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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遗弃

殡葬已毕,宅邸门窗洞开,阳光自由地射了进来,这时候,摩德斯通小姐做的头一件正经事,就是通知佩戈蒂,叫她一个月以后,另谋高就。佩戈蒂本来打心眼儿里厌恶那两个人,不情愿侍候他们,但是我相信,因为我的缘故,她会宁肯舍弃世界上最好的差事,也要保留住这份工作,继续待在我家里的。而现在她对我说,我们不得不分手了,而且告诉了我不得不分手的缘故,于是我们俩至诚地互相安慰。

至于我以及我的前途,他们不赞一词,也不曾采取任何步骤。我敢说,假如他们也能够给我一个月的期限,然后让我卷铺盖走人,那他们才高兴哪。有一次,我鼓足了勇气,问摩德斯通小姐我什么时候回学校去,她不阴不阳地回答说,她认为我回不了学校了。她没再说别的话。

我急于想知道,他们打算怎样摆布我,佩戈蒂也为我着急。然而,无论是她,还是我,关于这个问题的消息一点儿都听不到。

我的情况倒也有了一点改变,这种改变,虽然暂时免除了我的许多苦恼,但是,如果我当时能够仔细想一想,就会对我的前途更加惶恐不安。原来是这样:以前他们加在我身上的种种约束,一下子全部解除了。他们不但不再要求我死板板地坐在客厅里不动,并且有好几次,我坐在那儿的时候,摩德斯通小姐冲着我直蹙眉头,要我走开。他们不但不再禁止我跟佩戈蒂在一起,而且我不和摩德斯通先生打照面儿的时候,他们绝不问我,绝不找我。起初,我天天担心他又来亲自考问我的功课,或者由摩德斯通小姐来教我。但没过几天我就觉得,这种疑惧是毫无根据的,我所能期望得到的,只不过是不理不睬罢了。

现在想来,当时的这一发现并没给我带来多大痛苦。我尚未从失亲之痛的打击中回过神儿来,依然愣愣怔怔,因此对一切琐碎的事都不大在意。诚然,我记得,有时候我也曾考虑过,很可能我再不能入学读书了,再也没人照料我了;很可能我只会成长为粗鄙、抑郁的一介莽夫,在穷乡僻壤中浑浑噩噩了此一生。我也曾考虑到,我也有可能摆脱这种前景,像故事书里的人物那样,走南闯北,干出一番事业。不过,这都是转瞬即逝的幻象,是大瞪着两眼做的黄粱美梦,这种梦,我有时坐在那儿看着,仿佛隐隐约约绘在或写在我卧室的墙壁上,一待它们消失,墙壁上仍旧是一片空白。

“佩戈蒂,”一天晚上,我在厨房的炉子前烤火时,心事重重地低声对她说道,“摩德斯通先生比先前更讨厌我了。他原本就不喜欢我,佩戈蒂。不过现在只要他办得到,就连我的面儿都不愿见了。”

“那也许是他心里不好过吧。”佩戈蒂抚摸着我的手说。

“我心里就好过吗,佩戈蒂。他要是真的因为这个不搭理我,我就不把这当回事了。可是,他不是因为这个。哦,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因为这个呢?”佩戈蒂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哦,他心里难过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儿。现在他和摩德斯通小姐坐在火炉旁边难过哪,要是我走进去,佩戈蒂,他就会立刻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是什么模样?”佩戈蒂说。

“怒气冲冲。”我一边说着,不知不觉模仿起他铁青着脸紧皱眉头的样子来了。“如果他只是因为心里难过的话,他看我就不会是那样的眼神儿。我除了难过没有别的事,难过起来我就更心软了。”

有好大一阵子,佩戈蒂一声不响,我也一声不响,站在炉边烤火。

“大卫呀。”她终于开了口。

“怎么,佩戈蒂?”

“办法我是想过的,亲爱的,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简单地说吧,行得通的,行不通的,全想到了,要在这儿,要在布兰德斯通找个合适的事由儿,可是不容易找啊,亲爱的。”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佩戈蒂?”我满怀希望问道,“你是不是想到别处找出路呀?”

“我想,我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先回雅茅斯了,”佩戈蒂回答说,“在那儿待一阵子再说。”

“你本可以走得远远的,”我一听她的话音儿,不由得松了口气,“从此再不露面来着。不管你跑到哪里,我亲爱的老佩戈蒂,我都要找时间去看你。你不会跑到天涯海角去吧,会吗?”

“那当然不会,谢天谢地!”佩戈蒂激动得喊着说,“只要你在这儿,我的乖乖,我每星期都要跑来看你一趟。只要我活着,我每星期都要跑来看你一趟。”

我听了她的诺言,如释重负。话说到这份儿上,还不算完全,因为她又接着说:“大卫,你知道,我要先到我哥哥家住两个礼拜——先去那里定一定神儿,然后盘算盘算。我琢磨着:他们既然这阵子不高兴你在这儿,说不定会让你跟我一块儿去住几天的。”

在当时,除了和我周围的人改变关系(佩戈蒂当然除外),如果说还有什么别的事能叫我高兴的话,那就只有佩戈蒂出的这个主意了。一想到我又将见到那些诚实的面庞在我的周围,喜笑颜开地欢迎我;重新领略甜美的礼拜天早晨的静谧,听着教堂■■的钟声,看着石头子儿扔进水里,望着浓雾中朦胧出现的孤帆远影;重新和小爱弥丽聚首,向她倾诉满腹愁肠,和她在海滩上东游西逛,一块儿从贝壳和小石子儿中寻找解脱烦恼的符咒。以上种种念头,使我心神安定下来。不过,转念间,疑虑顿生,恐怕摩德斯通小姐未必应允。而不久连这个疑虑也消除了,因为,当晚我和佩戈蒂正说着话,摩德斯通小姐来贮藏室里找什么东西,佩戈蒂以惊人的勇气,当场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这孩子在那儿会变得很懒散,”摩德斯通小姐眼睛盯着泡菜坛子说,“懒散是万恶之源。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他是待在这儿,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总归是要懒散的。”

