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家院坝对峙的双方，听到穿山河小学的钟声后，经过短暂的平静，还是大强爹首先开口说话了：“水兄弟，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相信你刚才说的是真的，谁都不会拿自己闺女的名声来乱说，我们家大强做错了事，害了你家闺女，但这事已经出了，只能想办法弥补了。我们家也没有什么钱，但我们会尽最大的力去筹。我讲个吉利的数字，我们出一百八给闺女去医院处理，再补补身子怎么样？再多我们也出不起了。”
“一百八？真是笑话！一个闺女的清白只值一百八吗？要我说啊，大哥，这钱多少都不要了，我们只要那小杂种残废就行了，再送他去坐牢。”那个一直称水成刚为大哥的男人又抢着说话了，看起来他应该真是水家的兄弟。
“一千八还差不多。”另一位下山村的男人说。
八十年代初，很多在地方工作的人每月工资不过三四十元，几毛钱一斤肉，农民辛辛苦苦花一年时间养一头猪，也只能卖到一百元左右。大强爹说给一百八，已经是差不多是卖两头猪的收入了。
大强爹说：“这位哥子，你说的一千八哪里是我们农村人出得起的钱，这就不是解决问题的说法嘛。”
“出不起钱就说不出钱的办法，那还是让李大强来偿还吧。”有人说。
大强爹突然想抽烟了，才想起有一包好烟没有抽，是春节时当兵的侄儿李大江来看自己时送给自己的云南烟。赶紧到箱子里找出来发给大家抽，多数人看到是自己从来没抽过的好烟，就赶紧接了抽上，水成刚也接了，只有那个叫水成刚大哥的没接，嘴里哼了一声，“有钱就给钱，别想拿一支烟就打发了我们。”
大强爹也不跟这人计较，自己点了一支云南烟抽上，感觉一下子多了一些底气。
他走近水成刚说：“水兄弟，你看，你们从进来我家这里，我是不是一点都没有想耍赖不认账的意思？我是诚心想跟你们商量解决问题的，我说了个数，你也说说你的想法嘛。”
水成刚微微低头弹了下烟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说：“好，我说个数，你家要愿意呢就好解决，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停了一下，才说道：“一千五，这是最低数了，少了我回去没法交代。”
大强爹妈听了直摇头，这是要我们倾家荡产也出不起呀，我们就算要背债来出钱，也借不了这么多钱呀。
大强爹也不想再解释了，直接说了一句：“一千五啊，出不起。”
马上有下山村的人说：“我看李家有牛有马，直接拉走，再看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抬走再说吧。”
大强妈就说：“你们这是要抢人吗？”
“抢人？我们这是要你家还债！”
“我们进去看看吧，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有人说着就准备进到李家房间里。
大强爹着急了，站在门边大声说：“你们不要乱来！光天化日的，你们讲不讲点王法？”
有几人就挥舞着手中家伙喊：“什么王法？讲王法就拉你儿子去坐牢，快让开！”
正在紧急时刻，只听一声大吼：“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大家看向李家门口，见是大队的老张书记带着村里几个男人走了进来。原来是大家听到了李家有人在闹事，又有小康去上学把家里的事说了出去，传到了张书记那里。张书记赶紧找了一些人，过来看看什么情况，就怕闹出什么大事来。
张书记走进来说：“你们是下山村的吧，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吗？现在是什么社会了，还想搞武力解决问题那一套？”
水成刚是认识张书记的，他知道不能再动粗了，这还是在穿山河村，要是真打起来，肯定是下山村的人吃亏。他说道：“张书记，你老人家来了正好，我们也不想闹事，就是想找李家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就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的。”张书记说。
