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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劫后余生

1.

“打倒商团!”

“拥护革命政府!”

“杀死陈廉伯,打倒帝国主义!”

……

公元一九二四年十月十日下午两点,数以千计的人手举标语,高喊口号,从第一公园集会场涌向商铺云集的吉祥路,浩浩荡荡开进繁华的惠福东路。此起彼伏的震天口号响彻广州城的上空,越来越多的市民加入汹涌向前的游行队伍,成千上万长期饱受欺压的人们终于抛开了一切顾虑和得失,勇敢地汇聚在一起尽情宣泄长久压抑的满腔怒火。

队伍通过街心进入太平路口之际,上千名荷枪实弹装束杂乱的商团军杀气腾腾迎面而来,数百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来不及反应的游行队伍轰然开火,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掩盖了喧天的口号声,一片硝烟在狭窄的街道上骤然升腾随风翻卷。游行的队伍终于惊恐地四处逃散,哭号声激起商团军更为血腥的砍杀与枪击,中枪者仍在挣扎的身躯成了屠杀的最好靶子,来不及逃走的游行青壮在大刀枪托的重击下接连毙命,杀红眼的商团军成群结队奋起追击,后续跟上的刽子手在一个个徒劳挣扎的脑袋上轻松补枪。一个农民自卫队首领身中四枪仍然拼命挣扎,换来商团军一阵暴雨般的拳打脚踢,就在他顽强地爬起来时,一把锋利的大刀呼啸而下,将这位自卫队首领的脖子几乎斩成两段。

另一名被商团军追上的广州工会代表头面人物更为凄凉,中弹倒地后立刻被四名黑衣大汉拖到街心剖腹割肠,这一惨无人道的虐杀竟然引来上百人的围观,失去人性的众多施暴者围着仍在抽搐的躯体品头论足高声狂笑,不知何人搬来一铁皮桶的煤油对着尚未死绝的躯体当头浇下,“呼”的一声大火腾空而起,顷刻间浓烟滚滚,焦煳的气味四下飘溢,烈火中的躯体在高温中痉挛收缩无序扭动,最后竟然诡异地翻转半圈缓缓竖起形成坐姿,引发屠杀者的阵阵欢呼和惊讶的怪叫……十月十五日凌晨一点,压抑了数天的被害者联盟吹响反攻的号角,数以千计的黄埔军校师生终于在孙中山先生愤怒的吼声中冲向广州城,在驻穗革命军的支援下与死伤惨重的农民自卫队和工团武装一起,向暴虐的商团军发起猛烈攻击。

西关,广州城历史悠久的商业繁华地区,数百年来当地居民为了防止土匪的袭击,在沿街的每一个街口都设置了一道道铁栅栏和坚固的木栏闸子,一遇险情就迅速关闭,形成一道道堡垒式屏障。如今,数千溃败的商团军从四面八方涌进这一区域,凭借坚固的障碍负隅顽抗。商团军利用坚固的栅栏和熟悉的地形巧妙布置火力,从鳞次栉比的楼房窗户、阳台、牌楼石柱等高低火力配置点予以进攻方极大的杀伤,战斗至此进入了白热化。

面对商团军如此凶悍的阻击,武器落后的黄埔学生军一筹莫展,眼看黄埔生接连倒地,亲临战场的蒋介石勃然大怒,在一阵阵“极有可能遭致比邻的英法两国的干涉和制裁”、“火烧民居难以向世人交代”等劝告声中力排众议,一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学生送死”怒吼之后果断命令:烧!

一桶桶煤油洒向一座座栅栏和木质房屋,一声巨响过后,整个西关顿成一片火海,熊熊的大火卷起浓烈烟雾瞬间淹没了商团军阵地,一条条巨大的火舌将负隅顽抗的商团军烧得魂飞魄散,如着火的耗子般跳出掩体和房屋到处乱撞,学生军见状奋起追击一举攻占西关,存在多年的有英帝国主义在身后撑腰的商团军至此灰飞烟灭……

广州天字码头,数十名溃散的商团军络绎逃到此处也没能躲过光着脚板的农民军的追击,绝大多数被砍刀和梭镖消灭在码头上,剩下几个早就不知抵抗的溃兵跪在坚硬的地上磕头求饶,少数成功抢得小船的溃兵也在警察部队的枪口下先后葬身水底,只有一条小船仍然摇摇晃晃企图离开码头划向江心。“抛绳拉住佢……”