我看得出,佩戈蒂本打算反唇相讥,但因为我的缘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再也不吭声。

“哼!”摩德斯通小姐,眼睛不离泡菜坛子,说道,“这阵儿别给我弟弟找麻烦,别惹得他不痛快,这比什么都重要,这才是头等大事呢。依我看,还是叫他跟你去的好。”

我对她说了声谢谢,但只乐在心里,并未笑在面上,生怕她见我高兴,会变了卦,收回成命。她从泡菜坛子那儿瞅着我的时候,带着那么一种酸不溜丢的意味,仿佛坛子里面的东西都给吸收进她那对黑不溜秋的眼睛里似的。于是我不禁想到,我的顾虑是谨慎明智的。尽管如此,答应就是答应了,成命并未收回去。一个月期限到头的时候,我和佩戈蒂准备动身了。

巴吉斯先生来到我们家,搬佩戈蒂的箱笼。前几回我从没见过他迈进栅栏门一步,这一回他却径直进了屋子。他扛着那只最大的箱子往外走的时候,顺势瞥了我一眼,那一瞥意味深长,如果可以说巴吉斯先生的脸还会流露什么意味的话。

就要离开多年来一直视为自己的家的地方了,就要离开她曾和两个人相濡以沫的地方了,佩戈蒂心里自然很难过。一大早她就在墓地里徘徊。上了车就用手绢儿捂住了眼睛。

在佩戈蒂伤心抹泪的时候,巴吉斯先生始终坐着一动不动。他像一个草人儿一样,以往常的态度,坐在往常坐的地方。过了片刻,佩戈蒂开始向车外张望,也开始跟我说话,他便有好几次又点头,又咧嘴的。我一点也不明白他那是冲谁来的,或那是什么意思。

“今儿天儿不错嘛,巴吉斯先生。”我与他寒暄道。

“天儿倒是不坏。”巴吉斯先生说。他从来都是言简意赅,决不至于失言。

“这会儿佩戈蒂舒服些了,巴吉斯先生。”我说道,这话为的是叫他放心。

“真的吗?”巴吉斯先生说。

巴吉斯先生想了一下,然后带着乖觉的神气望着佩戈蒂,说道:“你当真很舒服了吗?”

佩戈蒂笑起来,说不错,很舒服。

“要知道,我问的是当真、果然舒服了吗?”巴吉斯在座位上往佩戈蒂这边直蹭,一边挪动,一边用胳膊肘戳佩戈蒂。“舒服吗?当真、果然舒服吗?呃?”每问一句,便往佩戈蒂身边挪动一点,同时用胳膊肘戳她一下。因此最后我们都挤到了车左边的角落里,挤得我再也受不住了。

佩戈蒂提醒他,说我叫他挤得难受极啦,他马上便给我腾出一点地方来,并且一点一点挪开去。不过,我不得不说,他似乎认为这是他自己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不二法门,既可干净、利落、不讨人厌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又免去挖空心思没话找话的麻烦。显而易见,他为这条妙计窃笑了多时。不一会儿,他又蹭到佩戈蒂身边,一面重复着刚才那句话“你真舒服吗”,一面使劲儿往我们这边挤,挤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到后来,我一见他作态作势的蹭过来,就连忙站起,站到踏板上去,假装眺望远处的风景:这样一来,就免遭被挤之苦了。

他是那么客气,专诚为了我们,在一家酒馆门前停了车,用烤羊肉和啤酒款待我们。甚至在佩戈蒂喝着啤酒的当儿,他忽然兴致大发,又像车上那样往佩戈蒂身边蹭,只挤得佩戈蒂差点儿喝呛了。不过快到旅途终点的时候,他有许多事要做,就没有时间献殷勤了。等到了雅茅斯铺石头的街上,我认为,一路的颠簸、震动已折腾得够呛,哪还有闲情逸致顾别的事呢。

佩戈蒂先生和哈姆在老地方等候我们。他们用亲热的态度迎接我和佩戈蒂,也跟巴吉斯先生握了握手。巴吉斯先生帽子扣在后脑勺上,眼睛斜睨,一副忸忸怩怩的神气由脸上贯穿两腿,显得呆头呆脑。佩戈蒂先生和哈姆,一人提起佩戈蒂的一只大箱子,我们刚要往前走的时候,只见巴吉斯先生竖起食指,煞有介事地招呼我到一个门廊下面去。

“我说,”巴吉斯先生瓮声瓮气地说,“事儿挺顺当的。”

我抬头望着他的脸,故弄玄虚地回答说:“喔!”

“到这一步还不算完哪,”巴吉斯先生说着,像吐露什么秘密似的向我点着头,“事儿挺顺当的。”

我又回答道:“喔!”

