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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荒书(2)

飘动的奏章

郑润萧看得清清楚楚,圣上刚才还是眉开眼笑的,现在忽然变了脸色。当着大殿上文武官员的面,圣上忽然将一本写满了诗句的小册子扔到了殿下,大殿上一片死寂。

圣上说:“你以为你是谁,敢用诗词来讥讽朕,朕是你所说的那样吗?”

圣上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任何人,眼睛瞟着大殿上的龙凤图案,似乎是对屋顶说话。郑润萧心跳得很厉害,他不知道圣上是在说谁,看来,又有人要……这时,文职官员的行列中忽然有一个人跪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去拾拣那本写满了诗句的小册子。郑润萧偷眼一瞧,不禁大惊失色,那个人正是自己的好友、翰林学士梁永桢。郑润萧心里暗暗叫苦,他不知梁永桢怎么得罪了圣上,不知他哪个地方出了毛病,竟敢与虎谋皮,冒犯圣上。

这会儿,梁永桢爬到阶下,捡起了他的那本小册子,一页一页地翻动着,他想在大殿上当着文武官员的面,读几首诗,以表明自己清白的心迹。梁永桢刚吟出一句,郑润萧偷偷地望了圣上一眼,只见圣上不耐烦地将脸转向一边,显然无心倾听。郑润萧感到自己的手潮湿起来。

一直站在圣上身边的孟太监从阶上走下来,来到梁永桢面前,压低声音对他说:“你这是干什么呢?待会儿回家念去吧。啊,不要念了,陛下这会儿不想听。你们这些人哪,总是心血来潮,好好的官不做,写什么诗呢,几首诗就能救得了国,洒家明儿也要学着作诗了,一天作它一百首……”

早朝没有商议什么事情,不久便在一种不欢而散的气氛中草草地结束了。

退朝之后,文武官员们陆陆续续地从大殿里鱼贯而出。郑润萧抢先走在最前面,他知道在这个时候避免与梁永桢见面,是非常必要的,如果还像往日退朝后那样,两人并肩而行,圣上无疑会把他与梁永桢看成是一丘之貉。这时,吏部的一位官员从旁边拍了一下郑润萧的肩膀,郑润萧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待看清楚后,才不自然地冲对方笑了一下,临上轿前,郑润萧忽然看到梁永桢远远地落在所有官员的后面,茫然的眼神四处张望,不知在看什么。郑润萧怕梁永桢看到自己,急忙钻进轿里,垂下了帘子。他别是在到处找我吧?郑润萧回想着梁永桢的那种眼神。这时,轿子已启动了。

郑润萧回到府里,里面的衣服几乎湿透了,口干舌燥。全是吓的;全是由于紧张所致,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有人端来茶,他刚举起茶杯,喘息未定之际,孟太监忽然率领两名小内侍前来传旨。郑润萧放下手里的茶杯,命人点亮纱灯,大开府门,迎接孟公公。灯光下的孟太监,看上去像一位心宽体胖、面如满月的老太太,宣旨完毕,也不吃茶,即刻回宫复命去了。

郑润萧在走向后庭的过程中,感到自己的四肢有些麻木而不听使唤,两名侍女扶着他,府中的人影与花影他几乎视而不见。今年春天以来,他在朝中的地位忽然扶摇直上,短短的两个月之内,连升三级。莫名其妙的擢升使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是谁在暗中保佑,是祖先的阴德,是皇上,还是阴错阳差?

郑润萧在床上刚刚躺下,府里的管家悄悄地从外面进来了。管家告诉他,今天一早,有两名外地来的举子,来到府门外,要求拜见郑大人……郑润萧说,不好好在客店里温习功课,找我干什么,找皇上也没用。

管家说:“卑职已把他们打发走了,不过,他们说抽空还要来……”

郑润萧闭上眼睛。这些天,各地的举子已纷纷云集京城,准备参加会试。作为本年度的主考官来说,郑润萧的公务无疑是最为繁重的。现在想起来,他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了,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近来不知怎样,似乎也没听说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来,有朝一日看到他,非得问问清楚不可。想当初,他们举家从外地调任京师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腼腆而胆小的孩子,繁华的京城对他来说是极其陌生的,充满了惶恐与不适,没有家人的陪伴,他不敢出门,他曾闹着要回老家去(去放牛,吹笛子)……但时过境迁,短短的几年,他忽然变成了京城里的一大恶少,那种近乎脱胎换骨的变化令郑润萧感到吃惊。随着郑润萧的不断升迁,京城在他的眼里也变小了。郑润萧曾隐约听说,自己的儿子与广东总督的儿子过从甚密,这两个不肖之子,觉得京城与湖广已放不下他们,曾企图乘商船出海,遨游蛮夷之邦,后来不知由于什么原因,他们终于未能成行。

昨天晚上,郑润萧没有吃饭,早早就躺下了。他吩咐下人熄灭了灯,关好门后,自己爬进了帐子里。帐子里有一种暖意,他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袒露自己的身体,他找不出丝毫的理由。不久,他又从帐子里钻出来,点亮了一支蜡烛,漆黑一团的房间使他感到极度不安。

昨天下午,郑润萧突然奉旨进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路小跑来到宫里。圣上看见他后,立即问他:

“你看梁永桢的诗怎么样?”

郑润萧说:“陛下……”

“他想做当朝的李太白。他做不了李太白,朕也不是李隆基。”圣上笑着说,“朕喜欢陆放翁的‘红酥手’。”

这是什么意思?郑润萧退出来以后,心头飘满了团团疑云,他不知道圣上到底要说什么,圣上的话一如他平日所作的诗词文章,含蓄有余而明朗不足,常常令人不知所云,难以捉摸。有的老臣一生出入于宫中,尚且对皇上的性情一知半解,何况我呢(我才来了几天)?每逢此时,郑润萧总是这样宽慰自己。

