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锲子.姬子
传闻,雪巅荒原有神女,名曰姬子。
姬子为狐,因触犯禁忌被逐出狐族,魂魄残,困于雪巅一千年,后入冥界,为冥神。
神女擅阴阳颠倒之术,可圆人一愿,代价为人之三魄,虽只取三魄,然失三魄者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脱,代价甚大。
能引神女者,皆为有憾有怨之人,凡其悲伤之息可召神女,因而神女又名怨兆。
神女至,悲歌鸣。
2.天上人间
如果南国的漫天大雪没有这般冷,如果我没有选择毒术而是学医,如果我从未对你动过心,如果我不曾信你……这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一样了。
南国的大雪一落四寒,我都忘了告诉你,我怕冷,很怕。
——夜南安
南国凉州,皇宫,幽兰宫。
宫殿里四处弥漫着中药和熏香混杂的清淡而微苦的气息。即使燃着好几盆碳火,空气依然略微潮湿。户牖紧闭,只隐约看得见阴茫一片的四角天空和湿雪积在檐上厚厚的一层。风中夹杂飘零的雪花,吹动着窗纸,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轻微的叹息。
凉州的冬,寒冷而漫长,似乎带着惩罚的意味。
屏隔内的软榻上浅憩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然醒来。噩梦一场虚惊,心空落落的疼。她皱着眉头,有些恍然地看着那瘦小的手,没有血色的皮肤略微冰凉,干净而又白皙。掌心里的温玉散发着柔和的暖意,润泽细滑,雕的是祈平安的云纹,边角娟秀的小书刻着她的字——白词。
软锦缎丝绸面的棉褥隐隐透着药苦味儿和檀木香,味道奇怪但却闻着舒服。软榻几乎没有捂热,即使是披着丝绒软锦依然可以感到寒意。
几个婢女规规矩矩的弯着腰在屏隔外侯着,香炉里缓缓升起烟雾缭绕又在空气里徐徐散开。
洛白词慢慢撑起身子挪动到榻沿,手搭在边角的琉璃珠子上,微微有些硌。
“你过来。”喉咙发干,她忍不住掩唇咳嗽了几声,开口唤不远处的婢子。
屏隔旁离得最近的婢女连忙低头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娘娘吩咐。”
洛白词垂眸看着她快抵在地上的脑袋,伸手端起旁边榻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凉了有些涩味,但润喉倒是不错。随后透过户牖上的油纸瞥了一眼外面模糊的天色问道,“几时了?”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沙哑,却比之前好上些许。
“回娘娘的话,已经是戌时了。”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又接着添了一句,“陛下派魏公公前来通报过,晚些会来幽兰宫用膳。”
“嗯,退下吧。”洛白词微舒了一口气,又重新靠在榻上,看着婢女端端的重新回到原来站着的地方,低下头去。
不知怎地,她忽然就想到了茶娘,那个规矩到骨子里的妇人,却为了她哭的泣不成声……那大概是自她遇上茶娘起,茶娘做过最不合规矩的事了。
她呆愣片刻,忽然觉得有些头疼,双手交握在一起不自觉的收紧。弱弱的喃了一声,“茶娘,茶娘……”又是忆起什么来,急忙住了口,后半语卡在喉间,吐不出吞不下,硬生生憋的心口发闷。
思量良久,她起了身向外走去。婢子为她撑了伞,又拿了裘衣,给她披上。“娘娘,您要去何处?”
殿外白皑皑的一片,她伸手接住几片雪花,凉凉的,一瞬便化成了水。“随意走走,殿里闷。”
浩浩天地间,飞絮飘扬,寂寂无声,皇宫里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却分明前尘往事,皆已不同。
走了许久,已经依稀看得到宫门,洛白词本已决定回去罢,却见不远处有一女子跪在雪中,背影单薄而倔强,快成了雪人。
见洛白词看了过去,撑伞的婢子赶忙开口:“这是易安公主,因和亲之事顶撞了摄政王被禁了足,今日才出来,又跪在这儿求情。”
“何故?”