“你知道是谁愿意吗,”我的朋友说道,“是巴吉斯愿意,不是别人,是巴吉斯呀。”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事儿挺顺当的,”巴吉斯先生握着我的手说,“咱们俩可真够交情。一开头你就把事儿弄得挺顺当。事儿挺顺当。”

巴吉斯先生越是想把事情说得明白,越是弄得神秘莫测,若不是佩戈蒂来把我叫走,我即使站在那儿对着他的脸看上一个钟头,也就会像凝视一架停了摆的钟一样,得不到任何信息。我们在路上走着,佩戈蒂问我他说了些什么。我告诉她,他说事儿挺顺当的。

“他这个人,真没脸没皮,”佩戈蒂说道,“不过,我不计较他!大卫,我的乖乖,要是我想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噢——我想,那时候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疼我,你说是吗,佩戈蒂?”我想了一下,然后说道。

那个宅心仁厚的好人儿,一听这话马上停住脚步,就手把我搂到怀里,千宝贝儿万乖乖的向我表示她的爱心不变,惹得过往行人和走在前面的她的至亲,一个个看傻了眼。

“你觉得怎么样,宝贝儿?”这一举动过后,我们继续往前走时,她问道。

“你是说,如果你打算嫁给——巴吉斯先生的话,佩戈蒂?”

“是的。”佩戈蒂说。

“那可是再好也没有啦。你知道,那时候你就不愁没有车马载着你来看我了,而且用不着花车钱,还可以想多会儿来就多会儿来。”

“你听听,我这个小乖乖多懂事!”佩戈蒂叫道,“这也正是我这一个来月心里老琢磨的。你说得一点不错,我的宝贝儿。再说,这样一来,我也就更自主了。你说是不是,乖乖?在自己家里做活,自然比给别人家做活心里更踏实,这就不用说了。我现在到生人家里侍候人,还真怕干不来了呢。我嫁到那儿,还可以老不远离我那个美人儿的坟墓,”佩戈蒂沉吟着说,“等我也闭上眼的那一天,我也可以躺在离我那可怜见的女孩儿不远的地方。”

片刻间,我们俩都默默无言。

“要是我的大卫不赞成呢,”然后,佩戈蒂高兴地说,“这事儿我就连想也不去想啦。哪怕他在教堂里问上我一百遍,要个准日子,哪怕订婚戒指装在衣兜里磨烂了,我也不再想了。”

“你瞧一瞧我吧,佩戈蒂,”我回答道,“瞧一瞧我是不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啊;是不是真心实意希望你成亲啊!”说实话,我的确是一百个赞成。

“噢,我的命根子,”佩戈蒂说着,又使劲儿拥抱我,“我白天想,晚上想,想来想去,总觉得这条路没走错。不过,我还得再想一想,跟我哥哥商量商量。这会儿先别告诉别人,大卫,只有你和我知道就行了。巴吉斯先生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佩戈蒂说,“只要我对他尽了心,我是会很舒服的。要是我不舒服,我想,那就是我的错儿了。”佩戈蒂说着,哈哈大笑。

巴吉斯先生的话引用得恰当其时,恰如其分,直逗得我们乐不可支,笑了一阵又一阵,待遥遥望见佩戈蒂先生的小房子的时候,我们的情绪已十分高涨了。

那座船做的小屋还是老样子,若说有什么变化,也许只是在我的眼里显得缩小了一点儿。格米治太太仍如上次,在门口迎候我们,仿佛自上次别后,她没挪过地方。屋子里的一切都一如既往,连我那个房间的蓝盂子里养的海藻,都一点也没改样。我到外面那个木棚子里去看了看,只见那儿的龙虾、螃蟹、喇蛄,仍在原来的地方,仍跟从前一样纷纷扰扰,碰到什么夹什么。

但是却不见小爱弥丽,于是我问佩戈蒂先生,她哪儿去了。

“她上学了,少爷,”佩戈蒂先生一面说,一面揩拭额头上的汗水,那是给佩戈蒂的箱子压出来的,“再过二十分钟或者半个钟头她就回来了。”他说着,看了看那架荷兰钟,“唉,我们这儿呀,因为她上学,不在家,没有个不想她的。”

格米治太太叹了口气。

“打起精神来,老嫂子!”佩戈蒂先生喊着说。

“我比别人想她想得更厉害,”格米治太太说,“我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命人,不跟我闹别扭的,差不多只有她一个人了。”

格米治太太哽哽咽咽,摇晃着脑袋,自去炉下吹火去了。她走后,佩戈蒂先生转向我们,用手遮住嘴说道:“又想起她老头子来了!”由此我判断出,自从我上次来过以后,格米治太太的心情并没有好转。

现在,这个地方,仍像以前那样可爱,或者说应该像以前那样可爱,但给我的印象却不大一样。我觉得对它大失所望。这或许是因为小爱弥丽不在家的缘故吧。我知道她回家时走哪条路,便立刻顺着那条路溜达着去迎她。

不一会儿工夫,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我马上就认出那是小爱弥丽,她年纪虽然增长了,个子却没见长,依然像先前那样瘦小。但是,当她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蓝眼睛比先前更蓝,她的生着两个小酒窝的脸庞比先前更有光彩,她整个儿的人似乎比先前更美、更漂亮了。我心里忽然萌生了一种奇特的念头,于是我假装着与她素昧平生的样子,眼望着远处,从她身边走过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长大以后,也曾做过这种事。

小爱弥丽一点儿也没在意。她分明看清并认出我来,但她没有转身跟我打招呼,反倒笑着跑开了。这样一来,我只好去追她,她跑得很快,快到船屋跟前的时候,我才追上她。

“哟,原来是你呀。”小爱弥丽说。

“哟,难道你不知道是谁吗,爱弥丽?”我说。

“难道你不知道是谁?”小爱弥丽说。我要吻她,但她却用两只手把那张樱桃小口捂住,说她已经不是小娃娃,说完又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往家跑。

她好像是存心拿我开心,这倒是她身上发生的一个变化呢,我对此颇感到惊异。茶点摆好了,我们那个小矮柜也在原来的地方放好了,但是她没过来坐在我身边,反倒跑到爱嘟嘟哝哝的格米治太太那儿,跟她做伴儿去了。佩戈蒂先生问她为什么那样,她不做声,只把头发披散开,遮住脸,笑个不停。