去年春天,陆弓良拄着一根竹杖来到京城,原想献诗给皇上,但在皇上面前却备受冷落,不久就听说他又回去了……秋天里的一个上午,圣上带着郑润萧与左侍郎谭非突然来到翰林院,看望在那里日夜编修前朝国典的学士们,其时,主持国典修撰的正是梁永桢。中午,圣上在翰林院命人献诗,梁永桢当即献了一首。郑润萧转手呈给圣上后,诗中的一句“不才明主弃”,使圣上阅后龙颜大为不悦。圣上酸溜溜地对梁永桢说,你作诗只是作诗,为何要无故诋毁于朕?朕并没有抛弃你呀,你这样做,是你自暴自弃罢了,与朕何干?此事发生之后,圣上明显地不再喜欢梁永桢了,梁永桢于忧郁与忐忑之中写下的一些诗词,圣上也懒得翻阅。墙倒众人推,一时间,一些惊人的消息在朝廷中不胫而走,都传说梁永桢的诗中充满了对当今朝廷的敌意,他的一首曾经广为流传的七言律诗涉嫌于此。郑润萧把梁永桢那首极为熟稔的诗重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后,觉得所传之言荒唐是荒唐了一点,但若要人为地赋予它某种色彩,也是完全可以的。此事尚未了结,郑润萧的另一位旧友、将军府的王灵又突然遭到罢黜。圣上念王灵早年率部平叛有功,特派他回冯县看守皇家坟茔。圣上的祖籍在冯县,先帝最初从冯县起兵,有几代君王、娘娘的陵墓都在那里。

午后,郑润萧正在榻上昏睡,府门外传来的一阵纷乱的车马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郑润萧睁开眼,周围静悄悄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正在寻思,手下的一个人在门外回报道:

“老爷,陈大人来了。”

陈大人?郑润萧眨动着眼睛,脑子里一片虚空,他想不起来人是谁。这时,他听到门外响起一阵洪亮的声音:

“郑大人,一向可好?”

声音未落,风尘仆仆的边塞诗人陈品钦已经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了,郑润萧急忙从高高的睡榻上翻身下来,吃惊地说道:

“陈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郑大人,我是奉旨回京的。”陈品钦落座后,伸手端起桌上的一杯冷茶一饮而尽。郑润萧冲门外喊道:“看茶。”陈品钦放下茶杯,一边擦拭脸上的热汗,一边对郑润萧说:“圣上这样十万火急地召我回京,不知有什么事情?”

郑润萧一愣,“噢?”

“一天之内,连降三道圣旨,”陈品钦说,“边关的将士们都议论纷纷,不知朝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人您……”

“你见过圣上了?”

“还没有,我是骑快马回来的。”陈品钦说,“我在朝中没有什么熟人,只有郑大人您,刚一到京城,我就直奔大人的府邸而来了,我想先探听清楚,然后再进宫面圣。”

“陈大人,”郑润萧焦虑不安地说道,“不是老夫多虑,你这样做,太冒失了,一旦被谁瞧见……不妥啊……”

“大人可曾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郑润萧摇摇头。陈品钦由边塞突然回京,使他感到一种不祥正在渐渐逼近,他在恍惚中看到一道阴影尾随在陈品钦的马后,一路跟踪而来……据他所知,圣上对陈品钦不感兴趣,陈品钦曾经写过一些醉卧沙场、马革裹尸、汉家明月一类的诗章,圣上很不高兴。现在他却被突然从边关调回,难道是……想到这里,郑润萧来到陈品钦面前,压低声音问道:

“你在回来的路上,遇到过什么人没有?你的身后,你的前方?”

陈品钦想了一阵,说未曾留意,一路上他只顾埋头赶路,快马加鞭,无暇顾及什么,似乎没看到有什么人。

“想不到你还是那么粗心。”郑润萧说。

陈品钦轻描淡写地说道:“管他呢,难道谁还要暗算我吗?”

“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郑润萧说,“你会吃亏的。”

陈品钦忽然说道:“哎,我想起来了,我在路上遇到梁大人了。”

“梁永桢?”

“是的,他看上去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郑润萧长叹一声。天下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陈品钦奉旨从边关回京之日,正值梁永桢被勒令离京之时。梁永桢父母亡故,他没有回乡守孝,此事触犯了国法,梁永祯已是覆水难收,谁也救不了他了,郑润萧正为此心焦。

“你们两个,一进一出,朝廷里看上去还是原班人马,一个也不少。”郑润萧说。

“梁大人他……出事了?”陈品钦惊讶地问道。

“他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眼下的情形似乎越来越糟了。梁永桢在离开京城的前夕,含着泪写了一首充满感伤色彩的言志诗,托郑润萧转呈给圣上。诗中用忧伤而温情的语言描述了京城一带的太平繁华景象,又表达了他对当今圣上的一片至诚之心。诗的最后两句说他不管将来流落到何方何地,故国的明月永在他的心中,只要朝廷一声召唤,他就算是听到了天籁,如同游子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迫切而渴望的心情令人想起那种“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受宠若惊的情形。郑润萧在最初读过之后,觉得自己被这首诗打动了,他流出了老泪。他要是皇上,会把梁永桢重新召回来的。郑润萧把梁永桢的这首诗呈给了圣上,但几天过去了,看圣上的样子,好像早把这事给忘记了。郑润萧不敢声张,只暗暗焦急。

昨天下午,圣上召集朝中的文职官员说,朕其实对你们不薄,当初,汉高祖常在洗脚的时候召见天下文人,一边在水里搓脚,一边询问他们的学业与文章。与刘邦相比,朕还不至于那样傲慢,朕是礼贤下士之君,朕经常彻夜不眠,在书房里展读你们的诗词文章,这难道还不够吗?还要怎么样呢?你们的妻儿老小、兄弟姐妹也不见得就那样喜欢你们的文章,朕比他们要强多了。

一段时间以来,郑润萧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一道黑影时常在宫廷内外徘徊,它类似于午后的某种光线,有时泛出一种灰蒙蒙的颜色。它又类似一种很特殊的人。有一种人,头上没有白发,脸上没有皱纹,皮肤保养得十分光滑,但无论如何都不给人以年轻的印象。一眼看去,便知他垂朽不堪,这多少有些奇怪。郑润萧近来发现的那道黑影正属于此。每逢上朝之时,在穿越林立的铜柱与重重宫门的过程中,郑润萧时刻感到那道影子正在紧随其后,或出没于左右。在他看来,那些终日守候在宫门两侧的武士,简直形同虚设。