大强爹赶紧搬了一张椅子让张书记坐下，搬了几张长条凳给其他人都坐下，又给大家发了一轮烟。香烟发完了，把家里的水烟筒拿出来让大家轮流吸。
然后大强爹和水成刚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张书记边听边点头，等听得差不多后，就说道：“我知道了，这就是笔孽债嘛，你们要解决问题就听我说。”
大强爹和水成刚就都说：“张书记，您说吧。”
张书记慢慢说道：“要我说，这事说复杂是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
要解决这事，首先得搞清楚这事的性质，你水家的闺女有了喜，当然是不好了，娃娃还小嘛，怎么可以当妈呢？看来这闺女肚子的孩子也是李大强的没错了。
那关键就要看李大强和桃子是双方自愿的呢？还是李大强强迫人家桃子的。这个问题搞不清楚，你们这就是瞎扯，扯也扯不出什么好结果。像你们刚才那样，谁武力强就听谁的呀？那我们穿山河村的寨邻老幼会不管吗？我们政府会由你们瞎闹吗？”
水李二人都点头说“是，老书记说得对”。
张书记接着说：“如果俩孩子是自愿，那只能说我们大人没有管好孩子，让他们不知道轻重，偷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产生了恶果，那是我们双方大人的责任。当然了，男孩子没大事，女孩子是受伤害的，你李家要适当补偿一点，这也是情面上的事。
如果是李大强强迫的，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李家负完全责任。但你们说要拉大强去坐牢，那也是吓人的，大强还没到那年龄。但是李家就要好好给人家认错，多给人家补偿。”
水成刚就说：“张书记说得是，李大强就是强迫的，我们家桃子这么小才不会愿意做这种丑事呢。”
大强爹就说：“水兄弟，这事还真不能这么说，我们家大强是什么人我知道的，平时是大大咧咧的，但绝对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
水成刚坚持说：“肯定是强迫的”
大强爹说：“不可能。”
两人正各持己见，争执不下的时候，李大强背着书包回来了。往常李大强回到家都是傍晚要吃饭的时间了，今天比往常早了很多，大强爹妈都以为是二壮去把大强找回来的。其实，李大强根本不知道二壮去找他的事，今天下午因为老师请假，有两节课改为自习，离学校远的可以先回家，这才提前回来了的。
大强一进自家院坝，看到这么多人在，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心里就在打鼓。当他看到跟爹在争执的人时，认出了是桃子的爹，心里咯噔一下，感到不妙了。
“爹、妈、张大爷，我回来了。”
大强爹一看大强进来就冒火，阴沉着脸说：“进去放下书包，快出来。”
大强刚从房间走出来，大强爹就指着水成刚说：“知道这是谁吗？”
大强低下了头，小声叫了声：“水叔叔。”
水成刚抬手就给大强一耳光，说道：“别叫我叔叔，你狗日的把桃子害死了，你知道吗？”
大强妈看到大强被打，心里不舒服，但也不好说什么。
大强爹吼道：“给我跪下！”
大强也没有犹豫，扑通一声跪在水成刚面前。
水成刚虽然心里火气难以压下去，但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好再动手。只是用手指着李大强的额头说：“想到桃子被你害成这样，老子真想把你吃了！”
张书记见状说道：“水成刚，你也别激动，孩子在这里了，就让他好好交代，跟你家桃子是什么回事。”
然后又对着大强说：“大强，你老实说，你跟桃子是自愿好的，还是你强迫人家的？不许说假话！”
大强就说：“张大爷，我李大强今年十五岁了，也算个男人了，是什么我就说什么，我跟桃子是自愿的，她对我好，我也对她好。但我们做的事害了她，我愿意负责。”
水成刚说道：“你负责？你怎么负责？桃子这么小，难道让她嫁给你不成？你养得起她吗？再说了，就你自己说你们是自愿的就是自愿的吗？”