“这样儿真像只小猫!”佩戈蒂先生用他的大手拍着她说。

“真像!真像!”哈姆喊着说,“大卫少爷,她这样儿真像呢!”他坐在那儿对着她咯咯地笑了一阵子,高兴与倾慕交织在一起,使得他面红耳赤,如火烧一般。

说实话,小爱弥丽的确是让他们宠坏了,佩戈蒂先生宠她宠得更厉害。只要她过来把小脸蛋儿贴到他乱蓬蓬的胡子上,就能哄得他什么事都可以做。至少我认为是这样,而且我认为,佩戈蒂先生这样疼爱她并不算过分。她是那样充满深情,温柔和蔼,慧黠中带着娇羞,娇羞中透着慧黠,以致我更对她倾心了。

她心肠也非常软。吃过茶点,我们围炉而坐,佩戈蒂先生一边抽着烟,谈起我的失亲之痛来,这时只见小爱弥丽眼泪汪汪,隔着桌子柔情地望着我,我觉得对她万分感激。

“啊!”佩戈蒂先生握着她的卷发,让它像水一样在手上流动着,说道,“你瞧,少爷,这也是一个孤儿。再瞧这儿,”佩戈蒂先生用手背拍一拍哈姆的胸膛说,“又是一个孤儿,不过看样子不大像罢了。”

“要是有你做我的监护人,佩戈蒂先生,”我摇着头说,“那我想,我也就不会觉得出自己是个孤儿了。”

“说得好,我的好大卫少爷!”哈姆欢欣若狂的样子喊着说,“说得好哇!你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了。哈!哈!”他说到这儿,也用手背拍一拍佩戈蒂先生的胸膛,小爱弥丽站起身,吻了佩戈蒂先生一下。

“你那位朋友现在怎么样啦,少爷?”佩戈蒂先生对我说。

“你说的是斯蒂尔福思吧?”

“是啊,正是这个名字。”佩戈蒂先生大声说着,转向哈姆,“我说我知道这个名字跟我们这一行有关系嘛。”

“可是你管人家叫的是鲁德福德呀。”哈姆笑着说。

“啊!”佩戈蒂先生反驳说,“什么橹呀、舵呀的,不都是使船的家什么?都差不多嘛。他现在怎么样啦,少爷?”

“我离开学堂的那会儿,他挺好的,佩戈蒂先生。”

“他真够朋友!”佩戈蒂先生说着,把烟斗往外一伸,“要说起够朋友来,他才叫真够朋友哪!啊,天老爷呀,能见他一面,可以说是福气不浅呀!”

“他长得很帅,是不是?”我说着这赞誉之词,不禁心花怒放。

“帅!”佩戈蒂先生说,“他站在你面前,像——像一个——喔,我不知道,要是他不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像什么。他很有胆量!”

“是啊,他正是那种人,”我说,“他像狮子一样勇敢。还有,佩戈蒂先生,你想不到他有多么坦率呢。”

“那我想,”佩戈蒂先生透过烟斗冒出的腾腾烟雾望着我说,“谈到书本上的学问,恐怕什么都不在话下吧。”

“不错,是这样,”我心欢意喜,大声说道,“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聪明得惊人哪。”

“那才够朋友哪!”佩戈蒂先生说,同时庄严地把头一甩。

“好像什么都难不住他,”我说,“不论什么功课,他都过目不忘。他还是个打板球的能手。要说下棋,他让你多少子儿都成,到头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赢了。”

佩戈蒂先生又把头一甩,就等于说:“那是自然!”

“他能言善辩,口若悬河,”我接着说,“不论什么人,都能叫他说得心服口服。还有,你要是听见他唱歌,我真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才好呢,佩戈蒂先生。”

佩戈蒂先生又把头一甩,意思是说“我一点都不怀疑”。

“而且,他慷慨仗义,品格高尚,”这时,我这个最爱谈的话题已使我忘乎所以了,“说多少赞美的话,都说不尽他的好处。我敢说,他在学校里那样仗义地保护我,他给我的好处,我几乎难以报答。要知道,我比他年纪小得多,班级低得多呀。”

我正滔滔不绝地说着,目光无意中落在小爱弥丽脸上。她伏身在桌子上,屏息静气,全神贯注,一对蓝眼睛,犹如蓝宝石,闪闪烁烁,两颊绯红。她的样子那样诚恳、那样美丽,竟使我惊呆了,把话头打住。别的人也注意到这种情况,我一打住,他们便又看她,又笑她。

“爱弥丽也跟我一样,”佩戈蒂先生说,“很想见他一面呢。”

我们大家都往她那儿看,直看得她心慌意乱,羞答答低下了头,脸涨得通红。她从披散开的头发的隙缝里抬眼一望,见大家仍在注视着她(我敢说,我就能一连看她好几个钟头),于是拔腿便跑,直到睡觉的时候,也没露面儿。

我依然睡在船尾我原先睡过的那张小床上,海风依然像从前一样呜呜咽咽吹过海滩。但是,我现在却不禁想到,海风是在为死去的人而悲号。我想的不是深夜里海浪汹涌,也许会将这座船屋漂走,而是自从上回听到这呜咽的风声以后,海浪翻腾过了,并且吞没了我那个幸福的家。我记得,当风声和浪涛声在我耳边变微弱了的时候,我在我的祷告中加进了一句话,祈求待我长大后能让我和小爱弥丽结成眷属。我就这样,怀着爱情,进入梦乡。

