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入学后的第一个秋天，午后的太阳趴在窗台上看着一张张充满童趣的脸，村里唯一的老师承担了所有的课程，将每一堂课都无限后延。这个秋天就这样被拉长了。
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像是一颗被遗落的贝壳躺在夕阳西下的沙滩，没有游人为它驻足，也不需要担心被垃圾裹挟。它的宿命在山脚，生机在山林。清早在清水河边浣洗的妇女是村里的敲钟人，榔头捶落在石板上的声音这边的山谷听到了，便传给那边的山谷，更多的妇女聚集起来，熙熙攘攘，说着荤荤素素的笑话，担水浇菜的男人听了笑而不语。太阳升起的时候炊烟也从烟囱里冒出来了，院子里的刚洗净的衣服还在滴水，女人们的战场已经转到各家的厨房，噼里啪啦的油锅声成为后院里的主旋律。刚刚的笑话还没消化完，嘴角笑意犹存，炒出来的饭菜也格外的香。
今天轮到三三家给老师送饭，三三爸头一天就托人从镇上买了五花肉和五香干回来，三三妈的巧手把他们变成了香喷喷的红烧肉和香芹炒五香干。年轻的李老师最喜欢三三妈做的饭，他说有姐姐的味道。
李老师是隔壁县城的，父母早逝，跟着姐姐长大，姐姐倾其所有地供着他读到了高中，他不忍心姐姐为了他耽误人生大事，高考失利后就不愿意再继续当学生了，机缘巧合，听人说有个村里在请教书的老师，他便打包了行李过来了。
三三的学习生涯从这个秋天喜气洋洋地开始了，和她一起开始的还有许亚洲、许九歌、陈晴。三三的学名叫许黛丽，因为她出身那年三三妈最爱的演员奥黛丽·赫本去世了，三三妈又姓戴，就给三三起了这个方言不好叫的名字。三三的爷爷在那辈里排行老三，被称为“老三”，乡亲们就把“老三”的长孙女叫三三了。三三没有见过爷爷“老三”，爸爸说她来晚了一年。
三三妈把两碗菜和一铁盒的饭放在教室隔壁的教师休息室的办公桌上，又走到教室窗户边轻轻敲了两下，正在监督学生早读的李老师转过头来对三三妈微笑地点点头，讲台前的十几双小眼睛早就注意到了这一幕，立马就合上了手里的书，等老师说出“今天的早读先到这里吧”，教室里立马乱成一团，又迅速变得宁静。李老师早餐喝惯了粥，来到这里后发现乡亲们准备的早饭都是丰盛的饭菜还委婉表示过不用这么麻烦，村民倒是怕饿着了老师，坚持要一早就把饭菜做好送过来。盛情难却，李老师也要习惯吃丰盛的早餐了。今天也是三三最喜欢的日子，因为轮到自己家给老师送饭就意味着饭桌上会有两道好菜，那是给老师准备的时候顺便多备点给三三加餐的。
太阳已经正式开始一天的工作了，老母鸡率领一群毛绒绒的小鸡在学校前面的稻田里捡漏。中秋刚过，水稻已经收割完，村里人会把田里的稻桩铲平了，等早上的露水一干就可以铺开晒垫，倒上今年的新稻谷，用耥板推开了晒上几日，这是一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了。秋天是最好的季节，田里有收成，孩子有学上，桂花也香，一年的农忙就要接近尾声了。
1999年的秋天是20世纪留给人们回忆的最后一个秋天，它更加灿烂，更加温暖。
李老师在办公室里吃着三三妈准备的红烧肉，眼睛却落在压在玻璃下面的照片上，穿着校服的他一手叉腰，一手搭在姐姐的肩膀上，姐姐的麻花辫已经及腰，她穿了一件青黑色的西装外套，那是为了拍这张照片专门做的。照片是高中毕业那天跟姐姐在学校门口拍的，那时候姐姐为了照顾她不愿意跟相好的男友一起外出务工，就在学校边开了间裁缝铺，生意清冷，勉强维持姐弟二人的生活。看着照片，19岁的李泽平啪嗒掉下一颗眼泪。他第一次跟姐姐分开这么久，认真地看着照片才发现姐姐其实还是个那么年轻的姑娘，少女般的眼神里闪烁着几分羞涩，双手扯着衣角，她一定也很希望那是她的毕业纪念日吧。姐姐的成绩比他好，如果爸妈没有发生意外，如果上高中的是她，也许现在姐姐已经在上大学了。高中毕业后，姐姐也关了裁缝铺，李泽平的坚持把她送上了去温州的汽车，他知道，那里有可以让她一生被照顾的人。
