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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是个幽幽的湖

就是那个湖——

幽幽的。

是秋天。

记不清太阳已经滚了多久了。风,收拢起最后一缕羽毛,缩起瘦瘦的脖颈,悄悄的隐藏在一片树林子里,惶惑惶惑的,追想着白日里失去的影子。许多的日子都静悄悄的,又都纷纷地落着许多无声的鳞片。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醒来了。

“我已经十年没见过太阳了。白天是黑夜,黑夜是白天,都背朝着我走了。”八十八岁的瞎眼祖母盘坐在屋角,两片干瘪松弛的嘴唇像是湖边那些死蛤蟆的泛白的肚皮,却又极古怪地抹着一层淡淡的红色。这淡红色的嘴唇与她那一头油光的白发却是极有来历的,那是我小的时候与她睡在一起时,突然从她的梦话中听到的。这些年来,我一直瞒着所有的人,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她那两只深陷的瞎眼一直使我的脊背冰冷发麻,即使是再炎热不过的六月,也不断地总有白茫茫的风声在低啸、合唱。更要紧的是她那满头油光的白发,那味道,我只有在古代史的一些图片上才能隐隐地闻到一点,但那已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了,早已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和稀释。哼哼。她愤愤地诅咒着,两只眼睛不时地翻动,翻出一片皮,又翻出一片,都是灰白的颜色,像屋后的一片云。我忽然感到害怕,忙垂下眼,却看到了一截长长的属于过去的黑带。我用力呼吸一口,一股陈年的霉味从记忆里溅起。那时方才记起,那是一截没有明显标记的年份。无论谁看见,无论谁身在其中,得到的也只能是一笔又一笔的糊涂账。除此以外,她的深色的暗紫花的大褂却一直都是洗了又洗,差不多每天都是湿淋淋的,到天黑的时候,却又干了,那些紫色的花整天在房子里飘来荡去,这使得所有的人都经常失眠,睡着的时候像醒着,而醒着的时候又像是睡着一样,脸色灰暗,牙根吱吱地响。

父亲和母亲在门口悄悄地说话,看他们的那种样子,好像是正要展开细说,但不知为什么,互相看了看,很快又都窸窸窣窣地出去了。这两个人,我其实一直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干什么,要到哪里去,真正最想干的又是什么。“哼哼!我当然知道他们,想要我的命。可是他们想错了,我是不会死的。”这薄薄的尖利从那一堆垂死的松弛中挣脱出来,直射到墙上,令人不可思议地绕着房子跑了两周,直到他们彻底害怕了才最终停了下来。屋顶上哗啦哗啦地掉下一些陈年往事,我走过去捡起一块用手一捏,那时,满天的星星已经全部出齐了。

我猛地一惊。

而且在白日里,还有白花花的太阳,黑幽幽的影子,许多有着火焰和白纸的日子都一一地掀起来,又迅速地翻过去,有的甚至连看一眼都来不及。你刚把脸伸过去,所谓的一个时代便已经被翻过去,无情无义地走远了。你呼唤,挽留,珍惜,哭喊,甚至真心实意地认错,致歉,甚至认真地去寻死,但是都没有用,那早已走远了的一切都永远不再回来。也就在这样的时节里,你连续多日都没有信来,害得我日日都到屋后的山上去探望马兰花的花期。每次去,却又总是错过。

想看的总是看不到,不想看的却常常遇到。也就在那时候,在屋后的山上认识了一个人,模样像是山间的一棵死树。

“姜子牙?认得,太认得了,他卖面的那些年,哪一天不打四五个照面。灰头土脸的,身上、脸上,全是面。”

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孩簇拥着四十多岁的雷疯子一路发着喊,一路精神抖擞地走过去。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每个人都在摇晃,太阳也在摇晃。雷疯子从来只跟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玩,谁长大了,他便不再看他,不再理他。比如我,虽然也还是个孩子,可是已经超出了他认定的那个范围,所以他已好几年没有和我说过话了。路上遇到,从来就看不见,我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我。