日子大致像从前那样过去了,只有一点例外——而这个例外是很重要的——现在小爱弥丽和我很少到海滩上去游荡了。她要学功课,又要做针线,每天有大部分时间不在家。不过,即使不是这样,我觉得我们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游玩了。尽管小爱弥丽热情奔放,满脑子孩子式的奇妙幻想,但比我想象的更像一个小大人了。在一年多一点时间内,她好像离我很远了。她喜欢我,可是她嘲笑我,作弄我。我去迎她的时候,她总是走另外一条路,偷偷地回来,见到我没接上她而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就站在门口哈哈大笑。最惬意的时刻是,她安安静静坐在门口做活儿,我坐在她脚下木头台阶上念书给她听。在这种时候,我便觉得,阳光从未像那些四月的下午那般光辉灿烂;坐在那条旧船前面的小女孩儿,从未有此时那般喜气洋洋;从未有过那样蔚蓝的天,碧蓝的海,光灿灿的船只扬起风帆驶进辽阔的金色海天之中。

我们到雅茅斯的当天晚上,巴吉斯先生便来造访了,他手提手绢儿包着的一包橘子,神情呆滞,行动笨拙,超乎寻常。因为他对这份东西只字未提,从而他走后大家都以为他是一时疏忽遗忘在这儿了。直到追去还他的哈姆回来,才知道那是送给佩戈蒂的。从那以后,他天天晚上来,天天晚上在同一个时间来,手里老提着一个包儿,来了二话不说,把小包儿撂在门后,转身就走。这些爱情的礼物,种类繁多,五花八门儿。我记得,其中有两副猪蹄子,一只大针插,半升左右苹果,一对黑玉耳环,一些西班牙葱,一副骨牌,一只金丝雀,外带一只鸟笼子,还有一条腌猪腿。

巴吉斯先生的求婚方式,据我的记忆,是很奇特的。他罕有开口的时候,只是像他坐在车上那样,坐在火炉边,呆呆地凝视着他对面的佩戈蒂。一天晚上,或许是感情冲动吧,他一把抢过佩戈蒂打线用的蜡头,装进背心口袋里就走了。从那天以后,每逢佩戈蒂要用蜡头,他便从口袋里掏出来(蜡头已化了一半,粘在里子上),待用罢又放回口袋,如此三番,乐此不疲,绝不觉得有谈话的必要。我相信,即使他带着佩戈蒂到海滩上溜达的时候,他也是泰然自若,不觉得有谈话的必要。只偶尔问她一句舒服不舒服,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还记得,有时候,他走后,佩戈蒂总把围裙往头上一蒙,一笑半个钟头。的确,见她这样子,我们大家都觉得开心,只有可怜的格米治太太例外,因为她丈夫当年向她求婚的时候大概完全用的是同样的方式,佩戈蒂的举动使她想起她的老头子。

我在那儿做客的日子快要结束的时候,才被告知佩戈蒂要跟巴吉斯先生出去度一天假期,我和小爱弥丽随他们一块儿去。头天夜里,我一心想着和小爱弥丽玩儿一整天的快乐,一宿没睡踏实。第二天,我们按时起床。吃早饭时,巴吉斯先生便在远处出现,赶着一辆轻便马车,朝他所爱的人奔来。

佩戈蒂依然素常打扮,穿着一身整洁、素净的丧服,但巴吉斯先生却焕然一身新装。上身穿的那件蓝褂子,裁缝给他做得尺寸再合适不过了:那对袖口长得可以省下他在最冷的天气戴手套,领子高得使他的头发在头顶上根根倒竖。他衣服上那些光闪闪的纽扣,也是特大号的。这套行头,再配上他的褐色裤子和黄色背心,把他装扮得衣冠楚楚,我觉得巴吉斯先生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体面人物了。

我们正在门外乱哄哄忙得不可开交,只见佩戈蒂先生手里提着一只旧鞋,要在我们动身的时候朝我们扔过来,据说是为了讨个吉利。他正要把鞋递给格米治太太,让她来完成这项任务。

“我不扔。最好是叫别的什么人扔吧,丹尔,”格米治太太说道,“我是个孤苦伶仃的人,一切使我想起不孤苦伶仃的人们的事,我瞧着都别扭。”

“你就来吧,老嫂子!”佩戈蒂先生喊道,“你就拿起来扔吧。”

“不成,丹尔,”格米治太太回答说,一面嘟囔着,一面摇着头。“要是我的心事少一点儿,我就可以多做一点儿。你没有我那么多的心事,丹尔。事情没有跟你找别扭的,你也不跟它们找别扭。还是你自己来扔吧。”

但是这时候,佩戈蒂已经和每个人匆匆道了别,亲吻过了所有的人,坐在车上了(我们都在车上坐好,小爱弥丽和我并排坐在两把小椅子上),她喊道,叫格米治太太扔。格米治太太勉强扔了,但是,我很难过地说,这不啻是给我们这趟出游节日一般欢天喜地的气氛泼了一瓢冷水,因为她扔过以后,哇的一声哭起来,眼看着就要晕倒在地,亏得哈姆抱住了她。她嘴里还在嘟囔着,她知道她是别人的累赘,最好立刻送她去救济院。我倒觉得这是个合理的意见,哈姆不妨付诸实施。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跃马扬鞭,驱车登程了。在路上我们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车停在一座教堂门前,巴吉斯先生将马拴在栏杆上,我和小爱弥丽留在车上,他和佩戈蒂两个人走进教堂。我趁此机会,用手搂着爱弥丽的腰,对她说,我不久就要走了,我们这几天一定要相亲相爱,整天快快活活。小爱弥丽答应了,并且允许我吻了她,我简直如醉如狂了。我记得,我告诉她,我永远不会再去爱另外一个人,假如有人妄想向她求爱,那我就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听了我的话,小爱弥丽乐不可支。那个仙女似的小女孩,以一种比我老成许多、聪明许多的严肃神气,说我是“一个傻孩子”。说完了,就哈哈大笑,笑得那么迷人,我只顾看她,竟忘记那名字很不中听,令人痛苦了。

巴吉斯先生和佩戈蒂在教堂里待了很大工夫,不过后来到底还是出来了,于是我们驱车驶往乡下。在路上走着,巴吉斯先生转身对我使了个眼色(附带说一句,我以前真没想到,巴吉斯先生还会使眼色),说道:“你记得我在车篷上写的那个名字吗?”

