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与父亲同房前,一直和奶奶睡在一起。奶奶没有女儿,一直把她当自己的女儿来疼。这对过早地失去生母的母亲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也因此,母亲在婆婆家就更加地卖力做活了。每天鸡叫头遍,母亲就摸索着起来,把尿盆端在怀里悄悄地拉开门去倒掉。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好早饭。接着开始为圈在圈里的猪和羊忙活。奶奶也曾是这样过来的,也就没觉着母亲这样辛苦有什么不妥。在奶奶眼里,作为婆婆,只要是不打不骂母亲,能给母亲吃上一顿饱饭,也就是对母亲最大的疼爱了。至于辛苦,那也许是女人生来就该承受的。尤其是像母亲这样带着劫数的童养媳,仿佛命中注定就该承受比普通人更多的苦难。
母亲尽管起早贪黑地劳作,但是在父亲眼里,母亲就像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无论母亲做什么,怎么做,都不能令他满意。他会动不动就对母亲大发脾气。轻时痛骂一阵,重则便是一顿乱踹。他对母亲发脾气,是不分时间和理由的。
有时,因为他不小心弄伤了手指,就会痛骂母亲是扫把星。他的伤口要是深的话他就会对着跑得满脸是汗的母亲用脚狠狠踢她的身体。一边踢一边骂:“真你妈X地倒霉!老子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一个只会妨人却没用的东西。叫你拿条布都慢慢腾腾的,你他妈的能做什么!老子要你能干什么!”
母亲毕竟是带着命的“短”来到父亲身边的。因此虽说俗语有云:揭人不揭短,骂人不骂娘,但父亲却偏偏喜好去揭母亲的短,也更加爱骂母亲的娘。父亲的眼里从来都看不到母亲所流的汗,也就不会去注意母亲眼中的泪长得都能纳出一双够他那双大脚穿的鞋底子了。
母亲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她吃得穿得最少最差,干得却是最多最累。至于她究竟哪里与别人不同,无非就是那根多出来的手指。到了婆家,她就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短,也因此她总是默默地承受一切。母亲就是流泪也是没有声音的。倒是那没有声音的眼泪,常常会砸在她低头劳作的器皿上发出“水滴”的声音来。
她觉着她的命就该如此,所以她从来就没有抱怨什么,也就更加不会有反抗。没有那样的意识也就不会有行动。她觉着她的大姐能嫁到“滩上”,四姐能嫁到贵平,其他的姐姐也都嫁得不错。那是姐姐们命中的福气。至于她,生来就与那所谓的福气无缘。
母亲是认命了的母亲!母亲是麻木不仁的母亲!母亲是非常懦弱的母亲!母亲——却又是特别坚韧的母亲!
母亲早晚做着女人的活儿,日间做着男人的活儿。夏日七月里的一天,母亲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奶奶,吃过早饭就匆忙地迈动着小脚,去自家的一片玉米地里割鸦片去了。
据我后来从爷爷那里了解到的有关鸦片种植的情况,就是人们总把它种到某种庄稼地的地中心。至于是为了防止外人偷割,还是担心官方查抄,我就无法从爷爷那里得到确切的证明了。我所记住的有关种植鸦片的事,就是人们总要把它种到地中间去。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我们这一代人长大之前。
奶奶掂着小脚去了种植鸦片的玉米地里后,母亲很快也背起长长的一团麻绳子,跟随着父亲去另外一片种植向日葵的地里去了。父亲肩膀上扛着锄头,背着太阳走去。母亲跟在父亲的身后,快速地移动着脚步,眼睛盯着太阳照在锄头上的光线。心里面,莫名地紧张起来。那锋芒毕露的锄头在太阳光里闪烁着光芒,母亲觉着那光芒,一直刺向她的双眼。直刺得她眼睛灼痛,淌出泪水来。
