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融终于没有熬过延熹九年,就在这一年冬日刚刚过去,乍暖还寒之时,在软榻上看着从堂中一直跪到庭院外的马氏子孙,拉着马钧的手说了很多话,然后欣慰而去。
从年少之时,煊赫天下的外戚门阀说起,到青年之时随儒士挚恂游学,并被看重以女妻之,又拜女史学家班昭为师。到族中诸多叔侄兄弟罢黜的罢黜,议罪的议罪,曾经辉煌的外戚家族逐渐落败。
再到因经学名动关西,历任校书郎、郡功曹、议郞、南郡太守,然后名重天下,成为天下士人公认的海内通儒。再到得罪权贵,被剃发流放,一度不堪受辱自杀,然后免罪召回,接着遍注群经,开办私学,门生弟子数千人,“前授生徒,后列女乐”一度成为天下美谈。
直至说到唯一遗憾的事情,便是门下佳徒数不胜数,偏偏没有教导好独子,使之身负世俗之讥,终其一声碌碌无为,但最后却是看着马钧含笑而去。
其人一生寿长八十八岁,历八帝,出生之时正值东汉王朝天下一统,繁荣鼎盛,威服四夷。而去世之时,朝纲混乱,阉宦权势正炽,士人遭禁,豪强不满,民生日益艰难,隐隐有板荡之势。
就在马融去世之前十余日,党人领袖司隶校尉李膺捕杀术士张成之子子。宦官教成弟子牢修上书诬告李膺“养太学游士,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
天子命收系李膺,并下令各郡国大捕“党人”,太仆杜密以及陈塞、范滂等二百余人被收押,案经三府(太尉、司徒、司空官署)之时,太尉陈蕃不肯连署,并上书极谏,被天子下诏免官。
一时之间,天下党人士族去官、归隐、下狱、被杀者不计其数,东汉王朝第一次党锢之祸就此拉开。
马融早在消息传来之时,就遗令子侄后辈,不得张扬奢侈,丧事葬礼一切以简单薄葬为主。
家中的长者显然也知道此时实在不宜大操大办,仅仅通报了马氏各房侄孙、姻亲弟子前来行吊礼,然后便是向着右扶风郡中简单通报了一声。
寒风萧瑟,夜色如水,送走了如海吊客的马昭一身缟素跪坐在灵堂之中,几案对面跪坐着一位同样浑身缟素的四旬男子,一名婢女捧来一壶热汤、两个杯盏,分别给二人斟了一盏。
马昭接过热汤,摆摆手让四周婢女、侍从退去,二人各自饮了一口热汤,暖了暖身子,借着皎洁月光,就在此交谈了起来。
“翁叔,洛阳局势当真到了如此危险境地吗?以至于连你都要辞官归乡?”
名为翁叔的男子闻言,不禁叹了口气,怅然说道:“季叔,你不在洛阳,感受不到我辈士人所受的那种屈辱,那种空有百般道理,却被阉宦借着天子权威尽数压下。
“也罢,你辞官也好,总能避开这段动荡,待到清平时节在出任也好。翁叔,这些天洛阳的消息陆陆续续的传来,有的说李公等人意图挟持天子,有的说李公等结党诽谤朝政,有的说阉宦假借天子诏令捕杀党人?如何就败坏至斯。”
“还能如何,自那跋扈将军梁冀被天子诛杀后,朝中权柄一分为三,天子掌其一,阉宦掌其一,我辈党人掌其一,天子、阉宦自然是嫌我辈掣肘,所以阉宦暗中唆使张成之子故意犯罪,又劝说天子大赦天下。李公下令杀了那张成之子后,阉宦便开始大肆诬告李公‘养太学游士,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继而牵连攀扯我辈士人。”名为翁叔的男子脸色铁青着说道。
马昭显然不关心朝事,仅是简单询问一下,见对面之人愤愤不平就借故岔开说道:“前些时候,家中前往凉州贩马的宾客回报,凉州各羌种相互结连,聚拢羌骑,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再次犯边。还有北边东西中三部鲜卑数年前也被一个唤作檀石槐的首领统一,年年犯边,你说会不会相互应援、互为表里,一同来犯?”
