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1861—1941)印度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著有诗集《新月集》、《飞鸟集》、《吉檀迦利》等。
前往喜马拉雅山
削发、左肩挂圣线的宗教仪式即将举行,我急得整天抓耳挠腮,愁眉苦脸。挂着那玩艺儿怎么去上学?洋人的孩子对印度的牛抱有浓厚的兴趣,但绝不会看得起我这个年幼的婆罗门![1]即便不朝我的光头投掷什么破烂取乐,奚落嘲笑是免不了的哩。
正当我心事重重的时候,我被叫上三楼。父亲问我,我想不想跟他去喜马拉雅山。我若石破天惊地大叫一声“想”,这是道出我真实心情的回答。我就读的孟加拉学院附小,岂可与神奇的喜马拉雅山同日而语!
前往喜马拉雅山之前,我们先得在波罗普尔住几天。
不久前,二哥萨登特罗那德曾和父母游览波罗普尔。我听他讲的旅行故事,十九世纪高楣名门的见过世面的少爷决不会相信。我那时尚未学会准确判断哪儿是可能与不可能的界线,卡里达斯[2]、伽斯罗摩达希[3]对我不肯鼎力相助,彩色连环画和小人书也不提醒我注意分辨真假。我是上了当,摔了跤,才晓得人世间凡事都有铁的规律。
二哥煞有介事地对我介绍,没有特别的能耐,上火车非常危险,脚一滑就完了。火车启动时,必须使出吃奶的力气坐稳,不然让人一推,便没影儿了。我走进车站,心里真有点忐忑不安。等我毫不费劲地上了火车,还猜想真正的“上火车”在后面哩。
火车轻快地启动了,我仍未发现任何危险的征兆,感到十分扫兴。
火车向前飞奔,列车两侧,一排排绿树镶嵌的广阔原野,葱郁树木掩映的一座座村落,画一般迅速往后滑动,仿佛蜃景里的湍流。日暮时分,我们准点抵达波罗普尔。上了轿,我立即闭上眼睛。我宁愿波罗普尔的一切奇迹明天闪现在我清醒的眼前,提前在苍茫暮色中窥见奇迹的影子,明天的乐趣将是不完整的了。
翌日清晨,我怀着怦怦跳动的心走到外面。先于我游览此地的二哥告诉我,波罗普尔与世界其他地方最明显的不同之处,是当地的卧房与院里厨房之间的甬道上,尽管没有布篷什么的,走在甬道上,却完全感受不到阳光的照耀和清风的吹拂。我到处寻找这种甬道,读者听了大概不会觉得奇怪,我至今尚未找到。
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从未见到稻田。书中读到放牛娃的故事,就在想象的画布上,一丝不苟地勾画放牛娃的容貌。我从二哥口中得知,波罗普尔遍野是金黄的稻谷。和牧童做游戏,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主要的游戏,是从稻田运来雪白的大米,煮成香喷喷的米饭,和牧童坐在一起享用。
我急切地举目四望,唉,沙漠边缘地区哪有什么稻田!牧童可能在荒原的什么地方放牧,但一时无法和他们结识。
未遇见牧童的懊丧,转眼间云消雾散了。我观赏的景物,对我来说,已经够多的了。这儿,仆人不来管束我。职司方向的女神,用地平线在遥远的地方画了个大圆圈,我在圆圈里行动自由,不受干扰。
我当时还小,可父亲并不阻拦我外出游玩。旷野表层的土壤让雨水冲走,裸露出绛红的鹅卵石,形状奇异的小石堆,洞穴,一条条细流,颇似小人国的地貌。当地人称起伏的沙丘为“库亚伊”。我用衣摆兜着捡到的五颜六色的石子,欢天喜地地回到父亲身边。他没有现出不悦的神色,也不说我耐心地捡石了是可笑的举动。相反,他惊喜地赞叹:“啊,这些石子真好看,哪儿捡到的?”我洋洋得意:“还有好多好多,成千上万颗呢,我每天去捡。”“很好,很好,用石子装饰那座土山吧。”他为我出主意。