郑润萧曾写过一首诗:《春日上早朝雾中偶遇邓国公》。邓国公是前朝时期的一位老臣,戎马一生,战功卓著,几年前在朝廷议事的大殿上突然触柱而死。

一天早上,郑润萧来到午门外时,只见满城大雾,午门隐现在雾中。正在行走之中,郑润萧忽然看到,披头散发、征袍微敞的邓国公正迎面而来。郑润萧急忙闪到一边,并跪倒在道旁,像往日那样让老国公先行通过……弥天的大雾经久不散,午门内突然传来阵阵沉闷的鼓声,早朝的时间已到。郑润萧从地上爬起来,雾中回响着急促的脚步声。他一边向里面狂奔,一边喃喃自语:

“糟了,陛下又该说我了……”

典州的炊烟

繁重的农事开始了。

王凤龄守候在火前,望着火上的那只黑色的砂锅,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锅内的草药还没有开始冒泡,翻滚起来。受潮的木柴在灶内不断地发出咝咝的响声,院子里浓烟弥漫,王凤龄的身体被笼罩在烟雾中,不停地捂着嘴咳嗽着。这些日子以来,父亲用草药似乎上了瘾,王凤龄每天至少煎煮两次。在火边冗长的等待不知耗去了他多少时光,深长的药力像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他的耐心正在被焦虑取代,他开始有些魂不守舍了。

邻居的顾大嫂悄无声息地穿过烟雾,突然来到他的身旁。呛死人了。顾大嫂用手驱赶着脸前的烟雾,拿出一封信让王凤龄帮她念。她的丈夫是一个朝奉,终年在外。顾大嫂探头向屋里张望了一下,王凤龄立即用眼神制止了她。王凤龄打开信,顾大嫂站在他的身旁,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王凤龄向里面望了一下,低声对她说道:“现在不行,他正在里面呢。”

顾大嫂撇着嘴走到一边。从她一进来那时起,王凤龄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哪是来让他帮着读信呢,眼前的这封信,王凤龄至少已经读过十几次了。王凤龄揉了一下被呛出泪水的眼睛,望着这个高大丰壮的女人。火上突然传来哧哧的声音,药锅开了。王凤龄走过去,掀起盖子,轻轻搅了几下。之后,他小声对顾大嫂说,昨天晚上……顾大嫂瞪了他一眼。王凤龄说,这会儿我真的脱不了身,火上还煎着药,午后好不好?午后他要睡觉,我到你那里去。

不怕你不来——顾大嫂说着,穿过来时的烟雾,出去了。

里面的父亲听到了院里的动静,问王凤龄是谁来了。王凤龄告诉父亲说,是邻居的顾大嫂,她的丈夫来信了,她来让他念信。父亲在里面嘀嘀咕咕地说,她的丈夫对她可真好,隔不了几天就寄一封信回来,一个女人活到这种地步,也算是有福气的了。王凤龄心不在焉地站在烟雾里,支支吾吾地漫应着。他听到父亲似乎要从里面出来了,急忙朝里面说,药已经煎好了,我这就端进去。

好吧,里面传来了父亲的声音。他没有出来,似乎又躺下了。

午后。

王凤龄悄悄地走进隔壁的院里,门虚掩着,顾大嫂正在堂屋里梳头。王凤龄走进去以后,她立即放下手里的梳子,插好门,屋里的光线突然昏暗了下来。她张开湿润的唇:

“我把两个孩子打发到娘家去了。”

傍晚,王凤龄来到河边。

连日来下了几场春雨,一个月前他在这里种下的一片豆角儿和蔬菜已经拱出了地皮,尽管长势并不良好。典州这个地方穷山恶水,土地贫瘠,当初,王凤龄的那种梳头一样的耕作方法,引起附近几位农妇的笑声,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居然会有人这样耕作。她们当中就有后来的顾大嫂。当王凤龄后来红着脸从地里抬起头以后,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个丰满健壮的女人。不久以后,其他的几个女人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她仍站在河边,她的一片菜地也在这里。她来到王凤龄面前,对他说,我就住在你们隔壁。

越过一片稀疏晦暗的树林,王凤龄注视着出现在远处大道上的一些传递消息的快马。作为贬谪之地的典州,民不聊生,没有多少官员愿意来这里。不久前王凤龄偶尔听到一个消息,这一年来,典州刺史的人选如走马灯似的频繁更换,先是一位朝中的大臣被贬到这里,上任没两个月,忽然又被重新起用,一道圣谕召回了京城。接着到任的是一位名叫曹沛的儒士,工辞赋,长于丹青,曾做过太师府里的幕僚。王凤龄还没有来得及将这一消息告诉染病在床的父亲,那位新到的刺史大人便不幸死在了任上。真是一个没福气的人,一辈子仰人鼻息,手中刚刚有了一点权力,却又无缘消受,怏怏死去了。此后几个月内,典州刺史的空位一直无人承袭。农桑之余,王凤龄三天两头出去打听有关的消息,结果总是一无所获。他曾听街上的人风传说,一位年轻的刚及第的进士即将到任,出任新的典州刺史。但传说只是传说,很久过去了,新官却一直迟迟不见到任。几个月前,他们一家离开京城,母亲郁郁寡欢,悲恸不已,不久便染疾死在路上,她的寒碜简陋的葬礼甚至不及一位村妇的后事。经过长途跋涉,他与父亲来到典州。一到典州,父亲就病倒了。

远处传来了沉闷的雷声,雨前的田畴上忽然燥热起来。王凤龄离开河边,开始向家里走。来到田边的一条大道边上时,他忽然看见了停在路旁的一顶华丽的轿子,紧接着,他发现了一些三三两两地散落在附近的官兵,看样子他们正在路上休息。王凤龄愣住了。

一位年轻的官员突然从轿子后面走出来,含笑打量着刚从田里回来的王凤龄。

风雨吹开窗户的时候,王安坐在茅屋的窗前,借着闪电的亮光,他看清了外面的那些像金属一样锃亮的树木……湿漉漉的枝杈……银币似的叶片……他无法判断它们与茅屋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儿子外出还没有回来,闪电中他在田畴上猛然看到的那个戴草帽的人肯定不是他的儿子。这会儿,雨水浇在外面的木柴上,哗哗的水声传来,像是……他突然夹紧了双腿,感到下身一热……小便失禁的毛病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他一直不敢让儿子知道。

