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只小船，大人的臂弯是他宁静的港湾，这里风平浪静。他们的身上，仿佛有一种特别的气味，这种气味使他感到亲切、踏实，并具有催眠的作用。
皮卡离开北京时，不过才六个月。北京对于皮卡来说，几乎没有在他的头脑里留下什么印象。
皮卡对爸爸、妈妈、哥哥倒也不特别陌生，因为每年的暑假寒假，他们都要到油麻地那边去看他（同时也是为了看爷爷奶奶和姑姑们）。平时，姑姑们又总是不时地给皮卡打开相册，让皮卡看爸爸、妈妈、哥哥的照片。而北京的电话，至少每周打来一次。
但，北京城却是陌生的——自从他去了油麻地，就只回过北京一次。
妈妈和哥哥都来接他和奶奶了。
当妈妈抱着他走出火车站来到大街上时，皮卡的眼神显得惊奇而又慌张。川流不息的车辆、来来往往的人群以及随之而来的高楼大厦，使皮卡睁大了眼睛，不住地转动着脑袋。
眼前的一切，都是他不曾看到过的。
这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一片喧哗。
而他曾生活过四年半时间的油麻地，却是宁静的。那里的河，那里的田野与树木，都是宁静的。甚至是那里的人，他们不慌不忙地走着，也是宁静的，他们就像是大河边或田野上的树。
一辆长长的公共汽车，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皮卡连忙向奶奶张开双臂，做出要让奶奶抱他的姿态。
妈妈没有将他交给奶奶。
皮卡便张开双臂，向奶奶倾过身子。
奶奶说：“让妈妈抱吧。”
皮卡不干，一个劲儿地做出要奶奶抱他的架势。
妈妈只好将他交给了奶奶。
他双手搂着奶奶的脖子，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现在，奶奶就是乡村，奶奶就是过去四年半的岁月。
排了很长的队，一家人才坐上出租车。
一路上，皮卡就一直抱着奶奶的脖子……从皮卡出了火车站的那一刻起，不管他愿不愿意，他便不再属于油麻地那边的孩子了。
他是一个北京孩子。
北京孩子就是北京孩子。
几乎所有的一切，都要改变——必须改变。
比如说睡觉。
在爷爷家，皮卡从来就没有一人独自睡过。不是和奶奶睡，就是和四个姑姑睡。当然，一年里头，至少有三百个夜晚，是和三姑睡的——枕的是一个枕头。
而现在，一张小床早在十天前就为他准备下了。
一张白色的小床，是从宜家家居买回来的。妈妈精心挑选了床单、被子以及枕头，图案、颜色都很适合皮卡这样的年龄。一看上去，就是一张儿童床，并且是那种适合男孩睡在上面的儿童床。
它在静静地等候它的小主人。
看着它，仿佛能听到它在说话：睡上来吧！可是很舒服的啊！
爸爸妈妈甚至给了皮卡一个房间——一个比哥哥皮达稍微小一些的房间。
爸爸妈妈差不多用了整整一个星期布置了这间房。从墙上贴的、挂的，到桌上摆的，地上铺的，所有一切，都是为皮卡而存在的。
妈妈告诉皮卡：“这是你的房间，那是你的床。”
皮卡惶惑地看着，连忙抓住了奶奶的手。
当天晚上，爸爸妈妈就想让皮卡睡到他的房间、他的床上，但没有能够做到。天黑之后，皮卡就形影不离地跟着奶奶。那样子，好像生怕有人要把他扔到荒郊野外似的。
爸爸弯下腰，指着那张床：“皮卡，那可是你的床呀！”
皮卡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奶奶：“我和奶奶睡一张床！”
妈妈也弯下腰，望着皮卡的眼睛：“皮卡不小了，皮卡应该睡到自己的床上去了。”
皮卡不说话，只是拉着奶奶，一个劲儿地要进另一个房间——他知道，那间房间是为奶奶准备的。
奶奶说：“就让他跟我睡吧。”
奶奶和皮卡刚到，爸爸妈妈觉得也不好太坚持，只好笑了笑，作罢。
皮卡在奶奶怀里睡下后，却没有很快入睡，而是在黑暗中骨碌骨碌地转动着眼睛。
外面的路灯很亮，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房间。
皮卡并没有在奶奶怀里乱动，但奶奶还是感觉到了皮卡没有睡。
“皮卡，天不早了，快点儿睡吧。”奶奶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脯。
皮卡不吭声，侧过身，面对着奶奶，并把一只胳膊放到了奶奶的脖子上。
奶奶用手揽了一下皮卡，让他更靠近了她一些：“奶奶知道皮卡为什么不睡觉。”
皮卡钻到了奶奶怀里。
奶奶说：“皮卡不想一个人睡。”
皮卡不吭声。
“可是皮卡不小了，皮卡也该一个人睡了。”
皮卡用劲搂着奶奶的脖子。
奶奶也睡不着，轻轻地拍打着皮卡的后背。