当地人挖池塘,因下面土质坚硬而作罢。挖出的泥土堆在南边,形成土山似的高台。父亲拂晓上高台坐在蒲团上祈祷,旭日在他前面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他鼓动我用石子装饰的就是这个高台。离开波罗普尔回家的时候,我未能带回我捡的一堆堆石子,心里很难过。我还不懂得运石子不容易,运费惊人。其实,并不非要与攒积的东西保持关系不可。然而,心理上至今不愿接受那种事实。那天,天帝倘若大发慈悲,满足我的心愿,说:“你可以一辈子捧着那些石子。”此刻谈及此事,我恐怕笑不出声来了。
沙丘地里有一个蓄满雨水的深潭,碧澄的水漫过潭口,汩汩流向沙地,几条小鱼神气活现地逆水游泳。我异常兴奋地向父亲报告:“我发现了一股十分美丽的泉水,弄几罐来,可以喝,也可以冲澡。”
“太妙了!”父亲快活地附和,旋即派人去汲水,以此作为发现者的奖赏。
我常去勘探那片沙丘地,寻觅前人未发现的“矿藏”,我是面积不大、鲜为人知的这个小王国的李文斯顿[4]。这是用倒置的望远镜观察到的国度:沙丘低矮,涧水细瘦,孤零零几株矮小的野黑浆果树和野刺树,几条游鱼约一寸长。不消说,发现者也很小。
大概是为了培养我的责任心和谨慎办事的习惯,父亲给我几块钱,要我学算账。并把他那只昂贵的金表让我上弦,全然不管可能蒙受损失。
早晨,他带我出去散步,遇见化缘的僧人,吩咐我布施。最后结算,账目怎么也对不上,剩余的钱比账面上的数字多出许多。父亲跟我开玩笑:“看来我应该聘你当我的账房先生,钱在你手里会膨胀哩。”
我及时而认真地为他的表上弦,由于认真得过了头,金表不久不得不寄回加尔各答修理。
父亲有一本梵语《摩诃婆罗多》,他喜欢的章节全划上记号。他叫我抄录那些章节及孟加拉语译文。我在家里是个无足轻重的男孩,此时受此重任,自然感到不胜荣幸。
送别了一本破旧的蓝色练习本,我搞到一本精美的日记本。从此,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利用日记本及其考究的封面维护诗歌创作的光荣上面。写诗的同时,努力在想象的面前,树立自己的诗人形象。在波罗普尔逗留期间,我爱坐在花园旁边一株幼小的椰子树下,伸直腿,在纸上写满诗句。然而,充沛的激情未能使那些诗作免遭失传的下场,它们最合适的载体——封面考究的日记本,步它兄长(蓝色练习本)的后尘,也杳无踪影了。
离开了波罗普尔,我们先后在萨哈卜甘杰、达那普尔、阿拉哈巴德、坎普尔等地小住,尔后到达旁遮普省首府阿姆利则。
在我心目中,阿姆利则的金庙和天宫一样。好几天早晨,我跟随父亲前去瞻仰湖中央锡克教的庙宇。那里经常举行宗教活动。我父亲坐在锡克教徒中间,突然声调悠扬地与他们一道赞颂神明。他们听见一个异乡人竟能唱他们的颂神曲,惊异之余,极为热情地对他表示欢迎。他归来时总带着他们馈赠的冰糖和甜食。
我们在阿姆利则住了将近一个月,四月下旬,向达拉霍希进发。喜马拉雅山的热切召唤,已使我心神不定,在阿姆利则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们乘坐滑竿上山,一路望见山谷里一片片早熟的春季作物,像蔓延的绚丽的火焰。我们早晨吃了牛奶、面饼起程,傍晚在一座客店里投宿。我怕漏看了什么,一整天眼睛睁得大大的。山路转弯处、沟壑里,挺拔的树木枝茂叶繁,浓荫匝地。山岗像千年修行的隐士,几泓涧水似他的女儿在他怀里撒娇,随后淙淙奔出冷寂的暗洞,穿过树阴,滑下苍苔斑斑的褐黑的岩石。脚夫在阴凉处放下滑竿,稍事休息。我在心里贪婪地说:“为什么离开景色幽美的山区呢?在这儿定居多么快活啊。”
