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救护车后的场景完全超出了程芸凡的想象。
这是国道边的市区与村镇的交汇地带,鲜有商家。宽阔的道路已经被交警封锁,只能看见闪烁着红灯的警车。道路那一边是铁路和无边的耕地,而这一边则是市里实行退耕后种植起来的小树林,树林的地面比公路矮下去一大截。笔直高耸的杨树映在闪烁的红光中,远处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周边村民图便宜私自建起来的几座孤坟。树林间零零散散的能看见不少穿着藏蓝制服的警察,拿着手电筒在四处寻找什么。
除了诡异,程芸凡想不出来什么其他的词来形容了。
看见救护车到了,一个外围的小警察迎了过来。
这个小警察看起来年龄也不太大,留着监狱劳改犯的同款板寸,身上的制服还算板正,但也已经沾上了些许污泥。和周围或圆润油腻或严肃认真的面容比起来,他的眉宇间似乎还有种清秀气。个子中等偏上,身形偏瘦但也不至于太过骨感,一身藏蓝色的制服恰到好处的包裹在他的身上,就像是那种路边的安全宣传海报中常见到的完美警察形象。
“这小警察还挺好看”程芸凡如是想到,便忍不住多瞥了两眼。
“受害者在里面,失血过多,已经失去意识了,只做了初步处理,所以麻烦你们快一点,还有一个已经确认死亡。”小警察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快速向医生说明情况,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跟着他医生向树林里面走。
树林里都是泥土,推车进不去,蒋成和程芸凡只好一个抬着担架一个挎着急救箱紧跟在老师后面,刚一踏进树林,混着血腥味的潮湿冷空气就呛得程芸凡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晚上地上潮湿,都是淤泥和树叶,你们要小心。”虽然有些着急,但小警察还是提醒了他们注意安全。他好像没有正规的强光手电筒,拿着自己的手机在前面照亮。
虽然现场离路边并不算很远,但是由于土地泥泞实在复杂难行,程芸凡他们跟着警察深一脚浅一脚走了有快五分钟才走到了患者身边。
患者已经从被发现的地带转移出来,在附近灯光的照射下,可以清晰的看出一张痛苦的、已经完全失去血色的女人脸,只有她的大红唇不合时宜的妖艳着。空气中弥漫着血腥铁锈味,再加上强白光的闪烁,着实把程芸凡和蒋成吓了一跳。程芸凡赶紧移开了眼,却又发现了不远处警戒带边的白色尸体袋,袋子是拉开的,但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里面的东西还是被袋子完全挡住了,一个警服外套着白大褂的男人蹲在她身边在检查着什么,这场景,和程芸凡在警匪剧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个就是死了的人吗?
虽然说医生是和死神最接近的职业,但是对于程芸凡这个刚来实习的人来说,除了当年解剖课上的那具尸体,她再也没有接触过真正意义上的“死人”,更何况还是“新鲜的”。想比起害怕,她可能更多的是好奇。
“腹部三个大伤口,都还挺深,先把止血包拿来。”老师观察了下病人,对身后拿着的医疗箱的程芸凡说到。
程芸凡马上回过神来,把箱子打开,并且给身后经验丰富的护士让出了位置。
在帮老师处理伤口的时候,程芸凡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位面相恐怖的病人。
女性,最多不过二十四五岁,脸上画着浓重的妆,但是基本已经花了,留下眼周一大圈黑色的泪痕。口红是程芸凡见过的最红的大红色,在口周也被蹭开了很多。脸上也不知道是因为粉底还是因为失血,呈现出一种灰白色。她身上裹着毯子,毯子下的身体几乎是全裸,身上的衣服已经在刀子的利刃下变成了几条布片,不过还是依稀可以看出是一条时下流行款的连衣裙。她身上草草裹着的纱布已经被血浸透了,老师正在用新的纱布努力把伤口裹紧。
“已经伤到了内脏,得赶紧送回医院,车上做个血型分析,叫血库备上血。”老师向护士吩咐道,说完又招呼程芸凡和蒋成他们两个,“蒋成你帮忙把她放到担架上,程芸凡你按住她腹部的伤口,别让搬动的时候重新裂开。”
正当医生们七手八脚抬病人时,一位看起来资历很老的警察快步走了过来。
“医生麻烦你们了,这个人可能是案件的关键,麻烦你们一定要重点关照一下。”一边招呼着刚刚的小警察,“小李,前面路也不好走,你过去跟帮忙抬一下。”
小警察恍然大悟一般赶紧跑了过来,想要接过医生手里的担架,但是被医生拒绝了,“没事,我们这经常抬,都习惯了,你这小身板估计还不如我们呢。你就还在前面照着点路吧。”说着就和救护车司机还有蒋成把病人抬了起来。
小警察看了年长警察一眼,似乎有点无奈地冲他耸了一下肩,仿佛在说:“这不是我不想帮忙的。”
年长的警察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跟着救护车去医院吧,看看能不能帮上点忙,还有受害者有什么情况可以及时联系。我叫汪兴林待会开警车过去找你。”又转向医生询问“没问题吧?”