“呼——”缆绳划出四米多距离准确地套紧逃匿船头上的系绳木桩,两个精壮的农民自卫队员欢呼一声扔下各自手中的梭镖和锄头,与中年渔民一起齐心合力,三两下就将逃离码头的渔船拉回岸边。渔船上的溃兵小头目万念俱灰,咬咬牙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尚未来得及射击就被岸上一名眼明手快的警察一枪打爆脑袋,“咚”的一声栽进水里径直沉入江底。“李队长好枪法……”中年渔民抄起地上的竹篙钩住靠岸渔船,吩咐三个同伴将船上瘫倒的溃兵拖上码头,突然看到摇晃的渔船左舷有个沉沉浮浮的脑袋,顺手就一竹篙狠狠敲下,嘴里愤怒地骂道:“吊你老母,阖家产我睇你跑到边嘀!年纪轻轻哽呒人性……”(注:他妈的,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年纪轻轻的就没有点儿良心……)

两竹篙下去,眼看被重击的长发脑袋徐徐沉下江底,中年渔民想了想上前两步猛然弯下腰,揪住快要下沉的长发脑袋低吼一声,“哗啦啦”一把揪出水面,将这个赤裸上身只穿着一条破破烂烂齐膝系带裤的溃兵扔到地上:“细六,呢道迥有一个,拖过去同咯边几个一齐祭刀!”(注:小六,这里还有一个,拖过去和那边几个一起砍了!)“好嘞!”年轻的农民上前一把抓起昏迷不醒的长发青年的右脚踝,几下拖到几个跪成一排的溃兵旁边,丝毫不管地上成片尖硬的碎石划伤长发青年赤裸的身体和惨白的面颊,松开手顺势一脚狠狠踏在长发青年的腹部。长发青年受此重击猛然喷出一肚子水,痛苦地蜷曲着身子似乎想大声呼喊,可接下来剧烈的咳嗽让他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年轻农民尚不解恨一脚踢出,将长发青年踢得横抛两米再次背过气去。“嗨——咚——嚓——”一个头颅在锋利铡刀挥过之后飞出老远,咕噜噜几下滚到凹处的浅水潭里,失去脑袋的脖腔“嗖嗖”地冒出几道血箭射出数米,抽搐的身躯在剧烈抖动几下之后斜斜倒下,旁观的十几个农民军和三个警察高声叫好。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个个脑袋接连被砍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大小便失禁的臭味,观看的人们仍在兴致盎然地有说有笑。

第八个脑袋被砍下之后,所有的目光全都转向排在最后的长发青年,只见他脸上和脖子上溅满鲜血,长发被叫做细六的青年紧紧抓住,以防他惊恐之下软瘫地上,影响下刀的效果。

行刑的农民自卫队队长看到这个脸上满是划痕和尘土的长发青年五官端正鼻子直挺,也算得上是个英俊后生,虽然在恐惧之下苍白的嘴唇不住发抖,但他眼中露出的强烈求生欲望和交替出现的绝望悲苦之色,仍让连砍八个脑袋的自卫队长心中生出一丝不忍。

自卫队长微微一叹,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跪着的长发青年侧背缓缓举起一米多长的锋利铡刀。“为啥子,发生啥子事情咯?我的老天爷嘞……”一直挣扎着说话却无法如愿的长发青年终于发出第一声荡人心魄的呐喊,接着扑倒在地剧烈地呕吐起来。“刀下留人!此人一口川音,不是商团军,由他去吧。”川籍警察小队长于心不忍,喝住了行刑的自卫队长,大家犹豫了一下很快离去,任由长发青年自生自灭。收尸队很快赶来,将一个个尸体扛上木板车拉出城东……

广州城仁济路是条古老的街道,两旁几乎全是岭南风格的两层民居房,青砖灰瓦栉比鳞次,看似参差不齐的延绵的民居房自有一种恬静幽雅的韵味。

仁济路潮兴街芩家大院的西厢房里充斥着浓郁的草药味,蓄着三缕五寸长须的中年人坐在床前给神志迷糊的长发青年喂药。中年人身穿一件发白的蓝色长衫,脸形消瘦脸色苍白,修长的眉毛不浓不淡,一双古井无波般的眼睛此时透出几许怜悯,浑身上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私塾学究的味道。“先生,我那兄弟醒过来没有?”一位中等身材长相憨厚的年轻人悄悄走到中年人身旁,看着床上的患者颇感担忧。