到了帕格罗塔亚,我们住在最高的山峰上。虽说已是五月,天气仍然寒冷,阳光照不到的阴坡,冰雪尚未融化。住所下面的山坳里生长着一大片雪松。我常常拄着铁尖顶手杖,在树林里玩耍。巍然矗立的雪松像巨大的魔鬼,拖着长长的身影。他们都几百岁了,那天一个渺小的男孩坦然地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他们对他没说一句话!进入树阴产生的特殊感觉,很像触到阴冷滑腻的蛇皮。树底下枯叶上糅杂的光影,有如原古巨蟒的奇特花纹。
靠外一间屋是我的卧室。夜里躺在床上,透过玻璃窗遥望,朦胧的星光下,山顶的积雪闪着暗淡的光泽。记不清多少天夜里,我睡眼惺忪地看见父亲身穿赭色道袍,端着蜡烛台,轻手轻脚走到外面镶玻璃的游廊里,坐下做宵祷。
凝望着红日喷薄升起,晨祷完毕,父亲喝一碗牛奶,命我肃立身侧,又诵念《奥义书》[5]中的经文,做一次祈祷。
之后,他带我出去散步。他走得很快,别说我,连成年仆人也跟不上他。途中,我只得走羊肠小道,抄近路赶回住所。
父亲回来后,我照例学一小时英语。十点左右,用冰冷的雪水洗澡,一回也不许少。仆人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往雪水里羼一瓢热水。为了壮我的胆,他讲述年轻时如何在不堪忍受的冷水里洗澡的情景。
喝牛奶对我来说是一桩苦差事。我父亲能一连喝好几碗牛奶,我不敢肯定能否继承他喝牛奶的本领。我必须跟他一起喝。无奈,只得求仆人做手脚。不知他们可怜我还是关心他们自己,往我碗里倒的奶沫往往比奶多。
用完午餐,父亲再次授课。但我已经支撑不住了,清晨丧失的睡眠开始报复过早的起床,我一面听课一面打瞌睡。看我实在不行了,父亲宣布下课。可一刹间我的困意冰消雪化了,精神抖擞地出了大门,朝众山之王——喜马拉雅山奔去。
新雨
年轻时的世界无比广阔,我不曾望见我青春的边沿。我在世上扮演怎样的角色,究竟有何建树,情感和创作中,我性灵的行程有多长,都无法预测,人世间密布不可窥测的奥秘。如今,我已抵达才华的极限,世界也缩小了,化为我的办公室、起居室和游廊。世界变得如此熟稔。教我几乎忘却类似的许多办公室、起居室和游廊已从地球上消失,像一个个影子,未留下一丝痕迹,多少人曾经背靠松软的靠垫,把为打赢官司而进行密谋的内室当作世界永恒的中心,他们的姓氏连同骨灰随风飘逝,再也找不回来,地球则依旧围绕太阳运行。
但是,雨云每年饱含着旧事饱含着甜美的新颖来临的时节,我们从不对它产生误解;因为它处于我们的使用范围之外。它不会因我窘迫而蜷缩。在我受到朋友的欺骗受到仇敌凌辱,视线被障碍物切断的时候,不仅我的额头又刻上一条皱纹,不仅我心头又烙上痛苦的印记,我遭受的打击也落到我周遭的世界身上,它的水土有我的伤痕,有我的忧悒。刀朝我砍来,我四周的世界不会退缩,利箭射穿我的胸膛,也必然刺入它的肢体。世界身上叠印着我的苦乐,因而它是我的。
雨云身上没有我的任何痕迹。它是过客,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片刻不停。我的衰老没有接触它的机会,它远离我的希望和失望。
