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乾元九年,夏至。
大渝国,长陵晋国公府。
天刚见亮,太夫人跟前的管事婆子桂氏就宣领着四个丫鬟端着食盒跨入了朗溪阁。
院内指挥扫洒的大丫鬟春晓忙不迭的从偏厅唤来了管事陈氏迎接。
陈氏冲桂氏福了礼,笑道“三姑娘昨个读书太夜,今儿还困着觉呢。”
“姑娘勤学是好事,只是别熬坏了眼睛,老太太知道怕是要心疼的。”桂氏点头回了礼,侧身让丫鬟们将食盒搁置在院中石桌上“这是老太太派发给各位姑娘的夏至羹,让三姑娘起来用些罢。今日杨家表姑娘会来府上请安,老太太说让姑娘早些过去陪陪表姑娘也是好的。”
“桂妈妈费心了,吃盏茶再走吧。”陈氏笑着接过丫鬟秋芒递过来的茶盏端到桂氏面前。
“老婆子还得给几个少爷送过去呢,可不敢耽误。”桂氏双手交握,没有伸手接过茶盏。陈氏将茶盏搁置石桌上,仍旧是笑盈盈的“看我这耽误事儿的,桂妈妈自然是比我们要忙的,我这就送您出去。”
送走桂氏,陈氏看了看桌上的羹食,吩咐秋芒整理摆盘,径直往姑娘闺房走去了。
屋内墙的东北角摆放着一檀木书柜,朱红的雕花木窗半掩着,支起的七弦琴被粉色的纱帘遮住,紫漆描金香炉中升起阵阵袅袅的香烟,卷裹着纱帘,弥漫着整间香闺。床上的人其实早就醒了,瞪着眼看着绫罗繁复的床帷,也不知道思忖着什么。阮芷兮,晋国公阮申章嫡系孙女,刚过十五岁的小姑娘,从小被细致的玉养着,娇娇软软的身段,着一件素锦内衫,凤目朱唇,乌发四散,眉眼间有着丝丝倦意,凭添几分柔软。
“姑娘醒了就好,杨姑娘过些时辰就该到了,太夫人让您早些过去候着呢。”陈氏从柜子里拿出了缎花小褙来。
“菱瑶姐姐要来?陈妈妈,快把我前个儿新收的画本子装起来,我要跟姐姐拿去的。”小姑娘听着陈妈妈的话来了精神,从床上坐起来开始麻溜的穿衣。
“姑娘莫急,表小姐还得一两个时辰才到,太夫人吩咐送的夏至羹用完了再去也来的及。”陈氏帮她束好封腰,整理好裙摆,细致的伺候着梳洗。
“陈妈妈今日让小厨房做些凉茶豌豆糕给大家吧,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阮芷兮看着给自己打扇的桃枝不停的揩汗,挥手让她停了。
“姑娘是个心慈的。”陈氏看着菱花镜中娇俏可人的少女感慨道。
二等丫鬟婉书候立在门外,见着阮芷兮梳洗完忙殷勤的打起帘子“姑娘,早。”
阮芷兮看着石桌上满满的吃食,微微一笑“祖母可是将我当小猪养着了,前个才说我胖了不少得新置衣裙了。”
“老太太自然是想着姑娘的,姑娘正是抽高的时候,可不能误了吃食。”陈氏笑着接话。
“可我今儿这衣服怎的挂红鸡蛋呢?”阮芷兮提溜着穿好绳的红皮鸡蛋作势在身上比划着。
大渝国风俗,夏至当天早晨起来,将整鸡蛋煮熟,用红纸或红色染料将蛋皮染红,再用一个小网袋装上,系上少年、儿童的前胸,一直挂到中午或下午再剥去蛋壳将蛋吃掉。民间以为夏至吃蛋,能强身健胃,行走有劲。谚云“夏至吃蛋,石板踩烂。”
“姑娘说笑了,今个夏至,按照往年的惯例今儿老太爷要是要陪同圣人主持的祭祀的,过了晌午才回府,老太太且等着姑娘去请安呢,还是快些用膳罢。”陈氏少不得提醒着。
“我昨日做好的鹤纹团花香囊记得拿上交给大哥哥,省得他总说我犯懒,去年应下的礼物今年都没有做出来。”阮芷兮动作轻柔不紧不慢的进食。
食毕,妆扮妥当,众人簇拥着阮芷兮前往阮太夫人所居的长善堂。
阮家太老爷阮申章,随先帝东征西伐立下赫赫战功,大渝国正一品晋国公。阮老太夫人陇西李氏,四大皇商之一,大渝国正一品诰命夫人。两人育有三子一女,长子阮又青,次子阮在青,大女阮畅,小儿阮立青。阮老太爷辅佐先帝登基清政,深受皇恩,长陵望族阮家在整个大渝国可谓无人不知。阮芷兮则是长子阮又青嫡女,其母白氏随夫常年调遣到各地履职公务,她与哥哥阮灵棹自小养在李氏身旁,爱逾珍宝。
晋国公府斗拱交错,黑瓦重檐,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丽的池馆水廊,一草一木皆出自精匠之手,堂皇富丽自不必多言。入了长善堂正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正当地放着整块的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转过插屏,偌大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鸟雀。
门厅候着的丫鬟青书听着小厮前门来报早早地开了门角打了帘:“三姑娘今儿真早,老太太正礼佛呢。”,阮芷兮颔首朝她一笑入了门。
靛青深纱从屋内隔了佛堂,隐约可见阮老夫人身影,阮芷兮并未出声打断老太太,自顾的净了手取过茶案上的宣德炉,跟在老太太身边让她耳濡目染的也就喜欢上了替老太太每日烟祀点茶,比起做那些繁复磨人性子的针线女红,这些更让她乐在其中。
只见她先将特制的小块银丝炭烧透,放入香炉中,然后用细香灰仔细填埋。
在香灰中戳些小孔,再放上银叶云母片制成的“隔火”盛香。小小的沉木香饼,借着这炭火微薰,缓缓将香气散发飘散。香不及火,舒缓而无烟燥气,却自香风袅袅,低回悠长。香饼一旦焚起来,还须加以持护。香烟若烈,则香味漫然,顷刻而灭。若是香味太烈,须取起隔火。加灰再焚;时间长久,香味散尽,就需要添香了。
阮太夫人身着亚麻色鹤纹团花褙子,头戴深灰色珠绣抹额,此刻满脸笑意,眼角堆起了不少纹路,显得慈眉善目。阮芷兮将仔细点好的茶双手奉到她手中,李氏就着热茶饮了一口,看着眼前沉静的小姑娘开口道:“你如今也到了外傅的年纪,是该赶到学堂跟你哥哥姐姐们规矩上课去了,省得总在我这老太婆眼前闷着,一点小姑娘的朝气没得。”
“祖母这是哪里话,妹妹精怪着呢,她要捉弄起人来,我们几个怕都不是她的对手呢。”人未到声先入耳,只见一俊俏的小姑娘从门外蹿进来,浅淡的橙色长纱裙及地,外套红色对襟小衫,腰间扣着一块上好的和田美玉,一张粉脸蜜桃一般,朱红不点而艳,漾着笑意的眉眼虽还带着稚气,却已有娇俏林秀的模样。
“菱瑶见过祖母,给祖母请安。”小姑娘步入内堂,又乖巧的正襟行起礼来。
“小菱瑶来了,快过来让祖母好好看看长高了些没有。”李氏招呼着座下规规矩矩行大礼的小姑娘,又道:“你这一去荆州看你父兄就是小半载,你妹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性子越发古怪了。”
两个小姑娘听着祖母的絮叨默契的交换了个眼神,旋即三人又一同笑了起来。
说话间前来请安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整个长善堂一时热闹起来。