中年人喂完最后两勺汤药,把碗放到一旁的黑漆小桌上:“估计死不了……冬子,你到街口的梁记粥店买碗肉粥回来,记住,不要放姜、葱和胡椒面。”

“记住了!”冬子爽快地应了一声大步离去。“慢着!”中年人从长衫里面掏出两个银毫递过去:“拿着吧,你刚进民政局薪水也不高,这几天为了救这家伙你也花费不少了。”冬子咧开厚嘴唇笑道:“没事。先生,我还有钱,再说了,一个毫子能买两碗肉粥,不贵。走了啊,马上就回来。”中年人看着淳朴的冬子走向院门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对这个没爹没娘的江西小伙子颇有好感。三天前的傍晚,中年人出摊回来一进院子吓了一跳,住他隔壁的冬子满头大汗地哀求他给自己用板车弄回来的年轻人看看病,不愿意多管闲事的他拗不过冬子,只能勉强走进这间狭小的屋子,给躺在床上高烧不退的长发青年把脉,随后写了个方子留给冬子自己去抓药,顺口问了一句躺着的人是谁、哪来的?

谁知憨厚的冬子竟说自己也不认识,说是和同事们把这家伙拉出东门外野地埋葬的时候,这看似死去多时的家伙竟然活了过来,见多不怪的同事们都说是回光返照劝冬子埋掉算了,可善良的冬子坚持说此人没死不能埋,否则会遭报应。所有人看笑话似的收工离去,留下冬子一个人拉着板车又将要死不活的人拉回城里,冬子想来想去不知把人放到哪里才合适,思想斗争片刻最后拉回自己的租房里,于是就有了后面的事情。

中年人再次将目光转向床上的病人,细细观察他的五官相貌和身形骨骼,内心深处似乎生出丝丝难以名状的亲切感,心想要不是此人面容清秀骨骼清奇,自己也不会为他花这么大力气。

冬子端着一个粗糙的大海碗走到桌旁小心放下:“粥店老梁人不错,知道是病人喝只收了我一个毫子就打了三碗香喷喷的鸡粥,全在这大碗里了,等会儿不烫了我来喂他吧。”中年人点点头和声问道:“冬子,你们那收尸队今天又埋了多少人?”

“二十七个,其中四个是被大元帅卫队开枪打死的,听说那四个人竟然摸到大元帅府院墙里面,身上挂满了手榴弹,幸好被大元帅的卫队及时发现,那四个人刚掏枪就被打成蜂窝了。”冬子兴奋地说道。

中年人轻捋长须微微点头:“看样子商团军里还有那么些人不死心啊……冬子,你以后出入得更加注意,别让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当成靶子了。”

“明白,我们挺安全,收尸的时候总有警察或者黄埔宪兵在一旁照应,没事的……咦?先生快看,他醒了!”冬子收起毛巾兴奋地在床头蹲下,一双眼睛露出灼热的光芒,似乎是看着自己亲兄弟一样。

安毅努力睁开眼睛,可眼前的一切迷迷糊糊朦胧不清,脑子时而清晰时而迷糊,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样。他梦见当日自己在地痞流氓的威逼下从成都繁华闹市的九眼桥跳下涨水的府南河,来来往往的人群竟然远远离开装作没看见……梦见自己的恋人楚儿在那几个地痞流氓的狞笑中毅然跳下冰冷的水里,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岸上围观人群的惊呼和110警车刺耳的警笛声……他还梦见自己死去不久的老爸竟然说自己是他在医院门口捡来的……梦见自己在职业技术学院读书时的班主任和厂子里那位不苟言笑对自己关怀备至的车间主任李叔……还梦见迪吧炫目的灯光和女友诱人的亲吻……最后梦境中出现的是江边码头那一个个没有脑袋的尸体,那激射的血箭和寒光闪闪的大刀,交替出现许多不认识的面孔……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自己不是跳河死掉了吗,又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这到底是哪儿?“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净说我们听不清的胡话,先生说只要你能在这一两天醒来就死不了……先生你看,他睁眼了。”冬子兴奋地说道。

安毅微微闭上眼再次睁开,强忍遍体的酸痛逐一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中年人和年轻人:“我这是在哪儿啊……”