拍打中，奶奶想起了乡下——皮卡在乡下的一幕一幕：皮卡在雨地里跑着，皮卡不穿棉衣在雪地里疯着，皮卡抱着猫咪睡在五月的草垛下，皮卡骑在爷爷的肩上——爷爷带他去镇上的浴池洗了澡刚回来，小脸红扑扑的，皮卡用大姑给他的针筒把水滋到三姑的脸上……
不知道为什么，奶奶的心里酸酸的。
第二天、第三天，皮卡依然还是未能睡到他自己的小床上。
第四天，爸爸妈妈坚定了起来：不行，他必须睡到自己的床上。
皮卡哭了，紧紧抱住奶奶的胳膊。
奶奶说：“要么，再让他跟我睡一晚上吧。”
爸爸说：“他都多大啦？五岁啦！”
奶奶生气地冲着爸爸说：“五岁多大啦？你小时候黏在我身边，都小学三年级了，还不是不肯一人睡嘛！”
爸爸被戗得直翻白眼。
妈妈对奶奶说：“妈，还是让他一人睡吧，他迟早总要自己睡的。”她把手伸向皮卡，“皮卡，过来，跟妈妈去你的房间。”
皮卡躲到了奶奶的身后。
奶奶一把将皮卡推了出来：“随你们便吧！”
皮卡大哭。
奶奶的眼睛里马上有了泪水。
皮达跑了出来：“我弟喜欢跟奶奶睡，就让他跟奶奶睡呗！”
爸爸朝皮达挥挥手：“这里有你什么事，快回你的房间做你的作业去！”
皮达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奶奶推了一把皮卡：“去，到你的房间睡去！”
皮卡转过身去，泪汪汪地望着奶奶，并伸开双臂：“奶奶！奶奶！……”
奶奶转过身去。
爸爸叹息了一声，转身走了。
妈妈看清了形势，对皮卡说：“好吧，好吧，再跟奶奶睡一晚上——最后一晚！”也转身走了。
奶奶和皮卡睡下后，就一边用手指不停地给皮卡梳理头发，一边不停地说：“皮卡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从明天起，睡到自己的床上。皮卡不小了，皮卡都五岁了，不能再和奶奶睡一起了。你想呀，总不能一辈子跟大人睡吧？皮卡是个乖孩子。爷爷、大姑、二姑、三姑、四姑，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不说皮卡是乖孩子的。我们皮卡可懂事了。皮卡现在回到了北京，北京不是乡下，北京有北京的规矩。皮卡是城里孩子了，城里的孩子，就要有城里孩子的样子。爸爸妈妈是对的，皮卡当然要听爸爸妈妈的。一张小床，有软软的褥子，有软软的枕头，有干干净净的床单和干干净净的被子，多舒服啊！你哥哥有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能有这样一张床呢——你哥哥的床是一张旧床，睡在上面咯吱咯吱响。皮卡不用害怕——害怕什么呢？这里又不是乡下。这里没有河，没有树林，只有马路和路灯，到处是人，怕什么呢？皮卡夜里要尿尿了，就自己打开灯去上厕所。在乡下时，皮卡不总是自己爬起来上厕所吗？皮卡长这么大从来也没有尿过床。哥哥八九岁的时候，还时不时地尿床呢！皮卡睡觉。皮卡夜里睡觉从不蹬被子，哥哥可不这样，夜里睡觉净蹬被子，把被子蹬到床下去，光溜溜地躺在床上，等大人发现了，浑身已冻得像根冰棍了……”
奶奶正在黑夜里说着，门轻轻被打开了，紧接着，蹑手蹑脚地走进一个人来。
皮卡眼尖：“哥哥！”一骨碌爬了起来。
皮达走到了奶奶的床边。
奶奶轻声问：“你怎么也不睡觉？”
皮达弯腰站在床边，轻声对奶奶说：“要么，让我弟跟我睡。”
奶奶说：“胡说呢！那还不是一个样！你爸你妈是要让他自个儿睡。”
皮达对皮卡说：“明天，你就先睡到你床上。等爸爸妈妈睡下了，我就去你房间把你接到我床上。第二天一早，我再掩护你回到你自己床上去！”
“净胡说！”奶奶用手拍了一下皮达的屁股，“快睡觉去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皮达不愿意，想和奶奶、皮卡待一会儿。
黑暗里，奶奶和两个孙子叽叽咕咕地说着话。皮达和皮卡觉得很神秘。
皮卡对皮达说：“奶奶说你都八九岁了还尿床！”
奶奶轻轻揪了一下皮卡：“谁说啦？”
皮卡很得意地对皮达说：“我就不尿床！”
皮达笑笑：“奶奶还说我什么了？”
皮卡说：“奶奶说你夜里睡觉净蹬被子，说你光溜溜地睡在床上。”
奶奶又揪了一把皮卡：“闭嘴吧你！”
这里，三个人正悄悄地说着话，外面的过道上传来了爸爸的脚步声，皮达连忙蹲在了地上。
奶奶和皮卡也立即不再说话。
卫生间里响起哗啦哗啦的流水声。爸爸的脚步声走过过道时，在奶奶的房间门口停了停，又响了起来。传来“吱”一声关门声——爸爸回到他的房间去了。
皮达还要待在奶奶和皮卡这儿，却被奶奶轰走了。
皮达离开时，皮卡小声说：“哥哥，明天夜里你还过来！”
奶奶说：“什么过来！明天，你就得睡到你自己的床上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