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雍凉城已是白茫茫一片,唐府的朱门内却是别一番景色,府园里小桥流水,在寒冷的空气中变的烟雾缭绕,古色古香的木亭石径间栽满了盛开的雪梅,幽幽的暗香杂揉进雾气中,熏得人不由陶醉。
“哎,小蝶,你说说小姐带回来的男人是什么来头?”
“蜂姐姐觉得还能什么来头?小姐自己不是说了嘛,是个当兵的,受了伤,小姐大发善心救回来的呗!”
一座凉亭内,四个年纪不大的丫鬟叽叽喳喳的闲聊着。
“我看...可没那么简单!你看那家伙,长得很俊哩!”另一个扎着双发髻的丫鬟接口道。
“哟,小蝉你这是话里有话啊,莫不是你觉得他跟小姐不是一般关系?”小蝉旁边,又一个身着素衣,耳上别着一朵梅花的小丫鬟调笑着。
“诶诶,小蛾你别瞎说啊!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没那个意思!”双发髻女孩连忙否认。
“哈哈,那就是小蝉自己对那男人有意思喽?”被称为蜂姐姐的女子掐了一下小蝉腰间的软肉,坏笑道。
“去去去,姐姐你好坏!”小蝉轻轻推开几个姐妹,脸蛋早已红的好似火烧,头低的几乎埋进怀里,眼睛却不住地往不远处偷瞄,目光落处,一个穿着精干,面庞棱角分明的青年正独自练着拳,不是别人,正是鹿白。
鹿白并没注意到少女的目光,而是像往常一样,一早就在偏院里练功,整整一套动作下来,势若游龙,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鹿白留宿在唐家已有半月,被大小姐差人照料,腿伤也好得很快,不过鹿白感觉得到,唐府里并非所有人都欢迎自己的到来,尤其是唐梅的父亲,似是从见面起就对自己抱有成见,因此鹿白琢磨着如何和唐大小姐道别,不过在这之前,救命之恩是必须要想法报答的。
鹿白正自顾自地思索,猛然间感觉有人从背后狠推了自己肩膀一下,鹿白虽有些猝不及防,却立刻调整了重心,向前抢了一步,先稳稳站住脚跟,拧过身来下意识作势要打,发现推自己的人一身青皮,正是府上的家丁唐四儿。
鹿白见状收手,微微一揖问道:“唐小兄弟,可是找鹿某有事?”
唐四儿正揉着手腕膀呲牙咧嘴,被鹿白这么一问,反倒支吾起来:“啊...我啊……那个啥...”
“哈哈,鹿兄弟莫要见怪,我们唐府上下皆是好武之人,唐四儿见鹿兄弟身手了得,想必是技痒想切磋切磋,不过他那三脚猫功夫鹿兄弟应是看不入眼,你说是不是啊,唐四儿?”一名男子爽朗地接过话来,鹿白循声看去,原来是那游击校尉裴如松,当日自己与唐梅等人相遇,其中就有他一个。
“原来是裴大哥,鹿某在此卖弄些拙劣技艺,倒是让诸位见笑了。”鹿白不知来者何意,便将礼数做足,不过看到裴如松一身披挂,自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裴如松依旧爽朗地笑着,以至于脸都有些僵硬了,看起来表情怪怪的,只见他整理了一下轻甲,冲鹿白一拱手:“游击校尉裴如松,愿向鹿兄弟讨教一番!”
鹿白正要婉拒,却见那裴如松甩开架式,双拳舞动直取自己中宫,鹿白微一皱眉,寻思这厮想必是与自己初见面时被放倒丢了脸面,想在这找回场子,刚刚唐四儿推自己一记,大概是裴如松让来试试自己的底细。鹿白自是不惧裴如松,但想到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还是不要太过招摇为好,于是背手而立,脚下腾挪步法,接连将裴如松三五记重拳闪了过去。
裴如松也是浸淫武艺多年,几合下来便看出鹿白无心为战,旋即退了两步出了圈子,佯怒道:“鹿兄弟怎不出招?净是躲闪,莫不是瞧不起我裴如松?”
