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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荒唐心机

不知不觉中,田里的小麦黄了梢。人们像是突然地觉出,风已经大大地暖了。

其时到麦收,是农民充满希望的日子,也是农民一年当中最难熬的日子——所谓青黄不接,就是指的这段时光。

陶家夼的社员今年粮缺得更多——李武要本来说,知青可以吃三个月的商品粮,到公社粮管所买。不成想商品粮只供应了两个月,粮管所硬是不再给。知识青年眼看就要断顿,把陶丙万焦急得起了满嘴的燎泡。偏偏老婆的腰又疼得厉害,没白没黑地嗷嗷叫唤,插花头提过来的那条蛇因为没有酒泡,早已经臭气冲天,被陶丙万连瓶子扔到了河滩上。陶丙万老婆的腰已疼了多年,时好时坏。陶丙万被她叫唤得心烦了,就扳过她的身子骑在她的屁股上,两只手使劲地捋她的脊梁,老婆就更疼得杀猪一样地叫:“要我的命了呀,没良心的要我的命了呀!你是恨我没给你养出个孩子来,成心折腾死我你好再找个要饭的婆……”陶丙万就更加捋得上劲,一边声音比她更大地对喊:“我没良心了!我的良心早叫你吃了!我就是要把你折腾死,你死了我好上共产主义的天!”声音大得全村都听得见。

多少人过来劝。岳素云知道陶丙万心烦的根儿,就说:“五叔,你光发急无用,还是该平下心来想想法子。”陶丙万说:“九顺不是去公社了吗?”其实会计陶九顺就站在炕前他的身后,陶丙万不曾看到。陶九顺就靠到陶丙万身旁,说:“公社又闹起来了,天天打,办公室都鸟儿见不到一个,好歹找到了刘秘书,他说做不了主。”陶丙万一听急了,骗腿从老婆的屁股上下来:“那很有必要呢?”陶九顺说:“也是影儿不见了。”陶丙万嗷地叫起来:“那他弄来这五个革命青年喝西北风?张口很有必要闭口很有必要,现在没粮下锅了问哪个“必”要?”陶八斗见陶丙万快疯得收敛不住了,赶忙给他出主意:“五叔真的别上急,要不咱这就凑堆商量商量?”陶九顺就势说:“八斗说得也是,还是商量个路头好。我这就去开办公室的门。”陶丙万两手一用力把老婆掀到了炕一边,出溜跳下来:“还开的什么门?反正人都在这里了,再把斤一喊过来不就齐了!”陶九顺连忙说:“也是也是。”出了大门,站到了门前的石条上,阔开嗓子喊了两声“陶丙万”,一杆枪即张口岔气地来到了陶丙万家。

陶丙万搅着舌头骂,骂爹骂娘,骂狗骂鸡,骂得地动山摇昏天黑地。

好容易火气发泄得差不多,可以说正经话了,牙又疼得受不了,跺脚转圈,捶树撞墙。陶九顺和陶八斗忙不迭地跑到河边挖来了两摊透凉的青苔泥,给他糊在腮上,他才敢捂着腮呜呜啦啦地说话。他呜呜啦啦地数落李武要:“姓李的弄来了这么五个革命青年,加上了五张嘴不说,来的那天还一顿饭吃了咱好几十斤救济粮……”问岳素云,“革命青年那里还能吃几天?”其实岳素云已经做了两三天无米之炊了,她从自己家里拿出了三瓢玉米面半布袋地瓜干,巧妙地做成稀糊糊、菜团子,对知青们谎说换换口味。但她怕给陶丙万火上浇油,没敢实言,只吞吞吐吐地说:“反正……糊弄着吧。”陶八斗说:“按说这事应当顺着麻线抽纫头,还得去找李武要,把盘子端给他。”大家齐说找李武要是正理。陶丙万这时才忽然想起来似的:

“唉,很有必要有些日子没来了吧?”大家也猛然醒悟,那杂乱无章的音乐是有好多好多天没在陶家夼崎岖的山间小路上鸣奏了。陶丙万说:“你们说得在理呢,我看九顺明天再到公社找找很有必要。

反正他一上不了天,二入不了地,怎么也把他寻觅到。”陶九顺面显难色:““从社真的打得很乱,人不好找。”忽又想起,“听说这次打是武装部和农技站挑的旗,他们把公社的干部都关起来了,什么事都是他们说了算,咱想想这两个单位有没有熟人……”陶丙万问一杆枪:“你怎么样,公社武装部的?”一杆枪恰巧把一口烟吸进肺管子里,咳嗽得上不来气,陶丙万这一问就更咳得石破天惊,脖子涨得比脸粗,握在手里的枪也倒在了地上。好容易咳出一口浓痰缓上气来,却忙不迭地先跑到猪圈外面墙旮旯尿了一泡,然后提着裤子沥沥拉拉地回来,两只手在地上划拉着摸他那杆枪。