因此,古代大诗人迦梨陀娑在优禅尼城的波腊沙特山巅瞩望的雨云,我此刻也看得见。人类历史的衍变影响不了它。然而,摩罗陀王国的奥潘梯城、毗迪娑城如今安在!长诗《云使》[6]描写的雨云以常旧而常新的姿态出现;国王毗格罗玛狄达的京城优禅尼比云团坚固得多,但像一个破碎的梦,纵有愿望也无从重建。
所以,望见雨云,幸福的人也感慨不已。雨云无求于人类,能把人带出平日熟悉的生活圈子。雨云与我们每日的思考、奋斗、事业毫无干系,因而能赋予我们的心灵以闲暇。心灵于是不接受束缚,被主人诅咒而谪居的药叉的离愁又在胸中腾涌。人际关系酷似主人与奴仆的关系,雨云使人忘怀人世间不可缺少的关系,心灵于是冲出重围,奋力开辟自己的道路。
雨云以幽黑,以霹雳,以变幻的崭新画面,将恢宏浑沌的未来的迹象投向熟悉的大地;携来悠远年代古老邦国的浓荫。这时,世界的记事本上罗列的不可能,刹那间让人感到转变成了可能。翘首遥望的思妇不再相信事务之绳绑住的夫君不会归家,她懂得人世间严厉的法则,但不过是在理智上而已;天昏地暗的雨天,她心里不觉得法则强大得难以违抗。
我沉思着——在我的视野里,享受压小了永恒阔大的世界。我所知晓的它的大小,相同于我与之接触的范围。我没有承认在我享受之外的它的存在。生活受缚,僵化,同时也桎梏它不可缺少的那部分天地。我在我的中间,我的天地里,看不见任何奥秘,因而性情澹泊;我认为我看透了自己,断定也洞察我的活动天地。恰在此时,柔和的暝暗淹没了东方的地平线,不知何处飘来了千百年前迦梨陀娑描绘的雨云。它不属于我,不属于我的世界。它把我引向青春不衰的去处,引向万世的离愁别意、日日团聚的承诺,引向满目永恒美的盖拉莎圣山没有足迹的宫阙。于是我平日认识的世界显得很微小;未曾认识的,变得宏大;未曾获取的,比获取的更加真切。凭借自身的力量,我只赢得了生活极少的一部分;巨大的部分,我尚未触及。
丰满轻盈的新雨,遮盖了我的工作场所和熟悉的世界,让我独自立在一切法则之外不可言喻的情感的境地;攫夺了我在世的年华,置我于无量年寿的广渺之中;催我攀登罗摩山修道院内杳无人影的秀峰。我不由地记起岑寂的山脉,我曾常住的寓所,心驰神往的财神的天宫之间,一个幽远奇妙的世界。那儿层峦叠翠,林泉淙淙,花苑里绿阴婆娑,飘浮着新雨润泽的素馨花的清香。心灵在芳林、村落、山崖、河畔徜徉,领略着新奇的幽美,渴望进入消释千古离恨的所在,如同鸿雁急切地飞往玛纳斯圣湖。
除了《云使》,没有第二部描写新雨的杰作。《云使》用隽永的语言状写雨天蕴含的愁思。自然界一年一度雨云节日的无可言传的诗美,在人的语言里沉淀了下来。
《前云》在我们的想象面前展示广阔的世界。雨季的第一天,我们这些家道殷实的人待在家里,惬意地半闭着双目,迦梨陀娑笔下的雨云骤然降临,引诱我们出屋。远离我们的牛厩、仓廪,漩涡迭出、令人蹙眉的纳尔马达河[7],罗摩山麓金色花竞相开放的丛林,乡村老翁家门前榕树上鸟雀的啼鸣,遮蔽我们熟识的窄小天地,以奇异的“美”的真实形态鲜明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诗人迦梨陀娑不曾因离人心情急迫而缩短行程。他循着他的思路,逾越雨季浅蓝的云影遮翳的山川城镇,缓缓而行。他不能回绝对他惊喜的眼睛的召唤和迎迓。他以离情的炽烈诱出读者的心,使之在路途的美景中流连忘返。伸向魂牵梦绕的目的地的道路虽说漫长,但两旁迷人的景色不容忽视。
细雨霏霏的日子,我们的心灵欲抛却过腻了的世俗生活。诗人迦梨陀娑在“前云”中唱起被他激活的这种欲望的赞歌,把我们变作行云的良伴,进入新奇的情境。那儿的鲜花未被闻过,未被我们的世俗生活污染;想象未被关押在俗气的城堡里。我的交织着甘苦、困倦的生活也不曾侵扰那雨云般的境界,中年的惰性不曾将它限制在自己的花园里。