“克拉拉·佩戈蒂呀。”我说。

“要是这儿有一个车篷,我要再写的时候,你说该怎样写呀?”

“还是克拉拉·佩戈蒂吧?”我试探着说。

“不对,这回该是克拉拉·佩戈蒂·巴吉斯啦!”他回答说,同时轰然大笑,笑得车身为之震颤。

简而言之,他们结了婚,他们到教堂去即是为此目的。佩戈蒂打定主意要静悄悄地举行婚礼,她找牧师助理给她当主婚人,连观礼的人都没有。因此,当巴吉斯先生突然宣布他们成婚的消息时,她显得十分尴尬,她搂住我,使劲儿拥抱个没完,作为她对我爱心并未减损的表示。不过不一会儿她便恢复了常态,并且说,她很高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我们把车赶到支路上一家小客店,那儿早已事先订了座位,我们在那儿舒舒服服吃了一顿,心满意足地过了一天。假如佩戈蒂在过去十年间天天结婚,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对结婚这件事看得如此平淡。结婚不曾使她有任何改变,她完全跟往常一样。喝茶以前带着我和小爱弥丽出去溜达了一会儿,巴吉斯先生留在客店里,抽着烟沉思默想,我猜想,他在回味他的幸福,从中得到欢乐。如果真是这样,他的沉思默想大大地开了他的胃口。因为我清清楚楚记得,他在吃正餐的时候,虽然已经吃过好些猪肉和青菜,又把一两只鸡啃了个精光,但是在吃茶点的时候,他还得用煮咸肉佐茶,而且不动声色地吃了一大堆东西。

从那以后,我时常想,那是一个多么奇特、别开生面、不同寻常的婚礼呀!天一黑,我们又上了车,眼望着满天星斗,谈着天上的星星,快快活活地赶回家。我一个人侃侃而谈,一下子将巴吉斯先生的知识领域开扩到令人惊异的程度。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当时想要对他说什么,他都会信以为真的。因为他对我的才学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在那一次,他当着我的面对他太太说,我是个“小罗萨斯”——我想,他意思是说小神童吧。

当我们把星星这个题目说得没得可说的时候,或者说当我把巴吉斯先生的智力耗尽的时候,小爱弥丽和我用一件旧的女晨衣做了件斗篷,我们俩钻到下面,一直坐到家。啊,我多么爱她呀!假若我能和她结婚,到处漫游,生活于田间林下,既不增年龄,也不变世故,永葆一颗童稚之心,手挽手穿过明媚的阳光,徜徉于盛开鲜花、绿草如茵的原野,深夜头枕青苔入睡,睡得沉稳,睡得香甜,睡得纯洁无瑕,死去的时候,就由鸟儿衔土把我们埋葬——倘能这样,(当时我想),可就太幸福了!一路之上,我的脑海里不断映出这样的画面,它完全脱离了现实世界,犹如遥远的星星一样扑朔迷离,只有我们的天真烂漫使其流光溢彩。想到佩戈蒂结婚的时候,有我和爱弥丽这两颗坦诚的心与之为伴,我感到高兴。想到爱之神和美之神以凭虚御空的绰约仙姿,加入了他们朴素无华的婚礼行列,我感到兴奋。

我们回到船屋的时候,天色并不太晚。巴吉斯先生和巴吉斯太太送下我们便高高兴兴驱车回他们自己的家了。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感到我失掉了佩戈蒂。若不是那个屋顶下面有个小爱弥丽,我睡觉的时候可真要痛苦不堪了。

佩戈蒂先生和哈姆也清楚我的心思,他们准备了晚饭,殷勤地招待我,替我解愁。小爱弥丽过来挨着我坐在矮柜上,在我客居这儿的这段时间里,她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坐在我身旁。那饶有兴味的一天,就这样饶有兴味地结束了。

那天夜里涨潮。我们睡下后不久,佩戈蒂先生和哈姆便出海了。独自留在那孤零零的房子里,做小爱弥丽和格米治太太的保护人,我觉得勇气十足,但愿有一头狮子或一条蟒蛇或任何凶猛的怪物来进攻我们,而我把它们杀死,好博得荣耀。但那天夜里,雅茅斯的海滩上却碰巧没有这一类东西光顾,于是我只得到梦中去寻找足可代替它们的东西:整整一宿,我都梦见毒龙。

天一亮,佩戈蒂就来了。她仍像往常一样,在我的窗下叫我起床,仿佛赶车的巴吉斯先生自始至终也是一场梦似的。吃完早饭,她把我带到她自己的家里。那个家,小则小矣,却很漂亮。所有的家具之中,最引我注意的是小客厅里一张相当陈旧的硬木书橱(瓷砖铺地的厨房兼用作常时的起坐间),上面有一个可以开合的顶子,打开来就成为一张写字台。书橱里有一部福克斯的《殉道者传》,四开大部头。这部宝典我一眼便看见了(我现在却一个字都记不得了),而且立刻读起来。此后每逢来这里,我总要跪在一张椅子上,打开盛着那宝典的匣子,取出那件宝物,两只胳膊放在桌子上,重新贪婪地啃着那部书。恐怕引我入胜的,主要是书里的图画,书里有很多画儿,画着各式各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从那以后,我一想到佩戈蒂的家,便立刻想到那部殉道者的书,直至今日依然是这样。