“三三呀，今天早上在学堂里读什么呢？大老远听到你们声音亮着呢！”三三妈喝着昨晚剩饭煮的稀饭，夹了一口酸萝卜丁。
“背《登鹳雀楼》呀，李老师说背下来的才能回家吃饭，我第一个上去背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三三得意地展示着自己的学习成果。
三三妈的欣喜已经从给三三夹肉的动作里暴露无遗了。
“看来李老师是个优秀的老师啊，让我们三三都变成文化人了”三三爸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来消遣上了。
“我现在还只能算半个文化人”有一块红烧肉被三三消灭了。
“晚上记得叫李老师来家吃饭啊！你下课时候再去叫老师一遍”三三妈把眼神投向三三爸。
“记得的了，李老师年纪轻轻，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在这里，肯定要把人家照顾好的，晚上的鸡爪子做好吃点啊！”
三三听说晚上有鸡爪子，又开心的吃了块肉，轮班的日子真是太好了，跟过年一样。
路边的桂花开了，香味一阵阵地飘进教室，下午的阳光把教室里熏得懒洋洋的，李老师提议大家一起去晒干的稻田里做活动，三个年级的十几名学生赶忙拿起垫屁股的稿纸跑进田里了。
“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梦想是什么？”李老师盘腿坐在大家之间。“许巧巧，你说说看”
“我觉得梦想就是对未来的美好想象，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许巧巧是三三的邻居，已经三年级了，是村里公认的“聪明人”，几乎回回都考第一名，三三觉得巧巧姐姐说的话就是标准答案。
“三三，你觉得呢？”
“啊？我觉得...我觉得巧巧说得对！”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想成为电视里的人，这样你们在家里打开电视就能看到我了。”
“你想成为演员？”
“嗯嗯嗯”三三点点头，原来电视里的人叫演员。
“我想当老师，这样我就可以监督别人背书了”最害怕背书的许亚洲赶着话儿抢答了问题，引得一片笑声。
这天下午，收割干净的稻田里长出了许多梦想，老师、演员、科学家、工程师、画家、邮递员......
三三不会忘记那天下午自己的梦想是成为演员，不会忘记老师说的“梦想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它是一扇立在远方的门，指引着我们要一步步靠近它，然后用力推开它。也许有一天，你们会发现自己有了新的方向，但一定不要忘记，无论你的梦想是什么，都要一步一个脚印地靠近它，努力实现它。”
李老师来家里吃饭，三三比往日淑女多了，乖乖端坐在一边，一筷子一筷子地吃着，许巧巧过来家串门，三三妈拿来碗筷招呼她坐在三三旁边一起吃菜，三三感觉自己得救了，终于有人来分摊注意力了，在许巧巧和李老师聊学习的时候三三顺利消灭了一只鸡爪子。许巧巧喜欢文学，作品写得特别好，三三开学以来几乎没有错过过巧巧写得任何一篇作文，总会被当成范文被不同的人在课堂上朗读。三三觉得，那么优美的文章应该让巧巧自己念，可李老师总喜欢让别人念，三三还在心里替巧巧打抱不平过，她不了解老师的初衷，也不理解巧巧有多感激老师的做法。
李老师的到来没有打乱村子的节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一年四季，乡民们踩着二十四节气有节奏的开展着农忙，冬天的清水河边依然有妇女们的家长里短，春天的炊烟依然在朝阳将起的时候袅袅升起，夏天的稻田边依然有老母鸡踱着步。蜻蜓又在稻田上方盘旋起来了，燕子离开了屋檐下的旧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