“在我房里……呃……这里是仁济路潮兴街芩家大院,我那天碰到你时很吓人,缩成一团没气了,以为你死了呢。”冬子连忙解释。

中年人温和地问道:“年轻人,你的身子骨不错,这么重的病只服用了三天汤药就能恢复到这模样,很难得。对了,听你的梦话里时而川音时而官话,能告诉我你是哪儿人吗?怎么会流落到岭南来的?”安毅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来的……我只知道自己是四川人,具体哪里不知道,因为……因为前段时间我老爸临死前告诉我,他是从一家医院门口的垃圾筒旁将我捡回来养大的……”看到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安毅眼中涌出,冬子连忙用毛巾给他擦拭,中年人叹了口气低声安慰起来:“别难过,你刚刚醒来身子虚弱,好好静养几天再说吧。这位小伙子姓罗叫冬子,是他从死人堆里用板车把你拉回来的。我姓劳,和冬子一样都是江西人,没什么本事,靠摆摊算命赖以糊口,就住在隔壁,这几天不太平,我那小摊也摆不成正好有时间侍候你。哈哈!小伙子,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就安心住下吧,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好了,你歇息吧。”中年人伸出修长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毅的手背,站起来转身离去,冬子连忙站起送出门口。安毅痛苦地闭上眼睛,脑子里反复思考着几个词:商团军、粤军、黄埔学生军……这时,门外的对话隐隐传来:“冬子,明天你到旧货摊帮姓安的小子买一身衣服,给,这是一个大洋。”

“不不!先生这几天为了我那兄弟破费不少了,又不能出摊没有收入,这钱我不能要!再说我已经弄到两套体面的衣服了,一套长衫一套短装,我已经洗干净送到街口四姨的店里托她帮忙补补了。”

“你小子还挺细心的嘛,哈哈!你说的那两套衣服不会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吧?”

“先生真厉害,一说就中,嘿嘿!是从死人身上剥下的,成色不错还是大号的,我那兄弟比我高半个头,肯定合适,要不是那两套衣服上有几个枪眼,我就不用麻烦四姨给补了……”

2.

安毅可以下床了,而且能走到街口再转回来,只不过几天来他走到街口就不再远去,这并非他大病初愈脚力不行,而是弄明白短短几十米小街上的各式招牌和过往人们的打扮谈吐之后,他终于确信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他穿越了,他居然穿越了,还穿越到了一九二七年的民国!想到这,再想想自己惨死的恋人梦儿,为什么自己没死,还会来到这个时代?是天意还是造化弄人?前几天还身处二十一世纪的他,现在居然身处一九二一年,这让他多少有点无法接受。

广州本地人柔和的粤语安毅基本能听个七七八八,就连粤剧名曲《分飞燕》和其他一些经典粤语流行曲他也唱过无数遍,只是日常对话说不出来罢了。至于江西话、湖南话就更难不倒他,他在二十世纪读书时的学校和车间里的同伴中不少来自江南各省市,大家彼此的交流没有多大的障碍。何况安毅本人极其聪明,之所以考不上名牌大学并非他不具备这样的潜力,而是从小就喜欢机械的他偏科很厉害,而且总是受到某种深入骨髓的潜意识所支配——喜欢的事情就很用功,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从不会花什么心机去勉强。

几天来,冬子和劳先生的许多不经意言行总让安毅感激感动,他能下床的当天冬子殷勤地搀扶着他,当时安毅问冬子为何说自己是他兄弟?为何救他?谁知冬子惊讶了半天才低声回答:你和我在一起就是我的兄弟……我爸妈生前一直对我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积阴德的事情,何况当时我见你面善得很,感觉你就和我兄弟一样。

市面平静下来劳先生又可以出去摆摊了,听说摊子支在天字码头对面的两座商铺之间的过道上,只要是广州城没有什么动乱发生,劳先生的生意还是不错的,每天大多能收到一两块钱,运气好碰上大方的客人,一次赏给十块八块大洋的事情也曾有过。说到大洋安毅留心了,细细询问冬子之后得知,广州的大洋和眼下全国通用的袁大头略有区别,广州的一个大洋就是一块钱,比袁大头贱一到两成,也就是说十一二个广州铸的大洋只能换十个袁大头。