晋国公次子阮在青及夫人刘氏带着两个儿子阮柏侥和阮兰旌,四儿子阮立青带着三岁的女儿阮媛曦,都陆续的到老夫人面前请安。
阮芷兮的父亲阮又青年前刚册宝了三品大都护府,已出使澄光地州府巡查半载有余,其妻白氏陪同在外,其子阮灵棹到了外傅的求学的年纪,被儒学大家闻老夫子收入门下,也去了苍脊山束学,要等到中秋方能归家。
二夫人刘氏约莫三十来岁,身材丰腴,今次着了淡绿色的长裙,袖口上绣着形状各式的牡丹,亮色丝线描出几片海水云图,胸前是宽片淡黄色锦缎裹胸,身子轻轻转动长裙散开,举手投足如风拂扬柳般婀娜多姿,一脑袋乌黑卷曲的头发用了简单的牡丹簪花绾起来,是个俊秀灵动的。平素里也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如今得了晋国公府的掌事对牌主持中馈,却也是个随和客气的模样。
“瞧着两姑娘跟笋子似的个子蹿得极快,前两日我在洛霖居让掌柜的留了几匹上好的烟罗纱,改明儿给姑娘们做几个新鲜款式穿穿。”刘氏最是个周全的人物,听着老太太念叨着姑娘们长了身量,立刻接过了话茬。
“那就谢谢二夫人了,洛霖居的东西那都是长陵姑娘媳妇们心头宝,好多次我都没落定上呢,还是二夫人有法子,那我们就先谢过夫人了。”不怪阮芷兮总说菱瑶这张嘴能甜死个人,端是这个机灵会迎合的态度就让人没有防备。
“我也就是刚好跟掌柜家的娘子吃过几次茶,爱在一起听个戏,姑娘可别抬举我了。”刘氏被菱瑶说得笑了起来“我生了这两个不懂事的儿子,一点没有女儿来得贴心,平时看着你们姐俩在我眼前倒是让我羡慕得紧。”
此刻坐在刘氏下方的阮柏侥和阮兰旌猝不及防被自家母亲点了名,莫名有点无辜,只能附和着面上一笑并不参与她们的聊天。
“听说侥哥儿年下在御史台会有契机调动,你可得上点心打点,莫误了他前程。”老夫人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嫡亲大孙子很是满意,想起来之前老太爷提及的事,不免要对儿子唠叨叮嘱一番。
“儿子知道,母亲尽可放心。”右侧座席上的阮在青常年在军器监和兵器打交道,惯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
“侥哥儿跟二哥一样,打小是个沉稳谨慎的性子,母亲要担心的话还是担心给他挑选哪家姑娘做媳妇儿比较合适吧。”左侧座首席上的阮立青适时的接过话茬,跟老太太打趣道。
“端是你这做四叔的没个正形,好歹是个上骑都尉,天天跟手下那群兵油子厮混,你父亲前头可是给你立了规矩,你可仔细着点。”大家都知道老太太只是嘴上不饶这个小儿子,心底可是喜欢得紧。“这媛曦眼看着就长大了,你这当父亲的还一身孩子气,我让你为她寻个继母你总是百般推脱,今年又准备好了什么说词来开脱?”
阮媛曦的母亲江氏体弱,生她的时候遇上胎位不正难产,终究没能活下来,只留下这个乖巧伶俐的女儿,如今已经三岁有余。
“诶哟,母亲,咱这不是说到侥哥儿的事吗,怎么火烧到我身上来了,您消消气儿,赶明儿我就找个温柔贤惠的媳妇儿回来陪我伺候着您。”
“四爷说的是,侥哥确实到了议亲的年纪,我瞧着有几个姑娘不错,老太太得闲好好帮我掌掌眼。”刘氏笑着接过话茬,这会子可是救了阮立青的命。
大家又就着给侥哥儿挑新妇的话题闲聊了几句,老太太有些乏了就让众人散了去,只留了三个姑娘。又见两个姑娘久别重逢的欣喜模样,想来多的是闺中密话要讲也就放了她们自己玩去。
阮芷兮临了倒是忘记了将新做好的鹤纹团花香囊送给阮柏侥,遂遣了春晓亲自去送一趟,省得大哥哥总说她是个馋嘴的白眼狼,只惦记着吃食。虽然她针线手艺一般,可调香技艺是老太太请了长陵城经验老道的制香师傅研学,连教授的老师傅也夸她青出于蓝。
阮芷兮和杨菱瑶告别祖母出了长善堂,携手去了阮芷兮的朗溪阁。
杨菱瑶父亲杨谦如今刚册宝三品文散官光禄大夫,虽为人刚正刻板,却极有风骨。母亲阮畅是晋国公夫妇独女深受宠爱,哥哥杨绫霄年纪轻轻已册从五品亲王府副典军,杨家就她一个独女,虽自小锦衣玉食将养着,却倒深受父兄影响,是个正直爽朗的脾性。家中兄长甚多,近处得两个姊妹,一个是四房小叔阮立青女儿阮媛曦,今年还不到四岁,还是个奶娃娃,然后就剩杨菱瑶这一个表姐自小亲近,两人年纪相仿,一个温柔娴静,一个开朗活泛,打小爱在一块嬉闹。
“我此去荆州发现了很多小玩意,这次一个人回来没办法通通给你带来,下个月父亲回长陵述职,母亲自然会记着给你装备过来。晓得你是个小馋虫,此番只多带了些零嘴的让你尝尝鲜。”菱瑶使了两个丫鬟将两个沉甸甸的檀木朱漆锦堂大食盒放置几上,她素来知道这个妹妹对食物有多上心,每每听到看到什么新奇的食物,两眼发出的光都是不一样的。
阮芷兮听着姐姐的话,眼睛都不眨的盯着两个朱漆锦堂的大食盒子:“我也给姐姐留了新出的话本子呢,前些天哥哥送了鎏香坊新到的头面且留着给你献宝呢。”
“灵棹哥哥这几日可曾回过长陵?”菱瑶正打算接过秋芒呈到面前的豌豆糕的手顿了一下。
“哥哥三月初拜到闻老夫子门下就去了书院,前些日子来信应当是祖母生辰方可归家,这些物件儿是之前落了定按时送到我这来的。”阮芷兮看着从食盒里取出来的精致糕点,馋虫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陈氏从小厨房端了无花冰露呈上来,当季的新鲜无花果取瓤捣碎,佐以开春酿足三月的腊梅甜米浆打底,又掺了冰镇过的薄荷水,撒上萄干、芝麻、山楂及腰果碎丁,此刻用上一口极是清冽凉爽。
“想必是我认错了人,前几日路过雍州时见到一人极像他,没打上招呼就不见了,我以为他从闻道书院回来省亲了。”菱瑶看了看远处候着的丫鬟桃枝,压低了嗓门抛出了这句话,。
“秋芒,给姐姐新泡一壶瓜片来,这凉茶用多了伤胃就不好了。”阮芷兮抬眼看了看吩咐道。
秋芒自然是个伶俐懂事的,遂带走了桃枝,只留春晓和菱瑶跟前的知瑾、知瑜伺候着。
“桃枝是母亲的人,要是知道哥哥从闻道书院溜出来没有归家,不定得发多大火呢,本来去书院就是罚他从前的错处,饶是这个混世魔王偏生是个不怕事儿的主,这出将在外军令不受的把戏要是露了破绽,即使有祖父庇护,在父亲那里自是讨不了好果子吃。”阮芷兮望着眼前丰盈可爱的食物却霎时失去了大半性质。
这个混世魔王阮灵棹是阮芷兮亲哥哥,世家子弟出身显贵,天赋聪颖又深得晋国公赏识,自幼跟在祖父身旁受教,饶是有了祖父庇护又没人敢拘着他性子倒显得有些不可一世的倨傲,可偏刚直又最讲究规矩的父亲对他的行事作风看不过眼,随着年岁增长更是锋尖对麦芒,父子俩脾气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斗着气谁也不肯让半分,最为难的是夹在中间的母亲和她。