在泪光中,母亲就看到一片闪烁迷离的星辰,在眼前晃动。母亲的思想,就跟着银光点点的星宿,飘到夜空上面去了。母亲的脚,被前面一根散落在路上的树枝一拌,就跌了个嘴啃泥。母亲摔倒在路上,啃了满嘴的泥土,却不敢出声,而是慌忙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掸去衣服上的泥土,就小跑着去追上走出几十米远的父亲。
母亲一边跑,一边忍受着锥心般的疼痛。母亲痛,不是因为摔倒伤到了身体,而是因为她的脚——母亲先前在娘家没有缠过脚,因为她要做很多的活儿,走很多的路,也因为她没有母亲。当她到了婆婆家后,婆婆看到她的脚很长,就觉着这是一件女人很丢脸的事。在婆婆眼里,女人脚大似乎要比女人去偷汉子还要下贱、丢人。
于是婆婆为了表达她对媳妇的爱,就日夜忙碌着为她的小媳妇用麻绳子结结实实地纳了一双像铁一样坚硬的鞋。母亲把脚指头弯曲起来,流了一身汗淌了一脸泪才把脚硬踢进鞋子里去。
从那一刻起,母亲白天晚上便穿着那双充满“疼爱”的鞋。母亲的脚在那双鞋子里流血,母亲的泪,却只能在婆婆不注意的时候静静地淌。母亲常常在深夜疼醒后,就咬住被头,不让自己发出那种胸腔里流淌着的声音。即使母亲的脚痛烧着了心,她也还是忍着;忍着那每一根麻绳子穿透泪心的疼痛。因为母亲知道那是婆婆对她的厚爱。
而这种爱,无论有多沉重,多痛苦,母亲都惟有接受,默默地接受。母亲一边小跑着,一边吐着嘴里的泥土,她喘着粗气接近父亲的后背时,又拼住呼吸,压住剧烈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气声。母亲在沉重地吞咽那杂乱的声音时,也把没有吐完的泥土一起吞咽了下去。
父亲在一片低头含笑的向日葵中间,挥动闪着光泽的锄头,在他的身后,就倒下无数的杂草。那草虽被父亲的大脚踩出了汁,却也显得鲜活,毕竟是刚刚离开了泥土的缘故。有几株毛花有子已长出了丰硕的穗子,却被父亲踩碎在泥土里了。母亲用手抚摸着那一株、一株破碎了的毛花有子,心里就七零八落地难受起来。母亲心里难受,却不能放慢手脚,她快速地伸出手去,抓捡起一捧又一捧杂草,堆到地界上。
中午时分,母亲已将杂草堆起一座小山。娇阳似火,热浪滚滚。大地变成了蒸笼。大地上的草木,一棵棵,搭头耷脑。像被蒸熟了一般,没有了生气。
母亲身上的汗水,早已浸湿了衣服。使得那原本肥大的衣服,紧紧贴在了母亲那已经开始显山露水的躯体上。母亲却顾不得这些,用手背草草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继续忙活儿着。
母亲拿起粗糙的麻绳,抖成一条后,再对折起来放在空地上。把杂草一捧、一捧齐整地摆放在绳子上。父亲光着上身,蹲在地上吸溜着一根烟卷,眼神怪里怪气地看着母亲艰难的动作,不时地甩出几口涌上来的涎水砸向母亲的身后。
母亲正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杂草收拢在绳子中间……
父亲把手指间还没有抽完的半根烟,狠狠地摁在鞋底子上……
母亲跪在泥土地上终于将草捆好。就在她起身时,父亲扑了过来。面对父亲的突然袭击,她感到惊恐万丈。
当母亲那颗慌恐的心,就要停止跳动时,一只狗出现在他们扭成一团的身体边。家里那条很少出门的花皮狗,也许是由于奶奶去了玉米地里,肚皮感到饥饿,才懒懒地跑出来。它跑到父亲脚边,去吮父亲那只在泥土地上动来动去的汗脚。就在父亲扭过身体怒斥狗时,母亲乘机逃离虎口。
父亲猛地站了起来对着花皮狗就是一顿乱踹。他一边踹,一边破口大骂:“你这畜牲,活得不耐烦了,迟早老子定把你扒了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那一向不很凶猛的花皮狗不知是被父亲骂恼了还是踢疼了,总之它是发怒了。它发怒了竟也敢向父亲扑去。
那扑向父亲的花皮狗被父亲狠狠地踹倒在了地上,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狗撞倒了几株微笑着的向日葵,倒下去的向日葵脑袋扣在泥土里悄悄哭泣,母亲爱怜地蹲下去想扶起脱落了几片花瓣的向日葵。那被父亲激怒了的花皮狗竟然不顾羞耻地扑向了没有预防更无反抗能力的母亲。