就在那一天,我辞别了佩戈蒂先生、哈姆、格米治太太和小爱弥丽,在佩戈蒂家阁楼上一个小房间里过了一夜(那儿床头搁板上放着那本讲鳄鱼的书)。佩戈蒂说,那个房间永远给我留着,并且永远保持原样不变,预备我随时来住。

“不管我年轻还是年老,亲爱的大卫,只要我活一天,只要我还有这所房子遮风避雨,”佩戈蒂说,“你就可以看到,房子也像我人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你来。我要把它收拾得整整齐齐,跟从前我收拾你那间小屋一样,亲爱的,即便你远走中国,不管你走多久,你也可以想到,我会保持它原来的样子的。”

我深切地感到,我的这位老保姆忠心耿耿,坚贞不渝,于是尽力向她表白我的感激之情。但我并未得以畅述心怀,因为她搂抱住我的脖子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在早晨,而那天早晨我就要回家了,她和她的丈夫巴吉斯先生一起坐着马车把我送回了家。他们将我送到家门口,便恋恋不舍地告别而去。眼望着马车载着佩戈蒂渐行渐远,我一个人被抛闪在那棵老榆树下面,呆呆凝望着那座宅邸,再没有人满怀爱怜之情对我笑脸相迎了。此情此景,使我怅然若失。

现在我一下子变成了无人过问的弃儿,每忆及此,凄惶之感不禁油然而生。我一下子便陷入了孤苦无依的境地——没人对我体贴关怀,没有同龄的孩子与我交往;除了厮守着我那百无聊赖的心思,再没有人可以为伴。写到这里,仿佛当时的困窘将其阴影投射到了这书页上。

如果他们肯把我送到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学校——如果我能学到一丁点儿东西,不管怎么学,也不管在哪儿学——那叫我干什么都成!可是,在这方面,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他们讨厌我,他们面孔铁板,冷若冰霜,一味对我不理不睬。现在我想,在那个时期,大概摩德斯通先生的经济状况十分拮据。但是问题并不在于此。他容不下我这个人。我相信,他是挖空心思想把我甩掉,并借此甩掉他对我应尽的责任——他到底还是志逞愿遂了。

他们倒是没有给我肉体上的折磨。他们并没打我,也没饿我,但是他们对我的委屈却没有一时一刻停歇或松懈,而这委屈是按照预谋、不动声色地加在我身上的。一日复一日,一周复一周,一月复一月,他们对我冷漠无情,不理不睬。有时我思量,假如我卧病在床,不知他们将何以待我。是我得躺在那个孤寂的小屋里,听凭我像平常那样忍受痛苦折磨,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呢,还是会有人来帮助我渡过难关呢。

摩德斯通姐弟俩在家的时候,我和他们一起吃饭;他们不在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吃,一个人喝。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在住宅附近闲逛,对我不加限制。但他们却妒忌我交朋友:也许是认为,如果我交了朋友,我就会向朋友诉苦。因为这个缘故,虽然齐利普先生多次邀请我到他家做客(他是个鳏夫,他那淡色头发、身材瘦小的太太已去世多年。我只记得在我的印象里,常把她跟龟背猫联系在一起),我却很少有去的时候。我非常愿意在那个动外科手术的小屋里过一个快活的下午,鼻子里闻着各种药味儿,念一本我从没念过的书,要么在他耐心指导下,用药钵子捣一种药,但是我很难得到那样的机会。

因为同样的缘故,当然,再加上他们一贯厌恶佩戈蒂,所以他们很少有允许我去看佩戈蒂的时候。但佩戈蒂信守诺言,每个星期或者到家里来看我,或者在附近什么地方同我见面,每次来都不会空着手。然而,我多次提出到佩戈蒂家里去,他们都一概拒绝,每次都使我灰心丧气,不是滋味。但日久天长,间或也有一两回,他们允许我到那里去了!那时候,我才发现,巴吉斯先生原来是个守财奴,或者照佩戈蒂恪尽妇道的说法,他“有点抠门儿”。他把钱都存放在床底下一只箱子里,却推说,箱子里没别的,只放了几件旧衣服罢了。他的钱财深藏在那只箱子里,决不与外人道焉,只有用尽心机才能哄着他从中取出一点。因此,每逢星期六计算日用开销,佩戈蒂必须事先就设定犹如英国历史上的“火药阴谋案”似的复杂谋略,才能从他手里要出钱来。

在这一段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痛感自己无所作为,浪费光阴,痛感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若不是有几本旧书与我为伴,我的苦恼肯定是难挨的。那些书籍是我唯一的慰藉。我对它们忠贞不贰,正如它们对我那样,我把那些书读了又读,不知读了多少遍。

下面将要写到的我生命中的这段时期,是只要我记忆尚存,便不会忘记的一段时期。它往往像鬼魂一样不招自来,作祟我快活的岁月。

一天,我带着由我的生活酿成的那种无精打采、冥思苦想的神气,在住宅附近闲逛,正要拐进一条胡同的时候,迎面碰上摩德斯通先生和另一位绅士。我很尴尬,正打算从他们身旁走过去,忽听那位绅士喊道:“这不是布鲁克斯吗?”

