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范成书打来电话,说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安全着陆,过不了半个小时就到家了。这个消息让老范多少有点激动,有大半年没见过孙子Tiger了吧。虽然这个家对他们来说,连个旅馆也算不上,可能更像一个累赘,可他的心情依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鼓动着,他竟也破天荒地收拾起了屋子,脏衣服统统藏进了洗衣机。沙发上的小东小西,从一个地方挪到了另一个地方,冰锅冷灶的厨房,嗅不到半点烟火的气息。冰箱里空荡荡的,角落里躺着两只又黑又瘦的胡萝卜,简直就像两个贼眉鼠眼的小鬼,老范一伸手就把它丢在了垃圾筐里,他决定去市场上转转。
市场离家不远,算是一个热闹的去处,更像是老年人的一个集市。卖花的,卖布的,卖膏药的,拔牙的,新鲜果蔬,活鸡活鱼,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人群里窜来窜去的流浪狗,瘸腿的,独眼的,难得看见一只健全的。老范溜达到了卖花的地方,正低头拨弄一盆开得秋波荡漾的金盏菊,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范回过头去,一看是过去的老邻居,曾任市中心医院外科主任的孙大夫,一张老丝瓜般的长脸更见了风霜,她的衰老让老范有点诧异。“噢……哦……孙大夫……”老范礼貌性地冲她点点头,心里却在犯嘀咕:印象中他们两家为水管的事情还闹得不愉快,今天怎么热情起来了?孙大夫老两口的独子几年前车祸去世了,有段时间还听说她脑子不大正常了,现在呢?——性情有所变化也在情理之中。孙大夫一脸的欢喜,拽了拽老范的胳膊,嘴巴贴到他的脸跟前,低声道:“花这个冤枉钱干啥?呶,沿着市场一直往前走,尽头往南拐,那个小广场摆了不少菊花,什么色的都有,早起搬上几盆,嘁!谁知道?”孙大夫说罢,转过身跟一位银发老太太手挽手走了。老范扶着一只眼镜腿仔细一瞧,那位银发老太太他也认出来了,她是千梅已故老领导的夫人,老太太近八十多了,两个儿子都在国外,一个姑娘在上海。据说孩子给她雇了保姆,可她跟生人处不来,时时监视保姆,弄的人啼笑皆非。结果呢,只能一个人独自生活。老范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气哼哼地跟了上去,他的心里赌得慌,他想问问孙大夫,她是不是已经得手了?孙大夫跟银发老太太边走边聊,两个人很神秘,说到关键处,把手拢到嘴巴上,嘴巴凑到对方的耳根下,老范压根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是,越是听不清,老范就越好奇,刚开始还大大方方地跟着,走着走着,他的步子不由得变轻了,最后就成了蹑手蹑脚。很快,两个老太太拐进了卖菜的那条街,两个人东瞅西瞅,晃晃悠悠,看情形不像是来买菜的,难不成摇身一变成了老便衣来抓小偷玩的?就在老范正感到迷惑不解的时候,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银发老太太趁人不注意,从菜摊上摸了颗大蒜揣进了口袋。后来,孙大夫跟白发老太太汇合了,两个人彼此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一种病态且无邪的眼神,却着实扎到了老范的心。两个人拐到一个僻静处,偷偷摸摸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战绩,银发老太太掌心躺着一颗大蒜,孙大夫洋洋得意地举着一棵厚实的菠菜,两个人笑得快喘不过气来,然后搀着胳膊斗志昂扬地离开了。老范张大了嘴巴望着他们的背影,一路滚过来的笑声,让他觉得陌生、怪诞、苍凉,甚至有点猝不及防。
