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小楼很早就起床,出门时天只蒙蒙亮,云筱黎还在酣睡。一夜大概只睡着三个小时,但他觉得精神还不错,好像跟平时睡六小时也差不多。路上的车辆很少,他很快就骑到了银城商务大楼附近。他观察了十多分钟,十楼最西头的那个房间灯亮了起来,灯光透过窗帘,显得比其他窗口明亮一些。
没想到,这家伙起来得还挺早的。曲小楼想着,朝着金龙商厦走去。
银城商务大楼对面的金龙商厦里,有十数家小宾馆,被人称为开房胜地。楼体外挂着许多块招牌,花花绿绿的,大多还闪着霓虹。看了看招牌,曲小楼坐电梯上了十一楼,蓝玫瑰宾馆就在这一层。在宾馆前台,一个服务员趴在桌上睡觉,鼾声挺大,曲小楼咳嗽了好几声,又叫了好几声“你好”,才把他叫醒,懵里懵懂地抬起头来。
“你好,临街的房间还有吗?”曲小楼问道。
服务员睡眼朦胧地看着曲小楼,隔了一会儿反问道:“这么早来,你是要钟点房还是住宿?”
“钟点房吧。我问你有没有临街的房间?”曲小楼有点不耐烦了。
“有,刚好有一间,1108,靠着大街。先登记吧,身份证,你的身份证呢?”
曲小楼摸了摸口袋,说:“身份证忘带了。那怎么办?一定要身份证?”
服务员拿出一个本子,扔在柜台上,“没带也可以,你写一下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
曲小楼略一想,名字潦潦草草地写了“张培雨”,他大学时的室友一个姓张,一个名字里有个“培”字,一个名字里有个“雨”字。身份证号码他也胡乱写,还没写完18个阿拉伯数字,服务员就说“可以了”,然后把本子收了回去。曲小楼交了两百块押金,拿了钥匙,进了1108号房间。
曲小楼非常满意。这个临街房间的窗口,几乎正对着银城商务大楼十楼最西头的那个房间,高度比那边略高一点点。他取出一只小望远镜,是以前偶尔去体育场看足球赛用的,倍率大概是四倍,价格低廉,做工很粗糙,但用来观察对面大楼的窗口,想来应该也够用了。
把窗帘拉上,曲小楼举起望远镜,掀起窗帘的边角,尽量隐蔽地望向对面那个房间。那个房间灯还亮着,窗帘没有拉开。
曲小楼一边观察,一边给云筱黎发了条短信:我一早出门办事,晚饭不用等我,我可能会晚些回来。
过了一分钟,他收到了云筱黎回来的短信:好的,注意身体,该吃药还得吃。照顾好自己。
让曲小楼略觉安慰的是,从字面上看,他没有撒谎,他确实是出来办事。只是这事不能跟云筱黎说,这几天颠覆了他的一个观点,之前,他一直以为和云筱黎之间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曲小楼觉得饿了,掏出从家里带来的饼干,干啃了几块填肚子。出门时有些匆忙,忘了带水。
半个小时过去了,对面房间还是没有动静,这让曲小楼有些好奇,房间里的人这么早亮灯都干了些什么。
吃了饼干后,曲小楼口很渴,想去烧水,终于还是忍住了,不能因为小事耽误了正事。
一个小时过去了,对方房间依然没有动静,窗帘还是拉着。曲小楼保持观察,握着望远镜的手酸得要命,他只好两只手交替举着望远镜,一刻都不敢让视线离开。
终于,窗帘微微动了动。曲小楼的心紧了一下,连眼睛都不敢眨。窗帘一下子拉开,曲小楼似乎听得见对面那一声“哗啦”。窗口站着一个人,随意地看了看窗外。这个人,就是赫彬彬。赫彬彬看看对面,看看马路,面部好像非常僵硬。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你挺聪明的,躲在这个地方。曲小楼心里默念着。刚才屏着呼吸的紧张感,现在一丝也没有了。先别想太多,继续观察。他命令自己。
没多久,赫彬彬从窗前离开,好久也没在窗前出现。九点左右,曲小楼注意到,那辆熟悉的奥迪A8驶进了银城商务大楼的地下车库。过了两分钟,这辆车又从地下车库开出来。车窗贴了膜,曲小楼看不见车里的人,但他相信,赫彬彬一定坐在车里。
车子开走了,消失在下着大雨的大街的车流中,不知去向何方。
你走吧,也许你今天不会离开佳州。曲小楼想。
曲小楼以为自己完全冷静下来了,但在烧开水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灌进电茶壶的水洒了不少出去,他只好重新回水龙头前灌满水。
冷静,还需要再冷静,不然的话,我就不能好好思考了。曲小楼坐在床沿,看着开水的热气从壶口慢慢冒出来,在柜面上又凝结成水。“啪嗒”一声,水烧开了。曲小楼试着伸手捏住壶柄,将电茶壶端起来。还行,手已经不那么抖了。
曲小楼倒了一杯滚烫的水,一口一口吹着,稍凉了再慢慢抿。两杯热水下肚,身上渐渐觉得有些暖意。他又拿起望远镜,到窗口观察着银城商务大楼。大楼建成多年,现在已显得败落,大门口站着一个保安,制服和站姿都松松垮垮的,毫无精神,还不如普通小区门口的保安。地下车库的入口并没有人看管,也没有栏杆阻挡。一瞬间,曲小楼想从地下车库进去,坐电梯上楼,去一探赫彬彬的住处。