我趴在后窗上的一个小洞前,偷偷地向外面观看,看见雷疯子走过来,一个人又到湖边去了,一些白色的羽毛在他的身边无声地飞舞。

又是湖。

从出生到现在,我只看过那湖一回。满树的杏花全开了,来了成群结队的蜜蜂和蝴蝶,满地吐出无数尖尖的小齿似的嫩芽。松软的土,柔绵的云,松软的土常常把马车陷进去,人仰马翻,大树像醉汉一样不断地跌倒,没有人扶,过了不久又慢慢地站起来,变得像以前一样,像没跌倒的那时候一样。柔软的云下,常有人翻着跟头,降落到田野里,有时候轻飘飘的像羽毛一样落下来,有时候则像麻袋一样摔得很惨,红花满地,白花花的牙齿籽实一样撒得到处都是。祖母盘坐在屋角,很久都不动一下,很久都不发出一点点声音。有人说她已经死了,有人以为她已经死了,只有我们知道她还活着,还知道不少人的身体状况确实并不如她。而她本人,只是不喜欢张扬,不喜欢炫耀罢了。闷声发大财,她其实就是那么一个人。而其他所有的人,都轻贱无比地手拉着手,走路像鸡一样,一跳一跳的,或单独或成群结队地到湖边去了,据说是去看那蓝幽幽的水。水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了祖母一眼,我觉得她正在心里这么说。到晚上的时候,有人被从水里打捞上来了,泡得虚浮白胖,用力一按,一股一股的清水从嘴里射出来,一股一股的黄水从眼睛和鼻孔里咕咚咕咚地冒出来。

蛤蟆在湖边嘎嘎地叫着。

风来了,大把大把地从怀里往外掏着厚厚的乌云,不一会儿工夫就掏出几座山,全是灰黑色的山。蛤蟆的叫声更响了,就在那同时,天地之间像是通了电,天上不时地亮一下,露出贼亮的缝隙,有的像一条年幼的蛇,摇摇晃晃、弯弯曲曲;有的则像是人家屋后山墙上的长长的裂缝,从屋脊一直通到地上。

猴子从雾蒙蒙的山上下来,偷吃杏子。吃完杏子后,又腾出一只手把鸡摁住,拔光它们身上的毛。

雷疯子拿着扁担和绳子,追赶猴子去了,有人在半山腰看见过他,山间的云雾又厚又大,他每走一步都极为辛苦,不得不用手把眼前的云雾拨开。

我打了一个冷战。雷疯子的笑声原来就是祖母古怪的眼睛,这么多年竟从未听人说起。我关上屋后的小窗,不再朝那个湖边张望。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认为的,不管它如何变幻,不管水面上平静也好,不平静也好,我始终相信它并不是一个湖,而是一只实实在在的眼睛,一只黑幽幽的眼睛。

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你。

为这事,我和家里人吵了几乎好几年。下雪的时候,父亲气狠狠地把门一摔,在屋后的空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决绝而又不无痛苦的脚印,一个人走了。直到年底才又回来,没有人知道他那一段日子是在哪里度过的。

回来没多久,竟谋划着又要走,时间好像就定在腊月二十九。不过,二十九的那一天,他好像喝醉了,醉倒在外面高大的山墙下。

我记起你唱过的一首歌,又忘了是在什么时候。我曾经对你说起过,有几年了,经常总是这样,咕咚,有什么东西倒下了,过了不久,又是一阵咕咚咕咚的,莫名其妙。有人从屋后跑远了,隐隐的还听得见喘气的声音。听见外面门响,有人走进来,手里拿着带花的布料,请求祖母帮忙做几件嫁妆。祖母哼呀哈呀地拒绝着,叫唤着,说眼睛已经一点点也看不见,手更是抖得厉害,根本没准,一剪子下去,好几里地就已经跑出去了。来人听得难过,又忽然觉得手里的布料出奇地烫手。

谁也没有想到,打发走别人,她自己却窸窸窣窣地摸出剪刀,为自己裁剪起来,尽管一上午只画了一条线,却并不灰心。

父亲不时整理一下自己的挎包。

祖母对他说,想走你就走吧。

父亲那年年底从外面回来以后,天气正冷得吃紧,他的头发全冻白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把寒气带到哪里,还有白茫茫的风声。坐在他的身边,常听见白毛风刮个不停,滴水成冰,不一会儿就把你冻得牙齿打战,从心里冷到身外。这还不算,还不包括通红的耳朵和鼻子。他希望祖母能为他缝制一件衣服,祖母几经推脱,后来又嫌他站得离她太近,寒气袭人,使她喷嚏连天,冷得完全伸不出手。

祖母后来悄悄地告诉父亲,雷疯子有一件衣服,是四个兜的干部服,里面的棉花却还是好的,货真价实的。祖母的意思是,如果能想办法把雷疯子的那件衣服搞到手,那过冬的问题就基本解决了。

父亲说,用什么办法才能搞到手呢?