陶丙万耐不住地骂了一句:“狗攮的先别顾你那杆破枪——武装部的熟不熟?”一杆枪齁齁地说:“有武装部……”陶丙万更不耐烦了:“我还不知道有武装部?问你武装部有没有认得的人!”一杆枪更急促地齁着嗓子:“我就是说的人。”第二天上午,陶九顺和一杆枪来到了公社。

一杆枪没有背他的那杆枪。走在路上的时候,陶九顺问他:“怎么不背枪?”他说:“不敢背。”陶九顺问:“怕什么?”他说:“你不是说公社革命形势出了问题吗?万一枪叫阶级敌人夺了去怎么办?”一杆枪的真实想法是怕背着枪到武装部有“欺上”嫌疑,怕挨魁。一杆枪虽然没背枪,但是右肩膀还是像背着枪那样地往上耸着。陶九顺问:“你整天价没白带黑地背着杆枪,累不累?”一杆枪说:“累也得背,这是革命政权问题!”一杆枪到公社武装部参加过一次毛主席著作学习班,他牢牢记住了一条:枪杆子笔杆子,干革命就靠这两杆子。他对陶九顺说:“你握着陶家夼的笔杆子,我握着陶家夼的枪杆子,陶家夼就靠咱这两杆子!”陶九顺说:“那丙万五叔呢?”一杆枪说:“我是大将你是臣,保着五叔坐皇帝。毛主席不就是一文一武保驾吗?”陶九顺说:“怎么敢和毛主席比?毛主席吃什么穿什么?咱五叔为几斤粮食都急得嘴起燎泡腮去皮的!”一杆枪说:“理是一样的。五叔负责咱陶家夼二十九户社员的吃穿问题,毛主席是为全中国操心,为全世界操心,管着全中国革命人民和全世界革命人民吃饭穿衣。”说到吃饭穿衣,一杆枪上来了兴趣,问陶九顺:“你说中央的大官都吃什么穿什么?”陶九顺想了想说:“估计粉皮炖猪肉是尽着吃吧?”一杆枪说:“怕是还要好。听说刘少奇走资派都吃香油泡煎饼呢!”陶九顺说。

“要不怎么要揪出他来呢,不然光香油一年得喝多少!”一杆枪愤愤地说。

“真地主资产阶级!”陶九顺说:“上回我去公社参加批斗会,听说他还三日两头往外国跑,领着老婆,身穿绫罗绸缎,一天换三换。”一杆枪说:

“他哪来那么多布票?准定贪污!”陶九顺说:“反正他当着国家的头儿,全国的布票是他发,一个人少发一寸得贪污多少丈?穿不了呢!”一杆枪很可怜地吧唧了几下嘴,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吧唧完了嘴咽完了唾沫,对陶九顺说:“你先慢慢走着,我去沟里拉一泡,省得到了公社连块擦腚的石头都找不到。”陶九顺一想倒也是,公社的茅厕里出来进去都是国家干部,庄户人矮一等,拉屎尿尿都不好意思解裤子,遂掏出家伙在路旁尿了一泡。

公社大院果然热闹起来!院里院外都拥挤着人,举着红旗,呼着口号,这帮敲锣打鼓走了,那帮敲锣打鼓进来。里里外外的墙上都是大字标语和大字报:“反!反!反!一反到底!砸!砸!砸!一砸就烂!”“要革命的三结合,不要反革命的三凑合!”还有一些打倒某某某的,名字上面打着×。前面刚贴上,后边紧跟着盖,于是前边的又回过头来盖后边的,盖着盖着双方就打起来。两边的人越聚越多,呜呜呀呀革命声浪直上重霄九。一杆枪看得如痴如醉,陶九顺拽了拽他的胳膊,他才想起身负的使命,两人拉着手、钻着空儿挤到了武装部门口。

