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晓得人生那四大喜事,可久旱甘露与他百里瑾无关,金榜题名对他一个皇子也一样没用,只有洞房花烛夜该是他实实在在的乐事。百里瑾又喝干了一杯酒,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他还坐在他的竹林里,喝得酩酊大醉。
太监十月悄悄走了过去,十月算是这宫里的老人了,自打百里瑾小时候起他就伺候着了,这个时候也就唯独他还敢上去跟主子说话。“主子,您心里不高兴,奴才知道。想来是新王妃不入主子的眼,可是主子,等过了今晚,主子就可以随意纳中意女子做侧妃了,主子可要想开点。”
“闭嘴。”百里瑾低声喝了一句,倏地抬起头来,看着人的眼神颇有些凶狠,吓得十月手里拎着的要给百里瑾披上的衣裳都掉在地上。百里瑾并不想发火,他转开头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天上一轮朗月落在杯中,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这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十月懵了,搞不清个所以然。百里瑾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就是委屈她,委屈她。”十月想扶他,被他推开,“我忘了,我得去看看她。”
百里瑾胸口疼,他掉落悬崖的时候也是胸口疼,一股子怒火在他的胸口里烧着,烧得他快要疯了,他只想要焱攸,可以不择手段。可他其实没有脸面见焱攸了,他利用了陈励图,就为了要娶焱攸。他不会难为焱攸,他甚至没想过碰焱攸一下,他知道,他不配,从六年前他从大火里走出来,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他就晓得他已经配不上她了,他只是想守着她。他还记得那一天,他在火堆里摔了一跤,他的脸上从没那样疼过,可走出火场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焱攸身上包裹的被子,浸湿的棉被已经焦了,可是昏迷的焱攸毫发无损,让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忍着疼,小心地吻了她的脸。这段情,那时就开始了,或者更久,久到八年前初见的那一天就埋下了根。
再相逢时候,他不愿意告诉焱攸他到底是谁,所以她不认得他,他不恼,她不爱他,他也不恼,可是他嫉妒那些个围在焱攸身边的男人,他想要焱攸只是他的。也许是在冰冷的皇陵守得久了,他的性子也变得古怪了。
他慢慢穿过游廊,走进他的新房。倘或焱攸正在垂泪,或是暗自伤神,或是什么都没做就是睡了过去,他也只会怜惜她,怜惜她嫁给一个不能成为皇帝的丑八怪。
可焱攸并没他以为的那么在乎,喜帊早就被她自己掀开丢在地上了,连头上的钗环也卸得差不多,只一根簪子松松地挽着头发,正在独个儿喝酒,喝得好像还挺多。
他有些恼了,两步走过去,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没有表情的青脸看起来颇有些怕人。不过焱攸并不怕他,她又斟了一杯酒送到他手边,“喝酒。”
百里瑾冷笑,眼神冰冷地盯着他的娇妻,焱攸一笑,她不怕他。他接过她的酒,“倘或我喝了这杯酒,是会立刻神智不清呢,还是会腹痛如刀搅?”
焱攸脸不变色心不乱跳,向着他又是微微一笑,眉眼都极温柔,“我没亲身试过药效,不过大约就是后一种吧?”她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对付。
百里瑾沉默着举起酒杯,焱攸以为他会把那只玉杯狠狠摔下,可他的声音不高,像是方才的火气都散了,“攸儿想让我喝下的东西,我怎么会不喝呢?”一仰头就喝干了杯中的酒。
焱攸愣了,猛地站起身子,“你明知道……”她停了半晌,百里瑾看她的眼神很痛苦,刀子一样剜在她心上,把她后面的话都冲得忘了。百里瑾低下头,想来是药效发作,他的身子佝偻起来,焱攸看见他攥起拳头,连骨节都发白了。百里瑾腹中渐渐疼痛难忍,又口渴得难过,站起身哆嗦着手去取茶。焱攸冲过来一把打落了他手里的茶盅,“不能喝水。”她咬了咬牙,解释了一句,“会更疼的。”
她知道自己的这场婚事若无百里瑾从中使力,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做成的。她本来只是想惩罚他一下,连带着让他在新婚之夜和以后都离她远一点。可她没想到他会在知道那是毒药之后还自己喝下去。她觉得他就是个疯子,可他却神志清醒。
百里瑾坐回床上,只不过背向着焱攸,腹内的剧痛让他止不住全身颤抖。焱攸不知道自己为何觉得不忍心,她的手也在发抖,慢慢搭在百里瑾的肩头,让他转过身来。焱攸叹口气,她这些天都觉得不痛快,可是百里瑾的痛苦并没能她觉得稍微痛快一点。而且百里瑾转身颤抖着抱住她的时候,她也没有推开他。她想起在大漠上的日子,她缩在百里瑾的怀里活了下来,却在百里瑾的庇护下心怀鬼胎。
焱攸闭上了眼,终于伸出手紧紧搂住百里瑾的肩头。她的心思一直太大了,大到不愿意考虑别人的感情,她是做事的人,只会对事儿不会对人,所以她就没法取悦她的姑母,所以她劳尽了心力也只得这样的下场。现在她过往的一切彻底对她关紧了大门,她被抛弃了,身边是一个同样被抛弃的人。她低下头,疲惫地坐下,用身体撑住百里瑾,“你这个疯子。”百里瑾没有戴冠,黑亮的头发柔顺地缠绕在她的手上,她没有像所有大鄢新婚的女人一样用两人的头发去结一个同心,也没有哪个大鄢的女人会在新婚之夜给自己的丈夫吃下毒药。
一个时辰缓慢地过去了,药效也渐渐消失,百里瑾虚弱地躺在床上,焱攸已经疲惫地睡过去了。在梦里,她模模糊糊地知道,明天开始,她要在宫里生活了,她将要跟一个青面的丑男人一起被关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笼子里。
她又模模糊糊地想到,皇上已经有了要下世的光景了,用不了几年,百里珉便会即位。而她那个小肚鸡肠的姑母是不会放过皇后的。那个女人占在皇后位子上那么多年,早就让她嫉妒痛恨,她会慢慢摆布死百里瑾母子。而她焱攸,将回到父亲的家里,她可以继续她的生活,只是不再有婚姻。她可以继续控制着大半个江湖和小半个朝廷,可她那时候要继续效忠于谁呢?百里珉么?除非他真的是一个值得效忠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