广州的一块钱又分成十个角毫子,表面看来是银色可里面没多少白银,三个角子能在普通的客栈住一个晚上,一个角子就能到百年老店吃上一大碟爽滑油腻醇香可口的牛肉肠粉,只不过冬子也只是听说过这种闻名岭南的肠粉,自己却没有机会吃过,因为他的月薪只是八块钱,加上各种额外的加班加点差事得到的补贴,最好的月份也就十二块钱的收入,除去五块钱的房租、吃饭钱,冬子每月也没剩下几个子儿。安毅此次落脚芩家大院,让冬子破费很多,买药买吃的花去了冬子三个月来从牙缝中挤出的所有积蓄,直到前天傍晚安毅看到冬子按例送来一大碗肉粥,自己却跑到外面肯两个半生不熟的木瓜充饥,安毅才明白自己欠这位善良的兄弟太多太多。

晚上,劳先生给安毅和冬子送来一包油乎乎的卤鸭掌,看到冬子眼冒绿光大啃大嚼而安毅一动不动,劳先生转念一想含笑问道:“不喜欢这种泛甜的广味卤鸭掌?”安毅歉然地摇摇头:“不不!先生,我只是觉得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整天躺在家里白吃白住心里不是个滋味,男子汉大丈夫本该自食其力,怎么能让你们再增加负担……冬子别急听我说完,你也不容易,为了我的病你天天给我买肉粥,自己却偷偷啃些烂木瓜和半截红薯,你以为我没看见?我心里真难受,你和劳先生的救命之恩,对从没见过面的我如此仁义,这份情你叫我安毅如何报答?还好意思整天躺在家里吃白食吗?劳先生,你在广州四年了,熟悉广州城的情况,因此我想向你打听个事儿,在城里找个工作难不难?”劳先生双眉微微一振,眼里闪过一抹欣赏之色:“小安子,你不用这么急,好好养几天再说吧。”

“我已经全好了……对了先生,以后称呼我不要用‘小安子’,叫小毅或者安毅都行,求你了好吗?”安毅诚恳地说道。劳先生颇为惊讶:“这小安子叫得多顺啊!自然而然还透出股亲切,为何你不喜欢?”安毅双手连摆:“不不!很难听的,‘小安子’这个名字和太监的称呼一模一样,我记得电视里演的慈禧太后就这么称呼太监安德海的,恶心啊!”劳先生哈哈大笑,冬子乐完好奇地问道:“安大哥,什么叫做电视啊?”

“对啊,我也正想问你呢。”什么事也休想瞒得过心细如发的劳先生。

安毅立刻意识到自己漏嘴了,思绪如电连忙补救:“小时候在成都乡下看戏,那个镇子的戏台垫着许多大块石条,镇里人把那戏台叫做‘垫石戏台’,时常有演出队在上面演戏。”劳先生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巴蜀可是天府之国啊,那里文风鼎盛千年承传,许多地名看似简朴粗陋,但琢磨起来就是一本史书啊!哈哈……既然如此,我就叫你小毅吧。小毅,看你举手投足率真自然,带人接物礼数周详,想必家教严谨吧?”安毅痛苦地说道:“不好意思啊,街面上的招牌我都认不全,那些繁体字连起来我还勉强能看懂,可分开来有一半我不认识,细细琢磨很久才弄清个大概。”