祖母说,不择手段,只要能搞到手,什么办法都行。

父亲说,也包括杀了他?

祖母说,事在人为,你看着办。

又说,这么大个人,还能让尿憋死。

又说,为一件衣服就去杀个人,你也真是笨死了。

那天,我在门前看见雷疯子,这家伙几年来头一次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后来竟又和我说话,脸上的笑容堆得太多,有的因为挂不住,已经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了。他提到了他的所谓的祖先,又说到我们现在这个房子。后来就说到了事情的关键处,也是他这次造访最想说的,说他家的先人在我们房子的下面埋了很多财宝。那时候,里面传来阵阵独自走夜路的声音,凄凉,恐惧,忽然又听得云开日出,敲锣打鼓,似有无数的人正在聚集。接着是祖母的声音,她用一番混合着书面语和家常话的话语让站在外面的雷疯子顿时矮下去一截,这样一来,原先被他的上半身遮挡着的一缕阳光顿时也就越过他的头顶照射了进来。

“那家谱,或者族谱,总还是有的吧?”

隔着一层白纱门帘,疯子像是说着人话。

“噢,这我倒是知道,和我们的在一起呢。你一直往湖里走,到了最深处,就看见了。一块青石板下压着,周围全是草。那年,我还见过一回呢。胡子都老长了,能挽起来荡秋千了,也没人给刮一下。”

又起风了。

满世界呜呜地响着奇怪的无关紧要,许多人影在荒凉又繁闹的风声里现来隐去。咕噜,咕噜。星星睡着了。屋里有一只幽幽的眼睛一直醒着,一直都在死死地盘算着什么。什么叫不死,那就是。远处的坟地里正断断续续地有一带白烟路过,有花红柳绿的影子在出来进去,像是正在忙着办什么喜事。点着红点的馒头,金黄的谷穗,一棵禾苗上并不是只有一个头,而是有着三个头,甚至五六个头。我蒙紧被子,用力呼吸着纷乱的往事,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后来想起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昏昏地睡着了。世界仿佛泡在昨日的茶里,还没有正经地登场,发酵,便已枯黄,紧接着又墨如暗夜。饮茶的人也是一样,来不及分辩一声,便已纷纷都做了古人。

日里闲着无事的时候,我便围着房前屋后转悠,一边做些丈量,一边一个人慢慢地研究。又经过仔细的观察,我发现了一个被很多人忽视了很久的老问题。但是,我又不想说它是什么,因为没有人关心,更没有人重视。还有一个人,手里提着绳子,经常在我们的房子的周围来回走动。

谁都不认识这个陌生的人,更何况他的面孔老是看不清,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看见他,就准是那么一个背影,窄窄的,瘦瘦的。说是某一位多年没有见过面的亲戚吧,也不太像。说是一个仇人吧,猛然一下又想不起是谁,是我们的哪个仇人。

仇人太多了也十分的麻烦呢,一旦出了事,都不知道是谁干的。一天一天地排查下来,一年过去了也未必会也结果。

母亲以前老是提起,但人们都不当成是一回事。后来听见她再三唠叨,才终于发现家里的绳子确实老是不够用。

一个冬天的午后,天阴沉得厉害,我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门,来到屋后的山上。好些日子没来,这里竟是一派荒芜萧瑟的景象,树木和云彩缠绕在一起,野花像纸一样唰啦唰啦地响着。表面看上去地老天荒,问题是并不是真正的地老天荒,到处都有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安静安宁。我把头浸在冷风里,琢磨了半天。也果然就在那时候,许多杂乱的声音排成整齐的队列,呼啸着从耳畔穿过。我顺手把最后一个黑影的一条手臂紧紧地抓住,扭住,倒是也听到了一声惨叫,但是后来的结果却是将一株早已枯死的蒿草连根拔了起来。

