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吃晚饭,我只要想到父亲和三哥的嘴脸就恶心,想到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白发母亲的双手我就心疼,为了避开我恨和我爱的人,我情愿让肚子饿着。没等爷爷回来我就钻进了被窝。我想早点睡着,进入一种梦境中就可以逃开这个肮脏的世界,也许还可以让大雁带着我飞到蓝天白云上去,那儿会是一个圣洁美丽的世界吧。
耳边没有了父亲的大声咳嗽,也听不到了三哥那跑音走调的爬山调,就连母亲那撕破喉咙的嚎哭也被一阵狂风卷到沙丘后面去了。四周是那么地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唯一的声音却越来越凶猛,仿佛要蹦出坚硬又脆弱的躯壳去寻找永恒的静止。漆黑的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灯光,有的只是沉沉的黑暗。这样安静的黑夜被厚厚的沉沉的黑色的空气包围着,空气中就有了静得可怕的那种不安和骚动。我的两条腿深深地陷进了泥沼,我使足了力气想把腿抬起来,可是我的腿像在那儿生了根,一点都挪不动。无论我抬哪条腿都是一种徒劳,我动不了,就想喊,可是一股很强的气流猛烈地扑进张开的嘴巴里,我的嘴就变成了一只大气球。我喊不出声去,我的舌头被那股强烈的气流压在嗓子眼儿,我觉着自己就快不能呼吸了。突然间有一只大手伸到我面前,我就变得像一只麻雀般弱小落进那只手掌。我感到窒息,死亡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近,近得我用那根多长出来的六指就能触摸得到。我在充满恐怖的气息中渐渐地感觉不到了空气的存在,就连那种黑色的空气也感觉不到了,我感觉到的就是我要死了,会死得非常地痛苦,非常难堪,非常屈辱,非常羞耻。我没有力气去挣扎,我闭上了眼睛,我看不清是谁了把我活活捏死在手心中。可我似乎又看到了确实有一只手正在活生生的掐死母亲,母亲的一缕苍发垂了下来。我似乎又有了一丝力气,就用自己残存的一点气息去触摸那缕苍发,那上面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有的只是无尽的辛酸和屈辱。我想最后喊一声,喊出长久已来积压在心底的声音:妈妈!妈妈对不起!妈妈我爱妈妈!我张大嘴巴喊,不管我如何努力可就是无法冲破那股强烈的气流——
这是爷爷为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昨晚爷爷把我晃醒后我就一直睁着眼睛望着黑黑的屋子,狂跳的心总也安静不下来,我害怕这眼前的黑暗真得会让我永远看不见母亲。我心里盼着天快点亮,天亮了我就可以爬到窗台上偷偷看母亲在院落里忙碌的身影了,也许我还是喊不出那一声妈妈但至少可以看到她,就是看到她的一个身影也是一种安慰。天亮了,我也可以假装背课文在无意中走到她身边去蹭一下她的衣服,那衣服里面虽然只有骨头却有着别人没有的一种温暖,那种温暖让人陶醉,让我又回到了母亲柔软的身体里获得安全幸福。
一声尖锐的鸣叫让我的心生出一种热切的情感,鸡叫了,鸡终于叫了。隔壁的门响了一下,我知道母亲起来了。我穿上衣服下炕时爷爷伸手点着了灯:“六六,你今天不用起这么早,再睡一会儿。”我一边穿鞋一边回头:“爷爷,上午在课堂上要背昨天学的课文,我出去背课文去。”
我悄悄跟在母亲的身后来到鸡窝前,母亲跪在地上身体向前倾,头贴近鸡窝门,伸进手去在一阵鸡叫声中抓出一只雪白的公鸡。母亲一只手托着地,一只手把白公鸡搂在怀里像搂着一个不足月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母亲搂鸡的样子让我觉着好温暖,我想我小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把我捧在怀里。我觉着有一股暖暖的液体在我的体内涌动。那是幸福的滋味。我很想扑进她怀里代替那只鸡去感受她温热的胸怀,我也想再一次地逃离,可无论是扑进她的怀抱还是选择逃走我的脚就是迈不动,像又回到了昨夜的梦里。