雨地里传来一声牛的哀哞。

茅屋里到处都在滴答。王安拖着虚弱的身体,手里掌着灯,四处察看,雨水贴着墙壁,在斑驳的泥痕中渗漏,昨夜他写在墙上的几行诗已被冲刷得一片模糊,无法辨认了。

近一段时间以来,他总是梦见一处坐落在路边的客店,包括那位店主的一片笑容,那座客店遥远得如同一处青苔密布的古墓,可疑的梦中景色使他感到惊愕。自从来到典州以后,他这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已连续几次在郊外众多参差错落的民舍之间迷失过方向,找不到自己的住处。最初的一些日子里,他很少出去,一旦出去了,就会因找不到回家的路而在外面滞留许久,四处徘徊,反复辨认周围的某些标志。有好几次,他恳求附近的几个儿童将他领回家中。儿子曾三令五申,不让他随便出去。但像他这样一个垂暮之人还有什么需要顾虑的呢?一切的阴谋与伎俩都与他失去了瓜葛,没有谁再会算计他了,连民间的毛贼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就在一次又一次的迷路之后,他开始梦见那座青草簇拥的客店了,梦中的客店是肮脏而潮湿的,每天都有大量的被衾需要从房间里搬出来,一一地晾晒在院里的阳光下,那些被衾灰暗、霉湿,毫无生气,上面明显地留有客人们遗精、尿床的痕迹,有时甚至还血迹斑斑……客店里的店主笑容可掬地向大家解释说,被衾上偶尔出现一星半点血迹是正常的,那是跳蚤和蟑螂的血,不要小题大做,误认为是人血。

王安忽然停下脚步,将灯举在脸前,凝神谛听着。他在屋里四处察看的过程中,猛然听到一种什么声音,不是雨水的滴答声……他举起手里的灯,吃力地向外面望去。窗前有一束暗红色的花,花茎在雨中颤抖着,此刻,那几片暗红色的花瓣,像一张微微启动的湿润的嘴,正在不动声色地向屋里喷香吐幽。

王安昏昏沉沉地来到床前,这会儿他已在雨水中清晰地分辨出了那种幽暗的花香,他感到有些头晕。他在床上躺下,手里的灯忽然打翻了,屋里变得一片漆黑。

刚一闭上眼睛,他猛然又一次看到了那座青草簇拥的客店,那里的阳光像夏天,前后院里所有的门窗都在向他敞开着……秋千……马厩……亭台……酒幌……被衾……草料……王安长叹了一声,没想到多少时间过去了,它还像最初那样安安静静地坐落在通往京城的路上……

那座不祥的客店,难道是他最后的归宿吗?一道闪电忽然划破漆黑的雨夜,王安惊恐万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王凤龄坐在青草摇曳的田垄上,注视着远处的大道。他的心猿意马的神态,不久便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那个人放下手里的工具,从一片青麦中间穿过,来到王凤龄身边。

“你好像在等什么人吧?”

王凤龄心里一惊,回头看去,这个看上去有点阴阳怪气的人很不起眼,却一语道破了他的心事。王凤龄觉得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不久他忽然想起来了。几天来,这个人一直在附近一带干活儿,疏浚水渠,往田垄上培土,王凤龄每天到河边的菜地里来,都能看到他。

王凤龄没有搭话,继续注视着远处的那条大道。这时,那个人忽然又说道:

“你等不到那顶轿子了,你中午回去吃饭的时候,巡抚大人的那顶漂亮的轿子已从这条路上过去了,他们在路上停留了一阵,后来就走了,你们都错过了对方。”

王凤龄吃惊得差一点从田垄上一头栽下去。毫无疑问,身后的这个阴阳怪气的人已经看出了某种名堂,难怪连日来他的勤勉的身影一直准时而持久地出现在附近一带。现在看起来,他在那里培土、锄草、疏浚水渠,全是一种装模作样。王凤龄感到不寒而栗,难道这个人已发现了我与巡抚大人之间的某种瓜葛或蛛丝马迹……王凤龄渐渐镇静下来,冷冷地说道:

“我没看见什么轿子,我在这里锄草,这是我的菜地。”

锄草?

那个人突然在王凤龄的身后放声大笑起来。王凤龄低头看到自己手里抓着的并不是田间的杂草,而是一把刚刚长出来的蔬菜的禾苗……王凤龄羞愧不安地扔掉手里的菜苗,心猿意马使他变得良莠不分,昏头昏脑地在菜地里乱抓一通,难怪那个人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破绽。

中午,王凤龄回到家里以后,只见柴门虚掩着。他在外面叫了几声,父亲不在。屋里有一种强烈的药味,那位大夫似乎又来过了,父亲会不会与那位大夫一起出去了?王凤龄出去问了周围几个邻里,都说没见。

王凤龄站在门前向远处眺望。不知从何时起,父亲变得像个孩子一样,越来越让他操心了。小时候他让父亲操心,现在轮到父亲让他操心了,时光好像在重复着什么,好像在节节倒退。

那位大夫先后来过几次,父亲服用的草药,加上大夫的诊费,一共是四两银子。大夫说,先不用忙着还我,治好了病再说。大夫离去以后,父亲一筹莫展地看着王凤龄,说,这可如何是好,去哪里找这四两银子呢?把我们所有的家当都折卖了,恐怕也未必会够。

郊外的墟落里升起了暖暖的炊烟,到处可闻忽长忽短的呼儿唤女的声音。王凤龄站在门前,隔壁忽然传来了顾大嫂说话的声音,王凤龄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这个久旷的女人,她的高大丰壮的胴体仰卧在床上的时候,王凤龄常感到自己面对着的是一座巨大的郁郁葱葱的山,她的源源不断的泱泱之水曾使王凤龄忘记过自己的身世与遭遇。王凤龄常对她说,我们应该细水长流,不能暴饮暴食,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顾大嫂是一个不喜欢半途而废、细水长流的人,她说,不行,我哪有工夫等待细水长流,火上还煮着粥呢,我想痛快一点……