《前云》详叙陌生的境界。新云所做的另一件事,是在我们四周营造极为幽静的氛围,让人体味苦恋的内涵,鼓励心灵在至美的王国寻觅万世忠贞不渝的情侣。
《前云》中,千姿百态的奇景全力衬托至美。《后云》里,欢愉回归于“纯真”。人间幸福的旅程是从繁复的势态中间开始的,团圆的结局通过天国的纯真得以体现。
新雨纷纷扬扬的日子,谁不说世事的狭窄地域是谪居之处!受到天帝的诅咒,我们羁留凡世,行云呼唤我们踏上旅程,于是有了《前云》里的歌;行云许诺;旅程的终点是恒久的欢聚,这消息从《后云》里传播出来。
其实,每个诗人的作品的深处,都飘荡着《前云》和《后云》。每一部名篇巨制呼唤我们向往壮阔的天地,对我们昭示静谧的去处;首先斫断羁勒,然后让我们拥抱博大;早晨送我们上路,黄昏迎我们归家;以袅袅乐音导引我们上天入地地遨游,末了让我们置身于充满欢乐的和声之中。
诗人如果只有乐音,而无和声;只有热情,而无承诺,他的诗作不可能跻身于名作的行列。最后应该到达某地,怀着这样的希冀,我们离开熟识的环境,与诗人一道出发。他若带领我们走过鲜花怒放的大道,冷丁把我们撇在幽深的洞口,这是一种背叛。所以,我们阅读诗人作品的时候,往往提出两个问题:一,他的《前云》引我们前往何处?二,他的《后云》送我们抵达哪座宫殿?
溺死的男孩
村里有个男孩,约莫十岁光景,像残壁下的一棵野草——没有园丁的照料,既受到阳光、空气、雨露的爱抚,也忍受尘埃、虫豸的骚扰;山羊啃一口,黄牛踩一脚,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长得茎杆粗壮。
他爬树打酸枣,掉下来摔断了骨头。
他误吃了含毒的野果,头晕目眩。
祭神节他去看彩车,彩车不曾看见,自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又累又饿,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过来。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满面灰尘,最后回来了。
他被人打,挨人骂,人家一松手,他撒腿跑得远远的。
挤满水浮萍的水泽边,单腿立着一只丹顶鹤,黑乌鸦在棘条上晃悠,白鸢在空中翱翔。渔民把竹竿插入河泥,布下渔网,鱼鹰警觉地蹲在竹竿顶端,鸭子潜水觅食螺蛳。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绿藻飘漾,鱼儿追逐嬉戏。更深的水下住着龙女么?听说她用金梳梳理曼长的黑发,水波现映着她柔美的倩影。
他起了潜水的念头。那透明的绿水,多像龙女娇嫩细腻的身体!
他对一切感兴趣,不管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纵身入水,水草缠住他的手脚。他呼救,呛水,沉入水底。
听见水边放牛的孩子叫嚷,渔民们急忙撑船过来营救。把他捞上来时,他直挺挺地不动了。
此后,好几年过去了。每每想起他,我眼前火星乱飞,一片昏黑,可心里清楚地看见自幼丧母的这个孩子的面容。
有趣的是,他说的话至今不死!
我听见他在怂恿他的伙伴:“下水看看,腰里拴根绳子,下去一会儿就拽你上来。”
他极想体验跳水的滋味。
他的伙伴不敢跳水,他鄙夷地骂:“胆小鬼,胆小鬼!”