“小叔,不瞒你说,我辞官归来之前,朝中有人已经开始上了奏疏,言道鲜卑、凉州各羌种明年开春恐会一同犯边,只有一个护羌校尉,恐弹压不住,恐怕不仅凉州会生出大患,很可能会危及三辅,言道朝中应该早做准备,以应付凉州各羌大举兴兵,此事也确实引起公卿、天子的注意,已经下诏抽选三河骑士,以作不时之用。”
“朝廷既然大举兴兵,那何人可为将?可是皇甫威名?”马昭急切问道。
对面表字翁叔之人意味深长的言道:“非也,应是身陷党锢之争的前护匈奴中郎将张奂张然明为将,以借匈奴之力以御边患、以平羌乱。”
“说到此处,我倒是颇为佩服季叔的眼光,那董仲颖在洛阳被征召为羽林郎时,曾拜访过我,此人言及凉州局势,侃侃而谈,颇通军事。如今边患大起,此人曾有功于边地,又是张然明的旧部,恐怕不日便会被重用。”
“翁叔过奖了,当时不过是因为其人有恩于我一家,这才结为姻亲,不想此人还有这般际遇。”马昭嘴上谦虚,但神情分明是颇为自得。
……
“阿翁,是不是过早了,依我看那位董司马今晨未必赶得过来,待到午后再过来迎接也不迟。”
一大早,躺在暖榻上的马钧便被其父给拎了出来,一年多以来第一次走出茂陵城,外出十余里前来迎接马钧那位只在刚出生之时见过一面的妇翁。
当然二人也未太过招摇张扬,毕竟在守孝期间,所以不过三五个随从,一辆劭车罢了,二人便坐在官道之上的茅亭之中,向着西面望去。
“你这小儿平日学经都能早起,何以今日如此惫懒,还有你称呼什么董司马?那是你日后的妇翁,你要如同称呼我一般,称呼大人,万不可失了礼仪,让人家觉得我马氏自矜门第一般。”
“你也说了是妇翁?我连那董媛一面都未见过,何来妻子?又怎能称的上大人!”
毕竟嘛,大人这个称呼,不论周围异族中的官职用法,宫闱之中的混乱用法,按照礼法而言,只能用在王公级别以上的贵人、德高望重且年龄相差极大的老者,自己和说话之人有着明显直系长辈关系之人的身上。
父亲、母亲是理所当然的大人,祖父与伯父也能是大人,岳父、老师勉强也是大人,但此时马钧不是还未成年,更没有举行昏礼,董卓自然算不上马钧的大人。
但是话又说回来,马钧、董媛二人毕竟相互交换过庚贴,双方家族已经承认,那么董媛就是半个马家人,哪怕是日后董媛或者马钧早夭,那这桩婚事依然是作数的。
更何况,这声大人本来就是带着亲近的意思,毕竟人家董仲颖千里迢迢而来,又是日后的妇翁,倒也当得上一声大人。
自从马融去世后,马昭仿佛成熟了许多,教训起马钧一口一个守礼自矜,反而马钧今日像换了性子一般,言谈之间无礼随性了许多。
未让二人旧等,约有大半个时辰之后,便见七八骑踏着晨辉扬起阵阵烟尘而来,马钧见状脸色一苦,看来该来终究还是会来。
“修德,劳烦你在此久候,倒是让我心中甚是不安。”拉住缰绳,还未下马,董卓就大笑一声说道。
“仲颖说的那里话,你远道奔波而来,我难道不应该迎迎你吗?阿钧,快去拜见你日后的妇翁。”马昭也是颇为豪爽,拉着董卓之手就像茅亭而去。
“小子马钧拜见大人,为大人涤靖边疆贺!”
有模有样的躬身而拜,惹得二人又是一阵大笑。
“小儿莫要胡言,要贺也是为我汉室强盛而贺,为劳苦远征的将士而贺,怎么能为我而贺。”董卓用手拉起马钧,一点也不见外,捏了捏胳膊,又拍了拍肩膀说道。
董卓这次以军司马随着张奂征讨各羌种,不仅将席卷凉州、威胁三辅的各羌再次弹压了回去,又追击到金城郡,斩杀数十名羌人酋豪,算的上张奂麾下立功最高之人,所以马钧算是挠到了其人痒痒处。
“个头倒是颇为高大,就是瘦弱了些,经学上自然要用心,在武学上也不能落下。修德,这次羌人大举来袭,三辅震动,士民惶恐,士族豪门皆欲东避,唯有马氏一族不仅没有东走,反而拿出大量财物以作军资,张公此次是特意让我来答谢的。”
众人也没有上马,将马匹交给了随从,马钧陪着二人走在最前头,一路闲聊而行。
“仲颖,这你可猜错了,羌人抄掠三辅,族中本来已经打算东走避难,是阿钧直言此次羌人必败,而我军必胜,这才让族中放弃了东走,又拿出资财以充粮秭。”
“噢,竟是如此?怪不得我这一路行来,马氏骄凤之名都快把我耳朵磨出茧子了,倒是要恭贺修德有此佳儿。”
“我也要恭喜仲颖有此佳婿。”二人说完,哈哈大笑。
“阿钧,你给我说说如何料定此战,羌人必败?我军如何必胜?”
