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贤殿是云穹大境的一处偏殿,平日家族会议会安排在宸极殿,而会客一般会安排在英贤殿。
“所以,如果我不答应,我兄弟就会被永久扔到高危人群看管司是吗?”陆盛叹了一口气,旁若无人地抱起胳膊,他的身后立着两名把他带来的执行员,看起来只要他稍有不配合,便会立即将他就地正法。
斯图亚特家的现任家主端坐在高高的主座上。
偌大的主座泛着淡蓝的光芒,这是由一整块巨犀兽腹内取出的凝脂晶打造而成,靠近了细看会发现里面有着细腻的金沙,这种高品质的晶体十分罕见,一来难以获取,二来,其散发出的特殊磁场可以养气安神,净化滋养誓灵之力。
刚才跟陆盛说完后,珀西瓦尔就闭上眼,这是一种不闻不问的姿态,如老僧入定一般。离得太远,他的面目被主座的淡蓝光晕一染,看起来有些模糊。
一旁的奥古斯汀适时地出言提醒:“没错,对于身负极大杀伤力的武器且又无法驾驭它的人,如果放任他在外活动,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况且,一只身怀宝藏的小白兔在丛林里游荡,那些饿狼怎么会放过它呢?”
陆盛挠了挠下巴,原地沉思了一会儿:“听起来似乎这这么回事。那么,关闭时空洞,也跟这事有关吗?”
“启蛰大陆的任何资源都不允许外流,何况,他原本就是启蛰大陆的人。”
闻言,陆盛动作一滞:“什么意思?”
奥古斯汀弯起眼睛笑笑,一份卷起的文件无风自动地飘向陆盛——完好无损,先前在日照殿不过是吓唬吓唬晏哲而已,那如挫骨扬灰般优雅潇洒的纸片攻击不过是个小小的幻象,对他的天赋而言,最简单不过。
陆盛伸手接过文件,一目十行地扫完了全部内容,目光凝在父母那栏。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呢。”奥古斯汀轻声说了一句,打断了陆盛的走神,上扬的尾音带了点意味不明的怜悯。
陆盛苦笑地摇摇头:“哎呀哎呀,这可……真是让人头大。”
“最后一问题,”陆盛眼睁睁地看着文件渐渐在手中消失,重新回到奥古斯汀手中,“斯图亚特家族为什么会觉得我有能力协助你们寻找王权雪华碎片下落?”
这回连奥古斯汀都笑而不语了。
陆盛瞬间明白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他默默反省自己:陆老板啊陆老板,千万不要小看圣瀛六家的信息库。尤其是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谁见了不留个意呢?
晏哲到的时候,殿内气氛就是这样一片诡异的静悄悄。
陆盛听见侍者来报,他立马将视线投向水晶拱门处站着的晏哲,少年的背后映着金红色的余晖,瞳仁灿亮如星。
“陆哥!”
饶是晏哲平时含蓄克制惯了,此时看见陆盛也忍不住喊了一嗓子。
主要是见着大兄弟有点激动,晏哲快步走向陆盛,真心实意地觉得,陆哥左脑壳上那道疤都如此可爱。
一直闭目养神的珀西瓦尔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年轻人,是加拉哈德带你跑出去的是吗?”
晏哲赶紧解释:“加拉哈德少爷想要找奥古斯汀先生,好像很急的样子,又不想惊动守卫,听说我刚见过奥古斯汀先生就让我给他带个路,只是后来迷了路,没留神就走远了。”
奥古斯汀挑了挑眉,偏头对身边侍者耳语几句,晏哲看着侍者匆匆转身出去,大概是去找加拉哈德了。
“云穹大境结界森严,走远不打紧,不小心进了禁地可就危险了。”
晏哲心里“咯噔”一声。
作为启蛰大陆权力巅峰的六人之一,这个老人的姿态一直都很宽和,若是忽略那身不怒自威的气质,光论他的态度,几乎算得上是平易近人了。
但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听得晏哲心里直打鼓,他眼观鼻鼻观心地戳在原地,决定被问罪之前先按兵不动。
肩上一热,晏哲转头,正好对上陆盛的眼睛,他给晏哲递了个安心的眼神,揽着晏哲肩膀看向上方主座:“就按您说的办,我这兄弟去学院进修,我也会尽量配合斯图亚特家的要求——当然,希望您也可以遵守承诺。”
珀西瓦尔颔首,温言道:“斯图亚特家言出必行。”
“等等,什么——”晏哲一头雾水地看着打着暗语的两人,正待发问,却见珀西瓦尔已经撑着扶手站起身,似乎打算回去休息,两侧的侍者立马随行,奥古斯汀似笑非笑地看了晏哲一眼,吩咐一名侍者给他们安排晚餐。
侍者引了陆盛和晏哲二人去用餐,晏哲一路上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他不在那会儿陆盛跟那个家主之间到底说了什么,但碍于还有旁人在,不好多问,好不容易在餐厅落座,立马问陆盛方才到底什么情况,双方达成了什么协议。
“让我去学院?开什么玩笑啊陆哥。”晏哲拿开咬了一半的汽烤羊马鞍。
“小哲……”陆盛眼神飘忽了一会儿,拉过一盘裹了金箔的鱼子酱,往黑蟹煎蛋饼上刷了一层递给晏哲,“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是启蛰大陆的人。”
晏哲看了陆盛一会儿,笑了:“这是启蛰大陆最近流行的冷笑话吗?”