老范怅然所失地回过神来,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走开了,无边的悲哀如无数的触角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每一根睫毛都像一座五行山,压得他快要喘不上气来。
老范低着头向前走着,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儿媳妇椰子打来的:“爸,在哪呢?我们都在我妈这呢,您就过来吃饭呗!别不好意思,反正也没外人……”老范只是“哦”了一声,就在他犹豫着去还是不去的空档里,电话已经挂断了。老范像是跟谁赌气似得,迈着大步向前走了一程,在一个岔口处停了下来,兀自站在迎风处,望着不远处一棵石榴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呆在了那里。
老范对丰盛的美食不上心,谁知溜达着竟到了千梅住的地方。这里属于老国企的家属院,楼与楼之间,砌成了修有亭子,长廊的小花园,花草层层叠叠,藤蔓肆意缠绕,在衰败破旧间呈现出另一番趣味来。
千梅住一楼。老范踩着草丛间的青石板,缓缓绕到了千梅窗下。太阳照在身上舒服极了,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得到了爱抚,身上的棉衣也给晒得膨胀了,他心里美滋滋的。突然,一只棕色的泰迪狗从树后面窜了出来,围着老范撒欢,老范弓着身子摸了摸小狗。忽然,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追了过来:“查理,查理……”小女孩看见老范,吐了吐舌头,从自己黄色向日葵衣兜里摸出一团卫生纸来:“流鼻涕了。”老范笑呵呵地把卫生纸捏在手里,一抬头,看见窗台上挂着一串歪歪扭扭的萝卜干,他的眼前猛地浮现出千梅死鱼肚一样的眼白了,他叹了口气,径直回家了。
快到楼下的时候,老范发现小广场前聚了不少人,凭直觉他感觉应该是发生什么事了,可他才懒得凑上去打听呢。老范想着,加快了步子到了楼下。就在他等电梯的时候,一个涂着血红嘴唇的女人追了上来,气喘吁吁道:“大哥……您有什么需要,请随时打电话。”老范一怔,接过她手中的小卡片。女人爽朗一笑接着说道:“您没听说?小区里一个独居的老太太,死了一周都没人发现……”“哦……”“所以,贵社区就跟我们工作室联手,搞了这次脱单行动……”老范恍然大悟,举着卡片,频频点头进了电梯间。
进了家门,老范举着卡片一看,这才弄清楚半路杀出的是婚介所的。老范把眼镜扔在了一边,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心里暗自发笑:不过是些趁火打劫的……可是,可是,这个世界有多么得不可理喻,人对爱的渴望就有多么得不可理喻……上了年纪的人,都是熟透了的,想来更是不肯将就的,那么,谁爱上谁听上去会不会更像是个笑话呢?
正在这时候,有人摁门铃,老范估摸着儿子回来了,一边答应一边开了门。门口站着两个小姑娘,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苗条,笑靥如花,两个人肩上背的,手里提的,尽是些花花绿绿的袋子,老范愣在了那里。“叔叔,您好啊!我是小何,她是小田,来陪您唠唠。”老范一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是搞推销的。这种情节他不但在电视上看过,老朋友胡大嘴也给他讲过。今天这个情况,难道说是生意送上门了?老范咧着嘴巴笑着,看着这花骨朵一般的女孩子,他的调皮劲一下子从骨头逢里钻了出来。“哎哟,闺女来看我了,嗐!来就来呗,还大包小包的?”看他笑了,小何眨巴眨巴眼睛,猫着腰,扮个鬼脸就蹦了进去,放下手中的东西,便招呼小田:“来啊!我们先帮叔叔打扫屋子。”老范张大了嘴巴退到一边,能看见两只花蝴蝶在冷清的屋子里飞,也是一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事。女孩子一边干活,一边跟老范聊天,说他们学校里的趣事,单位的龌蹉。老范还是有所警惕的,始终像个局外人,转到门口堆放的塑料袋跟前,老范瞄了一眼,原来是推销按摩器的。