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胜利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睁眼看着白惨惨的天花板，他像被突然按到水底许久不能动弹那样难受。七点四十分，从躺下到被吵醒，他只睡了两个小时多一点点。躺下之前，他已经两昼夜没有沾着枕头，一口气睡上八个小时是最大的心愿。但这个电话他不能不接，是佳州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王一清打来的。
“小钟，不好意思吵醒你。”王一清说，“有命案，有人会来接你，你收拾一下到支队来。”
钟胜利赶紧起床，头脑昏昏的，这样的感觉会伴随他好久，命案一来，别想能好好休息。洗漱完毕，他换了身干净衣服，脏衣服来不及放到阳台洗衣机那里，也许妻子回来后又会抱怨。桌上没有早饭，因为妻子吴丽玉以为他最起码会睡到中午。凌晨五点过他从外地直接回到家中，尽管已经轻手轻脚，还是把睡眠很浅的吴丽玉吵醒了。
钟胜利打开冰箱，里面除了鸡蛋、青菜之外，没有什么可吃的，他只好偷偷到零食柜里拿了一包儿子的零食，一边嚼一边下楼。走到小区门口，扔了零食包装纸，佳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一大队刑警萧子义正好开着一辆桑塔纳2000警车停在他身边。
坐进副驾座拿起水瓶喝了一口，把零食渣子冲进肚子里，钟胜利问道：“什么情况？”
“不清楚。”萧子义打了个哈欠，“王副叫我们赶紧去支队第二会议室。现在去接厉大。”
看着这个部下，钟胜利很是感慨。萧子义是王一清副局长嫡亲的外甥，在局里非但没受到照顾，反而经常会被安排许多额外的活儿，甚至影响了晋升。今年初，支队打算提两名优秀年轻刑警担任副大队长，另一人上了，萧子义却没有上位，谁都知道，是王副局长的意见最后起了作用。事后王一清跟钟胜利解释，萧子义太年轻，还需要再锻炼锻炼。但是，另一名新提拔的副大队长和萧子义同样是二十九岁。
警车驶过两个路口，右拐，停在一家小超市门前。刑侦支队一大队大队长厉建拉开车门闪进车内。钟胜利闻到了烤饼的香味。一个大烤饼一杯豆浆，厉建给前座的两个人各递了一份。
“队长，要说烤饼，全佳州还是你小区门口这家最地道。”萧子义吃着饼，幸福满满的样子。
钟胜利已经吃了一包零食，加上胃口不是特别好，只要了豆浆，“早知道你带早饭，我何必偷阿牛的零食呢！”
“不会让你儿子发现了吧？”厉建调侃道，“然后他跟踪追击，抓住你这个隐藏在公安系统的零食大盗。”
“这还真难说。”钟胜利哀叹，“这小子精着呢，零食柜就是他的禁脔。前几年教他数数，怎么教也教不会，最后用零食一包包排列开，他很快就学会了。你们说，这是不是太神奇了。”
一路说着闲话，三个人才不那么犯困。几个小时前，他们风尘仆仆从外省赶回佳州，抓捕一名上网逃犯无功而返，好几天几乎没有休息过。命案来了，只有等到破案，他们才会好好休息的时间，才会有说闲话的心思。
刑侦支队在佳州市公安局大楼东边，有一个单独的院子，主建筑是一座五层高的楼房，深灰色，外观敦实坚固。
大楼里，人们紧张忙碌，见了钟胜利，匆匆招呼一声就各忙各的。
钟胜利的脸也凝重起来，来支队时一路上的闲话，早抛到了不知道哪里。
王一清副局长站在第二会议室门口，消瘦的身形似乎撑不住身上的警服。“命案，谋杀。”他对钟胜利和厉建简洁地说道，“局长马上来。你们先进去坐好，人差不多到齐了。”
主持刑侦支队工作的副支队长黄杰，正紧张地指挥几个手下准备投影资料。看见钟胜利他们三个进来，稍稍迎上前几步。“小钟，小厉，小萧，辛苦了，都没休息好吧，王局一定说要让你们来。”
“没事，没事，你先忙。”钟胜利说着，在台下找个位置坐下，把笔记本放在桌上。台上摆了个六个姓名牌，有局长、两位副局长、一位政法委的领导，以及黄杰，有个叫洪金华的，名字有点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肯定是市里或相关部门的领导。