王凤龄在屋里生着了火。父亲仍不见回来。中午黄色的炊烟漫过树林,像绵延起伏的山岭一样缓缓向上延伸,它的余脉倒映在附近的水沟里。远处,有人正在翻晒雨后霉湿了的柴草。火生好以后,王凤龄抱头从屋里跑了出来,满屋的烟雾呛出了他的眼泪,并使他不断地咳嗽。他在门外喘息了一阵后,打算出去搜寻久出未归的父亲。对于父亲来说,民间无疑是一个陌生的去处,他的口音与衰老多病的身体又将使他不可避免地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或不测。近来,官府发出公文,正在缉捕三名率领农民起义的头领,为首的一个叫刘玄,白脸,长须,读过几年书,粗通文墨,善于蛊惑人心。另外的两名一文一武,武的那个叫田虎,原是一个卖肉的屠户,手中的一把杀猪刀龙飞凤舞,神出鬼没。另一个名叫唐宣赞,世家子弟,虽满腹经纶,多年来却一直屡试不第。

他们的手下有三五万人马,并配备有数十门土炮,常年啸聚在光武山一带。这个刘玄,王凤龄从前在京城里的时候,似有所闻。告示上声称,这一队人马已全军覆灭,只逃脱了这三个首领。

王凤龄回头向家里望了一眼,一行凄楚的泪水不禁悄然滚落出来。是的,家徒四壁,一无所有,根本无须锁门。之所以称它为家,只是因为有几面墙壁(漏风的)和一个茅草的顶子,还有两个活人在其中居住、喘息、说话、睡觉。这个连民间的窃贼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的家,不能不使王凤龄流出伤心的泪水。父亲,一个权倾天下几十年的宰相,如今竟然为筹措四两银子而四处奔走,彻夜不眠。

这时,父亲忽然回来了。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牵着父亲的手,像牵着一个行动迟缓的盲者,父亲在这个孩子的正确引导下顺利地回到了家里,看来没出什么意外。王凤龄放心了。父亲的一只手里拎着一小捆青菜,走进柴门之后,那个孩子松开了他的手。孩子在院里瞪着眼睛瞧来瞧去。

王安将手里的青菜放到一边,指着那个孩子,对王凤龄说:

“是他领我回来的,他是小虎,七岁了,爹娘都是卖豆腐的。”

王凤龄走过来摸着孩子的头,说:“小虎真是个好孩子。”

“你们家真穷。”

孩子穿过柴门,向外面跑了。

王凤龄对父亲说:“您怎么又出去了,我说过多少遍了。”

王安乐不可支地对王凤龄说:“看见那捆青菜没有?又嫩又绿,他要十文钱,我只给了他七文,他以为我不懂呢,我其实早把市上的行情摸清了。”

王凤龄看了一下,那几棵菜,至多不超过两文钱,父亲却出了七文,还自以为得了便宜。王凤龄拎起菜,对父亲说:

“果然便宜。不过,这种买米买菜的事,以后还是让我来吧。”

“什么话?”王安说,“为什么不让我来?我闲着没事,再说,他们也骗不了我,我发现买米买菜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王凤龄盛水、洗菜,开始准备晚饭。几天前,街坊里的一位姓周的老太太答应送给他几棵夹竹桃,他移了过来,安置在向阳处,早晚浇水、松土,结果却只活了两棵,其余的几棵叶子都黄了,又黄又干的叶子,用手一碰,像纸一样发出一种脆响,又像烤干的烟叶。王凤龄过去请教周老太太,他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养好,凭自己的那一番苦心,那些夹竹桃至少也应该成活三五棵才对。周老太太对他说,我看你文静秀气得像个姑娘似的,你怎么连个花儿也不会侍弄呢,隔天我过去看看,别是水浇得过于勤了,花儿这东西,你用的心思多了也不见得就好,根本不管不问呢还不行,和人一样。周老太太的话听起来似有道理。现在,父亲又给那几棵花浇水,父亲对这一行其实根本不懂,但如今却对事事都喜欢参与。王凤龄怕父亲把水浇得太多了,就让父亲去剥一棵葱。父亲果然离开了花丛前,走到门外剥葱去了。正是晚炊的时辰,从街坊邻里们那里飘出来的饮食的气息千奇百怪,各种味道混杂在晚风里,令人难以分辨。父亲剥完葱进来,无所事事地垂着两只手,望着王凤龄。

后来,父亲对王凤龄讲起了集市上的情形。对于几十年从未摸过钱的王安来说,市井里的种种名目繁多的交易使他感到耳目一新,倍觉有趣。多数时候,他会长久地驻足于一些店铺前或摊点旁,看别人交易。不久以后,他知道一只生蹄膀需要二十文钱才能买到手,卤煮的熟驴肉则需三十五文钱。一把普通的香妃竹扇三十文,扇面上题有名人字画的则不可估量,价格如水,随意升降,又如月之阴晴圆缺。两只满月后的白兔,可换瘦小的羔羊一只,或染布二丈。一般来说,一个普通的四口之家,在过年的时候,如果全家每个人都缝制一身新衣服,有三丈布匹就足够了,而且还是几身稍微像样的衣服。那些抱着下蛋的母鸡在市井出售的妇女,多半是急等钱用的,王安曾看见过她们当中的某些人在背地里偷偷抹泪。穷妈妈抱着病孩子。一副清热解毒的草药需要多少钱?八吊,甚至十吊。几根草棍竟然要卖这么高的价,王安感到奇怪。

这天晚上,一顶华丽的轿子在距离茅屋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谁也没想到那是一乘空轿。

不久以后,王凤龄走进轿里。

后花园

现在算起来,表兄董相如已离家数月有余了,然至今音讯皆无。临行前,皇英隔着青帘,看到董相如带着家童,一步一回头,穿过春天的庭院,恋恋不舍地向外面走去。远行的马匹拴在门外的下马石上,马背上驮着书籍与包袱。以后,那匹白色的马,常在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这两天的时候,扬蹄闯进皇英的梦里,发出一阵短暂仓促的咴咴的叫声。