就在两个女孩子还没有切入正题的时候,范成书进门了,范成书一听说是搞推销的,把门打开,一个手势就把两个女孩赶出去了。范成书点上一支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没好气地教训老范:“说了多少次了,我妈那个门的老太太,被骗了好几万。钱的事小,老太太自己想不开,差点痴呆了。”老范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心想:人家小孩从进门到出去,提到钱了吗?没有!人家笑脸盈盈,讨人欢心,就算被骗几个钱,我也心甘情愿。老范沉着脸,一声不吭,从厨房拎起自己的碗筷就要出门。范成书捧着手机一个旋转,像陀螺一般转到了老范面前,他冲老范诡异一笑,鼻孔里钻出的一股青烟,如妖魔鬼怪一般在父子俩之间缠绕,范成书歪着脑袋,低声道:“微信、QQ,不是都有嘛,实在觉得无聊可以找人聊啊,想找什么样的都有,包括差不多所有年龄段的女人……”
老范气咻咻地钻进了电梯,到了楼下,他便看见了孙子坐在亭子间的木椅上,抱着平板电脑正玩得不亦乐乎,儿媳椰子跟老范打了招呼,揪着Tiger的耳朵让他喊爷爷,Tiger头也顾不上抬,扯着脖子喊了一声“爷爷”,继续玩自己的游戏。老范有气无力地答应着,逗留了片刻便走开了,迎面撞来的是躲避不及的凉意:至亲的骨肉也不过如此。在这个充斥诱惑与压力倍增的时代,各人有各人牵心的东西,貌似最近的亲情,似乎也被压榨得所剩无几了……
拐进马路对面那条最热闹的巷子里,老范要了一碗臊子面,韭菜翠生生的绿与鸡蛋软乎乎的黄,彼此你呼我喊地勾引人的食欲,可老范满腹的心事,一股脑下了肚,也没尝出盐咸醋酸。这感觉有点像生活,总想知道五彩缤纷的背后到底是怎样的,一步一步探进去,什么滋味说不上来了。谁甘心承认这都是陷阱呢?即便是到了他这个年纪。饭罢,老范晃晃悠悠出了饭馆,沿着不过四五米宽的小巷子向前溜达。巷子两边的店面也都很小,小鼻子小眼睛的,卖米面油的,卖炒货的,卖茶叶的,各色的人穿行其中,挨得那么近,皮肤的纹路,眼角的风情,都能捕捉得真真切切,真切到令人惊心动魄,擦肩而过后,留下的也不过是些臃肿的索然无味。
出了小巷子,老范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穿过由巨幅广告牌装饰得灯光璀璨的地下通道,他到了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上。果然是商业街,呼之欲出的物欲层层叠叠席卷而来,压迫着瑟瑟发抖的神经,音响里释放出来的重金属的敲击声,粗暴野蛮,直逼得思绪无处可藏。再往前,恰好逢上一家商场门口举办小型演唱会,舞台上一个染着一头金发的男孩正在激情演唱老歌《康定情歌》,谁承想这优美的旋律一下子把老范带到了年少的回忆里,老范激动不已,一只脚踩着拍子,一双大手忘情地鼓掌。终了,另一位歌手已经上台了,老范竟然没有意识到,泪水已经在他的眼眶里打转转了。主办方的一位负责人注意到了老范,他从人群中找到老范,他代表公司诚恳邀请老范当他们旅游公司“老来俏﹒畅游天下”活动代言人,并承诺代言人享受全程免费游桂林。老范跟旅游公司的负责人一边谈着,一边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台上的演出。这个时候手机震动,是儿子打过来的,老范根本就不想听臭小子说什么,装腔作势地“嗯,嗯。”答应着挂了电话。
老范跟旅游公司谈妥后,一回家便开始忙活起来。收拾行李,在手机上查桂林游玩攻略,从好朋友老胡那里借来一部单反相机,不管怎么说,这个意外闯入的安排,让老范心里快活就足够了。去的路上老范表现得很活跃,他觉得出来逛了就该彻底放松自己,说说笑笑逗大伙开心有什么不好。可他们这一拨人,成双成对的老夫妻居多,大家各自谈着自己关注的事,后来老范也觉得没意思了。游山玩水,也变得懒懒的,大半行程也是乏善可陈。