“你是誓灵体。”陆盛看着晏哲的眼睛。
誓……什么誓灵体,老子纯血统的炎黄子孙,堂堂正正黄钻贵族,啥都没干就把我进化了,达尔文同志同意了吗?
“不可能。”晏哲说。
陆盛没有回答,挑了挑眉。
晏哲移开目光。
“听我说,”陆盛正色道,“之前风磨谷里有圣瀛六家的人,你已经被盯上了,关闭时空洞,其实就是防止你离开启蛰大陆。眼下什么时候时空洞开启还不确定,可能一两个月,也可能……谁都说不准。圣瀛六家有各自的医研部,都是启蛰大陆上的权威机构,他们出具的检测报告不会有错,你确实是誓灵体。”
顿了顿,陆盛继续说:“极乐虽然认主,但不代表它不会二次认主,比如……杀了你或许就可以让一把杀伤力极大的武器落入别人手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按规定,你必须去高危人群看管司,这意味着,你将永远失去自由,更不用说回去了。”
他拿起杯子,注视着里面金黄的液体,仰头灌了一口,接下去说:“看管司这种地方是万万不能进去的,所以我跟那老头约定,我帮他干活,作为交换,他安排你去竺战学院,只是你会被密切监视。”
晏哲怔愣地看着陆盛,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节,主要CPU转不过来,他现在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无限循环:
我……誓灵体……我……誓灵体……
陆盛观察着晏哲的神色。
“血脉不会说谎”,那个百年望族的领袖是这样说的。
他的脑海中倏地闪过报告上“父母”那栏的两个名字,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还不是时候,太突然了,他怕晏哲接受不了。
晏哲深一口气,试图冷静地梳理陆盛话里的信息,首先,他因为一把破镰刀被强制扣留在这个异世界了……
梳理个屁这他妈怎么冷静!
“如果,我真的是誓灵体,那我还有可能回去吗?”晏哲面无表情地盯着陆盛,语气是生硬的平静。
陆盛一时语塞,舌尖一句“不能”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晏哲眉眼偏深,偶尔笑的时候眼睫微眯,给人一种安静乖巧的错觉,可这样一张清秀的脸上却大刀阔斧凿了个高挺的鼻子,细看还有个不明显的驼峰,于是不笑的时候便生出了几分冷硬的距离感。
而现在好像还有点无从宣泄的茫然。
陆盛捏了捏手中的餐勺,再开口时是陆老板一贯的豪迈口气:“男子汉大丈夫,一时的困顿算什么,只要你够强,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谁还拦的住你。”
“但是现在,”陆盛口气放缓,“没有更好的选择。陆哥在你身边一天肯定护你一天,但要是我刚好不在呢?鞭长莫及啊,在这片大陆上,没有自保能力,真的很危险。跟着我到处跑也不像话,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去竺战学院进修,咱们见机行事嘛,懂?而且你难道……不想搞清楚一些事情吗?”
晏哲垂着眼,刘海垂下几绺搭在额前。
“你放心,”陆盛补充道,“我会一直跟你保持联系,你随时都可以找我。”
晏哲放下刀叉,缓缓靠向椅背,资产阶级家的椅子也冰冷无情,细腻冰凉的感觉透过少年单薄的脊背直抵到胸口,连带着五脏六腑也冰了一片。
他思绪悬在半空飘忽半天,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剩下一片没着没落的不知所措。
“好。”
“不吃了么?”陆盛指指没怎么动过的食物,“斯图亚特家的晚餐,一般人可吃不着。”
晏哲扯了扯嘴角,沉默着拾起汤勺往嘴里送了几口汤。
大概是看晏哲情绪不佳,陆盛又开始发挥胡吹乱侃的本性,拍着胸脯一顿装逼。
正说着,晏哲忽然想到那个诡异的湖,赶紧翻出手机。
“没了?”晏哲瞪着手机屏幕,相册里最新的几张照片都是白茫茫的云海。
“怎么了?”陆盛有些不明所以。
晏哲谨慎地扫了一圈,确保侍者离得够远,才压着嗓子三言两语跟陆盛讲了他之前在那个长得像“上帝之眼”的那个湖下面的经历。
“我明明拍了照的,怎么都没了?”晏哲摆弄着手机,低电警告弹出来,只好先关机。
陆盛了然:“正常,云穹大境本身是个集墟——哦集墟是指人为创造出来的空间,人眼透过相机确实能看到当前的画面,但相机实际捕捉到的,则是集墟之外,旁人所看到的真正画面。说起来,圣瀛六家中只有斯图亚特家的宅邸是集墟,云穹大境说是启蛰大陆上最复杂的一个集墟也不为过。”
晏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纠结照片这个问题,继续说重点:“湖下那人……陆哥,这人会不会是被斯图亚特家非法拘禁了?”