黄杰是老刑警，比钟胜利大了一轮，已经五十岁，去年支队长因病离开岗位后，由他主持刑侦支队的工作，一直没有扶正。局里的好事者传言，资历较浅的副支队长钟胜利最终会上位，黄杰好像一直对这个此充耳不闻。又有传言黄杰会调往林原县当副局长，后来也没了音讯。
钟胜利打开笔记本，在空白页上方写下“2011年3月24日8点40分，刑侦支队第二会议室”。
赵志强局长等人走进会议室，迅速在台上坐定，相互之间没有交谈，气氛紧张。看到台上坐着的洪金华，钟胜利立即想起，此人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市招商局局长。
没有主持人的开场白，赵局长单刀直入：“同志们，刚刚发生了一起命案，我已经向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汇报了案情。两位主要领导作出指示，要求我们市公安局要高度重视、全力以赴，尽早破案，查出真凶，为我市招商引资工作保驾护航，努力打造平安佳州。”
钟胜利听得心头一震，有一两年没有遇到这么重大的案子了。赵局长的话，也解释了洪金华为什么会出现在会场，这起命案牵涉到招商工作。
“我宣布，三二三专案组即刻成立，由黄杰任组长，抽调精干力量，马上投入工作。”赵局长说，“其实，侦破工作今天凌晨接到报案后已经展开了。局里的人员装备，专案组可以最大限度调用。如果要动用跨部门的资源和力量，由我出面申请、协调。一句话，一切为了破案，破案就是一切！”
因为有重要会议，赵志强局长匆匆离开。案发辖地的青阳公安分局副局长刘阳生和刑侦支队二大队大队长叶生明等人开始介绍案情。
3月24日零点30分，市局110指挥中心接到报警电话，张淑琴女士称丈夫武国清被杀。青阳分局的刑侦人员首先赶到现场，市局刑侦支队民警以及技术人员也先后赶到。死者武国清被绑在椅子上，左侧颈动脉被割开，血流了一地，此外别无刀口。脑后有钝器击打形成的淤青。凶器是一柄锋利的西瓜刀，经张淑琴辨认，是从案发现场厨房里取来的。经法医初步鉴定，武国清的死亡时间大约在3月23日23点前后。初步判断，犯罪嫌疑人先将武国清击昏，后将其绑缚在椅子上割颈杀害。现场以及凶器上，目前还未提取到明显的犯罪嫌疑人痕迹。经过搜查和被害人家属确认，犯罪嫌疑人似乎没有从被害者身上以及案发现场拿走任何财物。
张淑琴称，当晚11点20分，武国清还没有回家。因为这段时间工作上比较忙，武国清常常在加班后回到老房子——青阳区安司小区六幢三单元二零二室休息，比回家要节省很多时间，第二天上班也方便。因为第二天要打一笔款子给母亲，而她自己的卡上钱不够，就想问问丈夫能不能转给她。当时她打了电话，武国清没接。五分钟后再打，还是没接。张淑琴说她当时就慌了，多年来，武国清一直随身带着手机，随时接电话。她放心不下，隔了十分钟再打一次还没人接，就出门打车赶到安司小区老房子，发现丈夫被杀，于是马上报警。
案情简报完毕，招商局长洪金华开始介绍被害人武国清的基本情况。武国清，五十一岁，佳州市自来水公司总经理助理，目前专门负责招商工作。因为和大型钢铁制品企业方予集团的董事长方则正私交极好，当前，他正和方予集团洽谈引资建厂，有望在下月达成初步签约意向，项目可吸引十亿元投资，建厂后可解决当地千余人就业。这个项目，是佳州市当前的重点招商工程。在这个节骨眼上武国清被害，极有可能使项目泡汤。如果尽早破案，尚有一线挽回的希望。
半个多小时听下来，钟胜利的倦意几乎没有了。这么重大的案子，已经好久没遇到过，显而易见，这是一场硬战。他看看旁边的厉建，却看到他没有在记笔记，也没有看着讲话的洪金华，而是盯着台上左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王一清和黄杰正相互凑近低声交谈。
厉建的神态，顿时让钟胜利觉出了一丝异常。以往，像这样重大的案子，一般是由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任专案组组长的。另外，台上足够宽，他这个刑侦支队副支队长、业务上的头号选手，似乎也应该在台上就坐。