“我当时瞧着不真切,他们一行六七人,你哥哥本是个身形出挑的少年郎,腰间又挂着你元宵时你给他特制的鎏金双鱼纹蹀躞带,知瑜只一眼就认出了他,与他同行的几个倒也是气质不凡,想是在书院结交的世家子弟,偷摸出来游山玩水寻个自在逍遥罢了。”菱瑶看着她神情恹恹的便宽慰道。
“那可是雍州,离闻道书院少说也得大半月路程,他定是早就从书院溜出来了,父亲这会子要是收到闻老夫子的信使,怕是少不了他苦头吃。”阮芷兮可怜巴巴的望着她,稍有些无奈。
“你这哥哥是个磨人的,也就只你父亲能收拾了他,这长陵除了几个皇子,怕是没人比他更横的了,我之前随母亲去宫里走动,四公主母妃淑贵人倒是属意你哥哥的,但圣人如今可能有了旁的打算。”菱瑶的姑母如今已是册宝贵妃,内里的消息自然是门清。
“海扈国的七皇子端靖王下个月就要入长陵城了,说是为了两国邦交来游历学习的,其实就是送到大渝来的质子,若是能与我朝联姻,那大渝和海扈的结盟就算稳固了大半。”菱瑶挺直了腰身,手捧着茯苓盏姿态端庄的点着茶,不疾不徐的说着近日所闻转移了话茬。
“听说这端靖王母妃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只可惜红颜薄命早逝,在海扈国虽权势没有母族支撑,但他祖父蹇乐原的大名你定是知晓的。”
“莫不是那个纵横渝扈的皇商,祖父早年时常称赞他是个谋略深远的大家,运筹帷幄能大钧播群物,斡旋不作难。”这个蹇家掌权人的大名必然是有所耳闻的,蹇家人虽从未入朝为官,但掌握了海扈和大渝的多数渔港漕运,加之一直活泛于两国边境贸易,办事通达,在两国皆有常人无法估量的财富根基,就连权贵也多有忌惮。
“想那端靖王自然是个人物,可我哥哥也是万里挑一的,长陵城不知多少女子喜欢的紧呢。”阮芷兮吹了茶沫,饮了一口,顿觉清爽通透了许多。
“你就护着你那混不吝的哥哥吧,在你心里谁跟他都比不了,到也没白瞎了他对你那么好,赶天儿我将这话学了给他,可得让他感动个稀碎的。”菱瑶就着话逗她,气氛倒是松快了不少。
这小姑娘脾性深,但也是个好哄的,两人打着趣又聊了半晌。
晌午刚过,晋国公陪同圣人祭祀完毕归家。
太夫人见他仍旧穿着织锦朱红底的武麒麟朝服没有更换常服,想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处理,便传了膳食屏退左右,亦免了众人请安。不过片刻,就见阮公手下亲卫都护何庭中、腾偕进府,三人入书房密谈甚久方出。
这头两位姑娘用了午膳又困了会觉,菱瑶卧在窗边的楠木双绣花贵妃榻上聚精会神的读着新的话本子,芷兮则伏案桌前拿着银钵细细的研磨香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室内极静,有风拂过窗棂又漫过连珠帐,掀起阵阵清香。
陈氏端着针线兜子从外室进来禀报:‘姑娘,大少爷刚刚遣人来,说是今儿夏至城里少不得有时下新鲜的玩意儿见识,遂禀了太夫人傍晚带着姑娘和表姑娘出去,姑娘们若是要去就换些方便的衣裙,他好叫长生安排轿撵。’
“去的,去的,大哥哥最是懂我们的心思,这天天关屋子里真真是无趣极了。”菱瑶听着陈氏的话,顿时来了兴致。
“那你去回话吧,叫春晓进来帮我换套方便点的衣裙。”阮芷兮看着菱瑶轻轻歪了歪头,那模样十足就是偷了小鱼干的猫儿。
不过片刻,姐俩便换好了衣裙,坐上了阮柏侥安排的轿撵。
傍晚的长陵最是繁华热闹,勾栏茶坊酒肆充满了人间喧嚣,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人间烟火十足的西大街道上人群熙攘涌动,吃喝玩乐的新把戏引起一阵阵欢呼。
阮柏侥骑着葱白的的卢马行在前端,隔着几步就是姐俩的靛青垂缨软顶轿撵,一行人缓慢的穿行于街巷,阮芷兮和杨菱瑶伸手打着帘津津有味的瞧着这大街小巷的人间烟火。
七弯八拐的终于在一处宅院门口停了下来,阮柏侥遣人递了名帖,不到片刻双开的朱漆券门里出来四个小厮熟络的伺候她们落轿,引路将马匹、轿撵安顿好。
阮芷兮瞧着门外除了几株修建得宜的藤萝翠竹以及青石刻雕的一堆石头狮子并无挂有牌匾字号,一时不免有些好奇大哥哥带她们寻了个什么好玩的地方。
跟着入了门,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园内布局精巧,舒展而不零散,亭台楼阁玲珑别致,内里装饰精细,连梁枋之上皆有点金旋子彩画。自有清流一派,开沟尺许,潺潺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游廊曲折婉转,细碎的沙白圆石子铺成甬路,精巧细致到了每一处。
“这主人家是个风雅的妙人啊。”饶是杨菱瑶这样常常出入深宫内苑的人瞧着这美妙绝伦的的景致也禁不住赞叹起来。
“这是西街临渊楼的一处,我们入的是南巷侧门,主人家可是花了重金寻了这地段打通两侧,内里什么五花八门的新奇表演都是有的,例如杂剧、傀儡戏、影戏、百戏、七圣法等等各种技艺。开张不过两月,已经成为长陵城中一座难求的新贵之地。今儿听说上了新的傀儡戏,只当给你们开开眼。”阮柏侥看着两个妹妹好奇的模样,耐心的解释到。
来到傀儡戏园子,三人被簇拥着入了二楼中央宽敞的看台包厢,阮芷兮扫视一圈,入目是宽阔的戏台,四根角柱上设雀替大斗,大斗上施四根横陈的大额枋,以形成一个巨大的方框,前台门柱上,有一木刻的阳体朱漆镏金楹联:“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出场便见;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惊天动地,转眼皆空”,整栋园子的大小部件都饰有传统的朱金木雕,放眼望去颇为古朴恢弘。
三人环桌而坐,随即来了两个着鹅黄色收腰托底罗裙的丫鬟,将紫檀餐盘中的小食依次置放妥当,青柑普洱被沸水蒸煮得恰到好处,散发出阵阵茶香。
“今儿的曲目都写在帖子上了,请姑娘们过过眼。”圆脸丫鬟笑着递过雕花木帖。
“这傀儡戏是仗頭傀儡、悬丝傀儡、药发傀儡还是水傀儡呢?”杨菱瑶侧头看着此时空荡荡的舞台忍不住问道。
“多是木偶傀儡,悬丝的居多,咱这表演的,都是词唱俱佳的演师,保管姑娘们满意。”
片刻之后,舞台后方开始发出阵阵笙乐,仔细一听有单皮鼓、堂鼓、大锣、小锣、铙钹、胡琴、唢呐等,好不热闹。
只见五个衣着齐整,模样敦实的演师从帘幕的耳门中走出,演师先拜天地五方及相公爷,念“路里令”咒:“路里令、路里令,路里里如令,里令里令里如令,路里令,里如令。”
“这临渊楼的戏码,都是演出前以问卜方式决定的。”阮柏侥看着台上走位的相公爷解说到。
今次抽中的戏码是《屠夫状元》。
