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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沪上谋生

一、洋人的厉害之处有二:一是科学,二是民主

飘扬着大英帝国“米”字旗的轮船已经在海上行驶了十天,明天就要抵达吴淞口了。

郑观应是十天前离开雍陌,在澳门登上这艘英国轮船的。十天的旅程,委实令他思绪万千。

这并不是郑观应第一次坐轮船。十岁刚出头的时候,他就跟随自己的叔父郑廷江乘坐轮船,到过南洋一带游历。第一次登上这种庞然大物的新鲜与惊骇之情,可想而知。轮船上的空间之巨大,超出想象。而每一层的客房、舱位,无不整洁异常。服务人员深着笔挺的制服,戴着雪白的手套,一个个训练有素,而又那样地彬彬有礼,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当然了,最令郑观应印象深刻的,自然还是在甲板上纵情奔跑,去扶着栏杆,看轮船如何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劈开波浪,如一条雄壮健硕的大鱼一样逐浪嬉戏,呼啸向前。那是一种怎样如梦如幻、令人心醉的感觉:头顶是无边无际的湛蓝天空,周围是一望无垠的辽阔海面,白云从头顶飘过,金色的阳光洒在朵朵的浪花间。船尾的甲板上,人们纷纷将手中的食物抛向空中,引来一批白羽红足的海鸥,争相下来抢夺食物。而在船身的两边,偶尔会有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吸引来的海豚,不时地跃出水面,和轮船在海上展开一段你追我赶的速度竞赛……

少年时代乘坐轮船的经历,时时萦回梦中,直到几年后他又登上了轮船。

然而今番乘坐轮船,却全然没有了当时的心境。轮船还是那么庞大、整洁,服务人员还是带着职业性的微笑,甲板上也依旧是一派的醉人风光。然而郑观应却已经无心去欣赏这一切。几天来,他虽然每天也都到甲板上来,却总在默默地想心事。

其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在想什么。他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家乡,想到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玩伴,想到父母、家人、亲戚、朋友,这时候他的嘴角就会不自觉地挂上笑容;一会儿,他又想到自己刚刚经历的科考失利,想到自己十年寒窗苦读,却不如金大少只通过轻松作弊,就堂而皇之地摘取了头名,而自己却连最后一名的资格都被剥夺了。这时候,他的脸上肌肉就会抽动,眉头紧锁起来……

往事已矣!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他也已经启程远航,离开了那片土地。现在他更多考虑的,是自己的未来。是自己到了上海以后,该如何展开自己的人生?

上海会是一片怎样的天地呢?那会是一个适合自己施展拳脚的精彩舞台吗?那儿会提供机会,让自己实现梦想、成就事业吗?那儿有自己的好友徐润,有自己的叔父郑廷江,还有自己的姻亲曾寄圃,所有的人际关系,父亲郑文瑞都已经给他详细解说,并且在行囊里揣上了几封亲笔书信,要他到了上海去一一上门拜访。能够给予他提供照顾的人很多,但是帮助归帮助,别人即使给你提供再好的条件,你的人生始终还是你自己的,人生之路还要靠自己迈出脚步,一步步去走。

不知不觉,轮船抵达了吴淞口。这里是长江和吴淞江交汇之处,本来只是一个小渔村,聚集着一群以捕鱼为生的人家。后来开了几家零星的酒家,渐渐形成一个渔货交易的小市场,然而规模一直不大。真正迎来大的发展机会有两次。第一次是清康熙年间,海禁大开,这里以其江海相连、独特便利的地理位置,迅速发展成为一个大码头,获得了“重洋门户”“七省锁钥”之称,一时间“舳舻相衍,帆樯比栉”。而第二次的发展机会,则是随着鸦片战争结束,上海开埠,吴淞港的地位骤然提升,由国内而国际,成为国际上远东航线的必经之地。