陆盛嘎嘎地笑起来:“小哲,你来启蛰大陆,就得换个思路,别老拿你原先世界的规矩来套,这里,没有非法拘禁的说法,圣瀛六家,就是法。”
晏哲皱着眉,他忍不住猜测了一下,水牢一样的湖底,这个男人会是谁?
总不会是,兄弟争权,失败的一方被囚禁在湖底水牢,就像当年康熙九子夺嫡失败被幽禁的皇子们……
“今天掉下个小朋友。”
晏哲脑补中“夺嫡失败”的男人正背着手,赤着脚在一片暗黑中来回转悠,悠闲得像是闲庭信步,只是在靠近某处边缘的时候,脚腕上渐渐浮现出一圈红光。
男人不在意地扫了眼脚踝,自若地转身,换了个方向溜达。
“我知道。”黑暗上方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
“他看起来似乎……”男人皱眉想了想,那个少年强装镇定地与一群居髅蜥对峙的样子让他印象深刻,“很弱。但手腕上那个玩意儿可不简单。”
“各家已经注意到了。”
“是极乐吧?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男人自言自语,“那么,那个预言……”
光洁透亮的地底映出湖上的景象,漆黑的天幕上挂了寥寥几点星光,不见天日的湖下似乎比往日更加黑暗。
男人说完后,那道声音沉默下去。
“守护启蛰大陆的安定,是斯图亚特家的使命。”片刻,声音再次响起。
“斯图亚特家会怎么选择呢,杀了他?还是,”男人笑眯眯地对着上方的黑暗仰起头,似乎确信对方一定能看见自己,“把他关起来?”
顿了顿,上方再次传来声音:“我自有安排。”
男人轻笑一声,换了个话题:“加拉哈德这小鬼又逃课了。说真的,要是放我手底下管,才不会让他无法无天,逃一次揍一次。”
“奥古斯汀会看顾好他。”
“说起来,奥古斯汀这孩子,真是死心眼啊。我要是他,迟早炸了你这道貌岸然的破集墟,”男人看起来有些发愁,“我们老啦,珀西瓦尔,真到那个时候,你舍得吗?”
没有回应。
男人等了一会儿,终于确信那个老家伙又一次不打招呼就切断了通讯。
“切,”男人自言自语,“我们都老啦,年轻时不懂事,现在一把年纪了,图个什么。”
海浪咆哮着撞在黑色的礁石上,溅起的白色水花像是翻腾的长龙。
辽阔的海平面上是一片苍茫的雾霭,看不清前方是什么,只有耳边轰然作响的疾风湍流,提醒着船上的人们他们正在破浪前行。
坐船渡过这片内陆海,就能到达传说中的竺战学院,晏哲与陆盛在云穹大境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动身前往竺战学院。
等晏哲终于踏上被冻得发硬的土地,已经是下午了,呼啸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被冻得一激灵。
启蛰大陆的深秋已然有了严冬的迹象,尤其是靠近北部的地区,来自极北之地的冷高压不断吹出又冷又猛的朔风。
想想云穹大境里的贵族享受着温暖如春的煦日清风,而境外的草民正在经受被老北风支配的恐惧。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陆盛裹紧了灰黑相间的大衣,“呵呵”笑了两声:“还不错,我还以为到这里怎么也得晚上了。”
“奥古斯汀执行官的命令是,‘傍晚之前务必要办理好入学手续’,所以我们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到。”一名护送他们的执行员解释了一句,然后按了按耳边的微讯仪,走到一旁低声说话,似乎在与学院的人联系。
老北风一刮,把晏哲混混沌沌的脑子给刮清醒了,他原地蹦了几下,把一身鸡皮疙瘩抖掉,抬头望着不远处那片高耸的尖顶建筑。
一眼望去,那些宏伟的建筑背靠绵延的山脉,色调以黑白灰三色为主,线条简洁利落,并没有多余的装饰结构,整体是向上的气势,像锋利的尖刀笔直地刺向苍穹。
那些尖刀般的庞大建筑沉沉座落在山脚,颇有点与世隔绝的意思。
晏哲在寒冷中微微战栗,他仰头望着那片庄严神秘的学院建筑群,想到他即将进入那里,开始学习完全不同于数理化的知识,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一点激动与兴奋。
“请问是晏哲先生和陆盛先生吗?”
闻言晏哲转过头,一个穿着灰色学院制服的年轻人正向他们走来。
“是的。”
他伸出手,分别和晏哲陆盛握了握。
“欢迎,我是竺战学院迎新办的理事,你们可以叫我艾瑞克,一早接到通知我就派人把该办的手续准备好了,你们来得可真够快——哦这鬼天气,你们一定冻坏了,请先跟我来吧。”
执行员们完成送达任务便告辞了,就剩下陆盛陪着晏哲去办入学手续。
晏哲拖着陆盛替他准备的行李,跟在艾瑞克后面走向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
黑白灰色调的尖顶建筑肃穆萧索,背后是一直蔓延到天际的沉沉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