“你把招牌上的字叫繁体字?”劳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安毅。

安毅再次一愣,随即苦笑道:“看着笔画超过十画以上的字我就烦,所以就叫他‘烦体字’。”劳先生听罢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啊!哈哈,你小子聪明啊!这样的概括新颖独特,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有这样的脑子何愁学不会呢?就拿冬子来说吧,他去世的父亲在家乡就是个私塾先生,他母亲原来也是吉安城外大户人家的闺女,冬子今年也是十八岁,生日是老历七月初一,只比你小一个月,都是光绪三十二年生人。冬子七岁就能背诵《增广贤文》全篇,一手字也写得中中正正有模有样,要不然怎么能考得上广州民政局?哈哈……小毅,既然这样我估计你找事做可能不那么顺利,大的洋行商行雇的都是能写会算的人,学历最低也得省城中学毕业,大学毕业甚至留过洋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啊,我看你还是找那些本地普通商铺去试试或许顺当些,等以后把字给念熟了,经验也增多了,再到那些大商行也未必不可嘛。”冬子想了想建议道:“大哥,我们民政局的蔡科长对我挺好的,她说我的字写得漂亮也会算数,打算把我从服务队调到局里的服装厂做办事员,要是我能去的话,看能不能求求蔡科长收下你。”安毅尽管心里难过,但还是对劳先生和冬子满怀感激:“谢谢你,冬子,我虽然认不全报上的字,但我想用不了多久就能习惯的,你说的民政局是个好地方,我在你带回给我解闷的旧报纸上,看到还是孙先生的公子孙科任广州市长,只要你努力,或许能有个好的发展前景,毕竟如今的国民政府是个新政府,说不定很快就能统治全中国,到时各种各样的人才都会有自己位置的。至于我嘛,不喜欢到政府机关或者他们的下属机构做事,整天对着上司点头哈腰的事情我干不来,还是去工厂或者商场碰碰运气吧,我相信只要努力,一定能找到个合适的工作。”冬子听了安毅这话也不再勉强,劳先生心里却暗暗吃惊,没想到眼前这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外表随和礼貌,骨子里却存着如此傲气,所说的话顺畅流利,不时蹦出几个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妙词汇,似乎对官场也有所认识,对如今身处逆境实力有限的国民党如此高看令人惊讶,细细一想,要是他没有一定的阅历和认知,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安毅的另一方面又让劳先生深感困惑,前段时间问他年纪时,他只说自己十八岁,却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年。劳先生不假思索点明今年十八岁,生年就是光绪三十二年,年份生肖属马,新历的七月一号倒算就是老历的六月初一。这普普通通的话当时就让安毅听得瞠目结舌,嘴里还不清不楚地蹦出一句说什么“回到古代”啦,“穿越”啦,让打卦算命信手拈来察颜观色炉火纯青的道教高徒劳先生深感不解,又不知如何判断才是。

三人又聊了很久才歇息,安毅还是坚持他那个洁癖的毛病,拿上冬子好不容易弄回来的牙刷沾上点牙粉,扯下竹竿上的棉布面巾走向院中的水井。

冬子放下报纸,怎么也想不通安毅会把自己好不容易弄回来的牙刷叫做鞋刷,冬子细问过两次安毅都没有解释,而是歉意地笑了笑就说到别的地方去了。

其实,安毅之所以把手上那把牙刷叫做鞋刷是情有可原的,这把广州自产的牙刷用粗糙的塑料和满是杂质的有机玻璃做柄,前端钻开三排小孔,绑紧三排毛刷,毛刷部分是用整齐的马尾制成的,活脱脱就是一把小号鞋刷。

安毅没有解释为何称之为鞋刷,是因为他知道这把牙刷来之不易,报纸上虽然有美国产牙刷的广告,但是一把牙刷的价格就相当于冬子三天的工钱,冬子能够为他买来这一把本地产牙刷和一小包碳酸钙牙粉,已经让安毅感激不尽了。

夜已深,安毅还在向冬子请教广州城的工商业布局,得知没几家工厂,绝大多数都是家族成员自己经营的小作坊之后,安毅暗暗把就业目标转向商业领域。广州自古就是重要的通商口岸,商业和金融业的发展历史悠久在全国都名列前茅,工业反而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与武汉、南京等地比起来差距不小,因此在商业领域寻找机会要多一些。

打定主意安毅志得意满地沉沉睡去,哪里预料得到自己在即将开始的就业道路上遇到那么多坎坷。

3.

次日上午老天作美,灰蒙蒙的小雨在黎明前停下,给秋阳下的广州城带来阵阵清新凉爽的空气。

广州城的繁华程度让安毅颇感意外,他按自己的原定计划转悠了一个上午,足迹遍及一德路、大西门、状元坊和19世纪末毁于火灾再次挺立起来的十三行,沿途看到了不少荷枪实弹的军警,也时不时看到趾高气扬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令安毅深感惊讶的是,他在十三行和故衣交叉街口的小铺子里看到两个老外,竟然能用无比顺溜地道的粤语,为一只明代瓷碗和老板讨价还价。这事对安毅触动挺大,既然老外都能学会粤语,自己走投无路在此地觅食,怎么样也要尽快学会。