鹿白暗自好笑,心想你这厮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刚刚还叫人偷袭自己,这会儿倒装作气恼,不过嘴上却恭敬道:“裴兄多虑了,在下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况且在下暂住唐府,随便在人家庭院拳脚相向岂不太无礼数?裴兄莫要为难鹿某了。”
“不用管这些,鹿木头!本小姐看你早就好的差不多了,特许你们在这里比试一场,若是拳脚不够过瘾,需要兵器府里自有准备!”听这语气,鹿白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大小姐唐梅来了,借住在唐府这才几天,她就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外号,鹿白转身朝她一揖,只见凉亭中唐梅一身素服,轻施妆黛,配上她的短发别具一番风情,身后跟着四个丫鬟垂首而立,便是刚刚偷瞄鹿白的那几个了。
这边裴如松见了,先向唐梅行了礼,然后对鹿白笑道:“嘿嘿,鹿兄弟,既然大小姐都发话了,我看你还是不要推辞了吧,也让兄弟我见识见识你的手段!”一边说着,一边摸着胡子拉碴的脸,抱膀看向鹿白。
鹿白无奈,只好紧了紧腰间的束带,叹口气道:“那好吧,既然裴大哥和唐小姐如此盛情,那鹿某也不能不识抬举,就在此切磋两招,还望裴大哥点到为止。指教了。”言毕,鹿白双手运气,脚步踩定,一时间脚下的梅花花瓣都被掀了起来。
裴如松眼皮一跳,心想这小子还挺有气势,竟不禁冒出打退堂鼓的念头,不过他很快收敛神志,也摆了个架势,大喝一声,一个箭步就逼到鹿白身前,双臂如椽,却是要先发制人。
鹿白面不改色,脚下腾挪,躲闪间游刃有余;掌若刀锋,格挡如顺水推舟。裴如松只觉得有力使不上,拳劲都被鹿白卸了去,几合下来未能伤鹿白分毫。
“鹰蜂,你爹以前开的武馆,可认得出这木头用的什么招式?”一旁观战的唐梅看鹿白拳路明明没什么章法,却行云流水般稳稳压住了裴如松,便好奇地问身后的一个丫鬟。
“回小姐的话,鹰蜂也不知鹿公子用的什么招式,不过裴大哥打的这么吃力,想必是种高明的功夫罢。”名叫鹰蜂的丫鬟一边回答,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庭内的两人。
此时裴如松刚被鹿白踢了一踉跄,胸口发闷,又听到了唐梅几个的谈话,不禁挂不住老脸,火从心起,便想用蛮力扳倒鹿白,一拳佯攻过来,只等鹿白来挡。
鹿白见裴如松突然露出破绽,没头没脑来这么一拳,料到有诈,便假装自己并不知晓,掌若流水,去拨裴如松的拳。裴如松暗自得意,待两人拳掌刚一交接,他便反攥住鹿白的手腕,背转身来双手拽住鹿白,猛一发力,就要给鹿白来一个过肩摔。
要说常人没有设防,肯定要被这一记摔个七荤八素,但鹿白是早有准备,借着裴如松的力,手抓他的肩膀,倒身腾跃在空中,又趁裴如松向前弯腰之际,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腰间束带,随后扭转豹腰,双脚稳稳落地,再运气于臂,长啸一声,直接将裴如松举起来反扔了出去。
裴如松本以为自己一计得逞,心态正是松懈,又是向身前发力,下盘前倾,完全架不住鹿白这一招,恍惚间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被鹿白扔到了庭院的水塘里,一时间水花四溅,雾气也都被搅开了。
“哈哈好!木头你这一招真是好啊!裴大哥,你这游击校尉的功夫是该练练了啊!”一旁观战的唐梅掂着脚拍手称赞,咯咯笑了起来,身后丫鬟里小蝉也是面带桃花,含笑看着鹿白。
鹿白向凉亭里的众女一揖,就要告退,却听得裴如松的声音:“等等!咳咳!大小姐先别着急下定论,这场比试还没结束!咳咳!”此时他刚刚被人从池塘里捞出来,浑身湿透,说不出的狼狈。
唐梅一听又来的兴趣:“哦?裴大哥,你还要怎么比试?”裴如松一边拧着头发和衣服的水一边说:“大小姐刚刚也说了,拳脚不过瘾,不如比比兵器上的武艺,我这游击校尉拳脚功夫自是比不了鹿兄弟了,但要是给我一杆丈二铁枪,我敢说一定能扳回一局!”
唐梅听了点点头,又看向鹿白,似是在征询他的意见。鹿白见了,分别朝唐梅和裴如松拱手道:“裴兄今日似是状态不佳,况且比试兵器难免伤人伤己,不如今日先告一段落,择日再战。”
裴如松一摆手:“不好不好!今天既然比了,就比个痛快,鹿兄弟有什么手段尽管来就是了,若能赢我也让我输个心服口服!”