您这警车都安排好了,我们能有什么问题呢?
程芸凡默默吐槽道。
被叫做“小李”的小警察就跟着他们上了救护车。
车上老师和护士又是紧急补液,连接监护装置,又是验血型,找血库备血,联系医院普外科手术室,别说小警察,连两个实习医生都没有插手的余地。
刚稳定没多久,医院就到了。
普外科医生已经准备好了,病人到达后直接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后就急诊科什么事了,蒋成和程芸凡终于得空在办公室里坐下来喝了口热水。
“怎么样,刺激吗?”老师笑着调侃道。
“刺激...太刺激了...”蒋成听起来很激动,“我的天这得算凶案现场吧!我还从来没见过真的呢,感觉真是不一样。”
“别说你们了,我都是第一次出这样的现场。”老师也感慨,“程芸凡,没吓着你吧?小女生第一天在急诊实习就遇上个这么凶残的。”
“还好还好,我胆子比较大,感觉还挺新奇的。小时候看重案六组就特喜欢刑警,今天终于让我见到活的了。”说完程芸凡顿了一下,“就是不知道案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两个女性在树林里被伤成这样,这也太可怕了。”
“哎,世风日下啊......”老师摇了摇头,“说起这个了,你俩记得这个人手术出来后去妇产叫个会诊,估计***是没跑了,得让他们来伤后指导,心理辅导,紧急避孕什么的......”
“我现在去吧,”程芸凡站起来,“我同学正好今天妇产夜班,我找他帮忙叫个会诊,顺便要点零食去,忙了半夜都饿死了。”
“这么晚还吃东西啊,你今天值班前不是说值夜班绝对不吃夜宵,最长胖了吗?”蒋成吐槽她。
“胖,那最早也是明天的事情了,我现在要解决今天的问题。”程芸凡理直气壮的地说,“有本事我要来你别吃。”
“别,凡姐,我错了,我也要饿死了,您一点也不胖!您是临床二班最美。”
程芸凡在蒋成的奉承声和老师的嘲笑声中出了急诊医生办公室。
和屋内的轻松相比,屋子外面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安排在夜班急诊的每一个门诊室门前都排着大长队,孩子的哭闹声,病人痛苦的呻吟声,家属焦急的踱步声混杂在一起,在密封的医院走廊里无尽回荡。
夜晚的急诊室啊……
程芸凡叹了一口气,坐电梯上了楼。
没花两分钟,程芸凡就抱着三包薯片两袋面包一盒酸奶还有一个棒棒糖满载而归了,她连威逼带坑蒙,以给她讲述今晚“惊心动魄”的经历为利诱,把她同学那里屯的夜班粮全部拐骗了过来。
由于下楼的时候电梯被急诊病人占了,她就准备从楼道走下来。结果到了手术室的那层,好巧不巧遇到了在楼道里打电话汇报情况的小警察。
程芸凡在几层以上就听见了他的声音,等她走到这一层的时候正好挂了电话。
小警察也看见了她。
四目相对,一时有些尴尬。
“你一个人在这看着?”沉默两秒后还是程芸凡先开了口。毕竟这是医院,怎么说也算是她的地盘,得有点地主之谊吧,一起坐救护车回来的,也算是认识了,不说话多尴尬,她这样催眠自己。
“我记得现场的老警察说不是有个人跟你一起吗?”
