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难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睡了三天。十六年来,他无数次做这个梦,每次都是浑噩地进入广场,就醒来了。
他很自信可以随时从这个梦里挣脱出来,所以下定了决心,去看看那里有什么。
可是这次,当他忍受不住那种孤独想要醒来,以往屡试不爽的“三韬”——拼命睁眼、以手捶墙、以脚踩床——都失效了。
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还好最终他还是从梦魇里挣脱了出来。
他不认为这只是个噩梦,乾坤袋里的食物都消失了,连山玉也是真真切切地碎掉了。更让他狂喜的是,他的修为还在练气期巅峰。
“我能修炼了!”
安难翻身,欣喜地从床上跳下来,还没站稳,一枚虫卵从他右耳掉到了地上。虫卵肉肉的,紫红色,一明一灭发出梦幻诡异的光,里面虫子已经死掉了。
“是厌虫吗?”
厌通“魇”,指梦中遇可怕的事而呻吟、惊叫;这种虫子生存力很强,又极小,凡人不能看见。虫卵在人畜身体里孵化后,能使受害者在梦里惊疑惧怖,尤其适合暗害。
白衣康就跟他讲过这个故事:
颍川的郡守文采风流,想求取偏房。他妻子特别善妒,又执拗不过,先假意答应,后在合卺酒里投入了厌虫卵,“二人梦里哀嚎抽搐三日,神思枯竭而死,极为凄惨”。
道门里,清除异己的事情从没断绝,更诡异的手段他都见过。
“这次暗算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呢。”安难心情不错,将虫卵放在地上踩了踩。虫卵先是在脚下碾成腐水,后来化成一股淡淡的紫雾,他心中一动,用少阳决将雾气收到了丹田里。
暗地里有这样一个敌人,未免让人寝食难安,安难想了半天,到底没有想到是谁,便恶狠狠道:“等我把你揪出来,饶不了你。”
洗完澡,他在院子里演练了一下少阳剑法。少阳是四象之一,在远古时代的时候,祖先茹毛饮血,结绳记事,用以趋利避害。
譬如:往南走打结,往北走不打结;十里以内打结,十里以外不打结;遇到猛兽打结,遇到优质猎物不打结。
“第一个绳子不打结,后面两个绳子打结”这个符号的叙事就是“我往北打猎,还没走十里,就遇到了猛兽”。
后来伏羲推衍先天八卦,将不打结的绳子变成了阳爻,将打结的绳子变成了阴爻。上面那个符号就变成了“艮”卦,寓意前方有险,遇山止步。
两爻共有四种组合,这就产生了四象,即太阳、少阴、少阳、太阴。
三爻共有八种组合,这就是先天八卦,即乾、兑、离、震、巽、坎、艮、坤。
少阳剑法是惠国器山宗比较基础的剑法,跟少阳决配套,并不怎么精深。主要就是驾驭寒气,狭路相逢勇者胜,不重技法。当初就是这样简单的剑法,他一年都没有学会。
经过这次大梦后,少阳剑法在他手里再也没有阻碍了。安难演练完,四肢五脏说不出的通畅舒适,院子里的梨花不知不觉布满了寒霜。
没有人会知道他有多么亢奋,多么狂喜。五岁刚开始学道,他是升国的天才,天赋傲视同辈。一年三重,九岁就到达了练气期九层巅峰。
那个时候,父亲还很宠爱他,先王经常拉着他的手,跟泽凰放在一起,说:“汝当为吾婿也。”
太阳升起,院子里变得和煦了一些,安难满意地挽了一个剑花,似乎沉浸在那种荣华里。
随着他的名声逐渐宣扬,升国宗主国也惊动了。楚国第一道场云梦学宫,与他约好,等他满十岁尽完人伦就带走他。
那时他目空一切,以为神州虽地大物博,只是他的玩物;寰宇虽海阔天空,也不过任他索求。直到他接近十岁生日,修行出现了“事故”,修为一掉再掉,从练气期九层巅峰掉到了练气期六层。
想到这里,安难有些忧郁,神情愁苦了起来。明媚的阳光下,一瓣梨花轻轻落在了肩上,宛如通晓人性,静静安抚着他。
那一段日子,他本以为是一生中最难过的。自我的否定,家人的怀疑,同辈的嘲笑,还有路人形形色色的冷言冷语,他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对他有着深深的恶意……
安府刚开始为他寻找医师,可是炼气士修为上的病症凡人又怎么会治疗。
云梦学宫对此事非常重视,派遣了一位金丹期的丹师来帮他看病。
神州修真境界分为炼气期、筑基期、金丹期、元婴期、化神期、合体期、渡劫期、大乘期。
因为某种原因,神州大陆乃至整个琉木星,再也找不到渡劫期跟大乘期。然而在整个升国跟惠国,金丹期是金字塔顶尖的人物,可见云梦学宫对他期待甚深。
可是就是这位丹师,一脸冷酷质疑,说那根本不是修行意外,然后给他判了一个“地漏之体”的死刑。诊断完他连杯茶都不喝,无礼傲慢地驾鹤而去。
“地漏之体”在整个琉木星都极为罕见,百万之一的几率。意思是丹田就像个漏斗,储存的灵气少的时候,还可以勉强支撑;超过一定量的时候,就会漏下来。至于漏到多少,纯粹看天命,也就意味着他这辈子再也达不到练气期巅峰。
阳光下梨花很快浸润了衣裳,安难将它摘下放在手里,神情苦涩,因为后来日子更加艰辛了。
乾卦第六爻的爻辞是“亢龙有悔”,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他天质英断,怎么会甘于做一个平凡的道人。
没有家族的期望,没有宗门的支持,接下来的一年里,他重新将境界修炼到练气八层巅峰。事情如果到这里为止,他还是比远超同辈。
就在冲击练气九层的时候,“意外”又发生了。他又掉境界了,这次是掉到了三层。
安难快疯了,后面三年他放下身段,向升国所有的练气期修士求学,符士、丹士、炼器士、阵法士、韶士等等,几乎所有的道门他都试过了。
天地好像在跟他作对,他越努力越失落,终于在十四岁的时候泯然众人了。
老子说过“天地难道不就是个风箱吗”,安难以为自己更像一个风箱。天地向他索取无度后终于也懒得管他了。他的境界稳定在了练气三层,既不能上升,也不能下降。不考虑世家背景,这个境界最多够他当个门吏……
后来,他承认了那不是修炼事故,他拿不起,又放不下,终日蓬头垢面、饮酒寻欢,直到他有一天醉酒掉进了汉水……
想到这里,安难终于变得开心点了。
因为喝了太多的缘故,他浮在江面上顺流而下,混混沌沌中日月交替,无数的高山荒丘在他眼里呈现又消逝,所有的幸福痛苦在脑海里摇荡又过滤……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就这样吧,算了吧……
一阵撞击砸醒了他,安难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他依然漂在江心,显得更像条鱼了。头侧有一只渔船,船头正在煮鱼的白衣康几乎被掀入江里。
和白衣康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么诡异,皎洁的月光下那身衣服怎么看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丝毫没考虑到自己还在江心,安难舒适地翻了个身,“江歌渔火,像这个傻子一样生活也是挺好的”,这是他沉入江前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