杀猪汉胡山,雪地里救出进京赶考疾病缠身的书生党金龙,两人撮土为香结为金兰,党金龙得中高官,拜杀父仇人奸贼太师杨猎为父,得以重用。党母赴京寻子,与党金龙在桥头相遇,党金龙竟然不认生母,狠心将母亲推下桥去,被胡山相救,并认作干妈。党妹凤英寻母不见,欲寻短见,又被胡山所救,母女团圆。凤英被胡山侠肝义胆的品德所感动,心生爱慕,以身相许。党母让胡山进宫献宝,圣上大喜,钦封献宝状元,西台御史之职。御街夸官亮宝,途遇党杨二贼,欲夺宝珠。母女怒斥党金龙和杨猎,胡山闻冤,遂诛杀二贼,为党家一伸冤屈,并于凤英结为连理。
台上演师个顶个的都是拿捏情绪厉害的角儿,表演极具张力,看得全场观众都给镇住了,每每到小憩环节都能赢得台下阵阵欢呼,经久不息。
“笑尔胸中无一物,本来朽木制为身。衣冠也学诗文辈,面貌能惊市井人。得意那知当局丑,旁观莫认戏场真。纵教四肢能灵活,不藉提撕不屈伸。”看着台上演师卖力的表演,阮芷兮想到了书中的这段话,颇有感悟。
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台下欢呼喝彩未曾停过。
又见那圆脸丫鬟入内,杨菱瑶问道:“刚台上的演师可是名动京师的翟大官人?我幼时在宫内听过两次他的戏,瞧着有些像。”
那丫鬟笑着道:“姑娘好眼力,正是翟大官人,他惯是个清雅高洁的,所以主人家并未在戏单上挂他的牌儿。”
“当真是他,你家主子好生厉害,连翟大官人这样的大角儿都能请到。”菱瑶得到肯定不免心生欢喜。“不知可否安排姑娘们与翟大官人一见,只说是阮家大郎求个薄面与你家主人。”阮柏侥素来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见俩姑娘对翟大官人孺慕之情甚浓,便开口询问。
“这。。。烦请三位贵人稍等,我这就回禀了主家,但这也是要看翟大官人自己意愿的。”
“你且去吧,到也不必强求,这翟大官人的脾性我倒是早有耳闻,此事不成也不怪你们。”阮柏侥打着手里的折扇轻轻的说到。
只见那丫鬟从看台包厢退出,沿着楼道七拐八绕的走到了阁楼顶处一间屋外驻足,略微整理了仪容才抬手轻扣了三下雕花木门。
“何事?”门内传出男子低沉稳重的声音。
“回禀主上,阮家客人认出了翟大官人,想与他一见。”丫鬟隔着门扇福了一礼。
屋内并未传出声响,门外丫鬟也不敢催促,隔了片刻,红木雕花的门才从屋内打开。
只见一身材高挑面目俊秀的男子从里踏出,靛青带灰的缎子长袍,绣着雅致的银丝竹纹暗线,灰白滚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系玉带,手持象牙的折扇。此人鼻若悬梁,鬓若刀裁,俊美异常,此时他下巴微微抬起,黑色的瞳仁深不见底,走近些能闻到一种若有似无的木香,这种漫不经心又浑然天成的美,让造物主的偏爱在他的身上一览无余。
“既然是阮家人,那我自当亲自去会一会。”说着便大步流星的往前行去。
见他和那圆脸丫鬟消失在楼道口,屋内另一男子踱步过来将门轻轻的阖上。此人乌发束着玉冠,一身玄色长袍,腰间扣着鎏金双鱼纹蹀躞带,眉长入鬓,细长温和的双眼深邃有神,棱角轮廓分明,又像春阳下温柔清澈的湖水,让人沉溺。此刻见他眉头轻蹙,右手摩挲着腰间坠着的墨玉平安扣,略有思忖。
阮芷兮此刻正托着腮倚栏而坐,一副懒散模样,打量着整个阁楼的精巧古朴的装修典饰,细想这一路所见景致,心里倒是由衷的佩服着主人家的细致风雅。
门口候立的两小厮远远见着蹇兰笙走过来,立刻打了竹帘行礼。
蹇兰笙入了包厢,见三人正看着戏,便未开口。阮柏侥的贴身小厮长生见着他立刻俯身回禀。
阮柏侥转头见着蹇兰笙,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手抚了衣摆,后又行了个平礼。蹇兰笙回礼之时两位姑娘也站了起来,作了个福算是行礼。
“听说晋国公府大公子前来捧场,蹇某备了些简单的茶点,请了翟大官人待会卸了戏装过来拜会,叨扰了。”蹇兰笙直接了当的说出了前来拜会的目的,倒是个干脆爽朗的人。
“是我们麻烦蹇老板才对,家里妹妹们对翟大官人颇有些孺慕,此番遇见也是机缘,便想着能借蹇老板的光,柏侥在此先谢过蹇老板安排了。”阮柏侥向来是个温文尔雅的,蹇兰笙这样明显示好的结交,他也顺水推舟的落了话。
四人坐到桌边,又进了两个端着食盒的丫鬟布了新的点心和茶。“内里新进了两个北广来的厨子,上了些新的点心给姑娘们尝尝。“碟中摆放着桂花龙井茶饼、青纹水晶皮团子、千丝红梅酥糖等新式的糕点,不光模样可人,还有食物清淡的香气,引得阮芷兮差点忘了规矩,一直用余光瞟着它们仔仔细细的研究了一番。
“这蹇老板居然能请到这么厉害的厨子,做的东西光是看起来就比长陵城其他家的还要厉害,不知道这味道怎么样。”阮芷兮沉静得如同一只猫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可在心里足足编了好几个吃掉这些糕点的小剧场。
蹇兰笙用余光打量着两位姑娘,杨菱瑶秀丽机敏,虽从他进屋那刻起就在细细的打量他,神态却也是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透着股京城贵女的气派。靠近观台的小姑娘倒是有趣得紧,她穿着粉色燕纱长裙,称得皮肤瓷白透亮,五官细致清秀,一双眉眼生得极好,眼波流传处自有风情,年岁尚小且有一股憨态,他今天总算是见到阮灵棹口里日日念叨的宝贝妹妹了,果然是个小馋虫,眼下有了新奇的吃食,饶是还端着大家闺秀的模样,脑子里不知道已经将这些吃食拆分瓦解多少次了。
蹇兰笙起了公筷,亲自将食物布到三人面前的餐碟中。
“蹇老板这临渊楼开了不过月余,却已名冠长陵,一座难求,实在是厉害。”阮柏侥举了青霜花瓷盏以茶敬了过去。
“阮兄谬赞了,大家不过是看着蹇家的薄面,捧场而已。”蹇兰笙将话点到明处,这临渊楼是蹇家的产业,往来者皆是城中权贵,自然是不可小觑。
两人你来我往的聊着天,蹇兰笙用余光瞟着坐在他下方默默进食的阮芷兮,只觉得小姑娘看起来软软糯糯的像只乖巧的兔子,专心致志的吃着盘中的食物,好像很喜欢那道青纹水晶皮团子,大概是在外处,需要恪守礼仪,吃完了盘中的也没有再去夹。
蹇兰笙再次起筷将青皮团子和龙井茶饼放置到客人盘中,“这些都是新茶做的,过了这个季节就很难尝到了,两位妹妹可再用些。”
阮芷兮坐在蹇兰笙的右下方,每当他伸手布菜时她总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熟悉的味道,她认真的轻轻的嗅了一下,除了川芎、芩草、山奈、甘松,应该还加了香橼、苏合香,之前她研究了甚久才能按照书中古方太乙寒香调配出过类似的香囊给阮灵棹,只是这个味道多了些的清透的香气,她饶是琢磨不出添加了些什么,让这味道闻起来更清爽通透。阮芷兮忽的瞥见他腰间坠挂着一银丝盘扣香球,做工精巧程度就算是长陵城最好的工匠也得好好琢磨一番,再看他一身清风雅月的模样,心下不禁对这个蹇老板的品味颇有些欣赏。