陶九顺和一杆枪先趴在窗玻璃上往屋里看了一眼,见一个人侧着脸坐着,一杆枪小声对陶九顺说:“陆干事,他是陆干事。”两人于是小心地推开门进了屋。

陆干事在舞弄一杆枪。他把枪栓稀里哗啦拉开,从枪膛里稀里哗啦倒出了子弹,又把子弹复放进枪膛,把枪栓稀里哗啦推上。如是反复,并不回头看一眼站在身后的陶九顺和一杆枪。一杆枪羡慕陆干事推拉枪栓、装倒子弹的熟练劲头儿,陶醉于那稀里哗啦的响声,又一次忘记了身负的使命,陶九顺就又一次拽了拽他的胳膊,他就又一次忽然想起,慌慌张张地说:“陆干事,你……我们是陶家夼革命委员会的……”陆干事后脑勺有眼似的,高声地说:““不就是一杆枪吗?”陶九顺赶快朝陆干事一屈腰:“陆干事麻烦麻烦,我们想找找李主任……”陆干事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陶九顺,气哼哼地问:“哪个李主任?”陶九顺答:“李主任,管知识青年的那个……”陆干事不屑:“啊,“铃不要”啊!”回过头去继续舞弄起他的那杆枪,“谁任命他的李主任?看到外面革命的大好形势了吗?现在所有公社人员都在反省自己在这场反复辟斗争中的立场问题。”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们找“铃不要”干什么?”陶九顺拿不准陆干事说的“铃不要”是不是李武要,只好试探着说:

“我们找李……他名叫李武要。”陆干事又一次停下了舞弄枪的手:“我知道!不就是一辆破自行车浑身响只有铃铛不响吗?他前些日子净往你陶家夼跑,都去放了些什么毒?”陶九顺虽然紧张,但脑子还略略有几分清醒,就揣摩着陆干事那话里的意思,模棱两可地说:“我们这就是要找他算账的。”“好,有账就得算!”陆干事终于站起来,把舞弄的那杆枪放到枪架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嘛!——走,我带你们去。”一出门,辩论声口号声立即听得清晰起来。陆干事道:“听听这革命的大好形势!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陆干事于革命的声浪中,带领陶九顺和一杆枪绕过了两道窄窄的过道,到了后院,指了指:“就在头上那间。”李武要坐在靠窗桌前的一把椅子上,桌子椅子都很破1日;他的身后是一张床,看上去比桌子椅子还要破1日。屋子里烟雾浓浓。一杆枪大咳一声,一口气卡在肺管,脸和脖子顿时涨得猪肝一样了。陶九顺也咳嗽连声,眼泪鼻涕奔流。李武要见状,不得不把嘴上正吸着的小半截烟扔到地上,用脚捻了捻,问道:“你们怎么来了?”陶九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反问李武要:“李主任这几天怎么不到俺陶家夼去了呢?”李武要伸了伸腰,毫无表情地哼了一声:“外面的情况你们看不到吗?”陶九顺说:““不是早就成立起革命委员会了吗?怎么又反反反?”李武要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嘛!”陶九顺说:““这一次要反到什么时候?”李武要说:“天知道地知道!”陶九顺说:“那……工作怎么办?我们那里……李主任您总得去呀!”李武要说:““不是我不去,是不让我去,说是那叫以工作压革命呀!”“可是工作受损失呢,我们陶家夼过不下去了呢。”陶九顺切入了正题,“您李主任可是俺陶家夼的依靠啊,您李主任一不上陶家,俺陶家夼就黑了天了呀!就吃不上饭了呀!”陶九顺把陶家夼目前的粮食窟窿全盘端了出来,最后说,“急死人了呀李主任,俺丙万五叔的腮都肿了,嘴都鼓了,说陶家夼的这个窟窿离了您李主任谁也填不了,俺这是一连来了三天了呢,就是找不到您……”李武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床前那点空间里来来回回地。陶九顺虽然没说欢迎知识青年的那顿饭是吃了队里的储备粮,但李武要心里明白,买三个月的商品粮是他亲口许给他们的,万一陶家夼的社员饿急了闹腾上,没有人承担这个责任,只有自己倒霉。请示革委会的头头,叫公社粮管所补上那一个月的商品粮,当然是上策,可是,公社革委会的大小头目都躲得狗猫不见一个,哪里找去?李武要就在床前这么不停地走来走去,想来想去。