这天下午有点空闲时间,老范一人晃荡到了阳朔西街。早在来的路上,导游已经向大家宣布,阳朔西街又称爱情西街,运气好的人,没准可以在这里遭遇一场爱情呢!大家不过一笑置之,可老范呢,那感觉犹如漆黑旷野的夜里落入一个小火星。他思忖:这阳朔西街,是把爱情倾倒在了时光的墙上,还是摆在了勾魂摄魄的路上?还是吊在了风情万种的树上?抑或是视线里,空气里,声音里,回忆里……都可以嗅到爱情的影子?他倒是想看个究竟。
老范对美食没兴趣,倒是那些布置得淌着艺术气息的小店,把他给迷得神魂颠倒的。精美别致的石子,造型奇特的挂件,他毫不犹豫地收入囊中。他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着步子,很快,他被一家店里传出的古筝的声音给惊到了,竟然有人喜欢《高山流水》,这太让人震撼了。老范循声而来,拾阶而上,当他看见弹奏者那似曾相识的背影时,老范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穿梭到了年轻时代,这个背影太像记忆中的她了。当她转过身来,烟灰色的贝雷帽下,是一张优雅异常疲惫不堪的脸,老范觉得不能等了,他必须想办法吸引住她的目光。他伸手从身边一个大男孩的手中拿过一把吉他,就站在楼梯口她可以看得见的地方,弹起来那首《橄榄树》。他忘掉了一切,只记得自己是站在心仪的女人面前,在想她诉说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有多日来沉淀在心底的委屈,一种奇特的甜蜜突然汹涌而至……
老范约她去酒吧,她连想都没想就频频点头。在那个小小的属于他们二人的世界里,更多的时候是四目相对,悄无声息,仿佛只有以沉默的方式抵达对方,才能聆听到灵魂的声响。分别的时候,他们互相留了电话,加了微信,女人的微信名是“半夏”,半夏是宁波人,是名医生,四十九岁,离异多年,没有孩子。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就三个多小时。老范自己也弄不清楚了,难道这一趟出来,就有疯癫的嫌疑?憋屈得太久了?像是故意撞过来的,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做怎样的准备,一脚踩过来,便不可救药地跌了进去。
老范坠入了情网,同时也跌进了手机里。时间总是不够用,没时间下楼溜达,没时间站在阳台上看小米家的窗台了。他离不开手机,更需要有WIFI的环境,他总渴盼着安安静静地躺在微信里,与半夏共享每一寸光阴就好。彼此说着情话,肉麻一点的,简直比烧酒还让他提神。偶尔也视频,看眉目,眼睛,嘴巴,看彼此没有的,在一种煎熬里轰然倒塌,很快,又在“一寸相思一寸灰”里醒来,单调的重复,让老范迷恋而又快乐。一种颓靡的快乐,隐藏在见不得人的阴暗角落里,散发出潮湿霉烂味道的快乐,令老范欲罢不能。老范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种滋味,真像老房子起火了……
元旦放假,儿子范成书回来了。老范到底心虚,看微信的时候就溜进卧室,趁儿子不注意偷偷看。范成书抱两部手机玩,但老父亲的反常还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老头玩微信,从这失魂落魄的状态分析,网恋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老范最反感玩游戏玩手机的人,多年前还给儿子讲老胡的老婆,说那个蠢女人,喜欢半夜起来偷菜,窸窸窣窣的响动,搞得老胡不胜其烦。说到这老范还嗤嗤笑着,说这样的傻女人要是遇上自己,绝不会让她在自己面前活过一天去。
范成书也不敢打草惊蛇,悄悄给姑妈打电话,姑妈在电话里说着竟抽泣起来:“……你爸的命也够苦,这般年纪了,回家也吃不上一口热饭,能找个合适的女人,我跟你小姑也放心了。可这网上的,也太不靠谱了……无论如何,得阻止,出了乱子就来不及了。”挂了电话,范成书马不停蹄,给几个在报刊杂志社工作的朋友打电话,他们有这方面的资源,都很热情答应帮忙,尽快给范老师物色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