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安静的阳光里,一片干枯的梧桐叶,晃着曼妙的舞姿,踩着暮秋的韵脚,不紧不慢地划过灰蒙蒙的天空。秋风瑟瑟,卷起的叶角擦过坚硬的水泥地面,发出“吱吱吱”的声响,孤寂而又哀婉,给这陈旧的光阴增添了一些略显滑稽的热闹。坐在梧桐树下正在打盹的老范给惊醒了,老范眯起了眼睛,视线追随着那片娇俏的叶子,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他缓缓仰起头,头顶的天空被这棵壮硕梧桐的枝叶分割得一块一块的,明净的蓝与纯粹的绿、淡漠的灰、粗糙的黄交织在一起,色彩斑斓,风情万种,可怎么就抽不出心底的欢喜呢?老范站起身来,一双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奇异的光芒,他在那棵跟自己年龄相仿的梧桐树下绕着圈,绕了好半天,他捡起了一片叶子,老范在心里悄悄说给自己:“好了,这个秋天留下了。”
老范六十六了,是一位退休老教师,就住在跟这棵梧桐树端对着的楼里,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他一个人住了近二十年了。离异后的他,也遇到过不少女人,但都觉得不够合适,后来这心思也淡了。老范当年在学校也算个风云人物,他是位语文老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竟将文体室内一台破旧的古琴弄响了,并且弹奏出了令人流连忘返的曲子,这在全校引起了轰动,因为那台古琴从购回之后至今的若干年里,没有人敢碰它,包括音乐老师。老范会画画,毛笔字也不赖,老范的名字是范一闻,可自从他弹奏的钢琴曲《致爱丽丝》灌醉了无数耳朵之后,“文艺范”这个绰号在同事间就叫开了。多才多艺的老范也有点文人的脾气,在单位人缘不是很好,领导对他也是敬而远之;在家呢,老范的坏脾气则更是暴露无遗,好吃懒做,喜乐无常。吟风弄月的他对老婆百般挑剔,整日里穿一件深灰色的风衣,把自己收拾得如同一位风度翩翩的骑士。他的老婆千梅是一家国企的焊工,年轻时候也是厂花一朵,无奈工作的原因,千梅面部的皮肤早早就被焊花炙烤得粗糙老化了。虽然一笑起来仍然慈眉善目,可在老范看来怎么都不舒服。老范算不上能言善辩的人,可他总有办法约到漂亮的女护士,青涩的女教师,柔弱的女店员,跳舞,喝咖啡,吃牛排,谁拿他这风流才子的脾性都没办法。终于,在儿子范成书考上大学那一年,千梅提出了离婚,她实在是忍无可忍,等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此后若干年的单身汉生活,范一闻活得还算自在,只是有些吃力,他自己照顾不来自己。吃饭的事相对好解决,他把小区附近几家饭馆都吃遍了,合不合口暂且不管,填饱肚子没问题,可洗衣服搞卫生对老范来说就成了头疼的事。虽然慢慢上了年纪,但他在穿衣打扮上是不肯马虎的,这样一来,天天换干净的,熨烫好的,堆积如山的脏衣服就够让他愁眉不展的了,更何况还有遍地的袜子鞋子,横七竖八的书本画册,焦头烂额的笔墨纸砚,东倒西歪的瓶子箱子,这不能不让他抓狂。这个时候老范就会给唯一的儿子打电话,范成书耐着性子听老范诉说,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除了忍别无办法。每次不等老范唠叨完,范成书一转身就把电话打给了千梅:“妈,活又来了……我没时间跟老头讲道理。妈,妈哎!我的亲妈,您最疼儿子了,您就帮帮我,去看看那破老头,就一眼……他要是不听话,您揍他都行,只要您想办法别让他来烦我,革命就成功了……”千梅也很恼火,可每次平静下来,依然会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到她不愿去的地方——就算是刀山火海,她只能闭着眼睛向前。千梅清楚他肯定又是老毛病犯了,可又能怎样呢?她跟他已经没有了那一纸约定,可她依然没有逃脱,这听上去多么像一场恶毒的诅咒。