母亲被花皮狗扑倒在地时怀里还捧着几株垂死的向日葵。那些残留在脑袋上的花瓣,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被母亲不情愿地压在了身体下的泥土地里哀哀地流泪。母亲觉着心口一片潮湿,她想那定是向日葵的眼泪,湿了她的心也湿了泥土的心。母亲还没来得及为向日葵落泪,就被花皮狗咬得后背上鲜血淋漓。母亲流泪了。母亲流泪,是因为她觉着自己的皮肉被一条条撕裂开的那种疼痛,在她身的身体里和内心里燃烧,而再也无力为向日葵伤心了。
母亲渴望着父亲能将狗打跑,母亲更渴望的是父亲作为她一生的依靠能在此时将她保护。然而母亲的希望很快被花皮狗尖锐的牙齿撕碎了。父亲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去制止花皮狗的疯狂,更没有动作将失去理性的狗打走的意思,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保护母亲的意识。那花皮狗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因为没有遭到反抗而觉着扫兴,也许是它的本意并不是想伤害母亲,而只是为了报复父亲对它的凶残,也许是因为它还有人性。总之它被突然跑过的一只野兔勾引跑了。也或许它觉着去追一只狂奔的兔子,要比对付躺在地上任它撕扯的母亲有诱惑力吧,再或者它认为兔子肉要比人肉美味。它到底是奶奶养大的,因此它还是通人性的狗。
父亲仿佛有些扫兴。也许他认为是那只不知死活的狗,打扰了他的一场好戏。他就觉着那如恶狼般的花皮狗还没有完全吞掉它的猎物就离去是无法让他那狠毒的心肠得到满足的。
他恨花皮狗,扫了他的兴致,他也气兔子打扰了他眼前的一场好戏,但是他最终却把所有的气,所有的恨,都洒在了母亲的身上。或许他觉着,母亲毕竟是一个人,是人就不同于兔类和狗类,因此他和她生气才会不失人的身份。
他冲着爬在地上的母亲甩着唾沫星子:“你这个狗不吃的东西躺在地上装死呢。还不起来把草背回家去烧饭。”父亲后来骂我们的时候总是用一句“狼不吃的东西”来开做开场白。他骂母亲时却是永远地记住了“狗不吃的东西!”
母亲吃力地从地上摇晃着站起来时,后背上的衣服已被花皮狗撕成一条一条的。母亲同时被撕碎的还有她的心,她对父亲仅存的幻想和希望。母亲的后背上流着鲜红的血,母亲的心里也淌出疼痛的血,母亲的心跟着身体碎裂了。父亲紧接着一声喝斥:“背不成挂上!”
母亲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背上的血就像“引钱老爷爷”一般不停地往外流。一路走来一路流,直流到家里。
奶奶从箱子底找出一块“土龙骨”,用小刀轻轻地刮些粉沫敷在母亲的伤口上。母亲的血刚止住就被父亲大声叫唤着做活儿去了。夜里,母亲躺在奶奶的脚底下喃喃地念叨着“赵家壕、高兔壕、河棱上——”奶奶问她是否在说梦话?母亲带着哭声说她不是在说梦话,她是在想她的村子,想她住过的地方,想她的姐姐们和父亲。
尽管父亲的家和婆婆的家离得不是很远,但却是相互望不到的,无论她站在多么高的土邱上望,望到的也只能是满目的荒漠。奶奶听到她的哭泣就会勾起自个儿当年的记忆。
奶奶奶第二天,会在母亲大汗淋漓地放下背上的草时,一把将她拖进里屋,就锅舀一碗捞饭就锅舀一碗米汤:“你赶紧吃,要不让那个灰疙蛋看见又要跟你闹了。”母亲知道婆婆疼她,却又害怕她男人的大脚踹她的皮肉。她感动而又极为恐慌地吃着滚烫的米汤捞饭,汗水在往碗里流,泪蛋子也不停地往进淌。这也许是母亲最为幸福的时候了。母亲来到婆家后,一直是吃“蒸糠叶菜”(糠里拌进些菜叶蒸着吃)的,能吃到一碗米汤捞饭是她天大的福气。
母亲做了父亲的“新娘”。母亲在十五岁那年,她爬到父亲的背上,双手搂着她男人的脖子。就这样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