大强爹接过来说：“你这败家子，你说是自愿的，谁能给你证明吗？”
大强就把自己跟桃子认识的经过说了一遍。原来他俩是桃子来穿山河村看电影时认识的，那晚大强扛了一张长条凳去占位子，但家里人有事没去，站在旁边的桃子看到大强的位子空着就跟大强说能不能让她和另一个下山村的女孩坐，大强答应了。在看电影时两人就聊了起来，以后又有几次碰到，俩人就慢慢好上了。
后来，他俩就相约到距离下山村和穿山河村差不多的松林坡见面，直到发生了那次被人看到的事。在穿山河村传得沸沸扬扬，但好在大家都不知道女孩是谁。
大强有些害怕了，那次以后就很少去见桃子了。谁知桃子竟然怀了孕，被人知道了，自己觉得无脸见人，又被家人骂得厉害，无法忍受，几次想跳河自尽，幸好都被救起来了。这才有了桃子爹带人来闹的事。
李大强说的合情合理，其实水成刚也相信是事实，可他就是气不过。他说：“全是你自己在说，谁能证明你不是强迫我家桃子的？”
大强被逼之下，突然想到，那次既然被人看到，别人就可以证明呀，桃子没喊没叫，不就是自愿的吗。他那次隐约看到，好像是小珠从松林里走过的，对，应该找小珠来证明。
大强有点激动，他一下子站起来，说：“我有证明人，小珠可以证明。”他把那次小珠从一边走过的情况说了一下，然后说：“我去找他。”
水成刚马上伸手拉住他，“你想跑？别耍什么滑头！”
正好这时二壮也放学回来了，大强爹就让二壮快去找小珠来。
小珠被急急火火的二壮拉到他家的时候，感觉有点不是滋味。大强说自己看到过他们的事，那他的意思上次在村里把他们的事传出来的就是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呀。但小珠觉得大强虽然有时粗暴一点，但其实人挺不错的，别人有事他也喜欢帮忙，他知道大强要被惩罚的事，也觉得应该说点话。
小珠来到一堆大人面前，说道：“我那天是看到大强了，但他们的事我一句也没跟人说。”
大强爹赶快说：“我们不是要问谁说出来的，我们就是想让你说，你那天看到大强的时候，大强欺负桃子没有？是不是他强迫桃子的。”
小珠这下犯难了，他也就是远远看到大强爬在地上而已，后来他们站起来走了才知道是两个人，其它的过程他也不知道。他只能如实把那天的情况说了一下。
水成刚听了就说：“张书记，你看，这小伙也没看到什么，他也不能证明呀。”
这时大强一家人也觉得再没什么办法了，他们只希望水家能够少要点钱，不要让他家倾家荡产。
这时小珠像似经过了思考，说道：“你们去找有财、有军吧，他们看到的更多。”要不是大强被逼到这样，小珠也懒得把有军两兄弟说出来。
很快，有财、有军两兄弟又被找来了。有财脸红红的，不肯说话，他一定是为上次把大强的事传出去感觉不好意思了，也可能他在怨恨小珠，怪他多嘴说出他们来。
有军比较老实，把那天的过程都说了一遍。老张书记反复问他，桃子有没有哭，有没有反抗？有军都说没有，他们在一起很好的。
这下事情就清楚了，李大强和水桃子就是一对偷吃禁果的早恋小情人，但是种下了恶果。两家都闹到这份上，他俩也不可能再好了。
最后，在老张书记的主持下，李大强再次认错道歉，李家补偿水家三百元，就算有了一个结果。
水家不太乐意，嫌补偿少了，但在穿山河村，他们也不能想怎样就怎样，只能认了。
水成刚回家的第二天，就带着女儿桃子去了县城，花了几十块钱，就把孩子打了。回来不久，桃子妈妈就把桃子送到了邻县的姐姐家去了。
不久之后，李大强的事传到了公社中学，学校给了李大强记过处分。
李大强对学校的处分没有太在意，他一直在想，自己害了桃子，就应该受到惩罚。他受不了的是那些同学刨根问底的追问，还有一些同学的嘲弄，他尤其不能接受的是一些人说的话就是对桃子的侮辱，有几次差点跟人打架。
又过了不久，村里就传出消息，说李大强出走了。有的人说，他是自己跑走的，不知去了哪里。也有人说，他是跟一个亲戚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此后多年，大家都没再见到李大强，这都是后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