李武要忽然停下了。他复坐在了那把破椅子上。坐在破椅子上的李武要忽然想卷一支烟抽。李武要想抽一支烟是因为他已经韬略在胸了。李武要把卷烟的纸条展开把烟末捏在手里,忽想起刚才一杆枪咳的劲头,正犹豫着,却见一杆枪自己已经卷起一支含在了嘴里,不由得笑道:“你是屎壳郎爬进烟囱里,死就死在这口烟上。”李武要抽着烟问陶九顺:“全村总共几户缺粮?”陶九顺答:“三分之一左右吧。”“嗯。——芒种还有几天?”“三天吧。”“芒种三日见麦茬。抢割抢晒抢打,八九天就能吃上新麦子?”“差也差不了一天二日,只要天好。”“一百斤瓜干解决问题了吧?”“差也差不多少,加糠掺。”“给你们一百斤瓜干!”“李主任大恩大德!”陶九顺喜出望外,“今天能拉着吗?”“拉?”李武要又站起来,在床前那点空间走来走去,“拉什么?”陶九顺热起来的神经又刷地凉了:“拉,拉瓜干呀……”李武要把烟屁股狠狠扔到地上:“还是先拉人吧。”当天下午,陶家夼的陶九顺和一杆枪从公社大院把李武要押走了。同时被押走的还有管结婚登记的公社原民政助理老高——陶家夼的贫下中农勒令李武要和老高到陶家夼去“消毒”,o 一杆枪没像上午那样地光着肩膀,他这次肩膀上背着枪了。背着枪的一杆枪和陶九顺先找了武装部陆干事。陆干事在接电话,用拳头擂着桌子骂来骂去的。到他擂完了骂完了,一杆枪,我们要带走李……陶九顺赶紧说,李武要,他在陶家夼有流毒,陶家夼的贫下中农勒令他去消毒;还有那个高,高大个子……陆干事当即表态:“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当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李高二人怎么办?陶家夼贫下中农说了算,革命群众的革命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晚上的事情却有点滑稽:不是李高接受批斗,而是李武要主持召开陶家夼革命委员会会议,给陶丙万“泻火”,也是给自己卸包袱。他的心思说穿了也很简单:李高二人住在陶家夼“消毒”一个月,把一个月的口粮全部从粮管所买到陶家夼来。一个月每人定量三十六斤,两人就是七十二;买三斤面粉、三斤玉米面,其余的全部买成地瓜干。三斤面粉三斤玉米面十斤瓜干给知青,其余的八十多斤瓜干分给缺粮户,一户十斤,掺糠加菜,度过麦收前这几天。至于李高二位,从明天起即由有粮户轮流管饭,不交粮票不交钱。

第二天上午,粮食便如数买到陶家夼,分到了缺粮户。自此陶丙万才算一泡尿撒出了尿泡。李高二位也从此在陶家夼搞起了“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住在大队办公室东厢房里,白天田里转转,晚上抽着纸烟胡诌乱侃,神仙一般的清爽了。

这天轮到岳素云家管饭。岳素云的婆婆见李武要面熟大个子面生,就问了一句:““这位领导是干什么工作的?”岳素云说:““这位领导厉害着呢,全公社的新媳妇都得他先“过红”。”惊得婆婆张大了嘴巴“啊”了一声,竟然就琢磨出来了究竟:“你是不是管着裂结婚证的那位高助理高恩人呀?”随即扑通跪下就给老高磕起了头……1960年全国人民没饭吃,多少人饿死了,活着的也都饿得眼珠子发蓝。在人们于生死线上挣扎的险恶处境中,一向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山杠子”竞成了山外人乞讨的对象。原因很简单:山里人种的那点点地,那点点地里理整的那几棵庄稼,那几棵庄稼打出的那点点粮食,一向不被人放在眼里,上级也没有向他们加大征粮任务,他们那可怜的粮缸里就悄悄地落下了一点点残余。干活成瘾的山里汉子抡抡镢头,山旮旯沟崖头又开出了碗一块瓢一块的小荒地,这些碗里瓢里的收成更不在政府的册子,完完全全地进了自己家的粮缸。其实不过微乎其微被山外人认为塞不满牙缝的一点东西,可是在那可食的野菜挖得没处找,可食的树木扒皮刨根入地掘三尺的年头,那点点微乎其微塞不满牙缝的东西,就变得如丘如山硕大无比金光四射了。大批的山外人拖着讨饭棍涌进山里来。山里人起初还略感新奇和荣耀,但很快就觉得难以招架。再后,焕发出了秉性中仅有的那点点聪明和狡黠,他们不再白白施舍,他们要把这微乎其微塞不满牙缝的一点点东西从牙缝里挤出来,同山外人做交易,用以兑换他们一向做梦也不敢企望的俊美的闺女!少则二十斤,多则四十斤五十斤瓜干换一个,换的仪式从简,换的速度从快,一手交粮一手交人。人过来更是不拘手续不忌习俗,先管她吃饱,然后同男人上炕睡觉。至于交易是否等价,是否合法,让那些肚子还没全瘪下去尚有力气说三道四的名字前面带着辉煌光环的经济学家们政治学家们东学家们西学家们研究去吧,一代研究不完还可以作为保留课题世世代代研究下去,反正一方为了活命,一方为了满足性欲兼繁衍子孙,双方觉得等价也就等价了。更何况山里人那时候对价值还有着自己的一套运算方式——提个萝卜上趟城,洗个澡,剃个头,临走再看看王鲜红——王鲜红乃县剧团名坤,意即再看看王鲜红演的戏!一个萝卜的价值尚且如此之大,二十斤、五十斤瓜干不就是金价银价了吗?买个女人不绰绰有余吗?还救了女人的性命救了女人一家子的性命呢,大恩大德啊!