“易安公主是如今唯一未婚嫁的公主,虽自幼便与镇南将军有婚约,可那镇南将军已上呈退婚书,自是做不得数了。和亲已是定下,想来已是改不了的了。”
“此时退了婚?这镇南将军当真如传闻一般狠心。”洛白词看着前方的身影,那个记忆里单纯可爱的易安九公主江清芜,永远带笑,一身艳丽的裳裙像是冬日唯一的一抹春色,仿佛自身就带着阳光的气息,明明晃晃。可是,现在的她除却明艳的衣着以外,似乎和记忆里相差甚远。
婢子附和道:“那镇北将军就要去边疆了,却说自己抱了誓死的决心,以战事紧急为由退了婚,还真是可怜了易安公主,也不知道摄政王大人会不会……”
“他本就是薄幸之人,”洛白词打断了她,转身向回走。也不知道这薄幸之人说的是镇北将军还是摄政王大人。“又何来心软一说。回去吧。”
那雪下的愈发大,也不知那雪地里一个小小的女子,可是温暖的了这浩瀚的寒……
3.少年皇帝江温凉
他不像世人所议那般懦弱无能,他是个好皇帝,可这世道不是个好世道。他本也是心怀天下,有着自己的凌云壮志和为政之道,却被消磨成连活着都用尽全力的可怜人。
所有人都忘了,他只是一介少年啊。
——
江温凉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了。月亮几乎看不见,隐隐散发着惨淡的薄光。魏公公尖着嗓子喊着“陛下驾到!”,宫里的婢女太监齐齐跪在了两侧。
洛白词放下手中的笔,将胡乱涂写的宣纸遮掩起来,方才缓缓起身,刚欲行礼,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了起来。
一抬头便见江温凉温和的浅笑。他一身暗蓝色便服,披着仿佛为了刻意凸显成熟的深紫色裘衣,星沉眉眼,丰神如玉。温润,淡雅,清冽矜贵。但总觉周身萦绕着太过孤独的气息,让少年的气质孤冷得如同天上月江边雪。
“不必拘礼。”江温凉的眼神,干净,清淡,没什么情绪。他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所有的思绪情感都隐藏在了眼眸深处,泛着墨色的光泽。
两只同是冰凉的手碰触在一起。她垂下眼帘,将手轻轻抽了出来。“谢陛下。”
不经意间,她瞥见江温凉手腕处露出的伤疤,红色的,形状怪异像是某种图腾,似是烫伤又似是刀痕,有些骇人。
洛白词猛地抬头,带着来不及掩饰的震惊骇然撞上了那双幽深得如一池潭水的眸子,下一瞬又匆匆低下头去。
“怎么了?”他看着她发髻上微微摇动的琉璃翠珠步摇,本是略带疑惑语气,却偏偏沾染了几分隐晦。“可是身体不适?”
“臣妾无事,只是有些头疼罢了。”她随便搪塞了一个借口,吩咐婢子将早早备好了的茶和糕点端来。
随后所有婢女太监都一起退了下去了,只留了掌事婢女在屏隔前伺候。香炉里已经撤了白日的熏香,换了味道更为清淡的安神香,微甜的气味弥漫开来,让人微微困乏。
只不过,这安神香的味道太过甜腻,似乎有着其他除过香料外的燃物。洛白词坐在床榻上神色古怪的看了一眼在她身旁坐着正拿着书卷的江温凉又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桌上已经冷掉的茶和糕点。
“陛下……”她沉思片刻,小心翼翼的开口唤他,本来打算以恐过了病气为由让江温凉回养心殿去,却在他扭头看过来时改成了,“陛下早些歇息吧。”
他本就受制于人,来幽兰宫或许也并非本意,又何必多此一举呢。那人有千百种办法折磨他,就算置他于死地旁人又能如何……这般想着,她终是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身不由己,世间多是苦命人,又何以自相为难。
江温凉应了一声。见洛白词钻进被子里侧躺到床最里面,才躺到床榻上,浅笑了一声,眸色暗沉看不清情绪。
洛白词闭着眼睛毫无睡意,迷迷糊糊的想着很多事情,从前的,现在的。直到江温凉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她才翻过身去,将身上的锦被也叠盖到江温凉身上。本已然决定不招惹这些事情,奈何还是无法对一个深中寒毒的可怜少年冷漠以对。
江温凉死死的攥着被子,手臂上青筋暴起,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有些骇人。
“还好吗?”一种不知怎么形容的情绪充盈她的全身,似是同情不忍,又或是太过相似的同类产生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哀叹。
他蜷缩成一团,身体止不住的剧烈颤抖,隐忍到极致眼睛猩红,连眼眶都是通红的。面色苍白得像身处漫天大雪之中。
洛白词轻叹一声小声地说道:“安神香有问题,加了芾眚草,会催动寒毒蛊。”
“冷……”
江温凉整个人都埋在锦被里,疼得连喘息也是断断续续,到最后只能发出低低的类似于小兽一般无助的呜咽声。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曾经藏在御花园的假山后一声不吭的擦干净自己脸上的血迹和眼泪的小少年。倔强,隐忍,坚毅。
洛白词的手在空中悬了良久,终于还是轻轻的放在了锦被上,小心翼翼的拍了拍。“再忍忍,待会就不疼了。”接着替他掖紧被子,又将他额前的碎发抚在耳后,“别怕,会没事的。”
……
破晓时,天微亮,那疼痛和刺冷才缓缓消退。江温凉的眼神渐渐清明,虚脱一般的半眯着眼睛朝洛白词扬起一个带着歉意的不怎么漂亮的笑容,仿佛隐隐透着劫后余生的侥幸一般。
此刻的他,脆弱的像随风而飞的雪花。长长的睫毛宛如一把羽扇,轻轻的覆在他血色全无的皮肤上。
“谢谢。”
“这样多久了?”