整整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在山上转来转去。有一段时间,我初步怀疑是雷疯子在偷我们的绳子,或者是父亲,因为父亲需要那种东西。但是怀疑也仅仅只是怀疑,始终也没搞明白。实际的情况是,家里的绳子仍是像往常那样不翼而飞。晚上,我回到家里后,趁灯还没有亮,我死死地瞄准那个正在黑暗中慢慢蠕动的手臂,狠狠地用脚跺去,竟从外面的高高的屋脊上传来一声尖叫。不久,又看见祖母一只手揉着另一只手,灰白的云翻得飞快。

父亲找出半瓶紫药水,给了祖母,然后就兴高采烈地出了门。

他的脸上好像第一次变得这么晴朗,掀起门帘,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的笑容像是旷野里的乱坟滩,一堆挨着一堆。就因为他高兴,每个人还都分到了一点酒喝,几粒豆子。后来他们互相使眼色,还夹杂着一些含义不明的手势。他伸出两根手指,一根焦黄,一根通红。母亲掏出钥匙打开了一个又大又沉的紫黑色的柏木柜子,倒出了满柜子的书。成捆成捆的书浇上油,父亲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火焰徐徐升腾,油香味即刻弥漫开来,溢满了屋子。从墙角那边忽然扔来一个坚硬的不满。

“做什么好吃的?又想瞒我?”

透过升腾的火焰,我坐在门槛上望着父亲,父亲的一只眼哭一只眼笑,这本领不是谁都能掌握的。他的那顶跟着他曾经到处游荡的帽子,一会儿从他的头上飞走了,一会儿又飞回来了,像是一只喂熟了的鸽子,似乎无论飞出去多远,到时候都能够按时回来。光秃秃的原野上,有人正在急急地赶路,身上的包袱赘肉般的一路晃荡着。

父亲突然捂住脸,蹲下身,惨叫了一声,他说有人像瞎子一样,走路不看路,一直走到他的眼睛里去了。

我们问他是谁,他说不知道。明明看着那个人一路走来,他竟然说不知道。他说他也阻止来,可是没有阻止住,等到他想追赶进去的时候,已经迟了,最里面的两扇门已经慢慢地关上了。以后,他时常守候在那个门口,可是那两扇门却再也没有开过。

我当然不会把在路上看到和听到的事情告诉他,因为告诉他没有任何好处。除了这个原因,还因为他的耳朵里早已被各种东西塞得满满的了,再也装不下什么。这种情况下,你还要告诉他事情,只能是害他,对他来说,有百害而无一益。

曾经有一次,好像是前年的夏天,我们清扫屋子的时候,有一只老鼠与我们反复周旋。那家伙长得不可谓不精明,酷似四小队的队长雷凤龄。事实也正是如此,这个酷似雷凤龄的家伙把我们戏耍了整整一天,直到后来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才好不容易把它制服。如果那时候还制服不了,那就再别想制服了。黑暗一到,谁来了也没办法,它即使不逃跑,我们也不能拿它怎么样。不过,有一点也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那就是真要是到了死的时候,无论多狡诈多聪明也是没用的,不管他是谁。就说那只老鼠吧,它很快就在我们的面前断了气。我也大为惊讶,死原来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父亲说,也不容易。不过要是和生比起来,那就容易得多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老是神情不安地朝湖那边张望。我不明白,但是我知道,他常去那边,而且还是一个人偷着去。

这些,我都从来没有当着别人的面揭穿过他。

每天夜里,我都能看到一排整齐雪亮的牙齿,像父亲和雷疯子的,却又不像他们的,弄得我翻来覆去地一直徘徊了十几年,错失了许多的机会。马兰花也总是开得鬼鬼祟祟的,反正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我一去了,本来它们正开得好好的,马上就不再开了。可是只要等我转身一离去,它们马上就又开了,开得咝咝的,不仅盛开,而且常常还要怒放。有人正在弯着腰朝远处跑去,一看就知道是刚刚从我们家鼓捣完以后才出来的。看着那个仓皇的背影,我也不想说什么,更不想把他喊住,我其实知道他是谁。除此以外,还有那只今天黑幽幽明天又蓝幽幽的眼,无论说它是一片湖,还是一口枯井都行,都没有问题,而且都能够成立。在有些事情上,我听了你的话,都没有太把他们当真,常常把他们看作是一阵风、一个表情,更有的时候甚至什么也不是。

