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秋雨滴空阶
若说大婚之前的种种担忧还只是猜测，那么现在的真实处境怕已可说是岌岌可危了。不过，若只是这些，焱攸倒还不怕。她怕的是寂寥。她怕这种日子，几个时辰几个时辰都只有冷雨滴竹的声音，她就病仄仄的，跟着这座幽暗的宫殿一起失了生气。
她不怕皇后杀掉她，不是皇后会饶了她，而是她晓得皇后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可是她怕皇后会活生生地闷死她，只要把她锁在百里瑾的宫里，那就不用旁人来杀她了，她自己便会死。
她在卧房里来来回回地走，无聊地数着自己的步子。她宁可自己还在朔北的草原上，纵马驰骋，哪怕风刀割破她细嫩的面皮。如果不是嫁进了宫廷，也许她现在正在大昱国南方温暖湿滑的天气里，与江湖豪侠斗酒豪饮。她叹了口气，止住这些瞎想，最难忍的事便是一夕之间她不再知道外边的事，这种突然之间又瞎又聋的滋味快让她疯癫了。
她停住脚，看见飞鸟四仰八叉地躺在她的床上，因为无聊而昏昏欲睡。她叹口气，飞鸟还是个孩子啊，跟着自己憋在这里真是太委屈了些，“飞鸟。”她轻唤一声。
飞鸟爬起来，揉了揉眼睛，用她自己的语言叫了一声，“姐姐。”
焱攸想让她高兴一些，“你听外边，像是有人来了，你不出去看看热闹么？”
飞鸟丧着一张小脸，“这个地方怕是只有鬼热闹，连个活人味都没有。”虽是这么说着，她还是挪动小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屋里又静下来，焱攸独自立在窗前望着外边的千杆翠竹发呆，只是不出一会功夫，飞鸟又跑回来了，用自己的语言叫了声姐姐，随后又换成了中州的话，“那个叫……叫……莫远的书生来了。”
“是么？”焱攸倒有些意外，“可从来不曾听说这个书生跟百里瑾有什么交情啊？”
飞鸟摇摇头，她哪知道这些事，她就是个看了热闹回来禀告的孩子。
“那我也去瞧瞧吧。”焱攸有些好奇，飞鸟听说焱攸要出门走走，乐的陪着。皇宫里规矩多，所以她都不爱动弹了，可有焱攸在就不同了，便是闯祸了也不怕，焱攸一向是最护短的。
焱攸来到廊下，前后仍旧没有太监立着执岗，她来了这些日子，已经知道百里瑾性子古怪，不喜欢排场，喜欢清静，所以他这宫里的太监宫女不被传唤是不到前边来伺候的。她拉住飞鸟，没让她再往前走，她自己也只是立在窗前，瞧瞧向里面看。
那个穷书生果然在里面，还是穿成那个寒酸样。百里瑾坐在他对面，焱攸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忽然发觉他比上个月大婚的时候瘦了好些。她低了一回头，恰好对上飞鸟因为疑惑而瞪圆了的大眼睛。她笑了笑，手指放在飞鸟的唇上，飞鸟知道她要她别出声，立刻乖乖地点了点头。
“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得九方皋。”她听见百里瑾的声音，又抬起头向里看去。
莫远一笑，“我非千里马，只是读死了书的人，不堪大用。且我本是诗酒放诞的狂徒一名，倘或不入仕途还好，若入了仕途必不为世人所容，只怕是上不能为君王分忧，下不能为苍生造福，中——中还会累及王爷。”
百里瑾一笑，“我已经守了六年的皇陵，难道还怕被人连累么？我这次回来，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避着我走，你能来见我，也是不负你我少年情谊。”焱攸听他声音里颇有些酸楚，只是她并不好可怜人。
“我听王爷的话里颇有些自怨自艾之意。”莫远的声调有些高了，“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有坚忍不拔之志。这些话，原是我们幼时同在书房时师傅教授的，难道过了这些年，王爷就忘了不成？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焉知此番皇上将你召回京中，不是试你的心性？我就不信像百里珉那样的人反倒有资格做皇帝？他若做了皇帝，那我便只有剃度为僧，去庙里为大鄢祈福了！”
“狂生！狂生！”百里瑾笑了起来，很是爽朗，焱攸听得心里一惊，这痛快笑声倒似好生熟悉。
“王爷，我想皇上把焱大将军的女儿指给你，总是有原因的，这或许是在暗示焱将军，皇上并非想把皇位传给百里珉。”
百里瑾摇摇头，“我并不想继承皇位，六年前也许我还想，可是现在……”他摇摇头，“不过我倒也不后悔。你说焱将军的女儿么？她现在日日待在我的宫里，便犹如笼中鸟，阶下囚，日日愁闷，日日不得欢颜。”百里瑾长长叹了一口气，焱攸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她没想到百里瑾有这样一叹。
“我倒有幸见过王妃一次，也听一人说起过王妃的一二件小事。”莫远多少说的有些犹豫，“王妃若是男儿那必然是了不得的英雄人物，所以她该是能挨过眼下的不如意。只是一点，生长富贵丛中的，嗜欲如猛火、权势似烈焰，总不是好事。依我看，如今的朝局并非如一般人所以为的那般清明，而是晦暗难测。将王妃置于王爷的宫里，清清静静地与外边的是是非非一点无干，也是保全王妃的方法……”
焱攸没听他后面的话，转身走开，胸中一口闷气难以开解，什么时候自己的命运要旁人操纵，真是白活了这些年。
飞鸟疑惑地四处看看，中州的话她还不能完全听明白，就算能够完全听明白也未必能懂。
焱攸才走到院门口，突然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百里珉带着太监宫女一大堆，自外边进来。原本在门口的太监十月似乎是要进来禀告，却被他笑嘻嘻地拉住。他抬起头，一看见焱攸，嘴角边那抹笑意更浓了。
“王妃近来可好啊？”百里珉有些油腔滑调，焱攸反倒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焱攸把方才的闷气丢在了一边，只看眼前这个对她死活都不过问的表哥，“珉哥哥是来寻王爷的，还是来见我？”
百里珉有些尴尬地笑笑，“我是来看妹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