苍白的马,苍白的骑手。

昨天晚上,她的一块旧日的罗帕突然不翼而飞了。上午的时候,她曾将它从箱子里翻出来,洗干净后晾到了窗外,到晚上的时候,那块石榴红的罗帕就突然不见了。她让小霜出去收回来,小霜在外面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最后两手空空地回来了。那时候,厨房里的几个女人正在厅堂外的黑暗处嘀嘀咕咕,似乎在议论一件什么事情,后来看见皇英带着小霜出来四处寻找帕子,便都住了声,垂手而立,不久便一个一个地悄悄散去了。皇英与小霜站在花园的入口处,看见花园里树影婆娑,湿气弥漫,修长的竹子发出青白的冰冷的颜色。小霜对皇英说,是不是让风刮跑了?她们看了一阵月色,正要回屋里去的时候,前院里的一个老婆子慌慌张张地跑来对皇英说,刚才她看见皇英四处寻找帕子,她回去后忽然想起来了,午后的时候,那个叫什么云深的和尚来过一次,后来又走了,姑娘的帕子没准是让他顺手牵羊给抄走了。老婆子还没说完,小霜对她说,你乱说什么?你怎么就知道会到了和尚的手里,除非是你偷去给了他。小霜的话使老婆子变得急躁不安,对天起誓,天地良心,姑娘可别冤枉好人呐,姑娘别小看了那些光头,我是知道他们的,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姑娘的香帕……皇英说,宋妈妈,没想到会惊动你,那块帕子已经旧了,找不到就算了,小霜不懂事,才嚷起来的。皇英说完,带着小霜回了屋里。那个老婆子在花园门口寻思了一阵,不久也走了。

今夜又是十五,满园的花木在清淡的月色里流泻出弥天的幽香,湖水映出园中的小亭与螺髻形的山丘,一只夜鸟在水边扇动着翅膀。皇英坐在窗前,月色透过窗纱洒落进来,她的衣服与头发看上去含霜带雾,虚渺而失真。一段时间以来,那匹苍白的马如同一个恋家的人,不堪远行,从某些迹象来看,它似乎每天都要回来一次,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它在等待什么?夜深人静之时,马蹄下的青草忽明忽暗,每当小霜打开门后,外面已没有了马的骨架与轮廓,只有一种轻微的不可名状的呼啸声拂天而过,似乎是飘扬的已远去了的马尾。小霜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马,一匹羞羞答答而又缠绵悱恻的马,它好像天天想家,泪流满面,却又唯恐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每当有人注意它时,它就会像风中的某种信号一样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董相如离家一个月后,有一天来了一位姓杜的公子,自谓是杜甫的嫡孙,是在几年前的一次乡试中认识董相如的。皇英的案头上曾有一幅杜甫的画像,远道而来的杜公子的确与昔日的杜工部异曲同工。姓杜的公子访董相如下遇,缺憾之情溢于言表,他在花园里的石凳上坐了一阵。远远地眺望着董相如平日读书的地方,那里仿佛流泻着浓密的绿烟,埋藏着幽深莫测的梦魇与略显脆弱的精神。这位神情恍惚的杜公子,他的某些大胆的设想使连日来一直郁郁寡欢的皇英感到十分开心,几次笑出了声。他渴望与自己的祖先杜甫出现在同一个王朝的天下,与他一同逃避战乱,一同登高远眺,一同黎明即起,看挥舞于民间的虹影剑器。“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这一段诗被他背得滚瓜烂熟,仿佛他自己的一首旧作,但他忽略了杜甫被俘后解送长安的消息。年头岁尾,他在一条流淌着金粉红颜的河边,遇到了李龟年的一位后人,那位李氏传人正在一只瑰艳喧闹的画舫里踩着碎步粉墨登场,改头换面,吹拉弹唱,咿咿呀呀,一抑三顿。有人扮演失去晚节的古代圣贤,有人扮演隐姓埋名的良家妇女。是谁逼良为娼?那个乔装改扮、冒名顶替的人是谁?那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角色又是谁……

贴身的侍女小霜挑帘进来,给皇英的身上披了一件衣服,皇英回过头。小霜是从什么时候起成为她的影子的呢?一段时期以来,皇英就是在这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姑娘的亲密陪伴中度过的,皇英想什么,她都知道。刚才她在窗前看了一阵月亮,当夜晚的寒意渐渐袭来的时候,小霜已将衣服披到了她的身上,小霜总是这样提前填补了她尚未成形的需要。这会儿,小霜剪着烛花,对她说,姑娘也该睡了,明儿一早还要去进香呢。

“今天是十五——”皇英说。

小霜告诉皇英,她刚才从外面打水回来,在经过下房的时候,听到几个老婆子在里面说话,吵成一团。一个老婆子说她早起去园子里的时候,看到董公子正在藤墙下读书,长衫上满是潮湿的夜露与绿色的草浆,看情形,仿佛彻夜未眠。另外几个人说她看见了鬼,谁不知道公子在一个月之前便已离家赴京了,这会儿说不定已重新踏上了回乡的路……皇英吃了一惊。小霜随意道出的这个消息与她昨日的一场梦境是那样的相似,也是在那个园子里,在那道花枝颤动的藤墙下,远远地传来董相如在病中长久吟读的声音,一篇辞藻华丽的圣贤文章听上去竟有些文理不通,离题万里。园子的上空浮动着厚厚的云彩,雪白的云彩,灰色的模样,如同一堆堆旧年的棉絮,在春暖天晴之日被替换下来,等待雨水的漂洗。很久以后,董相如的声音变得微弱而缥缈,一度徘徊的身影似乎贴到了墙上,绵延的墙垣,它下面的淙淙的水声代替了琅琅的书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在水中挣扎、翻滚、随波逐流的落叶与残红很像是书中的细节与词汇。趁着天黑,皇英在小霜的怂恿下出去走了一遍,透过下房里昏暗的灯光,皇英看到那几个老婆子有的在灯下坐着,有的歪在炕上,她们的张张老脸时而聚到一起,时而又各自分开,仿佛远在千里之外。她们在外面看了一阵,小霜要推门进去,盘问那个传小话的人,皇英如同做了羞事一样转身往自己的房里走。黑暗中,小霜从后面跟了上来,低声叫道,姑娘,姑娘——。皇英回到门口,对小霜说,别叫我,我不是你的姑娘。小霜说,姑娘生我的气了?皇英说,我长这么大,今儿个还是头一次站在窗户外面看人家,开了眼了。小霜说,姑娘也大多心了,咱们又不是谋他什么,我看清那个满口胡诌的老婆子了,上次有人送来两只鹅,她在一旁见了,非说是鸽子,我猜是她的眼神不够用,把黑的看成花的也未可知。