不管怎么说,山里人是足足神气了一阵子,山里的光棍们是大大高兴了一阵子——不,是大大高兴了一辈子!若在平素,山外的闺女往山里嫁?那叫“倒流水”,叫神经病,山里的往外走还走不迭呢!山里的小伙子要想找对象,除非当上兵,创上个脸面,或者闯关东,回来吹嘘那里多么不缺吃不缺烧,除此之外就是用姐姐妹妹交换了——也得有姐姐有妹妹呀,也得对方看中呀,所以哪一条山沟沟里也是光棍成打儿,用他们的话说:山里什么也缺,就是不缺屌。有人提出“什么也缺”污蔑社会主义,便改成了山里什么也不缺,就是缺×。这一改就把大好形势保住了,媳妇却是照例的没有。岳素云的婆婆和儿子大旺就是沾了那个形势的光。婆婆二十岁被“换”到陶家夼,第二年男人就患脑炎死了,她给背父生的儿子起名大旺,指望他长大支撑门户。哪想到大旺长得一点也不旺,又瘦又小,像拱不破茧的蚕蛹子,快三十岁了也拿不到一个整劳力的工分,要不是碰上那个“形势”,是注定一辈子也不会闻到女人味的了。如此看,“塞不满牙缝”的那三十斤地瓜干真的是功莫大焉!岳素云被交换来的时候还不到十七岁,俊得阖陶家夼和陶家夼左近村的男人们心里发麻。许多好心的婶子大娘劝大旺娘,这闺女养不住,不如另换一个,免得白搭上那三十斤地瓜干。大旺娘却是铁了心。大旺娘瞅着这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打心里舍不得,就是过后跑了飞了也让儿子知道知道什么是女人!谁料想岳素云竟是出乎意料的本分,后来娘家光景好了不但不跑不飞,连家都很少回,就是回去一趟也一定和男人一块。更可喜的是,跟了大旺两年,岳素云的个儿又足足长了一头,出息得身材高挑,眉眼藏韵,成了山里头一朵名副其实的牡丹花。她的俊美让男人动心,也让女人动心,让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动心。第二年、第五年,岳素云先后生下了两个儿子,生下了两个儿子也丝毫没有影响美貌,丝毫没有影响既持外又理内的信心和能力。

一年来二年去,岳素云慢慢成了村上出头露面的人物。山里山外上上下下多少轻薄男儿的色眼猎来猎去,她却始终守得住心,使得婆婆见人就夸,仿佛满世界岳素云才是最好的女人,这个最好的女人又恰恰做了她儿子大旺的媳妇!

那么,岳素云未满十七岁,不符合合结婚登记的法定年龄,又是如何取得大旺媳妇合法身份的呢?须知,未满十七岁的不止一个岳素云。岂止不满十七岁,不满十六岁的也大有人在,开绿灯的便是管婚姻登记的大个子老高。一开始,老高严把规定不含糊,就使得他办公室里外来办登记的大男小女越聚越多,有些达不到目的者干脆不再回村,夜晚在办公室席地而卧,第二天上班继续缠他——山里人虽然愚钝,但对这点道理还是不糊涂:自己付出的那几十斤地瓜干好比一小堆白雪,天气一暖即会融化,坐落在这一小堆白雪上的婚姻脆弱而又短暂。那些匆匆忙忙同小伙子睡到炕上的闺女,不过为了填进肚子一点食物,一旦食物不需要在这儿填了,就会说走就走闪你个两眼瞪圆没有咒念,所以必须“L鼓作气”把她永久地拴住,而“拴住”的唯一的也是最牢靠的“橛子”就是办理登记。只有夯实这个“橛子”,汉子才是天经地义的汉子,老婆才是天经地义的老婆。

一切为了““夯牢橛子”,一切服从“夯牢橛子”,这一来便闹得老高应接不暇焦头烂额。老高不得不请示书记。书记的答复闪烁其词:“咋办在于你!”一头雾水的老高经过反复揣摩,突然醍醐灌顶,当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对山里光棍们的可怜。老高贵手高抬了!不过该行的步骤还是要行,诸如姓名、籍贯、年龄,本人是否同意,等等,老高不免一一问来。本系无所谓的寻常内容,却是在不寻常的境况下蕴藏着许多不寻常的敏感点,也便常常由此闹出一些预想不到的笑话。有一次,老高问男方年龄,男方答了,又问女方,女方刚要开口,男方忙不迭地抢着说:“十九了,俺媳妇十九了,不是十七。”老高把眼一瞪:““不是”的多了,十三、十四、十五、十六都“不是”,你还要都说一说?”女方接过去了:

