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拉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
“看来我的公主终于想通了!”
他后退一步,优雅地向她鞠躬,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牢门重重地合上了。阿帕拉靠在门口,听着里面传来声嘶力竭的哭泣与咒骂。他叹息一声,一缕冰冷的液体流下嘴唇,那是他和特莱瑞娜的血混合在一起……
“其实我心底还抱有一丝幻想……暗暗祈祷着……祈祷着她会拒绝我的好意……”
他苦笑着捂住嘴,头顶的阳光一点点昏暗下去……
13
阿帕拉靠在软榻上,欣赏着窗外逐渐消融的美丽雪景,温暖的冬日在纱帐背后撒下一片片羽毛般的柔光,和风中传来孩子们的嘻笑声,七弦琴弹起微弱的颤音,太阳金色的影子走过一根根琴弦,最终停在那个刚刚打好的结上。
阿帕拉闭上眼睛,恍惚间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金栗色头发的小女孩靠在他身旁,专心致志地编织着一只花环,远处走来一位皇妃服饰的妇人,柔声召唤着她,小女孩回过头,对他粲然一笑,蹦蹦跳跳奔入妇人怀中……她们身后又出现了一名威严高贵的男子,伏在妇人耳边温柔地低语,他们挽起手,转身走向远方的浓雾……男子忽然回过头,沉默地望着阿帕拉,肃穆而空洞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身体,投向他身后的某个地方……
“等等……”
阿帕拉吃力地伸出手,那三个幻影瞬间消逝了。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名白衣少年站在窗边,蜷曲的金发在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事到如今……我还是那个多余的孩子啊……”阿帕拉轻轻咳嗽着,“人都死了……难道在另一个世界,我还是无法摆脱你这个混蛋吗……”
白衣少年走近他,伸手要捏他的鼻尖,透明的指尖却在半空停下。
他们静静地对望着,少年的脸色由惊转怒,嘴唇微微颤抖,像在对自己低声呢喃着什么。
可惜听不清——阿帕拉挠挠耳朵。
少年愣了一下,张大嘴巴,更努力向他解释着。
还是听不到啊!阿帕拉抱住脑袋,回敬他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少年彻底失去了耐心,深吸一口气,恼羞成怒地朝他吼叫。
根本没用,还是放弃吧!阿帕拉朝着少年作个手势,翻身便睡,不论对方如何咆哮,拉扯,踢打,他们之间如同隔着一层玻璃墙,阿帕拉始终听不到少年的喊声。
滴答——
阿帕拉忽悠的一惊,那是水滴落地的声音。猛然回头,少年沉默地望着他,消瘦的肩头晕开一朵鲜红的花朵,花朵越开越大,直到浸透了一袭白衣。他拾起七弦琴,温柔地抚摸着,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琴弦上,留下鲜血的印痕……
少年泪流满面地望着阿帕拉,七弦琴从手中悄然滑落,他虚无飘渺的身影被阳光撕成无数碎片,直到最后几缕光晕消逝在空气中……
“还是第一次看到那家伙流泪呢……”
阿帕拉微笑着捡起七弦琴,上面的血痕早已消逝殆尽。他精疲力竭地倒在软榻上,放任意识一点点沉入黑暗……
“殿下还有什么牵挂吗……”
衣衫褴褛的盲眼老人蜷缩在幽暗的街角,几个流浪艺人围坐在他身旁,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阿帕拉。
“没有。现在,我只想实现那个梦想……”
“殿下在欺骗自己啊……”老人摇摇头,没有焦距的目光瞬间洞穿了他的灵魂,“您还没等来那最后一个人……”
……那最后一个人吗?