“您认错人啦,先生。我是大卫·考波菲尔。”我说。

“别胡扯啦。你就是布鲁克斯,”那人说道,“设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嘛。那才是你的名字。”

听了这些话,我又仔仔细细把那人打量了一番。与此同时,我回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我认出他是昆宁先生,以前我曾随摩德斯通先生到洛斯托夫看过他——至于那是什么时候,无关紧要,不必回想了。

“你现在怎么样啊,在哪里念书啊,布鲁克斯?”昆宁先生说。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拖着我转过身来,叫我和他们一起边走边谈。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便犹豫不决地望着摩德斯通先生。“眼下他还闲待在家里,”摩德斯通先生说,“没去任何地方上学。我拿他毫无办法。他成了个难题了。”

他从前那种对对眼望了我一会儿,接着眉头紧蹙,脸色阴沉,一副厌恶的神气掉头他顾。

“哼!”昆宁先生哼了一声,我想,这是冲着我们两个来的,“今儿天气不坏嘛。”

大家沉默了片刻。这时我思量,得想个什么好办法,把我的肩膀从昆宁先生手里挣脱,然后溜之大吉,但听他说道:“我想,你还跟从前一样,是个刺儿头,对么,布鲁克斯?”

“唉,他是够刺儿的,”摩德斯通先生不耐烦地说,“你最好放开他,叫他去吧。你这样麻烦他,他是不会感激你的。”

听他这样一说,昆宁先生松开手,我撒腿跑回家去。走到前院的时候,回头一望,只见摩德斯通先生背倚着教堂墓地的小栅栏门,在跟昆宁先生说什么。他们两个都往我这儿瞧,看样子他们是在谈论我呢。

那天晚上,昆宁先生就在我家过夜。次日早晨,吃罢早饭,我收拾好椅子,正打算走出房间,摩德斯通先生叫我转回去。他板着面孔走到另一张桌子跟前,他的姐姐就坐在那张桌旁。昆宁先生,双手插在口袋里,从窗户那儿往外瞧,我站在那儿,瞧着他们仨。

“大卫,”摩德斯通先生说,“对年轻人来说,这个世界是个立身创业的地方,而不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地方。”

“就像你那样。”他姐姐插了一句。

“简·摩德斯通,请你别掺和好不好。我说,大卫,对年轻人来说,这个世界是个立身创业的地方,而不是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地方。对脾气像你这样执拗的孩子,更是这样。你的脾气需要大改特改,而要改好你的脾气,最好莫过于逼着它适应世界上的一般规范,让它弯曲,让它折断。”

“性情执拗,在这儿吃不开,”他姐姐说,“这种坏性子,只有压服。必须压服。也一定能压服。”

他瞥了她一眼,半是责备,半是赞同,然后继续说:“我想,大卫,你知道,我并不富有。不管怎么说,反正你现在知道我并不富有了。你受的教育已经不少了。受教育是很费钱的。即使我还供得起你,那我也认为,你老待在学校里并没有什么好处。你的前途就是到社会上去奋斗,而且开始得越早越好。”

我当时觉得,我早已开始奋斗了,尽管处处碰壁;现在想来,仍然认为,不管怎么说,我是早就开始奋斗了。

“也许你偶尔听人说起过‘账房’吧。”摩德斯通先生说。

“‘账房’,先生?”我重复了一遍。

“摩德斯通暨格林酒业公司账房呀。”他回答。

我想,当时我一定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气,因为他匆匆忙忙接着说:“你一定听说过这个账房,再不就听说过做买卖、酒窖、码头,或与这一类相关的话。”

“我想,我听人提到过做买卖的话,先生,”我说,这时候,我朦胧忆起关于他姐弟俩收入来源的传闻。“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听到的了。”

“记得不记得,无关紧要,”他回答道,“那个买卖的经理人,就是昆宁先生。”

我满怀敬意,向站在那儿眺望窗外的昆宁先生看了一眼。

“昆宁先生提议,既然公司可以雇用别的孩子,他觉得没有什么理由不可以雇用你。”

“摩德斯通,”昆宁先生转过一半身子,低声说道,“那只是因为他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摩德斯通先生做了一种不耐烦,甚或说是愤怒的姿势,不理睬他的话,继续说道:“这些条件是:你挣的钱足够你自己吃、喝和零花用的。你住的地方(我已做了安排)由我付钱。还有你洗衣服的费用也由我来负担。”

“那可不能超出我的预算。”他姐姐说。

“你的衣服也归我管,”摩德斯通先生说,“因为你自己一时还不能挣衣服穿。这样,大卫,你要跟着昆宁先生到伦敦去,凭自己的本事创一番事业。”

“简言之,我们该供给的,都供给了,”她姐姐说,“今后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虽然我很清楚,他们说的这番话,目的在于把我扫地出门,但我记不清,当时听了究竟是忧,还是喜来着。我只记得,当时心乱如麻,摇摆于忧喜之间,哪头也够不着。我也没时间去澄清我的思想,因为第二天昆宁先生就要走了。

看哪,第二天,我头戴一顶破旧小白帽,上面箍了一条黑纱,算是给我母亲戴孝,上身穿一件黑夹克,下身穿一条又硬又厚的灯芯呢裤子——摩德斯通小姐认为,在我行将到社会上拼斗的时候,那条裤子便是最好的甲胄——看哪,我就是这身装束,面前放着装进了我全部家当的一只小箱子,孤苦伶仃(正像格米治太太说的那样)地坐在轻便马车里,随昆宁先生去雅茅斯,赶乘伦敦驿车!看哪,我家的房子和村里的教堂,愈去愈远,愈远愈小了!墓地树下的坟墓被中间的物体遮挡住了!教堂尖塔不再高耸在我从前游戏的地方,万里长空,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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