蹇兰笙一直拿余光瞧着小姑娘的动向,瞥见她耸了耸鼻尖的可爱模样,又仔仔细细的吃起了眼前的糕点,真像个温顺的猫儿,一点也没有阮灵棹口中小霸王的影子。
正闲聊着,就听小厮禀报说翟大官人已到。阮芷兮和杨菱瑶忙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裙。
只见一黑衣长褂,乌发木冠的男子缓步入内,卸了装扮的翟中霖此刻看起来更加丰神俊朗,只是眼中神态清凉,叫人看着有种疏离之意。
杨菱瑶朝着阮芷兮轻轻一笑,阮芷兮这边朝她使了个眼神。两个小姑娘无声的交流被蹇兰笙尽收眼底。
“翟中霖见过阮公子,问两位小姐安。”他行了个平礼,不紧不慢的开了口,面上并无多的表情。他说话的腔调甚是好听,虽然之前听他在台上的唱腔已是惊艳,但此刻还是被这清冽干净的声音震慑到。
“我家妹妹们对翟先生的戏甚是喜欢,今日恰逢先生,便邀了蹇老板的面儿,想与先生见一见。”阮柏侥三言两语说清了意图,邀了翟中霖入席。
两位姑娘对这名动京城的翟大官人哪哪都是好奇,闲话起来没完没了,从戏曲风格到演者扮相,事无巨细的求知,翟中霖面色虽沉静,但对姑娘们的问题倒是有问必答,颇有耐心。旁边两人只是悠闲的饮茶,并未出声打断眼前的热闹。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蹇兰笙的随从小厮桂栋入门与他附耳禀报了些事,听完之后蹇兰笙将手中打开的折扇缓缓收起,又吩咐了几句遣了桂栋下去。
“看来两位姑娘对傀儡戏颇有性质,三天后临渊楼还会上新的戏文,姑娘们若是有意捧场,我且让人给你们留个敞亮的好位置。”蹇兰笙出声打断了几人的聊天。
“那我们正好有机会见识见识翟先生说的其他几种戏文了”杨菱瑶听到这个邀请倒是实打实的开心。
长陵城里时下新鲜的玩意她都腻味了,这傀儡戏俨然成了她和阮芷兮的新爱好,新鲜劲正在头上,恨不能一口气看完翟中霖刚刚提到的所有戏码。
“那就先谢过蹇老板了,今儿天色已暗,姑娘们出行多有不便,我先送他们回去,改日再来叨扰。”阮柏侥也开了口。
蹇兰笙亲自将三人送至南巷侧门,马车已经在门外掌了灯备好,阮芷兮和杨菱瑶先入了马车,又见蹇兰笙的小厮提了两个食盒递进来。“我家主上说姑娘们应该喜欢这些个小糕点,让厨房备了些给姑娘们带回去,若是姑娘们喜欢,内里有师傅们写下的食谱,可照着让厨娘做出来即可。”
此番举动倒是正中阮芷兮下怀,她之前还想着等阮灵棹从苍脊山回来再给她想办法弄来这些食谱,如今倒是不费吹灰之力,这个蹇老板到底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厉害人物,她明明已经掩饰得极好了,这么一来对这号人物又颇有些忌惮。此人若是朋友,必是个细致入微的良师益友,但若是敌人,怕不是盏省油的灯。
杨菱瑶瞧着阮芷兮楞了神,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两人在车里又是一阵嬉闹。
目送阮家车马消失在南巷转角,蹇兰笙转身朝向桂栋吩咐着:“让他到书房来一趟。”脸上笑意此刻已经荡然无存,板着脸看起来没有丝毫情绪,但浅淡的月光覆在面上,不禁教旁人心中一颤,寒意陡生。
桂栋领了命忙不迭的跑开,蹇兰笙站在院中闭眼静立,有风吹过撩过他腰间挂着的香球,良久他才睁开眼大步流星的朝阁楼书房里走去。
蹇兰笙推门而入,瞧着书桌前专心致志写字的阮灵棹便开了口:‘桂棋护送你家小妹回去了。’
阮灵棹也没有抬头,继续写着手里的东西,“江皋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辰王举荐了他做太府卿,桂橑此次落套他未曾入局,怕是以后他会更加防范我们。”蹇兰笙坐到了屋内的黄梨木太师椅上,听着阮灵棹说话。
“太府卿本就掌财称库藏,如今这个职位落到他手里,辰王的胜算怕是又多了两分,入了这官家道,权势财富都是最蛊惑人心的,江皋这人,心狠手辣,现在得了辰王庇佑,只怕是个祸端。”蹇兰笙捏着扇骨的手轻轻加重了两分力道,白玉象牙制的扇骨清凉温润,被他在手里反复摩挲多年,更显通透莹润。
此时门外响起了桂栋的声音,“主子,桂橑到了。”
“进。”
桂栋推开门,又扶了一把身旁着玄色衣衫面露苍白的桂橑一同入内。
此时的桂橑伤口还未来得及处理,血渗透了他的衣服,浓浓的血腥味散在空气中,他仍旧强撑着身子向蹇兰笙行了个礼,行动让他的伤口被撕扯,痛得他苍白的脸上多了些冷汗。
“何故失败?”蹇兰笙开了口。
“按照原定计划,江皋此次奉命巡查江州上库,江州主事刘宴贪赃枉法多年,全是得了江皋的庇佑,每年他贡与江皋的买路钱就不是笔小数目,本想借巡查一事将二人连带出局,不成想江皋心思慎密发现了端倪,竟先推出了刘宴做替死鬼,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刘宴身陷囹圄想将这些年与江皋的勾当和盘托出戴罪立功以保家人平安,但江皋早已计划斩草除根派人杀了刘宴全家十七口,以刘宴之子要挟并设下埋伏,我等营救过程中虽未被他拿下,却也没能保住刘宴家人,刘宴在狱中已被毒发身亡。”桂橑说完将头抵在地上,静候处罚。
屋内静默片刻,只听蹇兰笙缓缓开口道:“你先下去疗伤,再去领罚。”
桂橑磕头谢了恩,被桂栋扶了出去,屋内又只剩下他二人。
“就算咱们让他江皋过了关借了道,但他是辰王手下的人,如今朝中两派相争早已是明面上的事,瑾王也不会让他轻易得到这个差事。”
“不错,江皋此事不成,必有后招。瑾王这唾手可得的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现在就等着瑾王出手了,咱点了火,能不能借这风势烧了这两船的人,还要看咱们这位三皇子的嫉妒心了。”
“如今我们更该想想,断了江皋这条路,也要摘掉瑾王的人,还有谁可以胜任这个太府卿。”阮灵棹写完将纸上的墨烘干,折好放入信封,坐到了窗边放置着的黄梨木雕花椅上顺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薛帷。”蹇兰笙面无表情的说出一个名字。
阮灵棹在脑中过了一遍这个名字,琢磨了一阵,:“可是前军器监薛镇之子,这薛镇因兵部内举倒了大霉,后来我听老爷子说过一嘴,不过是个时运不济的刚直莽夫,在军中说错了话,被瑾王的人拿了短处削了权发配出去,近两年可说是销声匿迹了。他这儿子你又是什么时候惦记上的?”