马昭笑而未答,倒是马钧开口道:“羌人看似势大,但不过是强弩之末,离开了凉州就好比鱼儿离开了水,兼之兵甲不利、粮秭不足,又有大人和张公这等知兵之人,自然翻不出大浪。”
“班门弄斧,仲颖,莫要听他胡言,此次多待些时日,你我正好彻夜长谈,一叙别离之情。”
看着马昭和董卓七八年未想见,二人之间的情谊不仅没有变淡,反而又增厚了几分,马钧彻底绝了于董卓划清界限的心思,也不知道那董媛是何模样,别正如自家母亲所料一般。
“八岁便有如此见识,比之你我可是强出太多了。”
“修德,不瞒你说,我此次前来,一是代替王公对马氏所赠万石粮秭表达谢意。”董仲颖说完,便向马昭鞠了一躬,被扶起之后又说道:“二则是前来祭拜一下季长公,蒙季长公所赠的《三礼》,卓受益匪浅,只是这几年身不由己,便是丧礼也未曾赶的上,是董卓失礼了。”
最近几年凉、并等州虽然年年发生骚乱,但从大汉十三州总得来看,也算的上风调雨顺,各地仓廪充实,单单马钧一家就存储了十余万石粮草,这也是朝政混乱,但总的还算太平的缘故。
万石粮草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也不至于张奂特意遣人前来致谢,想来是董卓特意向张奂告假前来。
“阿翁去世之时,吩咐了一切从简,便是一些交好的家族也并未通告,此时也怪不得你。你前来祭拜已经算是有心了,你且先随我回家梳洗一般,待到午后,再去祭拜也不迟。”
马融所葬之地距离忠成里并不远,是在茂陵城西难的一处山谷之中,依山傍水,向南不出十余里便是渭水,风景格外秀丽。从东汉立国之时,马氏大多数族人都葬在此处,看守墓地的是马氏的三四家仆役,平时主要负责清扫一下杂草之类的。
墓地四周数十亩都种着枝干虬曲的柳松,时值冬日,坟上被一层霜雪覆盖,长长的柳枝在墓前青垂,坟前树了一块碑,上书:显考故南郡太守讳马融大人之灵,旁边还刻着马融的生卒年月,以及马昭谨立之字,背后则是刻着郑玄特意送过来的祭文。
马融的墓葬并不奢华,至少跟马氏墓园的其他墓比起来明显要简单了许多,一来则是这个时期生死观在剧烈动摇,有人视死如生,一边又有人死如灯灭;一边极重孝道,务必要让葬礼奢侈隆重,一边偏偏又讲究个人风采,所谓尚通脱。
所以,士大夫的坟墓既有豪华奢侈,也有简单随性。马融便是后者了,因为马融很早就说过,世事艰难,当以节葬为上。临死之前又吩咐薄葬,故只是挖地三尺,合衣而葬。
马钧等人将牲酒等祭礼一一呈上,董卓连带着身后七八人上前跪拜施礼,折腾了好一会才结束。
当晚,马昭与董卓二人房中叙话,并未叫人侍立,只留了马钧一人在堂服侍。因为守丧期间,不易奢侈,仅仅简单的弄了一些豆羹、腌菜、咸豆,还有一壶浊到不能浊的淡酒,二人就着淡酒从凉州谈到洛阳,从公卿到游侠,让马钧忍不住叹道臭味相投。
士迫饥寒已变初,权门宁免曳长裾。帐纱所学明何事,却陷忠良草奏书。――《儒林逸谈》.赵
融既博览典雅,精核数术,性好音,能鼓琴吹笛。――《昭明文选》
季长慱洽,为世通儒。名立训传,善诱生徒。东观文炳,南国化孚。躬圭之赠,明我弁符。――陈元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