中午,火辣辣的太阳将昨夜小雨带来的水分蒸发起来,广州城遇到了一年中被称为“秋老虎尾巴”的那段时日。离开喧闹公园的安毅汗流浃背,一套明显是军装改成的衣裤皱巴巴地粘在他的皮肤上,让习惯于天府之国潮湿温热气候的他也备感难受。坐在长堤大马路的树荫下,举目望去各种烟馆、赌场、茶楼、妓院一家紧接着一家,不远处耸立的仿欧式建筑被广州人称为地标的先施百货、新新百货人来人往极为显眼,下方的长堤码头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江面上的汽笛声和圣心大教堂的报时钟声交相呼应,这恍如异界的独特风情让安毅目不暇接,情不自禁沉浸其中。

饥肠辘辘的安毅把纷杂的思绪收回,再次望向那一排长长的面向珠江的商行店铺,想起不少由于西关大火和商团军覆灭之后迁来的新店铺面前的一张张招聘广告,心里在盘算着先到哪家问问才合适一些。

不知不觉安毅的目光被斜对面一栋有着漂亮罗马式圆柱的三层洋楼所吸引,洋楼大门前几个大声哀求的青年嘴里的浓重湖南口音让安毅来了兴趣,等他走过马路靠近看看怎么回事的时候,大门左侧院墙上的一块普普通通的招牌把他吓了一跳:黄埔军校筹备处。

安毅心想黄埔不是已经办得好好的吗?怎么还在筹备?仔细一琢磨就明白其中的道理,大概是如今距离设置筹备处的时间没多久,这块招牌仍挂在这里也不足为奇,处于繁华区的这个地方继续作为军校联络办公地点更有好处。

两个身穿灰色军装的工作人员显然是对门口这群喧哗的年轻人感到不耐烦,大声呵斥几句就让这七八个满脸哀求之色的年轻人立刻返回自己的学校,年轻人却不愿放过机会仍在不停地解释申诉,无奈两个工作人员已经闪身进入院内关上了漂亮的铸花栏栅铁门。

安毅好奇心起,走近院墙细细观看张贴的《招生简介》,费力地读完几排字突然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要不是有着几年打篮球锻炼出来的敏捷反应,安毅的脑袋非被撞到院墙上不可。等安毅扶着墙站稳身子,撞到他的那个面目俊朗颇具英气的年轻人已经来到他面前含笑道歉:“对不起了,我一时顾着说话,没留意就撞上你了,伤着没有?”安毅根本就不知道面前这些人是谁,但他生性善良,人也大方和气,听了对方的道歉连忙挥挥手,用标准的官话笑道:“没事,我又不是老家伙撞一下骨头就散架。”对方几个人已经围了上来,看到安毅这么和气也都友好地笑了。其中一个个子不高和安毅年纪相仿的短发青年非常细心,听完安毅的话立刻意识到他不是本地人,再看到安毅个子挺拔长相文雅,以为也是来报考黄埔军校的外省生,于是上前半步感兴趣地问道:“老兄也是来报考军校的吧?可第二期早就入学了,第三期尚未到考试日期,老兄来得不是时候啊?”安毅连忙解释:“不不,我不是来报考的,只是刚才路过这看到墙上的招生简章一时好奇就停下了,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招工广告呢。”几人一听反应不一,看样子就想告别离去。

倒是撞人的青年歉意未消又跟安毅说道:“我们是大本营陆军讲武堂的学员,只是我们的讲武堂教官很少也没什么正规教育,大家都不愿继续待下去,向黄埔军校提出申诉又没人接纳,所以今天又来反映情况,被拒绝后情绪有点激动不记得看路了,对不起啊!”

“没事。”安毅想了想觉得不对:“既然你们是军队学员,怎么不穿军装?刚才我在第一公园看到几个作演讲的黄埔生可是一身军装的,你们这……”短发青年看到同伴犹豫,大大咧咧地接过话题:“实话对你说吧,讲武堂已经没人管了,吃饭都成问题,我们这是没办法才换上便装赶到这里来申诉的,想让大本营把我们转到黄埔军校去,否则不是虚度光阴了吗?老兄你贵姓?来广州一定挺长时间了吧?在何处高就?像你这体格,不报效国家太可惜了!”安毅尴尬地笑道:“我也说实话吧,我叫安毅,安全的安、毅力的毅,老家在四川,刚来广州没几天,差点儿被当成商团军砍脑袋了,接着就大病了一场,刚好几天没吃的了,出来找个事做,否则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众人一听安毅如此诚实的话,人长得又高大清俊对他颇有好感,加上自己几个也是偷偷离开北校场讲武堂的,身上的盘缠所剩无几,被军校筹备处工作人员拒绝之后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颇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于是就都走到院墙下围成一圈,和这个会说一口漂亮官话的和善年轻人聊了起来。