“啊,检验科那人手不太够,师兄他被拉去当劳动力了。”
“哦……”
场面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你抱着这么多吃的去哪?需要我帮你吗?”这次换了他先开口。
“我这忙了一晚上饿的不行,找同学要了点吃的。啊对,我看这手术室外也没人,走廊里也挺冷的,要不......你去我们屋待会?”程芸凡有点犹豫地问道。
她也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毕竟两个人好像也不是那么熟。而且程芸凡第一直觉他不会同意。
“这……不太合适吧,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果然。
“没事,都三点多了,我们也休息不了了,等着下班回家睡吧。而且办公室就刚刚出急诊的我们仨,你也算比较熟了。”程芸凡又挣扎了一下,“正好你顺便帮我拿点吃的过去。”
小警察扭头看了看手术室的方向“可是病人......”
“没事,出了手术室会有人来找我们的,毕竟这现在还算是急诊的病人。”没等他说完就被程芸凡打断了。
也许是这位小警官长的还算可以,也许是程芸凡本身看警察就带着一层光环,也许是第一次接触活的刑警让她觉得很新鲜,总之她看着这个人无比顺眼,想和他多呆一会儿。
小警察好像没有什么理由再拒绝,就跟着程芸凡一起去了。
“话说你叫什么啊?”下楼过程中为了避免尴尬,程芸凡强行找了话题来聊。
“李茗”
“噗”程芸凡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别的意思。”
“没事,习惯了。”李茗警官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我还是要解释一下,不是英语作文里的李明,我是茗茶的那个茗。”
“哦好的好的,我叫程芸凡。”程芸凡收起笑意正经道。
“我知道,在现场我看到你的胸牌了。”
“哇,那么黑你也能注意到?警察都这么厉害吗?”
“还不算警察,刚入职实习,而且就是不小心看到了而已。”
“你也刚实习啊?我说看着你好像和我差不多大呢……”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下到了一楼。
程芸凡推门而入,把身上的一堆零食全部扔在了桌子上,“累死我了,得亏遇上了李茗。你也就把东西放这吧。”
“诶?老师不在?”程芸凡转头没看见老师的身影,向蒋成问到。
“老师说他比不了咱们这群年轻人,浪不动,去休息室睡会儿觉,有急诊再叫他。”
“那正好,就咱们仨,来来来一人一包薯片,没有老师可以稍微放肆一点。”
“李警官你随便找个凳子坐,大家年纪都差不多,别不好意思。”程芸凡热情的招呼李茗,一边帮他拉来了一张凳子。
“他叫蒋成,我俩一个班的,一起分来急诊实习。我们也才大四,还没毕业呢。”程芸凡没等冷场尴尬,率先开了口。
“哦,我也是今年刚警校毕业,公安招考进的警队。”
“我从小就觉得警察好像很酷的样子,但是除了我们小区里跟居委会大妈没多大区别的户籍警,我好像没有见过其他的警察了,今天终于让我看见活的了。”程芸凡撕开一包薯片边吃边说。
“那你们应该算刑侦科?”蒋成似乎也对他十分感兴趣,“那你们出任务配枪吗?”
“分情况,像这次虽然事件恶性程度较高,但是案发现场没有危险,一般不会。”
虽然李茗的话只是在平静甚至有些冷漠的的叙述事实,但是就是让人听起来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悠长感,像是一丝好闻的气味,隐约飘到鼻边,意外被捕捉到,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顺着它寻找源头。就像他的名字,如香茗一般。
“那你们在警校的时候是真枪实弹练的射击吗?”蒋成都有点听入神了。“有那种电视上特种兵一样很变态的训练吗?”