屋里传来一阵滑腻腻的笑声。

一不留神,我被那笑声滑倒在地上,挣扎了好半天才终于爬起来。这要是换作以前,我准会随手操起一个家伙,打他个稀巴烂。可是现在,我再也不会了。我坐在潮湿的地上,心里想着万里晴空中的一行大雁。祖母看似稳如磐石,常常一动不动,实际心里也是相当的毛糙。至于父亲,就从来没有没毛糙过的时候,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走着坐着,无论睡着还是醒着,毛糙是他唯一的特征。具体的表现就是经常蝎蝎螫螫,动不动就一惊一乍。听见有人在外面鼓捣,他出去追赶,那个人跑了,他就免不了咬牙切齿,发誓下一次一定要亲手逮住,新账老账一起算。又说,看见那些家伙们在外面抽烟,把好好的一堵山墙熏得像山一样黑。我正要告诉他一件事,却忽然听见祖母被一口痰堵截在半路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灰白的云烟笼罩在她的头顶上方,弥漫在她的周围,形成一个典型的作茧自缚的现场。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祖母度过了她的一段艰难时期,呼吸平稳,身强体壮,甚至越来越显露出一种勃勃的生机,甚至更像是一片初春的原野。她说,我每天都会梦见小三,你去湖边的时候,没见过他吗?他就在那一带,哪儿也不去。

包括什么小三在内,她说的那些人我一个也没有见过,全都不认识。我倒是一直怀疑父亲是不是祖母所生。祖母的牙齿那么硬,又那么尖利,父亲的手臂有一次就是被那尖利的牙齿咬破的,那次,好像是为了一件什么事。祖母事后说,女人们都喜欢咬人,要是眼前没有人可咬,瓜子也得嗑一把。总之,嘴里不能空着,无论如何都得有个东西。

我还是听了你的话。那次,父亲笑嘻嘻地看着我,很古怪,我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想到我们之间的物理距离那么遥远,不禁无限凄凉,又悲伤不已。看见我饭也没有吃,只是一直在抖个不停,他们就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妙。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了我一些话,最终也没得到一个什么结果。他的一些动作我也不能很好地理解,两只手有时候忽然抬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神经质地垂下去。不过我倒是注意到了,他在说那些话的时候,也仍然忘不了一有机会就朝湖那边不安地望一眼。

母亲困惑地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一会儿叹息一声,眼圈青乌,凡是认识她的人,看见她都会大吃一惊。

这屋里屋外,前前后后,甚至周围一带,一定存在着某些让他们害怕的东西,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让他们吃不香睡不着,有时候这直接导致家里的一切都是纷乱的。人人都像没头的苍蝇,正经该管事的人不管,不该管的人却想入非非,胡乱掺和,到处都要插一手,馊主意一个接着一个。事情也是一样,最紧急的事情永远不去做,却都在拼命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父亲就让母亲把他们当年的结婚证拿出来,看见上面很皱,很不平整,两个人就都很难过,就决定想办法把它弄平整。用水试过了也不行。后来父亲就整天躺在那上面,目的就是想让自己的身体把它压平。一连睡了三四个月,可以说什么效果也没有,上面甚至多出了新的褶皱,甚至还不如最初拿出来的那时候平整。这事就又让他们困惑了差不多有半年。有一天他们突发奇想,也可以说是灵机一动,决定用烙铁来试一试。一试,挺好,一开始效果确实很好,烙一点,平一点。但是他们还嫌不满足,还想要精益求精,追求更好,结果呢,火大了一点,有一半被烙糊了,变成了半张黑乎乎的谁也不能碰的东西,因为轻轻一挨,就会往下掉渣。

母亲对父亲说,都是你,好好的,非要用烙铁烙。父亲万分委屈地说,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它变得更好看么?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把最要紧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或者视而不见。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他看见雷疯子从家里拿了一本书出来后,瞅瞅四周没有人,便伸手抓住了一个小孩子。雷疯子一边将那书撕碎,一边又把那些碎纸片拼命地往那小孩子的嘴里塞,一边还小声地说,吃吧,吃下去就了得了。那小孩子直直地站着,也很像是见过什么世面似的一个小英雄,既不吃,也不哭。父亲回来后很是唏嘘了一番,但不知道他真正唏嘘的是什么。后来又说,倒是可惜了我们那满满一柜子的书了。他在地上来回走动,他觉得许多事情都呈圆形,走着走着,就又转回到了原点。

