”代表“问”，“□”代表“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