“十七是俺的真岁。说真岁不够登记年龄,俺商议着就说十九。”老高一下子噎住了。愣了半天才好歹回过神来,把手一挥:“出去出去,到院子里商量准确了再进来,别一个人说一个样!”再进屋的时候果然女方就灰着脸低着头,全由男方一个人说了。还有一些闺女肚子已经明显地鼓起来了,老高觉得未婚先睡已上不了台面,不过毕竟没有亲见;未婚先孕挺着个肚子到政府冠冕堂皇办登记,大面上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办起来就略略有点胆怯,即使最终办了也是少不了装模作样地批评、训斥一番,给他们设点障碍,让他们来回地多跑两趟。不料有一次却碰在了一个茬儿上。那是一个看上去脸儿嫩嫩的女孩,肚子竟是尖尖地突出来。老高照例先板着脸严肃严肃:“你们目无婚姻法,先斩后奏,还好意思大摇大摆来登记,先回家学习学习再说!”其潜台词不言而喻,无非明天再劳烦一下腿脚,说几句软话。可女方的腿脚看来挺值钱,嘴也难得软,她腆着个尖尖的肚子不慌不忙地到了老高身边:“高助理你不给办,俺俩倒好说,可有一个人受不了。”老高见她那模样那做派先厌了三分,没好气地反诘:“天受不了?还是地受不了?”女孩故意把肚子往老高脸前送了送,手轻轻拍着:

“不是天,也不是地,是你这个还没出生的小弟弟。”屋里一阵冲天大笑,老高怒火中烧,拳头一擂刚要发作,女孩用手掌把他的拳头摁住了:“高助理您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俺到高助理您这里来呢,翻山越岭,磕磕绊绊,身子劳累且不说,翻跟头打滚也是常有的事。今日来就是俺男人扶一程背一程的,刚刚俺还觉着肚子嘁嘁喳喳疼一阵闹一阵的呢,要是三番五次地往这里神蹿,说不定走到哪个山谷谷里,跌在哪块石头上,把好不容易做在肚子里的娃娃磕出来,小的死了倒好说,无非日后再慢慢做,要是大人活不成呢,老老少少可是要找你高助理算账的——哎哟,怎么说着说着肚子就真的动起来了呢,当家的快铺下褂子,就在这屋地上将就了吧……哎哟!哎哟!”老高顿时骇得大汗淋漓,忙忙扶她在屋角的破椅子上坐定,匆匆问明了姓名年龄,填好了结婚证双手捧给了男方。从此老高办理手续先看肚子,肚子大的优先,越大越先。老高倒不是怕挨骂,老高是觉得那女孩说得有道理,倘若真的在山路上出个三长两短,我姓高的不成了草菅人命伤天害理了吗?也从此,公社不管哪个干部,只要远远看见来了结婚登记的,就会大声喊:“高助理!你又来了一个娘!”也从此,凡来登记结婚的,几乎都腆着个大肚子。直到有一天,一男一女手拿着结婚证从老高办公室出来,女的敞开褂子扣儿,从怀里拖出一个大枕头扔给男人,嘴里连连埋怨“憋死了,憋死了”,才揭开了谜底。

不管怎么说,老高的美名是在山里广为流传了。老太太们怀里抱着孙子,嘴里赞颂着老高的恩德,心里把老高奉为送子的麒麟!

对于陶大旺和岳素云的成婚老高并没有多少印象,所以今天见岳素云婆婆千恩万谢的样子反倒有点无所适从。幸亏陶大旺其时收工回家,岳素云即刻拉着婆婆敞锅拿碗,往饭桌上摆弄饭菜,然后一齐站在主席像前,手举语录本,祝了万寿无疆身体健康,唱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便坐下来吃饭。老高的两眼总是在陶大旺身上转悠。岳素云有时去公社开会,他见过几回,背后经常听人议论是潘金莲嫁给了武大郎,可惜了好花一朵。

此时老高心里不由得暗笑:果真一个武大郎!陶大旺本来就人前打怵,更被看得埋眼低头不敢说话。却是岳素云看出“机关”,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头,从从容容发起话来:“两位领导大概还不大熟悉我男人吧。我这个男人叫陶大旺,身架子长得不怎么大,可是不管身架子大小总归是个男人,凡是男人该做的事昵,样样都能,样样都做得我舒心满意。俺这个家呢,就靠我男人支撑,我要做什么不做什么,都要听他的,都要对得起他。个别时候犯糊涂的事我也可能做出一件半件,女人嘛有时心里一软舵可能歪,可有一条,心不能常软舵不能常歪,犯糊涂的事做那么一回半回不能再做两回三回。我唠唠叨叨说这些呢就一个意思:俺这个男人是好男人,俺这个家是和和顺顺美满幸福的家。话多了您二位领导别见笑。”一番话说得老高云里雾里,只在心里称奇:好女人呀,哪里像潘金莲!

