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璎一进临渊阁就瞧见了唐苒。
依照左相历年的习惯，这样的大雪天，府里的仆役只在书案旁置了一个取暖的脚笼。诺大的临渊阁，走进去未免有些寒意。
左相除去冠冕坐在书案后，身着褐色常服，姆指上戴着白玉扳指，正和三娘叙着话。没有官服威仪的左相，看起来只是个和蔼的中年人。左相朝她招了招手：“璎儿来得正是时候，阿爷刚想叫人去唤你。”
华璎进屋向左相拜了拜，道：“多谢阿爷，今日得知三娘登门，女儿特来一见。”说完目光转向唐苒，脸上尽是欢喜的颜色。
华璎迫不急待地走到唐苒面前拉起她的手。眼前的唐苒容颜清瘦，神情肃穆，衣着已是泯然于众人。想当初，她虽不是锦衣绣袄，云霞鲜艳，却也罗衣生辉，清丽脱俗，绝对是大梁一等一的美人。华璎见她这身打扮，莫名觉得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莫不是三娘有什么不妥，璎姑娘为何这般看着我。”唐苒说话的语气温柔不改，但话里透出的生份，让华璎觉得有些不安。
华璎立时红了眼眶：“倒不是三娘有什么不妥，却是华璎思念得紧。”
唐苒微微抬起头，眼睛却不看她：“这么说倒是小人的不是了，三娘何德何能让璎姑娘牵挂。”
“姐姐……”华璎一时语塞，这样的唐苒似乎在她意料之中，却又在她意料之外。
相爷在身后“咳”了一声：“璎儿，你师娘已经故去月余，三娘今日来府上，你要好好陪陪她。”
什么？这个消息来得突然，华璎心头一紧，那个给自己缝制香袋，做胡饼的师娘，竟然已经离开人世。
她还没想好怎么安慰唐苒，背后传来一声：“三娘来了当然要好好陪陪。”
一位身穿裘袍，头戴珠翠，仪态万方的贵夫人出现在华璎身后。她捏着裘袍的袖口，朝左相道了个福。华璎眉头一皱，心道：阿娘来得真快。大夫人进了门，华璎身上先是被裹了件狐皮氅，接着又被人塞了只暖炉，她被迫松开了拉着唐苒的手。
“璎儿，阿娘知道你的心思，你就算再记挂三娘，也要先顾着自己的身子。”
大夫人盯着阿芷把该做的事做停当，才道：“你这柔荑轩的小婢子们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哪有姑娘到了临渊阁，婢子还在后头磨磨蹭蹭，若姑娘要有个什么差池，你们谁担待得起。”阿芷噤若寒蝉地退下。
大夫人一进门，唐苒便起身相迎。然而大夫人护女心切，还顾不得一旁干站着的唐三娘。等华璎这边都忙完了，才有空见了个礼。
林氏已得报唐老夫人去世的消息，拉起唐苒的手说了几句追思的话，末了道：“三娘不是外人，过几日就是冬节，既然来了就多住两日，你和璎儿也有两年未见，正好叙叙旧。”
唐苒看了一眼华璎，华璎正眼巴巴望着她。唐苒一点一点地收回目光，转向林氏道：“三娘是带孝之身，不便在相府久留，多谢大夫人体恤。”
林氏刚想说话，堂上的相爷摆了摆手：“既是如此，你们也不宜强留，待本相过几日亲去裴氏墓前祭奠一番，也不枉我与夫子相识一场。”
大夫人向来对左相言听计从。既然他发了话，便附和道：“还是相爷考虑周全，不过相爷国事繁忙，此时外出多有不便。妾身这就吩咐下人准备元宝香烛，妾身亲自替相爷去祭拜。”
林氏话音刚落，只见唐苒“扑嗵”跪了下去，身子伏在地上道：“相爷、大夫人万万不可，三娘本应让阿娘跟阿爷一起归葬范阳老家，可眼下范阳匪乱猖獗，三娘无能，只能将阿娘葬在南城的孤山里。那山口有间姑子庙，三娘已经托了庙里的姑子时常去祭拜。孤山山高林密，大雪封路，此时万万不敢劳烦相爷和大夫人。”
“这……”唐苒说得句句在理，大夫人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说辞。山高林密、大雪封路，换了常人也无需在这时节劳师动众。可她深知左相要亲祭的意图。裴氏故去是件大事，相府该有恰当的礼数，否则以夫子的儒生地位，传出去会让天下读书人寒心。
林氏走到唐苒跟前扶起她道：“三娘，我们总得为你娘亲做点什么才能心安。”
唐苒的嘴角现出一丝苦笑：“唐家多年承恩相府，夫人千万不要介怀。过几日，三娘便会离开大都，自此一别两宽，还请相爷和大夫人忘了唐家，忘了三娘这个人。”
左相在旁一言不发，他微微俯下身躯，面无表情地把手伸向侧方的炭火取暖，屋梁上回响着北风穿过瓦缝的嘶声。