咕噜,咕噜。黑暗的屋里不住地泛着陈年旧事。

一只蜗牛在墙角里伸出细细的脖子,困惑无比地打量着这所谓的人间。

你没有看见,因为他们对人有一种天然的防范,我曾经向他们简略地说起过你,当然,那已经是到了年关了。父亲说,那一定是朋友了?朋友多了路好走。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常常用歌词代替自己说话,这就让他的话常常听上去更像是无用的废话,这样的话谁不会说。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头发像是一腿高的白艾,又没有刮风,却齐刷刷地向一边倒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原先多年不见的亲戚们也开始慢慢地走动。因为去朝拜我们先前的老屋和如何合理地分配老屋前的几棵石榴树,大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舅父不要树,打发众人离去后,他便指挥几个儿子在老屋的地下一阵猛挖,险些把几堵墙都倒下。你那次看见舅母手臂上的绿玉镯了吧。

另一位舅父当天晚上就治酒,呼朋唤友。他高兴地说,好,好得很,戴得好!不怕他们戴,就怕他们不戴,只要敢戴出来就是好的。

又说,原来敌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致使很多事情都不好办,可以说困难重重。现在好了,敌人也到了明处,剩下的就看各自的命了。

我曾几次向父亲提及你,也把你的一些意思讲给他听,他倒是很愿意听,也很愿意接受,这倒也真是一件怪事,以他那一贯的秉性和多疑的性格,我也是常常想不明白。就说每天在山那边汲水吧,路那么远,又那么不好走,而且人又极多,就算去了也常常不一定能轮上。再加上你要是再稍微客气一下,其结果只能是注定永远落在最后,看家人晕厥,看房子冒烟。后来,他听了你的话,每天半夜到山那边去,水流得飞快,人跑得飞快,结果不用我多说,你也能猜得出来。

从舅父们的那边不断地传来各种各样的消息。绿玉镯被从手上退下来了,放在一张谁都能看得见的桌子上。

绿玉镯又被吊起来了,吊在艳阳天下。

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听说已被彻底打碎了。

你以为东西打碎了就没事了?根本不是,还有人进去了,还有的虽然没有进去,却被监督了起来。

令人吃惊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地传来。祖母把灰白的云雾重新翻出来,又在灯下翻拣着满满一箩筐的话。

没有人回答她,一任她把往昔咕咚咕咚地翻起,搅动。剪刀,针线,火罐。有一天她翻出一个有着浓烈烟火气的铜碗,一个人看了很久,直到后半夜,还披着衣服坐着。那时候,鸡已经叫过两遍了。

我又突然想起雷疯子那天在我家门口说过的那番话,很蹊跷,也很有嚼头。问祖母,她也不肯说。父亲天天围着房子转悠,似乎作难得很。那天,虞世明家翻修房子,水桶不够用,来借水桶,他竟然递给人家一顶草帽。

而且,有时候雷疯子还会从那道短墙后面探头探脑地向我们这边张望,打量。有时候你完全看不见人,只是看见墙那边有一堆乱草,那就一定是他。你在墙这边用力一跺脚,那边就会传来一声惨叫。

下雨的时候,雷疯子便会召集起一群小孩子,给每个人发两颗冰糖。小孩们嘴里含了冰糖,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在雷疯子的指挥下,在我们房前屋后的空地上仔细地瞄,来回地翻。雷疯子本人有时还把身体贴到地上,耳朵朝下,悄悄地听一阵。我很怀疑那些冰糖的成色,因为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吃过他家的这种冰糖,冰糖放在一个半大是瓷坛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还好么?

