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境最终与现实重叠了……
疼,身体被撕裂开的疼,疼得掉了胳膊,断了双腿,腰身被劈成两截,上身再也找不着下身却能强烈地感觉到下身被刺穿的疼痛,疼得像在千万只铁蹄下的一粒沙尘被死死地扣在蹄心。血,血从我破裂的皮肤淌出,越淌越多,在我的身下凝结成一片黑色的云。黑,天空没有了颜色的时候就是一种黑,一种原始的绝望的黑,黑得让人觉不出自己是谁、身处何地、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眼睛是黑的,眼睛里的世界是黑的,再也分不出人与世界的颜色。在这濒临死亡的黑色世界里连身下的血都染成了黑色。最后我看到一只奇大无比的脚向我的小腹踢过来——那一脚可真狠,把我黑色的世界踢破了,破了一个洞,一团红色的东西从洞里冒了上来,可那好像不是我藏在黑色世界里的红色太阳,像是一团液体。我本能地感觉到从身体内流了很多东西出来,我把手伸了下去。朦胧中我的第一反应是我又小便失禁了,可能比昨天还多。我把沾着液体的手慢慢举起,天哪,是红色的……
我不知道身体下流血是女孩子的生理反应,但我隐约感觉到女人的耻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八十岁的爷爷给我讲过很多故事,惟有这个没讲过。失语的妈妈也许还没有想到她的六指女娃这么快就成人。我曾听到过几句姐姐在来这个时像做贼一样偷偷和她的女伴躲躲藏藏的议论:“听说来了这个就得要嫁人了,听说要……,还要生孩子……”我就更加确定这是一个女人的耻辱。
我不知道妈妈是用一个沙袋来对付这事的,妈妈只把这个教给了姐姐,也只为姐姐缝了沙袋。我怎么办?我在恐慌中猛然想起以前爷爷他们止血都是把棉花点燃后按到流血的地方。我把被子上的一块补丁扯开线,揪出一团破棉花。我划火柴的时候手就些抖动,不知是因为胳膊上的伤还是内心的恐慌,当我闭住眼睛把烧着的棉花往流血的地方放时,棉花在中途就灭了。我连续点了几次都是这样。我只能把烧黑的棉花放在上面。也幸亏我没点着。火辣辣的疼,但是全身没有不疼的地方,因此也就能忍耐,也就能麻木。
我醒来得太迟了,火红色的朝阳已经露出了半张笑脸。我想起牛草没割,水也没挑,就到了要去学校的时间了,心里就越发紧张了。我走到院子中间不知该怎么办时爷爷步履蹒跚背上背着一捆草,像一座小山一样重的草沉沉地压弯了他的腰。我去扶爷爷,爷爷的双腿有些抖动,我想把他背上的草放下来,可是那捆草在他的背上打了死肩肩,怎么也揪不动,爷爷就索性坐在了地上。我把爷爷扶进屋里转身出去走到那两只铁桶前。那是两只大小有别轻重不同的铁桶,颜色是接近于发黑,又有些生锈的迹象。里面起码能装得下家中最大的水缸里二分之一的水,我每次用那根木头扁担挑水时,就会感觉到那勾着桶的铁链随时要断开,那肩膀也随时要脱臼。那根扁担弯了,我的肩自然也直不起来。我每次挑水时都咬着牙心里数着数就是不敢停,因为停下了就再也挑不起来了。我把倒扣在地上的两只铁桶翻起来,觉着全身无力,恐怕今天连这两只空桶都挑不起来了,可是有什么办法,爷爷都累成那样了。“六,快去上学吧,爷爷抽完这锅烟去挑。”爷爷手里提着旱烟袋,端着正冒烟的烟锅子站在我身后。我的心也开始流血。流吧,反正全身都在流血。我咬了咬牙:“爷爷,我不上学了,以后我再也不让爷爷替我受累了。我自己的活儿自己来做。”一声沉重的叹息来自爷爷苍老的胸腔:“六,可不许胡说,快去上学吧。爷爷还能活多久?早死晚死的事了。六啊,你还小哪。女娃子不去上学将来能找个好男人也行。可是你和你姐不一样哇,你比别人多长了一根手指。‘六指’在人们眼中就是个‘贼’。你要是念书念出息了,像你大哥那样考到大地方去,你就不用回来受你母亲受过的苦了。你没别的出路,你只能用功夫好好念书,你放心,爷爷临死的时候会交待你大哥让他替你交学费,你爹那儿我也会嘱咐好他,让他别阻止你上学。爷爷盼望着咱家能出个女状元呢。”
大哥?大哥在我心中的概念是模糊的,也许因为模糊才会对他抱着希望。他长什么样我都快忘掉了,上次什么时候见过面也想不起来,说过什么话也没有印象,也许什么都没说过。爷爷说得对,现在放弃,就意味着永远放弃,放弃的又何止是上学,放弃的是一个世界,一个也许能属于自己的世界。
我背上书包走出很远才回头,爷爷很吃力地担着两桶沉重的水桶,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那背影越来越小,小的只看得见那两只水桶在左右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