阿帕拉睁开眼睛,卡特鲁兹将军为他盛上一碗汤药,拉好被子。赛里斯死后,将军乌黑的头发染上一层雪霜,憔悴的脸上沟壑纵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一夜之间竟变成垂暮的老者。
“让您失望了……我们兄弟俩都很没用呢……”阿帕拉接过汤药,轻声开着玩笑。
卡特鲁兹愣了一下,露出一抹悲哀而怜爱的微笑:“您不必道歉……其实老臣早就预感到会有今天……可老臣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决不会允许别人伤害赛里斯殿下的儿子……”
阿帕拉点点头,怀着深深的敬意,握紧将军的手。沉思片刻,低声问:
“新的议员……已经选好了吗?”
“是的。他们刚刚依照契约正式承认了小皇子和特莱瑞娜公主的地位。公主的加冕典礼,将在明天举行……一切都在按照您的计划进行,议会和达瓦安娜平分帝国政权,老臣则以军队的力量维持这种均势……”
“太好了,这下我就可以放心离开赫梯了。”阿帕拉松了口气。
“殿下……”
“怎么了?”
“您真的……明早就要走吗?”
沉默。
卡特鲁兹犹豫了一下:“特莱瑞娜公主正在门口等着,她无论如何要见您一面。”
珍珠琥珀的清脆乐音如溪水般流淌在廊柱间,飞舞的纱帐背后飘来一个窈窕的身影,阿帕拉微微眯起眼睛,那炽热的长发毫不留情灼伤了他的视线,那是火焰的颜色,鲜血的颜色,幻化着生命与死亡的异彩,映射着热情,骄傲,野心与疯狂,在那美丽绝伦的灰眸中投下淡淡的玫瑰红。
可惜无法亲眼目睹她头戴达瓦安娜金冠的光彩啊!
阿帕拉自嘲地笑了,特莱瑞娜在窗前坐下,一层阳光织成的薄雾将两人远远隔开。
“恭喜公主殿下,从明天起您就能永远享受有阳光的日子了。”
沉默。
“听说您突发奇想打算和那群乞丐流落他乡……”她面无表情地说,“真不像一国皇子怀有的志向。”
“不是突发奇想,是长久以来的梦想!”阿帕拉顽皮地眨眨眼睛,“谁让我生在这么得天独厚的位置,不仅有个多管闲事的皇兄为我担下一切工作,而且有大把金钱可以实现神秘刺激的异国探险。”
“赛里斯真是不安好心,先把您培养成满脑子幻想的懒鬼,再轻轻松松走掉,把这堆烂摊子踢给您……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迫辛勤工作,您一定恨得咬牙切齿吧?”特莱瑞娜低声问,唇边浮起一缕不易察觉的冷笑。
“的确!”阿帕拉点点头,面容在阳光后面变得朦胧而透明,“所以我才迫不及待想踏上旅途啊——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惊喜。随意,悠闲,快活,没有责任也不用思考,远离一切嫉妒与野心……那才是真正属于我的生活,我却一天也没有享受过……”
奇妙的气氛飘绕在飞舞的阳光中,特莱瑞娜听到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一块块碎片划过她鲜血淋漓的伤口,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疤痕。
她梦游般地走向阿帕拉,盯着那双富于魔力的碧绿双眸,用自己也无法相信的颤抖的语调呢喃着:
“你真是天下最自私奸诈的男人!强逼着我活下去,在阴谋与血腥的漩涡中苦苦挣扎,自己却跑去消遥自在……说什么扯平了,根本是诡辩!”
“我已经给了你梦寐以求的皇冠……究竟怎样补偿才能让你心理平衡呢?”那个美丽的身影越来越近,阿帕拉瞬间有点恍惚。
一双纤手突然抚上他的脸,特莱瑞娜蹲下来,冷冷地盯着他:“你离开赫梯就等于失去一切,不仅是权利,地位,恐怕连性命也无力自保。我虽然无法对那小鬼下手,却可以随便派出几个追兵杀了你……况且,谁会关注一个惨死街头的流浪汉?”
“若是这种做法能缓解你的怨恨,我倒没有异议。”阿帕拉平静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