……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渐渐传来,季节像戏里的天气一样,轻而易举地变幻着,沿途的青草回黄转绿,路上的行人互不相识,纵横交错的驿道是多么的广泛而又互不通气。冬天过去了,某些附属了一个时期的东西突然以另一种情形流露出来,完整而得体地呈现在越来越清晰的日子里,上一个月在满地湿气中早已蒸发掉的,这时却依然峥嵘毕露,声如金石。紫气未瞻,彩符忽降,鸡鸣西度,匪夷所思……苍白的马匹载着十五的明月越来越近,皇英在一阵短促的咴咴的叫声中迎出门外。

傍晚。树木在闪光、融化。

靛青色的天空,橙红色的余晖,路上的人马与车辆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看上去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含糊不清的读书声,字里行间充满了嗡嗡作响的回音,如同渐渐低垂下来的暮色。董相如耐心地听了一阵,他试图在这种心猿意马的谛听中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那块被濡湿了的罗帕展开在他的眼前。夕阳西下的时候,树下的秋千突然断裂了,一阵尖叫声将董相如从午后的昏睡中惊醒。他打开门,向树下走去。周围没有人,几根飘零的羽毛落在一匹马的背上,丝丝缕缕的炊烟,灰黄两种颜色的烟柱如同杂交在一起的丰收在望的玉米。董相如在树下徘徊了一会儿,傍晚的天气是阴暗的,围墙边的碎石路一直通向那边的拱门和柱子,甚至更远处的院子。附近山上的石头被掏空了,露出了一种类似牙床一样的岩层。董相如空荡荡地走了一回,就在他要返回客栈之时,忽然捡到了那块石榴红的罗帕。上面湿漉漉的,像是不久前刚刚有人用它揩过眼泪——谁在附近一带哭泣?

董相如在宁静的晚炊里四处寻找有关那种香消玉殒的蛛丝马迹,从诸多情形来看,有一种东西在这个雨后的傍晚里不知不觉地钻进了他的心里,致使他的手指与面部泛出一种微微的绿意。如此迅速的涂染,是什么东西?

昨天午后,董相如正欲掩卷而眠,店主的女儿崔采春忽然推门进来,手里握着一块石榴红的罗帕,她的话语中不时出现“花轿”“红装”“迎娶”之类的鲜明意象,董相如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面有赧色的呢?这个携带着胭脂与露珠的姑娘的到来,驱散了他的昏昏倦意,外面驿道上的近在咫尺的车马之声听起来是那样的遥不可及,仿佛一种远在前朝里的标本式的风景,一个与己无干的传说。崔采春站在门内,午后的一段时间里,她曾薄施脂粉。董相如局促不安地站立在床前,问题出在她那舒卷宽大的锦袖内部,阵阵芳香犹如暖风扑面,徐徐而来。崔采春是在树下荡完秋千以后到这里来的,其时,附近的崇安寺里青烟缭绕,诵经声响成一片。崔采春进来之前,董相如在掩卷之余听到一种淅淅沥沥的残漏之声,虽然这是一个阴沉晦暗的时刻,但并未下雨,那种突如其来的残漏多少有些令人奇怪。后来,越来越浓的倦意掩盖了一闪而逝的疑虑,后来,崔采春的芳香与叹息又驱走了他的睡意。这个出水芙蓉一样的姑娘脸色绯红地站在他的身后,扬起了手中的罗帕……

最初,董相如以为是一朵云彩从傍晚的窗前轻轻飘过,是那种偶尔流泻在空中的令人想入非非的云霞,不久之后,他感到眼前一阵黑暗,这使他在顷刻之间又迅速回到了粗糙潮湿的地面之上。有人从窗外走过,霉湿的足音如在耳边。有人推开位置错乱的桌椅,向他的身边走来,灼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这天傍晚时分,一队官兵涌进客栈。董相如从树下回来之后,看到了滞留在外面的马匹与轿子,两辆木轮囚车。几匹马的身上冒着团团热气,蒙在轿顶上的浮土意味着一路的颠簸与风餐露宿。客栈里的伙计忙得四处乱窜,为几匹马添草、加水,拂拭轿子上的尘土。里面传来了喧闹而疲惫的声音,屋顶上的飞禽仓皇惊起。夕照下的客栈,山墙与屋檐微微发红。

那位心事重重的官员是谁?伙计说是一位北路来的太守,上京路过此地。

月之典州

又是一天过去了。早在天未黑之前,我已命人在府内各处点亮了纱灯,又亲自查点了各处执勤的人数。这些人,我是熟悉他们的,我掌握着他们的名姓与家世,谁也休想从我的眼皮底下混过去。每当夜幕降临之后,这个临时的巡按府就变得像一座无人的空宅,到处都静悄悄的。我每天都要在早晚两头告诫下面的人,谁也不得大声喧哗,不得随意走动。巡抚高长卿大人不喜欢喧闹的声音,从离开京城出发之前,他就一再对我说,没事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得在他的身边晃来晃去,别人在他的身边走动,他会感到头晕。起初我不甚明了,觉得这事很怪,后来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原因,高大人并非对所有的人都不喜欢,他感到头晕的是那些相貌庸常而丑恶的人,对于像王凤龄那样貌美的人,他是求之不得的。惺惺惜惺惺,高大人自己长得很美,喜欢比他更美的人。

昨天晚上,王凤龄不知为什么没有来,高大人一直都在期盼着,后来时间越来越晚,王凤龄还是没有露面,高大人突然变得心绪烦乱,火气冲天。我躲在屏风后面,眼看着他在屋里乱扔东西,我知道在这种时候去劝慰他是十分不恰当的,他会把我放在眼里么?这个时候只有王凤龄突然从外面进来,才能使他的怒气云消雾散。这个时候我能做什么?我只能在心里埋怨王凤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使你不能分身前来呢,高大人像望夫崖上的石像一样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我想起以往的日子,王凤龄每天晚上总是如期而至,我在一旁早早地熏好香炉,点燃红烛,侍候他们沐浴更衣……

整个晚上,我一直候在屏风外面,我肩负重任而又无所事事。我在想我是否应该悄悄出去把失约的王凤龄找来,可万一大人有事唤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这样做算不算擅作主张?据我所知,几乎每一位大人都不喜欢他手下的人擅自行事……谯楼上三更已过,夜越来越深了,这时,我听见高大人发出一声绵长而无力的叹息。他好像离开了椅子,在地上走动,又停在了镜子前。

我从屏风后走出来,低声对他说:“大人,天已三更了,大人该歇了。”

高大人从镜子前转过身,望着我,突然问我:“你说,王凤龄为什么今晚没来?他是不是厌倦我了?”