大夫人原是真心实意想对唐家做些补偿，听了三娘这番话，又见左相这般脸色，心里好一通埋怨：这个唐苒怎么这般不知进退，今日既是来给母亲报丧，就应该借机跟相府修好，左相一定会念夫子的旧情。这么一来，倒真象相府欠了她什么似的。想到这儿，大夫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华璎在一旁站着，心象被捏住了一般，呼吸都困难起来。眼前这三个人，三娘有三娘的立场，爷娘有爷娘的考量，很难说谁对谁错。可她打小就只认三娘这个玩伴，对唐苒就象对自己亲姐姐一样。小时候有人欺负唐苒，华璎总会挡在唐苒面前，还对唐苒说要一辈子护她周全。这事经常被府里的婆子奶妈拿出来笑话，说是三娘以后会嫁个好人家，自有郎君护她周全，姑娘就不要操心了。
而今，这位姐姐虽近在咫尺，心意已然与她隔了万重山。先前爷娘在上，华璎不敢造次，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上前抓住唐苒的手腕道：“三娘你要去哪儿？”
唐苒低眉避开她的目光，轻轻挣脱自己的手腕，身子后退几步道：“天下这么大，自然有三娘的去处，璎姑娘不必替小人担心。”
华璎的手悬在半空中几乎忘了该怎么收回，心里头简直是五味杂陈，脑子里排山倒海般涌出许多小时候的画面。
华璎眉心一拧，走到堂前朝左相跪拜道：“三娘说得对，阿爷，阿娘切不可去涉险。可是师娘是璎儿的师娘，她在世的时候待璎儿恩重如山，故请阿爷让璎儿替阿爷阿娘去一趟孤山。”
“璎儿，你莫不是想气死为娘。”大夫人隐隐觉得，唐苒说了刚才一番话，华璎看在两人打小的交情份上，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左相似乎对华璎的话没怎么听入耳，专心烤着火，身子一动也不动。
华璎把心一横，继续道：“阿爷常教璎儿，知恩图报其为善也。夫子于璎儿有师承之恩，璎儿以后能为夫子做什么，谁也说不准；但眼下可以做什么，璎儿却很清楚，璎儿没有不去祭拜师娘之理。”
临渊阁的青石地板又硬又冷，大夫人急得脸色都变了，她上前扶起华璎：“你可省点心吧小祖宗，好好的别给阿娘折腾出病来。”
“阿娘就知道璎儿有病，璎儿这不是好好的吗，莫非璎儿命不久矣，才让阿爷阿娘如此担惊受怕。”华璎貌似依顺地起身，却话里有话地望向大夫人。
“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大夫人瞬间明白了华璎的用意，她这是摆明了是给自己爷娘挖了个坑，要么名正言顺地答应她去孤山，要么就放弃他们俩守了多年的秘密。大夫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向相爷投去求救的眼神。
“璎儿，稍安勿燥。”左相此时搓了搓手，淡然起身道：“璎儿想去也并非不可。”
“阿爷，您……这是答应了吗？”华璎乍一听颇为意外。
左相不急不徐道：“不过，夫子亦是你两位哥哥的外傅。你大哥刻衍现在洛京游学未归，二哥郦阳就在北角大营，依老夫看，就让郦阳走一趟吧。”
相爷说完，大夫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相爷不愧为相爷，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危机，让郦阳前去，华璎也不敢有意见。况且，华璎跟这个哥哥向来水火不容，她也不必担心华璎有什么意外举动。然而这个安排也有美中不足，郦阳这个人选恐怕会引起二夫人的不满，如果说冤有头债有主，二夫人才是唐三娘真正的冤家。
大夫人小声问：“二夫人那边要如何交待？”
相爷挥了挥手：“我乃一国左相，自知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的道理。夫子在我府上教授多年，闻卿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夫人不必过虑。”
大夫人连声称是。左相发了话，华璎果然也不再说什么。
唐苒见自己的事情已经了结，正待悄然离去。华璎连忙叫住她：“三娘别走，华璎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唐苒身形一顿，漠然道：“蚍蜉蝼蚁何足牵挂，璎姑娘请珍重。”
华璎心有不甘，跟上去伸手想拉住她，谁知只抓住了披风一角。披风悄然落在她手上，三娘的人影消失在门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夫子，她是谁？为什么躲在别人背后不肯出来？”
“璎姑娘，这是小女三娘，以后有她陪你一块儿玩。”
夫子的话音尤然在耳，华璎颓然举起手里的披风，那抹水蓝格外打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