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
理儿不歪，笑话不来。
在人类宝贵的心灵财富中，幽默感是最神秘的。
它不是一种科学理论，你不能指望它帮助你解决发明创造的难题；它又不是一种操作能力，你不可能依靠它提高企业的产品质量；你工资入不敷出，它不能变成钞票；你考试成绩下降，它不能变成分数。它的特点就是既不科学，也不实用，它是情感的优裕和自由，只有心灵天地特别广宽的人才能获得这样的自由，而这种自由就是美的象征。
因此，它才有那样神奇力量，在人生纷至沓来的困惑中，它会帮助你化被动为主动，以轻松的微笑代替沉重的叹息；当你在严重的沮丧中不能自拔时，它会给你心灵的翅膀，让你精神得以超越。
每一个人的天性中多少有些幽默感，在人际交往中，它是心灵与心灵之间的和平与欢乐的天使，拥有幽默就拥有爱和友谊。凡具幽默感之人，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欢乐和融之气氛。
在无法避免的冲突中，幽默感不强的人就面临考验，是拍案而起，横眉立目，还是悲天悯人，大智若愚？幽默家的高明在于即使到了对方针锋相对之时，也不像通常人那样心灵被怒火烧得扭曲起来，而是仍然保持相当的平静，在对方已感到别无选择时，幽默家仍然有多种选择的可能。
如果你是一个教师，正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授，而台下却有人发出了鼾声，这时你选择什么？如果你选择责备小睡片刻的学生，则必然造成情绪对立。如果你先选择自我调侃，说：“学生在课堂上打呼噜是对教师最坦率的批评”，然后再说学生不该批评，也许是“昨天学雷锋加上给老乡走后门到夜里三点才睡。”你要先让对方欣赏你的幽默，再让他领略，享受心灵的顿悟之乐。如果你的朋友来访，而他的孩子却穿着鞋子踩了你洁白的床单，你是立即直截了当地制止呢，还是像冯骥才那样故意大词小用地说：“我建议把你的孩子搬到地球上来？”
先把孩子的父母逗笑了，再让他去体验一种复杂的意趣。
如果你是一个美丽的女郎，你有没有考虑过，如何摆脱轻率求爱者的纠缠，如何把调侃性与攻击性结合起来？
你在反击无端的攻讦时，你有没有掂量过如何分别使用硬性幽默与软性幽默，藏锋芒于调笑之中？
所有这一切都要求幽默家有心灵的余裕，自由地选择奇妙的态度评价和表述方法。然而这个要求对于一般人说来是太高了。
原因是一般人幽默感都非常微弱，实用的需求和认识的追求都占着非常大的优势，沉重的生活本身再加上学校和智育已经把人训练得这样驯服于实用的需求和理性的规范，以致达到了不动脑筋的自动化的程度了。一般人看见了一个非常胖的妇女，几乎只能诱发出一个判断：一个胖女人。这很自然，很正确，很科学，很令人信服，几乎没有争辩的余地，因而也没选择的余地。好像是命中注定！但是，这只是一种选择，那就是科学认识的选择。可是，人的生命很丰富，科学的价值选择只是一种选择。
科学的选择固然很重要，可它并不能满足人生的一切需要。如果它有一千条优点的话，它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很枯燥，没有趣味，当人需要开开玩笑以幽默感来缩短心理距离，调节人际关系时，就不能倚仗这种科学的态度而要采取另一种选择，作出另一种判断。如果这位很胖的妇女和你很熟悉，又互相戏谑惯了，你恰恰可以作一个不符合事实的判断，而且夸张地对她说：“报告你一个好消息！”她问：“什么好消息？”你可以非常神秘地对她耳语：“你变得越来越苗条了！”于是她立刻和你一起共享你的幽默，你这个判断，从理性认识来说，不符合事实，不科学不正确。
它可以有一千条缺点，可是它有一条优点，那就是它挺幽默。
幽默的选择不同于科学的选择，它的判断和推理与科学的判断推理属于两个路子，两种功夫。
本书提供了许多幽默谈吐自我训练的方法，都是具体的方法，而上述这一点，则是总的方法，方法的方法。
正因为幽默的方法不同于科学的方法，它才可以偷换概念、指鹿为马、不伦不类、假痴假呆、故作蠢言、答非所问、自相矛盾、将谬就谬、歪打正着、强词夺理、歪解因果，总而言之它用一种与通常逻辑不同的逻辑去思考问题。找到了这个窍门，你就基本懂得了幽默是怎么回事。其实，它很简单，只要记住：它在进行推演时，用的是一种歪曲的推理方法，我国艺人早就总结出构成幽默的规律：那就是“理儿不歪，笑话不来”。
如果你一辈子只会说成鸭是用盐腌了才成的，那你就太拘泥，太一本正经，太放不开，太傻乎乎，太死心眼儿了，你就一辈子幽默不起来。如果你敢于把道理歪曲一下，狠狠心，硬着头皮说：“咸鸭蛋之所以咸，因为它是咸鸭子生下来的。”那你就不那么傻乎乎，不那么死心眼儿，你脑袋里就有一点儿幽默细胞了。
用学术的语言来说，你就超越了科学的认识，作出了审美的判断了。
如果你读了这本书，壮了胆子，在朋友交谈中，不那么傻乎乎，死心眼儿，那就不但是你的胜利，而且是我的功德了。
1990年3月24日福建师大花圃9号楼5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