“太久了,不记得了。”十五岁的少年声音里带着疲倦和无力,脸颊如覆了秋霜一样煞白。
洛白词只觉得喉间发痒,不知道怎的,很多的话都梗在喉咙里,最后也只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他没问她为何不怕。
她没问他何故如此。
被寒毒缠身的江温凉,身形单薄而瘦削,起身时微微晃了一下,继而挺直了脊背挡住了朦胧的柔光,身影投下一片拉长的暗影。
“我晚些再来。”他并未自称朕,仿佛他不是当朝陛下,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他的背影倔强得像一棵树。
后来江温凉想到那个晚上,虽然一如以往一般漫长且难熬,但女孩的气息那般安定。他向来是个极其贪恋温暖的人,忍不住靠近再靠近,只想离她近一些。
4.问君能有几多愁
这是别人的凉州,不是我的。
——江温凉
次日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厚厚的堆雪,柔和的微光缓缓地透过雾气无力的投到地面上。洛白词穿了绒锦夹袄又披了很厚的裘衣,才敢到院子里走动。
下过雪的天气仍是寒冷的,阳光半分没有温度。日头高高的挂在天空,模糊作一团,没了刺目的光芒。
婢女轻轻的用帚子扫掉秋千上的落雪,扶着洛白词坐下,随后她小心地推着秋千轻轻摇摆。这婢子名唤秋云,还是十几岁的天真小丫头,做事情倒是麻利得很,话也不多,因此洛白词一直都是让她贴身伺候。
在氤氲的蒙蒙水气中,洛白词微微的眯着眼睛看着宫墙外的白雪皑皑。宫墙外还是墙,深宫囚禁的是许多许多人的希望。
“秋云,你会出宫去吗?”
“回娘娘,不是。奴婢是一等宫女,只有三等宫女每年会遣走一批,年满十六岁的便可以出宫回家。”
洛白词怀里抱着汤媪仍是冻僵了手,她哈了一口气,扭过头对秋云说:“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允你出宫去。”
秋云惶恐的跪下身去,慌忙开口:“奴婢不敢,可是奴婢哪里做错了……”见她这般,洛白词赶紧拉住她的手打断了她后面的话,将她扶起来。
“你不想出去吗?”
犹豫几分,她方才小声的开口。“……想,奴婢有一同乡,是一书生,奴婢入宫时他说会一直等着奴婢。”秋云谈起那人时,眼睛里闪着光泽,尽管极力掩饰,字句间仍是藏不住的喜悦。
女子百态,唯谈及情郎时的眉眼最动人。
“宫外若有人等着,便别让他等太久。宫中吃人,可是不吐骨头的……”
洛白词的眼睛里闪着不明的情绪,周遭仿佛萦绕着白亮透澈的光,有一瞬间整个人孤寞老成的仿佛一位垂垂老矣的迟暮之人。
秋云看着洛白词认真的神色,苍白的侧脸弧线柔和,疏疏篱落皎皎月,傲雪凌霜檐上梅,清冷而温柔。“娘娘,这宫里的主子里怕是只有您一个把奴婢们当人看。”
洛白词久久的看着远方,高高的天空有几只白色的鸟飞旋着,发出尖锐的悲鸣。
“这鸟叫霰雀,飞的很高,越冷的地方聚集得越多。这种鸟受不得拘禁,如果受了伤,它就会毫不犹豫的撞死,以防被人捉了去。”
世间万物皆都向往自由吧
没有人会不喜欢。
……
江温凉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那个一向淡漠的女子安静地坐着,梳着最是简单的发髻,发间唯一的白玉翡翠钗坠子随着秋千一荡一荡。她神色近乎悲凉的极目远望,周围的所有仿佛与她无关。
远方,有你要等待的人吗。
秋云刚要说些什么,一扭头就看见那一抹暗紫色的身影。忙跪在地上,“陛下。”本打算就静静地站着不想打扰洛白词的江温凉只得缓缓走近。
洛白词周身的情绪一瞬间收敛起来,再不见半分凄楚。“臣妾参见陛下。”起身,她还是那个清清冷冷的洛贵妃。
“嗯。”他微微低头,揉了揉她的眉心。“怎么了?不开心?”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夫君对妻子最正常不过的关心,可她和他都知道,他们各自怀着心事,各自有各自的苦涩难言。如同那天晚上他们才隐约暴露出的真实的一面。
她摇了摇头,“无聊罢了。”
“若实在是无聊,便让九皇姐来陪你。”
“易安公主不是即将远嫁联姻?怎来的闲工夫。”她抬头看他,眼睛漂亮的像碧蓝如玉的湖水,仿佛可以看到鱼儿游来游去。
“那些事宜都不必她操心,九皇姐近日也是闲着的,”江温凉伸手将洛白词发髻掉落下来的头发从脸颊拨到耳后,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皇叔罚了她禁足,前些日子才允她出来,她如今日日在宫门跪着,我又帮不了她。”
她愣了一会,想起前些日子雪地里见到的身影,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拉着他的袖子,将怀中的汤媪放在他手里。
“冬就快要过去了。”
他的手很凉,比她的还要冷上几分。
江温凉眼底的光明明灭灭,张了张口,却没出声,也没有把汤媪还回去。
暖热的温度,从手心传递到身体每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