“前几年薛帷在澄光地州府出任承议郎,倒是没有走他父亲的武官路子,我当时在澄光处理蹇家事物跟他偶有接触,是个机敏谨慎的人,不过两年时间连升两级做到了中州长史,重要的是,他和我们一样,对咱们这个三皇子瑾王颇为关注,此人办事果敢细致,日后必有大用。”蹇兰笙取了书架上置放着的紫檀嵌绿松石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置着一截奇楠香,以黑褐色含树脂与黄白色不含树脂部分相间的斑纹组成,折断面呈刺状,孔洞及凹窝部分呈朽木状,棕黑油润,无枯废白木,香气浓郁。
他将盒子递到阮灵棹眼前,:‘我看你那妹子对气味甚是敏感,此前替你寻的基本制香古籍怕也是她要的吧,这奇楠木可是沉香中的珍品,今儿算是你替我给妹妹行个见面礼了。’
阮灵棹听他此言抬了抬眼道,:‘你这小子,可别想打我妹妹的主意,我只想让她平安长大,你可别打她主意,有我在这妹婿之位可不是那么容易得了的。”
蹇兰笙到底是知道他的脾性,也只是面不改色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识趣,难道做你妹婿还能难过做皇帝不成。”
说着要收回手中的盒子,只见阮灵棹一个翻身上前,趁其不备将盒子夺了下来,:‘连你都觉得好的东西,小芷兮定然喜欢,她喜欢的东西,我都得给她留着。’说着更是一脸得意的抚了抚盒面,:“你近来耽于享乐,防御力下降了不少啊,连个盒子都护不住。”
“你还要再试试么?”蹇兰笙看着眼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阮灵棹,仍旧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阮灵棹自然是知道蹇兰笙的武功底子的,若是真正较量起来,三个阮灵棹也不一定能是他的对手,他这长陵城里逍遥称霸的公子哥儿,跟他一比也颇有些相形见绌。跟他相处久了,见识过最狰狞的黑暗,也见过最赤诚的光明,了解他也敬佩他,虽然他总是板着一张脸拒人千里,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机关算尽,他了解蹇兰笙背负的责任和希望,这是要经历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磨砺才能锻造出来的冷血无情手段精明,但他能看到真正的蹇兰笙,于他来说,遇到蹇兰笙这样的朋友实则是他的运气。
阮灵棹拿着东西回了自己房间,将先前写好的信连同盒子与其他物品一起交代给小厮陈皮,让他安排人送往晋国公府。
这头阮芷兮回到朗溪阁刚坐下,陈氏就端了二夫人刘氏送来的烟罗纱让她过目,她伸手摸着细滑柔软的料子,开口道:“这烟罗纱举之若无,裁以为衣,真若烟雾,确是好物,你且遣人去谢过二夫人,将我新调的桃花口脂送过去。”
阮芷兮跟着古籍上的方子,将上好的胭脂、桃花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膏。做成的胭脂色彩浓郁,芬芳馥郁。刘氏是个爱美的,素来对阮芷兮做出来的东西都是爱不释手。
“天青色和秋香色的留下,另外两匹送到母亲房里,过个几日他们也该回来了。”阮芷兮一边叮嘱着陈氏,一边配合着春晓宽衣解带。
今晚在临渊楼见识了太多新奇有趣的东西,她是在有些累了,需要好好的睡上一觉。临了还不忘吩咐陈氏将她带回来的食盒放好,然后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陈氏见着眼前翻身沉睡的小姑娘,轻手轻脚的关了门窗,燃了阮芷兮最爱的鹅梨帐中香,留了婉书值夜便退了出去。
陈氏原是大夫人白氏的陪嫁,白氏生了阮芷兮后她便照顾着她,大老爷阮又青夫妇公务在身时常不在府中,小姑娘养在太夫人跟前自小就乖觉懂事,小小的年纪却心中自有主意,虽看上去是个温和亲切的,但到内里是个心思甚为敏感的小姑娘,常常思虑之事比大人们都周密详尽,倒是失了几分孩童的天真。好在还有阮灵棹这个哥哥宠着,偶尔兄妹俩相处的时候才会有些孩子气的模样。
沉沉夜色侵染了长陵城整个天空,下弦月姣姣如银钩,阮灵棹一身月色斜倚在临渊楼最高的瞭望台顶上,喝着青汾酒,俯瞰着已经归于寂静的长陵城,听着从蹇兰笙房间方向传来的六角月琴弹奏的曲子,每当这小子心里有事就会弹那把他母亲留下的古琴,转轸应律音色清脆,他望向晋国公府的方向,轻微的叹了口气,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次日清晨,阮芷兮从长善堂请安回到朗溪阁,就见阮灵棹苍栖院中的小厮川芎端着东西在院中等着她。
“请姑娘安,主子捎的东西昨个到了,传话的说要尽快交到姑娘手里。”川芎行了个礼,将信和紫檀嵌绿松石盒子一同交给春晓。
“今次送信的人是谁?”阮芷兮接过信件拆开。
“回姑娘,还是前院刘管事的小儿子刘慈。”
这刘慈一直负责阮灵棹给她的书信传达倒是不假,现已临近阮灵棹外傅归期,按理他是应该通过前院向家里传信告知一二,但如今却没有从前院传来任何关于阮灵棹的消息,如果菱瑶之前在雍州遇到的人真的是他,那么估计老太爷应该已经知道他人并不在闻道书院并且有意替他隐瞒。
阮芷兮一边琢磨着此事一边拆了信,信里并没有异常的信息,不过是些闲话家常,说着从朋友处得了一味珍奇的香料,便托人赶紧带回来给她。
阮芷兮读完信将盒子接过来打开,发现盒中居然是一大截奇楠香,这奇楠香成因奇巧极为罕见,是有钱也不见得能买着的。它是由中空香树被蚂蚁或野蜂筑巢其中,蚁酸、甘露或野蜂的石蜜、蜂桨被香树活体的香腺吸收,并结合了特殊菌种逐步生成。这种过程经不断累积导致香树从根部或某个枝干部位折断,俗称“倒架”,被埋在土中,其寄生菌种和树脂不断吸收合成,历经百年甚至千年,直至被香农掘出。因形成过程天时地利缺一不可,故奇楠沉香异常珍贵难得。
此前她在制香师傅处见过一次,饶是那位闻名天下的制香大师寻觅多年视为珍宝收藏的也不过铜钱大小的份量,而此时阮灵棹遣人送来的足足有其十倍之多,若是按照市井坊间香料估价,就是眼前这些奇楠沉香香料足够长陵城内寻常富贵人家近三年开销绰绰有余。
