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快步走入凉亭,小道童退入黑暗之中,凉亭灯龛里的油灯燃烧的哔啵作响,老道人转过身来看着秦淮,开口道:“小伙子,从你步入我镜月观起,你的消息就被庭卫营散播出去了,安州的当地风媒今晚就会把你的消息放在明日的头版头条,老夫也顺带着沾了沾‘光’。”
秦淮听出了老者语气里的无奈,开口道:“我的身份是待价而沽的江湖子弟,一个听雨轩初出茅庐的记名弟子,我也很无奈啊。”
“今日挂泉山一战,你们走后,还是老夫我前去清扫的尾巴,要不然那份丢失名单上的人想追查你的行踪,挂泉山一战难免成为破绽。”
“那四位女子?”
“为保证无人见到楚侄女出手救你,老夫送她们走了,都是在失心香的幻境里走的,不算痛苦。”老道士语气有些低沉。
秦淮默然不语,转头望向油灯下的湖面。
老道士开口道:“你无需自责,老夫修道这么久,每每犯下杀孽,都会想‘生死有命’这一句话,你还年轻的很,将来是怎么样的你不会知道。”
老道士继续说着:“我如今已经是半身入土,回忆往昔,历经两大王朝迭代,我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洪武哀帝末年时期,那时我师傅看我天资尚可,带我上山,从此入了道门,脱离了王朝户籍。后来王朝迭代之时我下山去寻找曾经的发小、旧友,想护他们平安。”
“老道长,结果如何?”秦淮问道。
“结果一个正逢东州逆乱,官位做到了六品长史,被哀帝带领的镇南军把府门都踏平了,另一个和哀帝一同困守中州皇都,死命效忠洪武不降,被天乾武皇帝麾下将士给斩了。最后一位是我的同门师兄弟,他晚我一年上山,一生徘徊在镇元境界,不得入门之法,最终百年大限已至,撒手人寰。不说其他的,连这香客眼里难得一见的‘镜花水月’,老夫我都看得腻味了。这世上一切的一切,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秦淮转身看着老道士,心中微动,似乎又是道心之说,随即躬身赐教。
老道士微微一笑:“天资不可强求,但际遇人人不同。你怀里的通宝灵蛙那是钓宝奴们梦寐以求的东西,你腰悬的长剑,品相不凡,哪一位剑修不想拥有一柄名剑?这都是你的际遇。若加上你搜来的那几瓶丹药,你一个小小的养气修士,这一身身家,哪怕比之于四大圣地的学徒,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你是养气境界,你的身家已经如此丰厚,你又怎么知道等你到了铸罡境界,你的身家不会扩充数倍呢?”
秦淮微微松开紧皱的眉头。
“小伙子,人这一辈子在于一个‘变’字,求变、求新、求道。百年际遇,谁能说得准?际遇这东西不是运气,这茫茫天道,一份际遇那是自己挣来的!年轻小辈们更应该负有朝气,有了朝气才能去你的朽气,朽气多了,你就失了锐气,若无锐气何谈破境!谁人不想见一见那蜕凡三境之上琼楼玉宇的风采?年轻一辈自当奋勇前行,世间冷暖、人情百态都应该尝一尝,山上山下,在这片大江湖上,你应当披荆斩棘,踏出一条自己的长生大道!”老道士言语之间,宛若洪钟大吕敲响在秦淮的心间。
是啊,桓不凡的十年剑王是道、前人道统是道、巨灵天王身也是道,那都是他们的道,我沿着别人的道走,永远没有别人走的快,我要有自己的武道,一条靠自己争来的道!
老道士看着眉头舒展,眼中生辉的秦淮,微微点头,这道心之难,算是渡过了。
回过神来,秦淮对着老道士诚心诚意的作揖:“感谢老先生的教诲,真是醍醐灌顶,惊醒梦中人。”
“行啦,我这一辈子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是个读书人,我问他为何求道,他说他脑子笨只能读死书,希望修行可以延年益寿,将来多读几本好书,多写几本经注,如今算是读了五十多年书,修为还在养气中期,寸步不进,我问他为何不继续修行,他说镇元境界一闭关就是数年光阴,他等不得,养气境界已经足够他读满百年书。你觉得他如何?”老道士微笑着问到。
秦淮迟疑片刻,答道:“读书又何尝不是修道,书中有大智慧,历代先贤也不是没有通读万卷书册,一夜悟道的先例。”
老道士并未评价,接着说:“我二徒弟在我身边修行了三十余年,没有离开道观一步,只差一步可以破入蜕凡第一境,我原本打算将我的衣钵尽数传给他,让他替我接任下一代镜月观观主,他潜心修道三十年,谁知第一次下山,他就爱上了一个俗世间的风尘女子,还说出为她愿意放弃山上碟谱的话,我记得那日真的气急,我出手打伤了他,将他关入思过堂,他非但没有反悔,反而当着我的面自废修为,三十年岁月打磨的圆满镇元一境,就这样付诸东流,我赶他下了山,并让他和他的后人永远不要再上山来!”