郑观应在吴淞码头上了岸,因为此前有书信到上海,叔父郑廷江已经派人在这里迎接。

叔父郑廷江供职的新德洋行,坐落于英租界内英国领事馆南边,一条马路之隔就是江水浩荡的黄浦江。别看这条马路如今十八米宽,可以容纳双向六辆车子并排行驶,当年,它可只是一条黄浦江上的纤夫拉纤所踩出来的泥泞小道。这个地方如今是洋楼林立、风光旖旎的外滩,当年却只是一片芦花飘飞的荒滩,在阡陌沟渠之间,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茅舍。那些祖祖辈辈在此耕种、拉纤的农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外国人登临上海第一眼相中的膏腴之地。本来英国只拥有在黄浦江江面上划定“下锚地段”的权利,后来通过《上海土地章程》,把外滩以西的830亩土地,一股脑统统划为了英租界。而之所以选择这片区域,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这片区域正好是英国停靠在黄浦江江面上的轮船大炮可以炮火覆盖的地方。一旦有事,英国就可以动用武力镇压;如果事情大了,炮火也不济事了,就可以跳上轮船,在第一时间迅速撤入海上,逃窜回英国去。这便是英国佬选择了将外滩这片地方作为自己的租界,在此建立英国领事馆的根本理由。

随着英国领事馆的建成,围绕着这个英租界内的地标建筑,迅速出现了一批外国洋行、银行,沿着黄浦江边的纤道所改造而成的新马路,一字排开,例如沙逊洋行、宝顺洋行、太古洋行、旗昌洋行……郑观应的叔父郑廷江所供职的新德洋行,名气并不如以上洋行响亮,一栋灰色的二层小楼夹杂在其他洋行的高大、豪华的洋楼群中,也并不特别显眼。但是,郑廷江在这个洋行里的地位却是最高的。他是新德洋行的总买办,除了洋行的英国老板,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郑廷江的住处坐落于英租界一处稍微偏僻的地方,他在上海打拼数年,颇有积蓄,在这里买了地皮,自己盖起了花园式洋房,也是一栋二层的小楼。叔父的家里除了自己一家人,还雇用了佣人、厨子、杂役,大约十多个下人。郑观应从雍陌那样的小村子里刚走出来,一下子来到上海的英租界,只见叔父家中处处透着洋派: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壁上挂着洋画,从天花板上吊下来水晶的吊灯,桌子上铺着雪白的餐布,所有的餐具都是银的,闪闪发光。一时之间,郑观应真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幸而叔父郑廷江还是老样子,长袍马褂,半秃脑门,拖着一条长辫子,口中一天到晚、片刻不离叼着一根大铜烟袋。一看到郑观应,脸上就堆满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官仔啊,你可来了!我和你婶娘正唠叨你呢,好小子,几年的工夫没见,都长成这么一个大小伙子了!”

“给秀山叔请安!”郑观应虽然自小得到这位秀山叔的疼爱,但是长幼有序,还是认真地跪下来,给叔父磕了三个头,叔父连忙将他拉了起来。

“不必拘礼,到了这里,就跟自己家里一样。”

正说话间,婶娘也出来了,于是郑观应又给婶娘见礼。婶娘拉着郑观应,一通问长问短。

然后,婶娘去吩咐厨房开饭,叔父就带郑观应去看他的房间:“你的事情,我在信里都知道了。一接到信,我就让你婶娘给你收拾好了房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如果觉得不好,让你婶娘再给你换一间。”

“不用了,我一个人住,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了。”郑观应对于叔父替自己这么热心考虑,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旅途之上对未来的种种焦虑、担忧,一扫而光。

晚饭是夹杂着上海和广东两种风味的。郑廷江虽然来上海多年,却还是保持着纯正的广东口味,吃不惯上海这边的洋菜。但是为了招待郑观应,又特地给他做了几道洋菜:煎了纯正的法国小牛排,外焦里嫩,看着令人食欲大动,然而用起刀叉来却那么别扭,郑观应早肚子饿得咕咕叫了,真恨不得用手上去扯下一块来大快朵颐。不过,叔父却很认真地教他如何使用刀叉,以及一些基本的餐桌礼仪,这显然是为了让郑观应尽快地适应上海这边的洋派生活,郑观应只好一板一眼地学着去做。

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饭后,郑廷江惬意地抽着烟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听郑观应讲家乡的有趣的人和事。尤其听郑观应详细讲了科举失利的经过,很是替郑观应不平。但他毕竟饱经沧桑,老于世故,知道这样徇私舞弊、上下其手的事情,在官场上可谓屡见不鲜,所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本来就只是一种自欺欺人。否则,真如朝廷所鼓吹的那样一片花团锦簇,就不会内有太平天国的起事,外有英法等国的强辱了。因此,他并没有加评论,只是安慰侄子说道:“算了,别再去想这件事情了,你还年轻,受点挫折算不了什么。其实,如果不是你父亲非要一门心思要你考什么科举,依照我的意思,早让你到上海来了。现在的年轻人,哪还有去白首穷经、当什么老学究的?正儿八经学习洋人的西学,以后才有用武之地!”