母亲发现了我,她的嘴唇在黎明时的光线下慢慢翕动着,一只手向我的头伸过来,我闭上眼睛想象着母亲温柔地爱抚。可是我没感觉到那只手,我睁开眼睛看到那只手就停在离我很近的半空中。那只长了六根手指的手在那里抖动着,就是不敢放到我的头上。我知道母亲对我的爱是小心翼翼的,我的冷漠让她害怕,让她胆怯的不敢轻意去抚摸一下女儿的头。我的鼻子发酸,不是没有勇气喊一声妈妈,是被一种强烈的情感控制住了,在那一瞬间我也丧失了语言能力。母亲那只手最终还是放在了白公鸡的身上。当母亲用很慢的动作从我身边走开时我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抖动,她的心也在哆嗦。我知道母亲是要在鸡出笼前把白公鸡圈起来让爷爷中午时抱着它到十龙庙上去。母亲不敢抚摸我却把对我的爱通过白公鸡传递给我。那只白公鸡将要把我从龙王爷那儿换回来。没有了龙王爷的保护,我这个六指以后的命运会怎么样?母亲也许真正感到害怕的不是我这个六指,而是我这个六指女儿的命运。
上午老师讲课的时候,我的心思就随着那些汉字飞到了天上,我在蓝天上飞翔,在白云上面歌唱。老师生气地用教鞭敲打我的桌子,我睁开眼睛看到桌子上的书湿了一片。我站起来低下了头。老师冰冷的棍子敲在了我的六指上,我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他敲够了就把一张散发着浓浓的大蒜味的嘴凑近我耳边:“听说你今天开锁,是不是等不急吃那只鸡了,刚才在梦里鸡肉好吃吗?中午的鸡肉我这个当老师的有没有份?”我的声音比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老师,那只鸡是要献给龙王爷的,没有我的份也没有老师的份。”老师的脸不知为什么没红,也许他的脸皮太厚的缘故,因此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颜色的。老师回到讲桌前清了清嗓门:“六指同学作为一名学生却在搞封建迷信活动。大家说她的这种行为是不是该受到惩罚?”“该!罚她扫一个月的厕所,连男厕所也要打扫。”
我背后的一只眼睛告诉我,三绑子正在后面的角落里不怀好意地笑着。爷爷蹲在十龙庙门口抽烟,抽一口就抬头看看太阳,看到我走来就忙把没抽完的烟磕倒在地上急切地问道:“六六,怎么这么晚?”“我值日。”“六六,还来得及。跟我先到庙里去磕头。我和爷爷跪在没有龙王爷的供桌前。桌上点着两根红色的蜡烛,那只白公鸡已经变成盘子里一只没了毛的鸡,旁边一只碗里放着用年糕做成的三只桃子。桌子左边坐着守庙的人。爷爷手里拿着那把锁地窖的铜锁一脸虔诚:“求龙王爷收下这只鸡,换我孙女回来。求龙王爷放我孙女回来吧,我来换回我的孙女。我和孙女给龙王爷磕头了。”
我们磕过三个头后爷爷把手里的铜锁锁上,用一根串着铜钱的红毛绳把铜锁也穿起来挂在我的脖子上。那只铜锁挂在胸前,爷爷就拿钥匙去一边开一边问道:“开开没有?”守庙的人就答:“开开了。”爷爷把开开的铜锁再锁上然后再用同样的方式开,一共开了十二次。爷爷拉住我的手站起来,起的时候爷爷有些吃力,身体晃了一下,一只手扶住桌子一只手扶住我才站稳:“爷爷老了,六六也长大了。”“爷爷不老,爷爷是跪得太久了的缘故。爷爷以后不要下跪了。”
我看到爷爷的脸上又长出一块土灰色的斑块心里觉着脚下的地在慢慢往下沉。爷爷从我的脖子上取下十二串铜钱坐在凳子上认真地辫起来。我坐在爷爷脚边的小凳上看着爷爷的脸上新长出的大大的土色的斑块。
记得爷爷第一次长出这种东西是在前年,那一个没有这么大,和现在这个比起来明显小很多,当时爷爷对我说那是土眼。
我还记得爷爷叹口气对我说他离入土的日子恐怕是不远了。我明白他说的入土就是像奶奶那样永远地睡在地下,而我也永远地不能再看到他,我就是喊爷爷喊破喉咙,他也不会听到。想到爷爷真的有一天会离开我,永远地离开我,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恐惧。我难以想象出没有爷爷的日子我会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