秦淮不禁问道:“后来如何?修行路上体会过天地灵气的神妙,想再做回凡人,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老道士叹了口气道:“事情过去二十年后,他和他的妻子上山见我,我本意不见。”
说到此处,老道士眼角微微抖动,接着说:“奈何还是念旧昔日的师徒情分。二十年后的一面,我还是那个我,而他看起来比我还要苍老许多,灰白头发,一身的伤病,拄着根拐杖,一瘸一拐的,哪里还有昔日镜月观高徒的风采!他那位昔日的美艳妻子,也已经人老珠黄。我问他,今日上山是否后悔?,他看着他的妻子说,不后悔,今日上山自知身体病重难返,特来见师父最后一面。他那位妻子哭着要给我磕头,求我赐予她丈夫延寿的丹药,我那徒儿拉住自己的妻子,轻轻的摇了摇头,丢下拐杖,给我磕了三个头,就这样颤颤巍巍的走下山去了。”
秦淮心中一时揪心万分,人世间的人情,修行界的师徒情分,又有谁能不动容。
老道士话语未尽,接着说:“反而是他让我释怀了。我后来追下山去,答应在他死后,照拂他的后人。他的孙儿,我给他取名‘徐自然’。也就是他了。”老者指了指黑暗里一个默默抽泣的身影,那位引路的小道童。
万法自然,世间何处不是修行。
读书是修行,历经磨难,自断仙途,只为恩爱不移,也是修行。
大限将至,尽自己所能感恩老师,却又不屈尊严,当是镜月观高徒风骨!又哪里比他人差上一分!
秦淮只觉胸中豪气万丈,顿感丹田气海一暖,一股暖热的真气游走全身,此前从未有过!
老道士眼角闪过一丝精光,转为微微一笑:“恭喜少侠,‘上善’铸罡!没想到少侠渡过心劫,反而率先成就了上善铸罡,只待日日打磨,百炼铸罡已是囊中之物。来年凤首榜,少侠可千万要去争上一争,登临年轻一辈巅峰百人榜,对于你的修心也有裨益,你会在日后更加肯定自己,做到收放自如。”
秦淮细细体味,这就是上善铸罡,真气细如流沙,流经四肢百骸,身体的伤势在快速好转,今日被震痛的脏腑,此刻在上善真气的包围下已然恢复如初,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真神妙也!
秦淮也同时意识到自己极需一门上好的功法,这本只有养气篇的《风雨霁月》已经不适用了,秦淮如今的剑术还停留在剑招的层面,而铸罡境界已经达到以气御剑的最低门槛了。
同时自己也要不停的锤炼压缩真气,争取早日完成百炼铸罡,那时就是完整的铸罡一境,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圆满一境。
秦淮对着老道士再拜,虚心开口道:“今日,道长是我的老师,今日于我有再造之恩,若我明日踏上险途还能活下来,他日必还恩情。”
老道士没有多言,伸手又指了指擦着鼻涕的小道童,随即走出了凉亭,慢慢消失在夜色中,远处飘来一句:“若将来我遭遇不测,你要护他周全。”
秦淮一字一句的回答:“如前辈这般好人,定可以逢凶化吉!”
黑暗里又飘来一句话:“生死有命!”
秦淮大声答道:“前辈所托,我必尽心竭力!”
小道童抽了抽鼻涕,说道:“若我师父出事了,你可千万要先救我师父。”
秦淮微微一笑:“你就是镜月观未来的希望,你师父的事情,你做为他的关门弟子,你当然要一肩担之!带我去客房吧,明日一早我就要动身了。”
小道童自为秦淮引路,不再多言。
秦淮躺在床上,透过木窗看到天上的月亮在云层中忽隐忽现。
秦淮忽然想到了怀中的几瓶丹药,光顾着破境欣喜了,把这重要的事情忘了,料想这小道童也该睡了,不好再去麻烦人家。想着想着,秦淮就轻轻地睡去了。
待到秦淮醒来,已经是五更天了,窗外微微可见光亮,秦淮收拾一番,推开房门朝着观门走去。
小道童拿着比他还要高上半个头的扫帚在观门口扫着枯叶,沙沙作响,见到秦淮道童停了下来开口说道:“秦大哥要走了?师父比你走得还早哩,昨夜就离开了,今日又是十五,香客众多,我今日怕是要忙死了。秦大哥一路保重啊!”
原来今日距离除夕不到半月了,秦淮对着小道童抱拳道别,身影消失在渐渐天明的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