“我也是这么想。”郑观应道,“与其在官场混迹,不如学做陶朱公,也好做一番济世救人的事业。”

“好小子,你有这么大的志向,我很高兴。这么说你已经想好以后人生的道路怎么走了?”

“想好了。”郑观应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对了,秀山叔,我有个问题,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一定要当面向你请教。”

“哦?什么问题?”

“秀山叔,你来上海,大约也有七八年了吧?这些年你每天都和洋人打交道,一定了解他们的底细。你说,洋人凭什么欺侮我们中国人?他们是真的强大,还是虚张声势?”

“官仔,你这个问题问得好。”郑廷江赞赏地道,“我还以为你被你父亲逼着一心读圣贤书,作八股文,脑子都被糊住了呢!你能问这个问题,足见你是个有心人!”

他停了一会儿,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在肚腹间萦回一圈,吐出来一个大大的眼圈。烟雾袅袅中,他说道:“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洋人做事情,也一直被家乡的很多人看不起,他们看我赚了不少钱,表面上对我毕恭毕敬,可是背地里说什么风凉话的都有,这些我都有听说,但是我不在乎。因为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官仔,你还记得吧?五年之前,你父亲曾经来过上海一趟,在这边短暂待过一段时间。他和你一样,来这里后,见了我,第一个问题就问我:‘依照你看,洋人真的那么厉害吗?’当时,我给他的回答是洋人厉害,不过厉害在枪炮轮船等机器生产方面,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这叫作‘科学’,但是在我们东方人的眼里,不过是‘器物’罢了。孔夫子曾经说过:‘君子不器。’我们中国人是不屑于这些奇技淫巧的。”

“不错。”郑观应点头道,“当日我爹回去后,也曾经跟我提起过。说洋人徒有器物之利,不足为惧!而且他们和我们一再交战,所贪图的也不过是开放通商口岸,争取贸易地位,并不会对我天朝大国构成实质性的威胁。倒是长毛厉害得紧,长毛起于天朝之内,譬如人有疾在胸腹之间,倘若不急谋疗治,则旦暮之间,就会蔓延开来,其从一僻远之广西,由西南而东北,不过两三年间,已经攻取人文荟萃之金陵。此乃王气笼罩、帝业兴起之地,倘若不立即加以扑灭,则我天朝大国,垂垂危矣!”

“是啊。”郑廷江又抽了一阵子烟,然后说道,“你父亲和我等当日的确是持此论调,因此才集资助饷,向朝廷输送了白银十万两,以对抗长毛。但那是五年之前的事情了,而且当时我来上海做事情未久,并不真正了解洋人。后来我日益得到洋人重用,和他们交往愈多,了解愈透,我才知道洋人最厉害的地方,原来还不是他们的枪炮轮船,不是被我们鄙夷为‘器物’的‘科学’,而更在于他们的政治制度——‘民主’,用我们东方的话来说,就是‘道’了。”

“啊?”郑观应吃惊地问,“西方人也有‘道’?”

“你以为西方人是什么人?都是些野蛮人、未开化之人?都是些生吃人肉、喝人血的魔鬼?”郑廷江摇了摇头道,“错了,大大地错了!事实上,西方人对于天地宇宙的认识,并不比我们的古代先哲差多少!当我们中国产生了孔夫子的时代,西方也产生了苏格拉底这样的大哲。苏格拉底和我们的孔夫子大约是同一类型的人:孔夫子是周游列国,和各个国家的君主谈话,而苏格拉底是在广场上,街道上,和他所遇到的每个人谈话。虽然所谈论的对象不同,但是他们的理想却惊人的一致:那就是通过自己的深邃智慧,和不懈的努力,来唤醒世人,力争在这个现实的人间之世建立一个安定和乐的、秩序井然的理想统治。孔夫子的最高理想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仁’,所谓‘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只要每个人都遵循自己的本性,从仁爱之心出发去关心别人,天下就会一片和谐,同归于仁。同样,苏格拉底的最高理想也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善’。苏格拉底认为,知善必能行善。然而如何做到知善?这就必须具有正确的知识。一个人真正能做到拥有正确的知识,这就叫作智慧了。如果天下的每个人都拥有了智慧,也就等于人人做到知善,自然也就能行善,那就会人人快乐了。”