撞到安毅的俊朗年轻人和气地自我介绍:“我叫陈明仁,这位最年轻的叫李默庵,这是刘戡,这是李文、丁德隆、陈启利,我们都是湖南老乡……喂!老兄,你怎么了?”安毅张着嘴傻乎乎盯着身边的年轻人,脸上满是惊愕之色,听到陈明仁的话回过神来,突然想起眼前这个俊朗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陈明仁又是一愣,限于历史知识的贫乏安毅不了解其他几人,但对陈明仁的名字他印象深刻。他可是后来率全湘军民起义,被授予上将军衔的大人物啊。

在大家不解的目光中安毅迅速调整心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没什么,只是觉得各位应该到黄埔去才对。刚才我路过第一公园的时候,听到两位女生指着高台上的几个黄埔生议论,说什么高台上的都是黄埔学生领袖,正在演讲的小白脸叫曾什么情,另一个好像叫贺衷寒……我走得急没怎么留意就离开了。各位老哥,我看各位都是大将之才,要是去不了黄埔就可惜了,你们何不赶到北面的公园,找到那个什么蒋先云和贺衷寒他们,让他们在老蒋面前帮忙说说情,大家都是年轻人肯定好说话,也许很快办成也说不定。”

“什么?你竟然把尊敬的蒋校长叫做老蒋?”神态严肃不苟言笑的丁德隆不高兴了。“对啊!贺衷寒是咱们湖南岳州人,一定不会拒绝帮忙的。”个子敦实方面大耳的刘戡这时可不管安毅对蒋校长不尊敬,毕竟自己的前途要紧。说来也有趣,刘戡一嚷嚷大家都忘了安毅的不敬。“对啊……”

“我同意!”

“马上就去吧。”一群为了自己前途在紧张商议的热血青年忘记了安毅的存在,安毅看看也不在意,想到要找一家商铺应聘的事情连忙告辞离去。陈明仁几个也客气地和安毅话别,等安毅一离开几个人迅速向北疾行。

令陈明仁等人庆幸的是,贺衷寒见到这几个倒霉的老乡很热情,听了几个人的遭遇之后立刻表示愿意帮忙,果然半个月不到这事就办成了,后来被两份报告惊动的大元帅孙中山在例会上一提出此事,立刻得到大多数人的附和。

十一月十九日,经大本营军政部和陆军讲武堂交涉,陈明仁等一百四十六人如愿以偿转入黄埔军校,当日上午十一点半,黄埔军校专用的大电船“南洋号”载着这一百四十六名全副武装的热血青年在军校码头靠岸,蒋介石领着全校长官在码头迎接,检阅了这个满怀激动、精神焕发的一百四十六人队伍,并立刻编入黄埔正规生序列。

这一切安毅毫不知情也漠不关心,与陈明仁等人分手之后他继续沿南堤马路向东走去,力争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份能糊口的工作。

他之所以没有报考军校,并非他不知道其中蕴含的巨大机遇,而是他实在没有这样的能力,看了《招生简介》前几条的安毅非常有自知之明,试想:一个没有身份证明没有学历没有国民党员作保、连繁体字都读不全又不会写毛笔字的人,要去报考军校岂不是自取其辱?而且,他已经知道了未来历史的全部发展,实在不想过多干涉历史,未来是共产党的天下,在共产党领导下生活二十多年的他,实在不想与国民党有任何瓜葛。

再一个,刚刚到来的那天晚上,狂暴的杀戮深深震撼了安毅,以至于直到昨晚他仍从噩梦中惊醒。成都九眼桥上黑帮们毫无顾忌的伤害,珠江码头上血腥的杀戮报复都在他内心深处投下巨大的阴影,劫后重生的他比谁都珍惜自己的生命,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此时的他早已没有了球场上英姿勃发指挥若定的气度,没有了与工友学友之间大大咧咧无话不说的豪爽,转而变得谨慎小心事事三思而行。

也难怪,他才刚刚走进社会工作不到一年,还是一个二十世纪的新青年,突然遇到这匪夷所思的一系列变故,在心智尚未成熟、思想尚未定型的关键时刻,他的性格一点不变反而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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