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散去时,日头将将悬在西北边的远处,目所能及而摇摇欲坠,将几片绵延的云烧成血色。夕阳下的曲线似乎是人间的边界。
马蹄践踏着泥水,这畜牲的心情看起来不错。薛季肿着半边脸骑在鞍上,一对肩膀不自主地左晃右晃,矮子胖子和瘦子低着头跟在马后,谁也不敢做声。
“他娘的!”薛季一边含糊地骂着一边往手掌中吐出一颗牙来,这颗牙已经在嘴里晃动了一个多时辰,终是没能挺住,连带着肿得像马蜂窝似的脸,让他在一场秋雨后居然还冒了一头冷汗。
“想不到那撮鸟知县竟有个如此厉害的侄子,两把刀抡得跟旋风一般。”薛季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若不是被师父指点了几年枪棒功夫,今日这两百斤的块头怕是要撂在城里了。
五年前,薛季在河南老家打死了乡里的恶霸朱老二,东躲西藏不甘认罪伏法,被恶霸家属勾结衙门逼死双亲,悲愤之余又斗不过这群猪狗,走投无路只好往他乡远遁。一路行至山东时,盘缠耗尽,饥寒交迫之下口袋里连半个铜子都没有,可堂堂七尺之躯,难不成去讨饭么?何况他还不止七尺。于是耍起了两百斤的蛮横,到一间客栈里点了一桌山珍海味,酒足饭饱后一拳打翻了来结账的店小二。挺着一肚子酒食大摇大摆待要出了门去,却被门外飞来一脚蹬在肚皮上,这一肚子货水还未来得及消化,就全倒了出来,只留下个味道。抬头看时,只见两个虎狼之像的公子哥一脸怒气地觑着他。砸坏了梨木桌子,打伤了店小二,薛季被几个家丁揪着耳朵捆进聚贤庄成了杂役,做的是一水的粗活累活。不过薛季倒觉得自己误打误撞因祸得福,他本就是个落魄逃命的穷光蛋,如今有了份差事,还能填饱肚子,故此非但没什么抱怨,反而知足得很。
单说这聚贤庄,自清水宗之乱后,山东武林只此一家敢称聚贤庄。这一脉江湖世家,自前朝以来便戳在这地界,屹立百年不倒。庄主人姓曹,名柏川,人称青衣太保。膝下五个儿子皆是如狼似虎的武人,又有上百宾朋门客,其中多有杀人避祸的亡命之徒,被招揽藏匿在庄里做了死士或者伴当。聚贤庄之势大,不论是官府还是响马,或是各界翘楚,尽要给他曹家“三分薄面”。
薛季每日挑水劈柴,虽然攒不下什么钱来,也谈不上什么前途,却忙的不亦乐乎,这种日子对他而言已经算逍遥自在。可老天的职责就是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安稳太久,哪怕只是你觉得安稳。当年隆冬,众门客里有一人认出了薛季,而这门客正是朱老二的表弟。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下便要杀了薛季给兄长偿命。但好在这门客算不得什么厉害角色,初到聚贤庄也没入过庄主的法眼。曹太保自诩一代枭雄,这等小事自然不愿意染指,只给二位扔下两把短刀:生死有命!站着的做我门下弟子,躺下的北山厚葬。
本以为老天爷已经饶过了他这卑贱的草芥,可眼前的所谓仇家似乎在告诉他:不过是某个土偶打了一个盹,现在它醒了,便又在你命里胡乱画上两笔。
匹夫一怒,血溅七步。薛季将那人的首级拎在手里,一阵搏命厮杀让他忘记了仅在昨夜里憧憬的平凡人的一切,也忘了那份来之不易的安稳,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真理,曹柏川的真理。曹柏川欣赏有血性的人,他对血性的定义,一字蔽之是谓杀,提不起刀的人何谈血性。于是一诺千金的枭雄将这血性的家奴收作弟子。
薛季取出一块方布帕,先擦净了额间的汗,然后将脱落的牙齿包裹起来揣进怀里。
“薛大哥,那兔崽子着实有些厉害,待大事做完,我等再一道去碎割了那厮。”矮子看起来愤恨不已。
胖子也附和道:“是也,管他哪门哪派的高手,庄主和少爷们来时,便是秦琼再世,也教他留下脑袋!”
薛季冷笑一声:“面子折了,须得自己争回来,聚贤庄聚的不是阿猫阿狗,挨了打便耷拉个尾巴去找主人乞怜!给我记住了!”
步行的三位着实不能理解薛大哥的秉性,堂堂青衣太保的弟子被人打掉了牙,他还要咽到肚子里,然后大言炎炎地说些关乎颜面的理由。可颜面究竟何存?
四人一路少话,天黑时终于到了小齐庄,这是座落在泗水上游的一个偏僻小村,村中不见人影,也没有犬吠,甚至没有一盏灯火。四人穿过死寂蹬上一座山丘,矮子探头四下望了望,随后打出一声呼哨,树丛里走出两个放哨的喽啰来。
“薛爷辛苦!六爷和八爷已在此间等候多时了。”一个喽啰道。
薛季也不下马,略微一抱拳,双腿将马肚子一夹,三个兄弟赶紧跟上,径直穿过面前的白杨林。一股尸臭味透过初秋的泥土钻进鼻息,十几道火把下映着上百只影子,不是影子。
泗水河平静的沉伏在山坡下。
“驴日的你们!老子说过要厚葬!南无阿弥陀佛,戒嗔戒嗔。”
喝骂声中只见个胖大和尚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飘忽不定的火光映着脸上哀苦,一对浓眉又黑又粗,口中念念有词,两颊的横肉不住的颤动。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无量天尊!”
说话之人头戴南华巾,怀抱拂尘,身着天仙洞衣,背上绣着一幅麒麟图。但见道士蓄着长须,神情淡然,似乎已经超脱。
近一日未歇的雨水将十余具尸骸冲出土表,露出惨白已经溃烂的骨肉。和尚悲悯不已,道士自然无为。
薛季策马走近,瞧见那光景,心中又气又笑。见他妈的鬼。
“二位掌柜久等。”
道士早听见马蹄声,转过身行礼道:“劳薛居士大驾,姜九爷……”
薛季不耐烦地打断:“薛某粗鄙,不敢参道家天机,姓姜的没死,现被押在县大牢里,明日要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