然而雷疯子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那么多的冰糖全都打了水漂。

这样,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暮春时节,有一天,天快黑的时候,有一个人来了。原来是舅父托他来的,不,也不能叫托,只能说是顺路。来人告诉我们说,那只绿玉镯可把舅父一家人害苦了,舅父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家里其他的人,死的死,亡的亡,舅父每天趴着,低下头只能看到自己的鞋,算是最好的结果,别的人还不如他呢。

不怕他们戴,就怕他们不戴。

屋里忽然扔过来一个热辣辣的东西,咚的一声,又哗啦一声,带着无尽的艾怨和责备,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至此,父亲每天起来和睡前,都要面对着屋后的大山,长时间地看着,头发里的狼烟已许久不再升起。

母亲也日渐消瘦下去了。

有一天夜里,我忽然从梦中醒来,满身冷汗。我忽然记起那只幽幽的眼睛与舅父是不无关系的。舅父从我们家走的那天,老是不安地回过头来看,原以为他是丢了什么东西,问他时,却又说什么也没丢。直到已经走得很远了,他仍然不住地回头看。原来,那只幽幽的眼睛一直都在暗中跟着他。天明的时候,我怀疑那只眼睛一定是跟着舅父一起回去了,这样才有了后来那些事,这样才能理解并想明白后来发生的那些事。

当然,还有雷疯子那奇怪的笑声。

可是他们是一群人,每天夜里在路边休息,制定政策,又商量对策,在那种时候,没有一个人能走近他们。

关于多年以前的那个落进小巷深处的传说,我和父亲一直躬身找了好多年。老屋前的石榴树开花了的时候,我们集体急转弯,直接从原来听故事的人摇身一变为故事里的人,这突然的转变令人头晕目眩,无力承受,不少人就此永远倒下,永不再回来。

我们累了,一起坐着,不想起来。看云彩飘荡,飘走又飘来。走了又回来,是忘了什么了么?

夜里,满天的星星都出齐了,月亮也升高了,白茫茫的人间,一切都静止不动。

我从屋后的小窗上向外面看去,月光下,雷疯子又往湖边去了,走得飞快。父亲也正在急急地往家里走。借着屋前的月光,我看见他满头大汗,大张着平日里抿得很紧的嘴,眼神慌乱地掀起了门帘。

我坐在门后,避开了他们的后半生。之后,趁着月光飞跑着到了湖边。白茫茫的夜色笼罩在湖上,看不见了往年那幽幽的一湖蓝色。

原载于《山西文学》一九八六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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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对一狮一狐斗智斗勇,算计和反算计,最后双双认栽的故事!】他是晏家第一人,宴氏掌门人,天生站在顶端俯瞰众生。她是身负血海深仇的孤女,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暗地里却在默默查探家庭突遭变故背后的真相。青山别院中,玉兰香满园,当那个浑身染血的娇小身影从天而降,砸断了窗前一地花枝,与屋内悠闲喝着酸奶的那人四目相对。一个是亡命逃亡,一个是静心修养。一场谈不上美好的初遇,却从此羁绊了两个人的一生。从此你追我逃,你闯祸我收尾,你报仇我伴驾。这个帝王般的男人,平生之愿,却是把她宠成一个女王。尔之所愿,我亦为之前驱。平生最骄傲,是揽你入怀。古墓迷途,大漠戈丹,死神训练营……在她的身后,始终有一双眼睛,冷静自持,运筹帷幄,心黑手狠,为她荡开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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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在梦想着成功,但每个人心中的成功都不一样,是鲜花和掌声,是众人羡慕的眼神,还是存折上不断累积的财富?其实,无论是哪一种成功,真正需要的都是一种健康的心理。有了健康的心理才是成功的前提与保证,在人的一生中,中学是极其重要的一个阶段,心理健康对以后的健康成长非常重要。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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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池子!起床啦!要迟到了!”“你干嘛啊诗梦……”青梅竹马之间的日常是什么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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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界五将领之一的乌家少主,不幸陨落,竟在元武界重生成凡人,开始了修炼之路。冥冥之中,似有推力。本乃魔魂,且看如何步步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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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世界成熟了,要有上位的世界所接管被世界所认可的人,已成为你们的主上所荣耀。在两个世界交接时时空的动荡使得晨晨发生了传说中的穿越!!也是这样见到了那所谓的“主上”忘不了的人!穿梭的两个世界啊!总是有一千年的相隔我们也要在一起!世界变了,但我穿越了。爱上你时,我却回来了。一千年,我们也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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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社会,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特殊国情的环境中,儿童在家庭、社会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儿童问题也是为全社会各个家庭关注的问题。儿童是祖国的未来,是祖国的花朵。如何科学育儿,让孩子健康成长,成为家庭乃至社会关注的焦点。从新婚开始,夫妻和家庭其他成员都十分关心如何科学育儿、如何生一个健康聪明宝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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