鹿白心里暗骂,这厮怎的不识抬举,还有这么讨打的不成?不过看来是拗不过他,就简单过个几招吧。答道:“裴兄既然一定要比试,那鹿某...奉陪到底!”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唐四儿,把我的那宝贝胡尘枪拿来!”裴如松一拍手,吩咐一边的唐四儿去拿兵刃。
“那好,鹰蜂,你叫人去搬各种兵器来,任鹿木头挑一件趁手的。”唐梅吩咐下去,鹰蜂称喏告退。不一会儿,几个青帽家丁就连吁带喘地抬来各种兵刃,鹿白一瞅不禁大汗,只见什么奇形怪状的玩意儿都有:流星锤、铁扇、手爪,这算是正常的,铁伞、铁蒺藜、云阳板,在里面也都不算稀奇。
“咳,唐小姐,鹿某怕是用不惯这些,给鹿某两柄直刀就好......”鹿白一边擦额头的汗,一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兵器里翻找,正有些失望,突然看到一个脏破的蓝布包,但从其材质花纹来看绝对是上等的面料。鹿白缓缓将布包从兵器堆拖出来,拍了拍上面的浮灰,打开绑着的锦绳,却是露出两截白漆镂金的刀柄,刀尾拴着一团白毫,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皮,竟洁白如初,毫无脏尘。
鹿白撇开布包,拔开同样白漆镂金的刀鞘,只觉得眼前强光一闪,一时间望着这两柄刀失了神。等鹿白再清醒过来,却发现周遭一切全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地,自己如同悬浮于空中。疑惑间,鹿白四下张望,转头之际悚然发现一个黑影正矗立于自己身后,这黑影不甚清晰,如同墨汁滴与水中,鹿白不由得大惊,不过没等他做出反应,那黑影就瞬间迸散,而周围的景物也在此时渐渐恢复了正常。
“木头?木头!你聋啦?你发什么呆呢?”唐梅的声音有些焦急。鹿白如梦方醒,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还是在唐家的庭院内,另一边裴如松已拿着大枪耍着,鹿白又看了看手中的双刀,并无什么异样。
“流光白耳...”鹿白抚摸着刀身的铭文读了出来,看来是原主人为爱刀起的名字。“喂,我说你,到底比不比了啊,是不是怕了啊?”唐梅看鹿白半天没理自己,有些生气,没好气地问道。
鹿白朝唐梅微微一笑:“在下选好兵器了,现在就可比试。”言毕站进圈子,示意裴如松可以开始。
裴如松见状暗自庆幸:这小子到底真傻假傻,居然选的短家伙,我裴如松好歹也是专教枪棒的游击校尉,看我不三两招教他做人。旋即耍了个枪花,飞步向前,就是一招八卦六合枪里的“中宫直刺”。
鹿白拔刀在手,也径直切近裴如松,却见得两人:银枪若暴雨翻飞,裂风龙吟;双刀如铁树开花,破云苍鹰。兵刃交接,星火迸现;身法腾挪,差之毫厘。这边丈二长兵如白蛇吐信,破敌千里外;那边七尺双锋似螳螂出击,四两拨千斤。两人斗了五六合,却是不相上下。
“小姐,鹿公子的武功很是高强呢,以短拨长竟不落半点下风。”一旁观战的鹰蜂悄悄对唐梅说。
“嗯,不过说来奇怪,这鹿木头用的都是什么招式,这套刀法我还从来没见过呢!”唐梅说着边蹙起了秀眉。
再说圈子里,裴如松这一手八卦六合枪可以说炉火纯青,结果几招下来占不到丝毫便宜,心里已经开始发毛,便虚晃一招拉开距离,想再伺机而动。鹿白自是不给机会,双刀如附骨之蛆,紧贴枪杆逼了进来。
虽说枪乃百兵之王,但就怕对手欺身,一旦被人突入三步之内,除非绝顶高手,很难将枪使的若刀剑灵活。裴如松见势头不妙,连忙一招踏步荡枪,甩开鹿白的双刀,又立刻俯身反手背枪在后,猛地横扫一圈,端的是一招“荡尽胡尘”,欲逼退鹿白。
地上的积雪都被枪风卷了起来,鹿白却不躲不闪,目光如炬,未等裴如松枪尖扫到,先一步一跃而起,不偏不倚正好稳踩在枪杆上,又借力再跃,跨过裴如松落在了他身后不到半步之处。下一秒,裴如松只觉得后心硬物相抵,额头顿时冒出冷汗,沾湿了几缕蓬乱的头发,握枪的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我...输了...”半晌,裴如松才挤出这句话来,脸上说不出的难看。鹿白闻言收刀入鞘,轻轻道:“裴大哥承让了。”而边上观战的女孩们早就兴奋地窃窃私语起来,不时向鹿白投来羞赧的目光。
“鹿公子,真是好身手啊,哈哈哈....看来我们唐府真是来了贵人呢!”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一个眉眼细长的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边拍着手里的折扇边称赞。鹿白仔细端详了一下来人,认出是唐府的三家主唐令贤。
鹿白行礼道:“鹿某献丑了,这些天叨扰了唐大人,在此告罪。”
一阵寒风吹过庭院,卷落万千梅花,飘落在众人的衣襟,那唐令贤也不答话,眯起眼睛看向天空,缓步走到鹿白跟前,贴耳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就又大笑一声离开了。而鹿白则站在原地,拿起手中的白漆刀鞘,皱紧了眉头,纵是唐梅在一旁怎么叫他也不做反应。
“流光白耳...”鹿白读着那四字铭文,这刀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