李武要却脖子渐渐发软,脸渐渐发红,嘴里“就是,就是”,喃喃连三。

陶大旺这才抬起头来,阔脸笑着举起筷子:“领导吃菜,吃菜。”一顿饭还没吃完,婆婆已经领着一个抱着一个,把“来咱陶家夼的大个子老高就是当年的送子麒麟”的“秘密”,在陶家夼传播得鸡犬尽知了。

于是,每到晚上,便有村人,老太太居多,先找陶丙万而后跑到老高住处“定饭”。老高每到一家又必是享受山里人的最高礼仪、最高热情和在当时最高规格的物质待遇。

“住在陶家夼的大个子老高就是当年送子的麒麟”的“秘密”,很快由陶家夼传遍了临近的村村舍舍,于是周围村庄的人也跑来陶家夼“定饭”,由于人多,只好到陶丙万那里“抢号”,或者直接到老高那里“抢人”,。

陶家夼竞一时间热闹起来。

陶家夼的“热闹”很快传播了出去。

麻烦便找到大个子老高的身上。

陶家夼自然也难逃干系。

对此,公社武装部的陆干事说得准确形象:“陶家夼是把姓高的装进保险套里了!姓高的在保险套里继续放毒!”李武要和老高立即指示陶丙万:开批判会,专批“姓高的”在婚姻登记上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批判会会场同样设在村后场院里。参加者除了陶家夼的全体老少,还有左近村里的代表。主持会的陶丙万尽力地拉下脸:“今天晚上,我们陶家夼大队全体贫下中农老少爷们,一块批判高……”坐在前面的李武要放狠地“哦”了一声,把陶丙万刚要说出口的“高助理”噎了回去。可是陶丙万又不知道老高的大名,危机时刻大脑来了个快速旋转,手指蹴在台角的老高,大声地道:“他姓高的有错误有毒草,就得批判,不能让它自由泛滥!”第一个上台批判的是经过李武要训练过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虽然小学没上完,话说得也绊绊磕磕,但不怯场。他很切题地背了一句最高指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祝了万寿无疆身体健康,即一挥拳头,“姓高的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执行刘少奇的反革命路线,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男二十、女十八,才能登记结婚,姓高的违背婚姻法,不够年龄就乱登记。姓高的你回答,这是不是反革命行为?”“姓高的”还没来得及开口,台下一声断喝,一个老大爷逼近了台前:

“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平常看着人五人六怪老实,怎么张开嘴不淌人话?没有姓高的裂下那张花花纸(结婚证),你王八羔子能有个嫂子?你门上不断子绝孙了……”老大爷话没说完,突然一个老太太哇地哭出了声:“你这个畜类!畜类!我这个当娘的白拉扯你了!你……你……你这么不往人里出息,我可怎么给你说个媳妇呀!”好多人喊着小伙子的小名,叫他滚下台。

会场有点乱。

“我批判!”一个陆干事派来参加会的公社中学的红卫兵小将,高举着语录本上了台。

红卫兵小将念了最高指示,祝了万寿无疆身体健康,慷慨激昂地念批判稿:“姓高的——”他的稿子上本来是写着名字的,听别人都称“姓高的”,担心念名字大家反而不知何人,也就随机应变改为“姓高的”了,“姓高的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目无党纪,破坏国法,他掌着全公社的婚姻登记大权,借贫下中农生活困难之机,大肆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经他手结婚登记的,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不够年龄,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未婚先孕,他滥用职权变违法为合法……”会场顿时大乱!还是叫陶家夼小伙子闭嘴的那个老大爷先开了口,喊出了同样的话:“你小王八羔子闭嘴!你小王八羔子嘴里光淌臭水不说人话!”台下纷纷嘁起来:

“查查你娘和你爹做你的时候够不够年龄?”“你娘是不是未婚先孕?”“……”经受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战斗洗礼的红卫兵小将,面对台下义愤填膺的呼喊一点都不示弱,他举起双拳:“锥包庇走资派我们就和谁血战到底!为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不怕抛头颅洒热血!”一个中年男人晃晃荡荡地走到了台上:“老少爷们听我说!听我说!”他张开了两只胳膊,像雄鹰展翅那样地扑撒了几扑撒,“陶家夼的,还有左近庄里的老少爷们,今天晚上可是都在这里了,咱一块说说公道话,在座的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到底哪一个不够年龄乱登记了?哪一个结婚证上写着男不够二十女不够十八了?”中年男子的话一下子解开了大家心里的儿,一个个争着吆喝:“都够都够!男二十女十八,结婚证上都写着呢,谁说不够是婊子养的!”中年男人又扑撒扑撒胳膊:“今个儿当着大伙儿的面,叫姓高的反革命也说个清亮,前些年你办的登记,不管陶家夼的还是左近庄的,哪一个不够年龄……”“姓高的”心领神会,因为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当时他写在结婚证上的年龄,没有一个男低于二十女低于十八的。他站起来给台下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不慌不忙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