千梅住的地方距离老范家不远,经过一条步行街,再穿过一个小花园就到了。千梅每次去,心里甚至在恨恨地想:他要是一只蚂蚁就好了,一抬脚把他踩死算了,像范一闻那种人,活在世上就知道给别人添乱。可恨归恨,它从来没有从一根小苗抽成一棵参天大树,每次经过鲜菜店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跨了进去,干净新鲜的蘑菇称二三斤,活鸡宰好了挂在那里,看着也很不错。小鸡炖蘑菇是老范的最爱,给他炖上一锅,吃肉带喝汤,准能管上三天不让他叫唤。
每次进门,两个人谁也不搭理谁。有一次老范来开门,胸前挂着一把破二胡,各种破烂一样的零件和工具摊了一地,琴筒、琴杆、弦轴、琴弓、扳手、螺丝刀、锉刀、刨子……灰头土脸,连跑带颠,煮饭都煮不熟的老范眨眼成了修理匠。千梅依然是横眉冷眼,压根就没正眼瞧老范,进了门,就一股风似得卷进了厨房,又是洗,又是擦,一会切,一会剁,叮叮当当,仿佛杂耍团的表演正式开始了。一种奇怪的热闹,气氛渲染得过了头,竟把这热闹中的人给压扁了,荡来荡去的两个干瘪的影子,无声对抗着。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的老范,晃着脑袋,哼哼唧唧,眼睛不时瞪向厨房:这是怎么了?鬼子进村了?是大扫荡前的示威吗?唉!话说这女人都是水做的,怎么一上了年纪就成了一块满是污渍的冰了?看看,连那双浑浊的黄珠子都要渗出寒气来了,刀光剑影,简直可以杀人。用不了多久,诱人的肉香味如丝丝缕缕的棉絮直往老范身上扑。老范很享受地眯缝着眼睛,任由从厨房里飘出来的阵阵香气把自己包围了,他心满意足地躺在沙发上,得意洋洋地哼着黄梅戏《天仙配》。阳光像一条金色的毯子铺在沙发上,无数在阳光里漂浮的尘埃就像小丑一样上蹿下跳,焦虑而又浮躁,老范叹了口气,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伸手去摸那飘忽不定的细微颗粒,嘴里忍不住叨念道:“呃……有肉味可尝,有曲子可听,小东西这是怎么了,莫非要成精?嘿嘿!”他捂着嘴巴,压低了声音,“八成是见了老太婆觉得烦,要是看见了水灵灵的女孩儿,小东西就安静了。”
千梅忙完了厨房的活,刻不容缓地杀进了客厅,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太熟悉了,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指引。乱蓬蓬的脏衣服被她一阵风似得扫过,很快,休息了无数天的洗衣机在阳台上发出了很有节奏的哀嚎声,像一个闯入的野兽在整个屋子里横冲直撞,死气沉沉的家在那一刻突然就活过来了。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不时飘散过来,撞上浓浓的肉香顷刻化为乌有,可老范明显感觉到,洗衣液的香味已经让整个屋子都变得干净明亮起来。
拖完地板晾过衣服,锅里炖的肉也差不多了,千梅关了火,顺手把厨房的垃圾袋也系好了,惯性要求她出门的时候也没忘了捎上垃圾。千梅一声不响推门要走,老范干咳了两声,一只手捏着眼镜的一条腿,另一只手勾到后背上挠着痒痒,龇牙咧嘴地跟了过来:“哎!怎么……好歹吃了饭再走……”千梅回过头来,视线落在了那面被太阳光切割得菱角分明的空荡荡的墙上,突然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沧桑感。这个曾盛载了她喜怒哀乐的地方,在时光里也老去了,犄角旮旯里结满了蛛丝般的厌倦。她叹了口气,拧着眉毛有气无力地说道:“自己能干的就多干点,不要老打扰儿子……儿子上班不辛苦?也体谅一下别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留下了呆若木鸡的老范像尊雕塑一样矗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