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萌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往中州市法院的方向挪。
现在如果去找佳妍，一定会被韩永澈找到。如果他在佳妍面前发起疯，佳妍一定承受不了。佳妍承受得已经够多了。
佳韵是个小天才，她继承了妈妈的过目不忘和爸爸的数理逻辑，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年年奥数比赛、速算珠算竞赛获奖，小学毕业就被市里的重点初中挑走了。一直到现在，她只有寒暑假才回家。
韩永澈思想比较守旧，他一直认为老大将来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所以在佳韵在家的那几年，他还算收敛。
佳韵一走，韩永澈的暴力变得愈加频繁，从过去的偶尔发作变成时常，又从时常变成天天。暴力程度从扇巴掌变成挥菜刀，从打一两下变成打一两小时。佳妍每天回家都担惊受怕，拒绝跟爸爸独处。她不爱说话，只是平时爱写一些小说，学校里都传她是大才女。高萌知道，写作是她宣泄情绪的出口。
高萌当上校长以后，稍微攒了一点积蓄和人脉，就用尽办法求人、托关系、借钱，也让佳妍进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她知道不能让佳妍再在家里上学了，原生家庭的阴影会造成她性格的缺陷，家里时不时的鸡飞蛋打也会让她无心学习、影响高考。
跟高萌预料的一样，佳妍从离开家去市里上学的第一学期，学习成绩就明显提高了。好不容易让她安静了三年，好不容易她能静下来学习，不能这样功亏一篑啊。
回娘家呢？爸爸去世后，妈妈跟大哥一起住。她要去大哥家吗？
大哥原来是焦化厂的厂长，厂子倒闭以后，他也没找新工作，天天在家里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大哥就没照顾过孩子，大嫂子一个人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又黑天半夜腌咸菜，白天推着推车走街串巷地叫卖，就这样靠着卖咸菜五毛、一块地攒钱供两个孩子上学。回到家里只要那个厉害婆婆一不顺心，一跟老公告她状，老公不问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高萌也曾经相信哥哥从小那么疼她，她嫁人后也会帮她出头的。她平时跟韩永澈打架都不会告诉家里，她怕妈妈担心。只有一次韩永澈拿刀到处乱砍，她怕得躲起来打电话找哥哥求救。她以为哥哥会来接她，或者起码打电话把韩永澈骂一顿。结果哥哥一听韩永澈动手，就问高萌她做了什么让韩永澈生气的事。
她做了什么让韩永澈生气的事？这叫什么问题！只要他生气了，就能理直气壮地施暴、虐待吗？无论男方怎样暴力，只要是因为女方做的事让他不高兴了，那就是女方的错了？就是女方活该？
他们都不认为只要家暴就是错，都想给家暴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很多人都想做个和事佬，受害者原谅加害人，就是大团圆的结局。如果哪天高萌或者大嫂子这样的女人被打死或不堪忍受暴力而自杀，那么所有的和事佬跟韩永澈和大哥一样，都是凶手。
她不回娘家。回不去。
那么，跑远一点呢？还是那个顾虑：佳妍的高考谁来陪伴呢？而且，她没钱走。跟王倩借一百她都够不好意思开口的了，王倩家的水表都被她做了手脚，只要细水长流地打开水龙头就能不走字。对于这样一分钱掰两半花的家庭来说，拿出一百已经很难了，她怎敢再多借。可是手里的八十元钱，今晚住个小破旅馆就没了。
只能去找宋军了吗？
高萌想了一路，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法院门口。
她进了一楼大厅，朝收发室窗口问道：“请问宋军法官的办公室在几楼。”
“你是哪位？找他有事吗？我给你打电话问问他在不在。”
“太感谢了。您跟他说我叫高萌，是宋法官的大学同学。”
“宋法官，你大学同学找你，叫高萌。”门卫方向电话后对高萌说：“去吧，上四楼右拐最里面，法官办公室。”
道完了谢，高萌上了楼梯。
宋军办公室门是虚掩着的，外面有人用指关节轻叩了两下门。“请进！”宋军对着门的方向喊了一声，便直勾勾地盯着那里。好久没见过高萌了，今天她居然主动来找他。当门被打开，他惊了！
这个头发乱糟糟、鼻青脸肿、两颗门牙几近脱落的的人是......高萌？
高萌用两颗已经打晃的门牙紧咬住下嘴唇，双手攥拳，大拇指的指甲几乎抠到肉里。但凡她有一点点办法，都不会这个鬼样子出现在宋军面前。
“帮帮我......”高萌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的同时，眼泪扑簌簌地流成两串。
宋军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拉高萌坐到沙发上，关切地问：“慢慢说，你怎么了？”
“是......韩永澈打的。我想起诉离婚。你能帮我吗？”高萌说完闭上眼睛，她怎么能来求宋军，而且偏偏是以这副德行见他？她希望这一切都是梦......