阮灵棹手中的几个庄子每年上缴的数额是很可观,但这笔不菲的开支即使是他也不见得能说拿出来就能拿出来的,而且这么庞大的开销没有惊动父母受到诘问,那说明不是走的他的明账,可是他哪里会有这么多的钱银来使呢。若真如他信中所言着是从朋友处得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朋友才能有这样泼天富贵的家底,能将这金贵无比的奇楠香当做礼物送与他这个不识香的人。
阮芷兮拿着手中的盒子又仔细的里外打量了一番,盒面上嵌着的绿松石里纹脉络清晰,也是个价值不菲的物件。遂又关上盒子抱在手中,让川芎在院中稍等,径直去了书房。
坐在书桌前,心中各种疑问想要喷薄而出到下笔时却一个都说不出来,哥哥虽然表面是个嚣张纨绔的性子,但内里也算沉稳谨慎,阮芷兮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从何问起。
陈氏从外推门而入,察觉到姑娘心中有所思虑也不便出声打扰,只端了白露薄荷汤轻轻放到案几上。
琢磨了片刻她才沾墨起笔,规整的小楷跃然纸上,她这字是哥哥从小手把手教出来的,粗看简直一模一样,但往细了便能发觉她的字娟秀淑质,而阮灵棹的则更清峻朴茂。
写好之后将墨迹晾风吹干才仔细的叠好封入信笺里,又吩咐了陈氏从隔屉取了前些日子给哥哥新做的桃木骨簪,这簪子是她亲手做的,取了上好的山桃木老枝细细挫皮磨骨,再不厌其烦的用细毫钢针描出流云花样,最后用油膏反复浸透晾干十来次才得了这么个精致的物件。
阮芷兮将书信和簪子一起交到川芎手里,又叮嘱了他几句方才让他送信去了。
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绿筠尚含粉,圆荷始散芳。
过了夏至便要开始真正的热起来了,年年这个时候晋国公府的家眷都会随老夫人去长陵城外三十里的普陀山下的柳泉别苑避暑,今年却迟迟没有动静。这会子杨菱瑶已随杨家老太太先到了普陀山杨家香河别苑住下,便去信询问阮芷兮一行人什么时候到,她一个人玩着甚是无趣。这头阮芷兮也正纳闷为何老夫人还未安排出行,想着寻个机会得去问问缘由。
闲时阮芷兮按着之前在临渊阁得来的方子做出了青纹水晶皮团子,可惜这个时节要找到做这道吃食的材料颇有些费事,只能就着方子改了里面几味用料,模样倒是相似,口感却差了很多,又耐着心思改良了用料,几次三番下来却也能算个上品,但心里总挂碍着临渊楼的正品,心想着找个契机让柏侥哥哥再带她去品品也是好的。
她将成型的糕点归置在食盒中装好,趁着明日晨省时呈与家中长辈们尝个鲜。
今日初一,此时晋国公梳洗妥当还未出门上早朝,儿孙们已经候在长善堂偏厅等着晨省,这晋国公向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物,这些繁文缛节的日日晨昏定省规矩倒是从来不看重,所以府内也只每逢初一十五,年节上下才需要站规矩。
老夫人跟前的丫鬟青词将阮芷兮备好的糕点取出放置到双彩鎏金碟中摆好,呈放到座中案几上,再冲上一壶洛神花茶给大家佐食。
晋国公接过青词呈上的碟子,起筷将盘中的团子夹起来,众人也才纷纷起筷。
“这团子皮糯弹滑,内里鲜咸饱满,要我说咱家三姑娘这手艺可比那御厨都厉害了,这双巧手做什么都奇巧,真真儿是个仙女般的妙人儿。”这刘氏惯是个会夸人的主,吃着碟中的点心,想着前几日阮芷兮送她的桃花口脂,她确实是喜欢这个心灵手巧的侄女的,又忍不住一顿夸赞。
“二夫人抬爱了,我是个爱吃爱琢磨的沉闷性子,大家喜欢就最好了。”阮芷兮接了刘氏的夸奖,自然也是开心的。
晋国公用完吃食,听着大家闲聊夸奖阮芷兮,又看看跟前这个乖觉的小姑娘,便开口道:“芷兮也该多和你哥哥姐姐多出去走走,成天闷在家里,这方寸大的地方能看到多大片天儿,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就是太安静了些,少了些孩子的朝气,你哥哥在你这年纪可练得皮实得很。”
“灵棹这混不吝的脾性还不是你惯出来的,他要有一半柏侥和兰旌的踏实沉稳也不至于跟他父亲针尖对麦芒的,你说说这长陵城哪家父子像他们这样都是强项令。”李氏听了晋国公的话语,想着阮又青和阮灵棹父子势同水火的关系,一时忍不住拔了火唠叨了起来。
这话呛得端着茶正准备饮下的晋国公身形一顿,众人也停下话来,一时屋内没了声音。
阮芷兮忙从座中起身,到李氏身旁站着,将两手搭到李氏肩膀上轻重得宜的揉捏,在哄李氏消气这事上她总是最得心应手的,李氏最受用什么数她门清。
“祖母这是惦记哥哥了,我盘算着这也该到哥哥外傅归家的日子了,也不见他写信来说,祖父可知是何缘由?”阮芷兮朝晋国公使了眼色,岔开了话题。
晋国公呷了口茶:“前边刚来信说那臭小子得了闻夫子的举荐跟着几个同窗去了湘南府,这一算也是有些日子了,这会子也就该启程回京了,十日内应是要到家的。”
“棹哥儿此番出去也不见着常写信往家里,前几天我听周尚书大夫人说那与他同入师门的李寿利,年上已跟绫逍一般儿晋了品级,做了中散大夫,又定了和尚书令刘蔚家小女儿的亲事,再看看咱们家这个小祖宗,他父亲本就看不惯他那横冲直撞的性子你又护着不让管教,如今到了年纪你这个做祖父的倒对他成家立业的大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老夫人越说越气,想着儿子阮又青夫妇常年在外,这个孙儿养在他们膝下,她自然是要为他好好盘算一下的,可这老头子偏生要在阮灵棹的事情上跟她作对。
刘氏见着老夫人真真的发怒,忙推了夫君阮在青出去打圆场,:“母亲可别气坏了身子,咱们家这几个孩子在长陵城那也是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多少人上赶着惦记呢。“
阮在青接着话也劝慰到:”这李家公子我是清楚的,他是辰王妃的胞弟,这辰王对他肯定是有所照拂的。咱家棹哥儿如今还未定性,我看此事还是缓缓的好。“