离开窗口,曲小楼又喝了一杯水,吃了几块饼干,打消了去探赫彬彬住处的冲动。现在是白天,虽然大楼里人不会很多,但要在里面进出走动不被人看到,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他穿了隐身衣。而且,现在赫彬彬出去了,他的住处肯定会大门紧锁,他曲小楼除非有神偷开锁的绝技,才能进得去房间。赫彬彬不在那里,去了又有什么大意义?他曲小楼又不会制作炸弹放在仇人的房间里。
曲小楼躺平在床上,似乎想把情绪也放平。白天不能去,并不意味着晚上不能去。照他白天看到的,晚上银城商务大楼一定会非常冷情,那时候从地下车库悄悄进去,被人发现的概率绝对会比白天小上许多。
晚上去,晚上一定去。曲小楼直挺挺坐起来,作为一个瘦子,他的腹肌还是挺有力量的,手臂不粗,但没有肥肉,力量也还可以。
将望远镜藏好在衣服内兜里,在电茶壶、杯子、水龙头等处擦掉自己的指纹,曲小楼走出房间,去服务台退房。服务员很疑惑地看了他好几眼,好像不明白这个一大早独自来开钟点房的年轻人究竟想干什么。在这里,独自一人来开房,一个多小时并没有其他人进去的情形并不多见。曲小楼只好转过头看着电梯口,他不想让服务员记清他的相貌。他觉得,这个醒来多时的服务员开始警觉起来,变得多疑。
好在服务员没有太多地对曲小楼产生兴趣,收了钥匙和房费,退了押金,就不再搭理曲小楼了,似乎还要趁着上午来客不多的时候再睡上一觉。
走出金龙商厦,走着去取摩托车的时候,曲小楼把附近的环境仔仔细细看在眼里。他也感到意外,自己会变得这么细致,考虑得这么周全,最明显的是在宾馆房间里擦指纹,这个举动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好像天生就会似的。
摩托车一声轰鸣冲了出去,冰凉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曲小楼脸上。一时间,他不知道去哪里好。路很宽,佳州很大,摩托车加满了油,但他觉得去哪里都不合适。就像茫茫江面上的无舵船,他驾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在路上兜兜转转。忽然间,他觉得自己不迷茫了,车子正行驶在通往四水公墓的路上。没错,那里是他的指引。
四水公墓离市中心大约十五公里,曲小楼的母亲杨芸淑就长眠在那里。半年来,他好多次去那里看她,但今天是第一次在工作日去,也是第一次临时起意去看她。
星期三,又是大雨天,公墓里冷清得有点凄凉。高大的柏树立在雨中,忧郁而庄严。一些墓前凋残的花束,被雨点击打得倒伏在地,哀怨不起。一排排墓碑整齐而单调,如同整日相对无言孤寂的老人。有些人会觉得几乎无人的公墓很阴森,让人不寒而栗,曲小楼不会有这种感觉,他的母亲在这里,这里让他觉得很亲切。这种亲切和悲伤交织在一起,既虚幻又真实。
杨芸淑的墓在西五区第三排靠西第六个。这一片属于四水公墓的新片区,栽下不久的柏树只有一人多高,远处未使用的地方还有裸露的泥土。
墓碑上,杨芸淑微笑着,感觉不到风雨的侵袭和空气的湿冷。曲小楼蹲在墓前,把被风吹来的塑料袋、树叶、残枝之类的东西清理掉。母亲是个爱清洁的人,不能让她的墓前乱糟糟的。
曲小楼记得,曲老师去世后,母亲每年的清明都会带着他去扫墓。曲老师葬在柳山公墓,他们每次都坐公交车去,如果天气好,回来就靠步行,当做踏青。看看路边碧绿的杨柳,开花的白菜,还有放风筝的小孩们。让曲小楼遗憾的是,后来柳山公墓满了,不能容纳新的逝者,所以母亲只能到四水公墓去,没能和曲老师安葬在一处。
雨滴顺着墓碑流下,滚过杨芸淑的照片。这张照片是曲小楼和云筱黎陪着她出去玩的时候拍的,那时她已经病重,人很瘦,但在照片上却不显得特别瘦,加上心情好,看起来还是笑吟吟的,就像一个身心都很健康的老人。拍完照后,云筱黎去取照片,杨芸淑跟曲小楼说,这个女孩子真好。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依旧笑吟吟的,跟照片里的一样。
在母亲的墓前,她说过的话,就像录音机回放在曲小楼的耳边。在去世前一两天,她几乎都陷在半昏迷状态里,很少开口。那个夜晚,她的最后一个夜晚,曲小楼听到她开口了,说得不大声,但很清晰,“来看看我”,还有一句“好好过日子”。
曲小楼每次来看她,都在回忆中穿梭几个来回。最后,他总是想着一个想不通的问题,为什么母亲这样的人会早早地深埋地下,而赫彬彬那样的人却逍遥在人间。这次,他没有想到这个。从看到赫彬彬的那个晚上起,他就不会再想这个问题了。他越来越觉得,该到地下而没去的人,就送他去地下。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简直没有脸再来四水公墓看母亲。
“喀啦”一声从侧后方传来,在雨声中,这声音显得非常轻,好像一根细小的枯枝从树上落下。曲小楼还是转过头去看,有个身影一晃,蹲了下去。曲小楼想,这人也是在这样的雨天来看故去的亲人或者朋友的。
对着母亲的墓碑微微鞠了一躬,曲小楼转身离开了公墓,在雨中骑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