怎么会呢,我安慰他说,王凤龄肯定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事情缠住了身,难以自拔了,他的父亲不是三天两头常犯病么,以往他一直都来,明晚他肯定会来的……我的话似对他起了某种作用,临上床前,他说:

“我也在想,他负我是不对的。”

现在,夜色已经浓重,根据以往的经验,按照时间来看,王凤龄该到了。我在府内前前后后察看了一遍后,特别吩咐守门的人,王凤龄一到,马上进来通报。

我回到室内,高大人正在对镜自揽。每次王凤龄到来之前,高大人都要长久或短暂地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高大人粉面丹唇,美目流盼,多少年来,他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在众多的女眷们中间引起不小的骚动。我跟随他数年,这种事情见得多了。通江府的一位姓梅的小姐,在见过高大人一面之后,一直念念不忘,不久竟然抑郁而死。最初的时候,在朝廷的金殿上,他的容貌引起了圣上的注意与怜爱,皇后娘娘也很喜欢他。紧接着,他青云直上,虽然遭到了朝中大臣裴非、张古等人的反对,但仍无济于事。那一阵子,京城里四处流传着高长卿靠美貌夺魁天下的事……然而,自从出任朝廷钦差巡察各地,自从来到典州见到王凤龄以后,他常常自惭形秽。有一次他告诉我说,他是人中之花,而王凤龄则是花中之王,王凤龄简直非人间父母所养,更像一幅幻想中的美人轴……

我熏好香炉,备足热水以后,王凤龄来了。

一道低垂的帐幔轻轻拂动了一下,王凤龄从后面走了出来。眼下正是深秋时节,王凤龄仍然穿着一身十分单薄的衣衫,这使他看上去更显得楚楚动人。眼前的情形,连我这样的人也不免引动了某种恻隐之心。我曾提醒高大人,是否该为王凤龄置办几身像样的衣服,高大人说,他不会接受的,我不想伤害他。这时,高大人从里面迎出来,他们拉着手,一起坐到绣榻上。我看见高大人的脸上流光溢彩,他声音很轻地对王凤龄说话。王凤龄向他解释昨晚失约的原因,高大人说,不必说了,不必说了。王凤龄说,家父的情形有些不大好,我煎了药,刚刚服侍他吃下去,这就来了。

我掩好房门,垂下所有的帐幔。这会儿,我想他们该沐浴了。

现在想起来,父亲对自己的外出是十分牵挂的,父亲问他每天出去干什么,他说是替巡抚衙门抄写公文。父亲听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王凤龄曾经询问高长卿,不知新的典州刺史将何时到任?不知来人是谁?高长卿说,管他是谁呢,一个小小的刺史算什么,你在我的身边还不够么。高长卿希望王凤龄长期留在自己身边,王凤龄未置可否。父亲身为贬谪之人,是断然不能回到京城去的,他自己也一样,京城何人不识君?想瞒过别人的眼睛是不可能的。到这个月的月底为止,高长卿奉诏出使典州的期限已到,月初回京,不久又巡察孟江一带。王凤龄恨自己不能分身,他无论如何不能扔下年老多病的父亲不管,又不能辜负了高长卿的一腔深情,进退不能。

高长卿说:“你别愁坏了,有我哪,我已替你想好了姓名——”

姓名?王风龄望了高长卿一眼,低下头去。他在脚下的一只三足的水盂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浓郁的酒浆使他的双颊隐隐灼热,脸色一片绯红。高长卿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

昨天上午,父亲拎着一条瘦小的鲢鱼,从集市上归来,在距离家门不远的地方,失足滑进了一条水沟里,多亏顾大嫂与附近的几个妇女将他救了上来。父亲的身上沾满了树叶与泥污,手中的那条瘦小的鲢鱼也不见了。顾大嫂和几个妇女伸手在那片浑水中仔细摸了一回,竟然踪迹全无。整整一个中午,父亲为失去了鲢鱼而长叹不息,蔚为惋惜。王凤龄对父亲说,找不到就算了,一条小鱼能值多少钱,再说,你以前从不吃鲢鱼的。父亲听了王凤龄的话,看了他一阵,似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和衣到床上睡觉去了。顾大嫂与另外两个女人进来过一次,见老人已入睡,说了一阵话出去了。

午后,父亲的喘息开始变得十分频繁,他一次次从床上坐起来,大张着嘴,又一次次重新躺下,不间断的喘息使他无法合上自己的眼睛。后来,他从床上下来,自言自语地说道,哎,不睡了,不让睡就算了,何苦还要喘成这样。

目睹喘成一团的父亲,王凤龄却丝毫插不上手,他多想代替父亲喘息一阵。王凤龄对父亲说,外面太阳很好,出去坐坐吧,晒晒太阳,白天睡多了也不见得好。中午,父亲因为鱼的事情而没有吃饭,王凤龄也只喝了一碗清汤,一段时间以来,他感到胸前堵得慌,不再像刚来典州时那样饥肠辘辘。

王凤龄扶着父亲来到门外。他们看见红蓝两种颜色的蜻蜓在阳光下盘旋,神出鬼没,远处的耕牛在青枝绿叶中无声地奔走。刚才,在床上的那一小会儿时间,父亲做了一个梦,他年轻的时候与裴尚书一道上京赶考,途中夜宿在一家客店里。将要入睡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笑声,一个姑娘正在月下荡秋千……是店主的女儿……崔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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