阮芷兮替李氏顺着背,也乖巧的搭上话,:“祖母还是先别替哥哥操心了,父亲也来信说过几日便到家,要是知道因为哥哥的事情让祖母思虑置气,那哥哥回来可又是几顿板子了。”说着一副故意愁容满面的样子,引得老夫人左右为难,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恰逢此时晋国公跟前的亲卫腾偕从外间入了屋,跟众人见了礼,回禀说是宫里来了人传话,晋国公整了衣冠便随他出了厅门。
门口站着一个羽林卫打扮的年轻后生,身形笔直的端立在廊下,见着晋国公从屋内出来便立刻行了礼:“见过阮国公,我是骁骑营陈深将军麾下羽林郎金池,将军刚从雍州回京中就被圣人传召,故特遣我前来送个口信,以免国公担心。”
陈深是晋国公一手提拔的得意门生,为人心思缜密为人谦逊刚正,颇得晋国公喜爱。
“雍州知府张灵珅手上证据已经查实。”金池将陈深的话转述。
阮国公沉吟片刻,便遣了金池回去,又吩咐腾偕备了马,径直出了府。
雍州知府张灵坤是大皇子辰王陈释金的人,雍州地界盛产煤火炭石但这些物资开采都需朝廷许可,私人不得买卖,几个月前他所管辖的区域内有人匿名举报黑火兵器交易,经过几个月摸索排查终于查清了整个黑火兵器的交易链,而所有证据的指向都朝着三皇子瑾王陈寿延的肱骨之臣太常卿江皋。这江皋为人狡诈阴险,又与江湖术士关系密切,关于他的恶形恶状的申诉近年来陆续不少,可总能被压制下来,反而那些实名举谏的人都被罢黜或暗杀,此次张灵坤待证据确凿后经辰王密报圣人,圣人遣了陈深到雍州亲查核实。太子夭折早逝,圣人至今未立新储,辰王和瑾王都是目前最热门的人选,两人诸君之争明争暗斗多年,朝中官员也明里暗里相互较量,此事一出眼下瑾王一派必遭重创。
已入盛夏,连廊下穿堂而过的风都是热乎乎的教人难耐,阮芷兮自小是个夏天怕热冬天畏寒的,如今长陵这鬼天气实在是让她难受,屋里且放置着冰石,婉书和桃枝轮番着一刻不停的摇着手摇扇,四面支棱的轻纱扇叶转动带着冰块散出的凉风,这些微的凉意才寸寸的安抚着她。平素这个时候已经跟随老夫人去了柳泉别苑避暑,饶是不知道长陵城内的盛夏如此磨人。
窗外落日西沉,聒噪的蝉鸣此起彼伏,装载齐备的运送马队紧赶慢赶才刚巧在闭城前一刻通关入城,
蹇乐原一个月前在海扈国得了六匹境外的纯血马,此马骁勇刚烈极有灵性是世间难得的良驹,便立刻命人送到蹇兰笙手中。蹇乐原只得蹇兰笙这一个嫡亲外孙,特别是在其女蹇甯过世之后,他倍加疼爱这个外孙。但因蹇兰笙身份特殊,这些年也只能暗中相助。
阮灵棹陪着蹇兰笙去了马厩,马厩里栓着的黑色高多芬纯血马肌肉呈长条状隆起,四肢的杠杆长的有力,关节和腱的轮廓明显。头轻而额广,眼大而有神,耳小而直立,鼻孔大,下颚发达。
“蹇老太爷这份礼物送得可真是时候,我正想着明日归家没有良驹可使。”阮灵棹看着这马儿油光水滑甚是喜爱。
“你若不怕张扬,看上哪个只管带走,反正你长陵小霸王纨绔的名声也不差这些陪衬。”蹇兰笙虽是个精明的商人,但对阮灵棹这个兄弟向来大方,这纯血马千金难求却也只是个身外物,就算是这临渊楼只要阮灵棹开口他就能不假思索的送给他。
“那就这一匹和后面那小的,那一看就未满三个月,身形恰好适合芷兮,我带回去养着,开了春正好能让她陪我去打马球。”阮灵棹点了马群中的小驹,让陈皮跟他看中的马牵到一起。
“你只说过你家妹子沉迷吃食制香,不想居然还会打马球,只是这马心性刚烈好战,你家芷兮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怕是难以驯服。”蹇兰笙瞧着那黑色的小马驹英气勃发桀骜难训的模样又出言提醒。
“你别看她一副娇小软萌的样子,打小就偷摸着跟我骑马射箭,什么投壶、藏钩、叶子戏,我会的花样大数都教了她去,我可不想她只是个知书识礼不谙世事的女子,这世间现有的享乐都该教她领教一遍,好过长大了稀里糊涂的嫁了人,寡淡的过完这一生。”阮灵棹四下打量着马儿,轻声嘟囔道。
“你倒算是个靠谱的哥哥。”蹇兰笙越发觉得阮灵棹从根上与他契合不是没有缘由的,比如都护短。
“明日你就回晋国公府了,薛帷这步棋可就要看你父亲和祖父是不是想到一处去了。若有他二人出面,引楚王主动入这个局便算是做成了。”蹇兰笙望着屋瓦处逐渐溃散消退的夕阳突然有些乏了,这多年来苦心积虑卧薪尝胆的日子着实让他疲惫不堪,如今箭已脱弦而发,心下却有些迟疑了。
“再过几日用你海扈国七皇子端靖王陆澧身份入宫的影子就该抵达长陵城了,到时候咱们可得重新认识一下了。”阮灵棹抬手将手肘随意压在了蹇兰笙的左肩上,两个人都静默着看着夕阳染红远处的晚霞没有再说话。
此时阮灵棹身边这个蹇兰笙就是海扈国君主陆犀的第七子端靖王陆澧,其母是已逝贵妃蹇甯,蹇贵妃在世时深得圣宠,遭宫内嫔妃妒忌,趁君主南巡在外被董贵妃设计构陷,惨死宫中。董贵妃因父兄为朝中肱骨故君上仅褫夺封号并未让其受到严惩,而陆澧因母妃去世被放到中宫王后处养大,王后育有两子一女对他并不看重,加之他在幼时亲眼目睹母妃惨死之后性格更为孤僻难处,渐渐的在那皇宫大内活得就像个不存在的透明人一般。
直至大渝国与海扈国为建立长久邦交达成共识,大渝君主希望海扈国的皇子能到大渝来交互学习到了合适年纪再合婚联姻以维持两国邦交,其实就是让海扈国皇子充当质子,给两国时间建立起足够的信任。
而海扈国内最合适的质子人选非陆澧莫属,虽有个富能敌国的外祖父,可在朝中并没有可依附的权贵,这些年他忍气吞声将自己锋芒尽收,借着祖父的照看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其中艰险旁人自不能体会。就连促成两国邦交的质子计划也是他折戟沉沙苦心筹谋多年的一步棋,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些什么,只是这些刀尖舔血的每一步都在成就着今日这个面硬心冷的他。
与阮灵棹的相识相交是他此生算起来为数不多的幸运,这个看起来纨绔的浪荡公子哥儿总是能有默契知道他心之所向,也竭尽所能的在他身边鼎力相助,没有他就没有今天能运筹帷幄扭转命数的蹇兰笙或者陆澧,他要的不是什么皇权王位,他要还母妃一个清白,要让那些构陷她的人得到惩罚,要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王向她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