“我就说，你怎么能嫁给那个跟踪狂！”宋军责备着高萌，可他说完就后悔了，高萌受的伤害还不够深吗？她还不够难过吗？
他想到这里，急忙给高萌倒了一杯水，温柔地对高萌说：“你先在这里等几分钟，我打个电话安排一下工作，就开车带你去医院和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我们先去做伤情鉴定。你门牙都没有保留价值了，肯定能挂上轻伤。你放心，这婚我一定帮你离！”
两人折腾了一天，把医院的病例送到法医鉴定中心，又去了口腔医院给高萌镶了两颗门牙。最后两人去了理发店，高萌剪去了长发，梳着干净利落的短发，一天下来，她终于恢复点人样了。
宋军请高萌吃饭，想跟高萌了解一下前因后果。但他私心更想知道，当年的高萌，除了自身条件优秀，家庭条件也不错，父亲是退伍军人，大哥是厂长，大姐二姐都在百货大楼工作，都是那个年代大家认为体面的工作。这一大家子人养她一个，她明明找个富二代或者官二代都没有问题，怎么就跟了其貌不扬、性格有缺陷、家庭条件困难的韩永澈？
当年他听说高萌嫁给韩永澈以后，又气又心疼，但他什么都不敢做也不敢问。现在，他再也憋不住心中的疑惑了，试探性地问道：“你知道韩永澈大学四年一直在跟踪你吗？咱们同学不只一个人、不只一次发现过。”
“我知道。他后来已经不是跟踪了，他就明目张胆地跟在我后面五米左右的距离，我去哪他就去哪儿。我去厕所他都在门外等着。”高萌太累了，她今天真的不想再回忆这些，她想休息。可她知道想要快一点处理这件事，她就必须不断重复那些痛苦的回忆。
“你为什么不告诉郭指导员？”
“我不信任他！”高萌斩钉截铁地回答。
宋军知道自己踩了雷，马上闭嘴。想了一会儿，又说：“无论如何，我都没想到你会答应嫁他。没人想得到......”
“你明天会帮我找律师吗？”高萌打断了宋军问道。
“当然了，”宋军回答：“明天我带你去见我最信任的一个律师。咱们一早就去。”
“那明天见了律师，我从头跟你们讲吧，我三天两夜之内一分钟都没休息，我好累......”高萌真的累了，她想着既然早晚要讲，就不要讲两遍了吧。明天再面对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明天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宋军只好先把高萌安顿在法院招待所，接着给冯律师打电话约了明天见面的时间。晚上，他辗转反侧，彻夜无眠。他不敢相信高萌会这样狼狈不堪，更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对高萌还留存着情愫。
老公翻来覆去了一晚上，问他怎么了他就心不在焉地回答“没事”。刘爱霞心里直打鼓，他这是怎么了？
宋军本来就不怎么跟刘爱霞说话，唯一的女儿去外地上大学以后，家里更是冷清得像冰窖。宋军在家里迎面遇到了她也会绕着走开，但不跟她吵架、也不跟她分居，就这样为了体面、为了孩子跟她保持着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
一开始，刘爱霞不堪忍受宋军对她的冷暴力，动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每次宋军都由着她去，并不理会。后来她发现，宝贝女儿宋思思，跟爸爸关系越来越亲密，跟自己越来越疏远。她每天跟爸爸撒娇、谈心，对自己却唯恐避之不及。
有一次她跟宋军闹，她嘶吼了一个多小时，宋军一句话没说，只是坐在那里低着头。她气急了搬起椅子就要朝宋军砸，这时女儿思思从房间跑出来抢下椅子，哭喊着说她讨厌妈妈，她的同学们都知道她有个神经病妈妈。
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赢得了宋军，却输掉了家庭、输掉了一个有尊严的自己。
不，自己真的赢得了宋军吗？好像从来没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