我依稀望见他小动物似地潜入账房先生的果园。
他挨了几拳头,但远远比不上吃的黑浆果的数目。
这家人骂他:“不知羞耻的野猴!”
有什么可羞耻的!
账房先生的瘸腿儿子抡起拐杖打黑浆果,拾了一篮,放开肚皮吃。他打断树枝,打烂果子,不知羞耻?!
有一天,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拿着万花筒对他说:“你看里头多漂亮。”
他看见里面色彩缤纷,晃一晃,又一个花样。
“大哥,咱俩换吧。”他提议道,“我给你一个磨光的贝壳,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个芒果核做的哨子。”
万花筒没有给他。
他不得不采取偷的办法。
他不是贪心。他不想永远占为已有,只想看看里面的缤纷世界。
枯登哥哥拧着他的耳朵审问:“你为什么偷?”
“他干吗不给我?”倒楣鬼反问。那口气分明是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承担他偷万花筒的责任。
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仇恨。
他嗖地捉住一只大青蛙,扔进果园埋木桩的深坑里,逮虫子喂养。
他把甲虫放在纸盒里,喂牛粪末儿,别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学口袋里装着一只松鼠。
有一天,他把一条水蛇塞入先生的抽屉,心说,看看先生发现水蛇是啥模样。
先生拉开抽屉,魂飞魄散,狼狈逃窜。
值得一看的逃窜!
他养的狗不是名门出身,是纯孟加拉种,神态、举止跟主人相似。经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窃别无他法。头一回偷就打断一条腿。大概是报应,打手家的黄瓜竹架同一天被打得稀里哗啦。
这只狗夜里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着觉,主人不搂着它也难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邻居家摆好的饭菜,灵魂踏上了黄泉路。
他满怀悼念的悲恸,人前却不掉一滴泪。他偷偷地哭了两天,从此茶饭不香,再没有偷吃账房先生家果园里酸果的兴致。
他把一只破锅扣在那邻居七岁的外甥头上。头顶着破锅,外甥的哭叫听似榨油厂的汽笛声。
他走进有钱人家回回被轰出来。
只有养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进屋喝碗牛奶。
希杜的儿子已死了七年,年龄同他只差三天,同他一样皮肤黝黑,一样的塌鼻头。
他也和以卖牛奶为生的阿姨捣蛋——剪断牛绳;把茶壶藏起来;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啾。他要看各种试验的结果。
他的顽皮激起希杜阿姨慈爱的波涛。
旁人看不过,代她管制,她反倒为他辩解。
阿姆比格先生沮丧地对我说:“他是一块榆木疙瘩,小学课本上您的诗,他一点也不喜欢读。淘气地把那几页撕了,还说是耗子咬的,真是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责任在我。”我说,“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诗人。这位诗人写的诗歌的韵律必定溶和甲虫的鸣声,他读起来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写过货真价实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只秃顶狗的悲剧!”
通往天堂的路
父亲脚步沉重地从焚尸场回来了。
七岁的儿子光着上身,颈上绕一条黄色圣线,孤零零地站在临街二楼的窗户旁边。
他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轮朝阳在楼前苦楝树后面悄然闪现。卖生芒果的小贩走进胡同,吆喝几声,转身离去。
父亲疼爱地把儿子抱在怀里。儿子问:“妈妈在哪儿?”
父亲缓缓地仰起头:“在天堂。”
当天夜里,悲恸、疲惫的父亲在恶梦中不住地呻唤。
门口,灯笼闪着凄黯的光。墙壁上趴着一对蜥蜴。不知什么时候,七岁的儿子上了空寂的露台。
四周,熄了灯的一幢幢楼房,仿佛是地狱的卫兵,直立着打瞌睡。
赤裸的孩子仰望夜空。
他迷茫的心里像在问什么人:哪儿是通往天堂的路?
夜空没有传来回答。只有疏星默默地流着黑色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