“分专业了,像我是刑事科学技术,有一些训练,但不至于那么夸张。”
“你为什么报的警校啊?”程芸凡很期待的问。
“是因为我爸妈想让我报。”李茗终于也拿起了薯片慢慢开始吃,“高考完之后完全没有自己的目标,爸妈都想让我考警校就随他们愿……”
“哦……这样啊……”程芸凡有点失望。
她以为,医生和警察是最需要使命感的两个职业,因为这些都是和“生死”息息相关的,他们都是在帮人“活着”,一个让人在世间活着,一个帮人在社会活着。她自己就是抱着如此崇高的理想选择的医学,并且认为所有选择医学的人都应该有和她一样的信念。
和李茗完全相反,程芸凡在高考报志愿前,父母亲戚没有一个同意她学医,是她自己在报名截止之前偷偷的把所有志愿都换成了她自己选择的临床医学院校。这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决心让她坚信自己一定要成为,也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医生。
然而真正考上了临床医学之后她才发现什么叫事与愿违。班里有着和她一样想法的人不超过5个,绝大多数的人是因为父母觉得医生收入稳定、不会失业才选择的医学。然而这不算什么,最让程芸凡觉得难受的是这些抱着得过且过心态的人学习成绩居然还比她好!这让她最初的理想被动摇:
一个好医生,信念真的重要吗?
她把自己的仅存的希望放在了警察身上。
警察应该都是有着坚定信念的人吧!匡扶正义,惩恶扬善。
她常常会这样想。
然而今天她才发现,好像也不是呢。
“铃铃铃…”
办公室内的电话铃声把程芸凡叫回了现实。
“你好,省医大附院急诊办公室。”电话边上的蒋成接了起来。
“您找张医生?他不在,需要我帮您去叫吗?……啊好的,十楼院办是吧…好的。”
“院办让人过去办一下刚刚那个人的手续,开了绿色通道,但是还是没家属,一堆文件啊什么的要暂时保留在咱们科。”蒋成挂了电话向他俩解释说。
“我去吧。”程芸凡直接站了起来要往外走,“十楼是吧。”
听了刚刚李茗的话,程芸凡有点不太舒服,有一种最后希望破灭的落空感,她感觉自己有点呼吸困难。
“我和你一起去吧。”李茗也站了起来,“刚刚得到的消息两个受害者身份已经查明了,我去和医院说明。”
程芸凡看了他一眼,有点不太想和他一起去,但是她忍住了,没有表现出来。
“走吧。”
也不知是今晚的急诊太多还是程芸凡的点太背,电梯下来后管电梯的大爷说消化科马上有个急诊送手术室的,得在这等他们。无奈,程芸凡和李茗只好又一次选择了走楼梯。
对于一个二十层的建筑来说,十层确实不是很高,但相对于一层一层爬上去的程芸凡来说,真是路途漫长。
然而程芸凡此时有点不开心,对于漫长的爬楼路程也不想刻意找话题来化解沉默了,所以一直没和李茗说话。
还是李茗先张了口。
“你应该很喜欢当医生吧。”是个疑问句,却是一个肯定语气。
程芸凡看了他一眼,没回话。
“当时在现场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看病人的眼神,有那种关心急切,恨不得用自己的所有努力让病人马上好起来的光。”
“那你还真厉害,这都能看出来。”程芸凡突然有点想揍他,语气中无意识地带了些冷嘲热讽。
她最不喜欢别人自以为是的推测了,随随便便就能看出别人想法什么的,真以为自己是读心大师啊!还不是和我一样的一个小实习生。
虽然,李茗说的好像确实没错。不过也正是这样才让程芸凡更觉得他讨厌。
李茗没有回应她的嘲讽。
“我曾经也觉得好医生和好警察是需要信仰的,毕竟这个世界需要理想和公平......你还行吗?用歇会吗?”李茗忽然听见程芸凡喘的有点厉害,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在了前面,在后面努力追着他。毕竟警察的体能还是比普通人强的,尤其还是和程芸凡这个不爱锻炼的宅女比。
程芸凡中途想叫他慢点,但是又心有不甘,倔强的就不开这个口。
“没事,我可以!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哦,行。”说完真的又自顾自地向上走。
“可是你觉得绝对的的公平和正义存在吗?医生和警察每天在维护的是什么呢?医生治病救人反被家属讹诈,警察费力维护城市治安却天天被什么暴力执法的舆论围攻......比如刚刚那个受害者,因为她受伤了,太可怜,你们医院几乎要无偿的去救治,我知道希波克拉底誓言,无论贫贱还是富有……”
他稍微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扭头看向程芸凡。
“但如果伤害她们的人罪有应得,在逃跑的路上被车撞了,很严重,你们也要拼尽全力去救吗?”
“救活他,然后让他接着去害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