遵照毛主席的伟大教导,我向陶家夼的和山里各个村的贫下中农、革命群众作实事求是的坦白交代:前几年去公社登记结婚的青年男女,我都是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问过一遍又一遍,他们都是符合结婚年龄的;如果真有个别不够年龄登记了的,是我缺乏调查研究,不明真相,我一定在今后的工作中引以为戒,记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教导,“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台上发言的心明眼亮的革命小将哪会参不透这点儿小伎俩,他举起两只胳膊高呼:“坚决不让走资派蒙混过关!谁包庇走资派绝没有好下场!”台下同来的另外六个小将冲上台围住了老高,叫他“丢掉幻想,老实交代”,“耍花招只能是自取灭亡,死路一条”,o 陶家夼的人,外村来的人,争先恐后往台上拥,直冲那几个革命小将:

“骡子群里跑出驴来了!”““土蚂蚱还想驾大辕!”“钻到裤子里跳个高也撑不起裤裆来!”革命小将们不甘示弱:

“打倒保皇狗!”“谁包庇走资派就是反革命!”“谁污蔑革命小将就砸烂谁的狗头!”“你们干什么吃的?”混乱中响起一声沙哑的嘶叫,是外围转悠的一杆枪。一杆枪端起了手中的枪,用劲拉动枪栓: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全场登时哑言。

发言的那位革命小将敏捷地用目光逮住了一杆枪手中的那杆枪:

“你胆敢镇压革命群众?”所有革命小将都“逮”住了一杆枪手中的那杆枪一“镇压革命群众就是镇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镇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对毛主席!”“缴下他那杆镇压革命群众的黑枪!”“揪他到公社辩理!”革命小将们舍弃了“姓高的”,呼啦啦冲向了一杆枪。

“老少爷们”呼啦啦堵住了革命小将。

革命小将用手狠推““老少爷们”。

一块小石头从场外黑影里扔了进来,打在一个革命小将的额头上。革命小将大喊一声:“阶级敌人扔黑石头了!”李武要嘴对着陶丙万的耳朵急急地说了几句。

陶丙万跳到了板凳上:“所有的贫下中农革命群众老少爷们都听好了,今天的批判会就开到这里。——把姓高的押下台去!”两个青年把老高连拽带推“押”走了。

陶丙万继续下达命令:“所有的贫下中农革命群众都回家睡觉去!谁不走就是地富反坏牛鬼蛇神!陶家夼革命委员会的护送革命小将!”人们呼呼啦啦离开了。

一杆枪夹在人群中溜走了。

革命小将们撤离陶家夼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山雾悄悄地罩下来,罩住了星星,罩住了山峦,罩住了房屋树木。陶家夼的老少爷们有的睡了有的没睡,睡了的和没睡的都听到了革命小将临离开时唱的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排除万难去争取 胜利!

五个知青脑子里一盆糨糊,心里一堆乱柴。他们这几年参加过大大小小无数的批判会、辩论会,见到过甚至参与过无数的打斗场面,但是从未见识过这种斗争——不是斗争的方式,是斗争的内容。结婚登记“不够年龄”,、“未婚先孕”,他们听来那么荒唐,他们甚至根本弄不懂双方论争的焦点所在。姚晓红也只能似是而非地作着各种各样的解释——为写批判稿,李武要曾向她作过情况介绍和道理论证。“山里的贫下中农祖祖辈辈受着地主阶级的残酷剥削和压迫,”她这样把李武要对她讲的道理传达给大家,“男人连个对象都找不上,这都是旧社会的罪恶。”她只能说到这一步。其他人也只能根据她的诠释躺倒在床上细细咀嚼。

其实心里最不得安生的,是李武要和老高。两人整整一夜对着脸不停地抽烟,抽烟。他们在猜测,后面的灾难会怎样降临,应该怎样应对。

可是,二位所设想的灾难并没有发生。县革命委员会关于大夼公社革命委员会增补两名常委的批复,终止了多少个日夜你死我活的争斗。增补的两名常委之一,即公社武装部的陆干事。于是,“禁闭”在宿舍多日的公社干部们呼啦啦倾巢而出,奔赴自己的各村各队驻点,“抓革命促生产,抓革命促麦收,打好三夏大会战”去了。

陶家夼的麦收于批斗会后的第三天正式开始。天还不亮,陶丙万就站到了窄街那块高石头上,阔着嗓子吆喝:“贫下中农老少爷们都听好了,毛主席说要麦收了!今天先薅家南罗圈地,早晨饭晌午饭都送到罗圈地去吃……”知青们除了艾珺,也都上了罗圈地,投入了麦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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