洪金华讲完了。黄杰拿过话筒，开始宣读专案组的名单。刘阳生和刑侦支队二大队大队长叶生明担任副组长，主要组员有二十多人，都是刑侦、技术方面的骨干。名单里没有钟胜利，也没有一大队的成员。萧子义显得有些意外，厉建沉着脸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钟胜利合上笔记本，朝着王一清望去，王一清却不知看着哪里，目光没有对上。
散会后，钟胜利本想离开会场，却被王一清和黄杰把他叫到一旁。“小钟，接下去我主抓专案组，其余的工作要靠你挑起来。在某种程度上，你的担子不比我轻啊。”黄杰说。
钟胜利点点头。黄杰继续说：“追逃还要再加把力。飞车抢夺近期又开始抬头，最好抽调力量集中打击一次。”
“行，我会安排。”朝王一清点点头，钟胜利准备离开。
王一清一把拉住了钟胜利的胳膊。
钟胜利有点意外。共事十多年，王一清一直是个严肃的，甚至是有点古板的人，一般不会和同事有勾肩搭背之类的身体接触。
“拜托你们两位了，”王一清说，“我得出去一段时间，大大小小的事，都靠你们担着了。”
“出去？去哪儿？”钟胜利很是意外。大案当前，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要离开佳州。难怪，王一清没有担任专案组组长。
王一清微微一笑，拍拍钟胜利的肩膀，走了。
回到办公室，钟胜利还是觉得王一清的行为透着一股怪异。但手头事情多，一忙起来就顾不上想这些了。
钟胜利下午连着走了开发区公安分局和青阳公安分局，商量集中打击飞车抢夺事宜。这两个分局都有前期准备，因此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近期将开一个联席会，部署集中打击飞车抢夺行动。
让钟胜利稍稍有些意外的是，无论是在案发地的青阳分局还是在开发区分局，这些合作多年的老伙计们都没有提起武国清被害案，好像刻意似的。
回到支队，刚好下午四点半。一大队办公室在三楼，十几号人不是出差就是在市区执行任务，这个中型办公室里只有厉建和萧子义在。
“钟支。”正在电脑前忙活的萧子义抬头打了个招呼。他的眼睛红红的，极度需要一场酣眠。
“行了，早点回家，明天接着干吧。”钟胜利说。
“再搞会儿。”厉建的办公位在靠窗的角落，桌子比别人的大一号，旁边两个大立柜，一张沙发。“明天一早我带几个人去林原县，刚刚接到情报，有个逃犯明天可能在那里露头。”
“注意着点儿。”钟胜利说，“人手不够，请林原县局支持。要我事先给他们局长或者刑大打电话吗？”
厉建摇摇头，“不用，我熟得很，我可是从那儿出来的。”
钟胜利笑了。厉建调到支队前，在林原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干过三四年。
手机振动，短信来了。钟胜利一看，是妻子吴丽玉发来的：我临时有事加班，你去接阿牛吧。
钟胜利知道，吴丽玉准以为他还在家休息呢。
“你们两个尽量早点回去，我先撤了。”钟胜利说着，走出了一大队办公室。对这次极为罕见的“早退”，他心安理得，因为前一天晚上就跟黄杰说好，三人追逃小组回来后在家休整一天。
打车赶到佳州学院第一附属小学，正好五点钟，大多数孩子已经离校。钟胜利在教学楼下找到了阿牛。这小家伙长得随爸，个子高皮肤黑。
“老爸，怎么是你来接我？”阿牛有些意外。
“怎么？不好啊？”
“好好好，再好不过了。”阿牛兴高采烈，“老爸，已经五点过啦，我肚子都饿破了。我们去蛋糕店？”
“那就走呗。”
钟胜利暗暗好笑。吴丽玉对孩子的饮食控得很死，阿牛很少能在正餐之外吃到零食。他这做爸的不好干涉太多，只能趁有机会时暗中接济。今天更是得买，否则阿牛回去发现本已少得可怜的零食被老爸劫走一包，非大闹一番不可。
父子俩走出校门。阿牛朝着一个头发偏长的年轻男老师挥挥手，“曲老师，再见！”
学校附近的蛋糕店里，钟胜利看着阿牛既满足又有点举棋不定地挑着蛋糕，不禁有些恍然，那些追逃、飞车抢夺，还有武国清被杀案，仿佛一下子离他很远。但等到阿牛走过来牵着他的手，那一切好像又回来了。那一切牵着他的另一只手，用力地扯着，让他再一次想起，为什么专案组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