“听起来,这个苏格拉底所说的‘善’,和我们的夫子所说的‘仁’,倒的确有几分相像哩!”

“还有呢!”郑廷江不慌不忙地道,“这个苏格拉底,后来因为宣扬新神和毒害青年人的思想而被逮捕,然而他却放弃了逃走的机会,甘愿就死,在法庭上经过审判之后,服毒而死。他的弟子中一个最杰出叫作柏拉图的,将这场审讯内容记录了下来,写成一本书叫《自辩》。这本书,和我们的孔夫子留下的那本书《论语》,是不是很像?都是在他们去世后由弟子整理留下来的。”

“的确。《论语》听说是孔夫子的得意门生子贡,在给夫子守丧的岁月中组织大家整理而成的。”

“可惜,孔门三大弟子:颜回早丧,子路死于战乱,只有一个子贡,最有希望继承夫子衣钵的,最后却选择了经商货殖,以此终老。孔夫子一生历练而集大成的一套学问,可以说并无传人啊!”郑廷江叹息一声,道,“但是苏格拉底这个家伙就幸运多了,他有一个好弟子就是柏拉图。柏拉图不但继承了苏格拉底的衣钵,而且成立了一个学校,广收弟子,进一步将苏格拉底的思想发扬光大。柏拉图有一本书叫《理想国》,他认为这个国家应该由最有智慧的哲人来治理。他用人的身体来做比喻。你看,我们的身体由三部分组成:头、胸、腹。柏拉图说,头具有一种叫作‘理性’的能力,胸部具一种叫作‘意志’的能力,而腹部则有一种叫作‘欲望’的东西。这些都各有其追求自我实现的本能,就叫作‘理想’。‘理性’所追求的是‘智慧’,‘意志’所追求的是‘勇气’,‘欲望’则必须要加以遏制、阻止,只有这三部分协调运作,和谐一致,个人才会达到‘美德’的境界。生而为人,从童年到成年,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培养自己的勇气,最后用理性来达成智慧的过程。官仔,关于这个比喻你能听懂吧?”

“这倒很像我们的先哲所说的‘存天理,灭人欲’!”郑观应若有所思地道。

“正是。”郑廷江赞许地点了点头,“柏拉图以此比喻,认为一个理想的国家,也应该像人体一样,有三个组成部分,即统治者、战士、工匠或者农夫。他的对应关系是这样的:身体好比是一个国家,头部的理性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而胸部的意志是坚强的战士,至于腹部则是欲望则象征着工匠和农夫。每一个位置上的人都扮演好自己相应的角色,这就是‘理想国’了。”

“嗯,这一点我们在管仲那里就提出来了,‘国有四维’,就是士、农、工、商。四维不张,国家必亡。我们可比柏拉图早得多了!”

“不错,如果柏拉图一生只写了这么一部《理想国》,那么西方和东方就不会有后来的分野了。可是等他到了自己的晚年,却发现理想中的真、善、美并不存在。他一生之中,所见到的人都是自私的、贪婪的,这让柏拉图意识到,必须对这种贪婪和自私加以律法的约束,于是他又写了一部《律法篇》。在这部书中,他提出了一个比‘理想之国’的层次要低一些、然而也更容易实现的政治蓝图——‘宪法之国’。就是要通过各种法律来约束人们的行为。”

“从性善论转向性恶论,这有点像我们的荀子啊?”

“正是如此。在柏拉图晚年写下《律法篇》之后,他的一个杰出的弟子亚里士多德,进一步阐述了以‘法治’来取代‘人治’而建立法律国家的思想。他提出了三种治理国家的方法:一是君主制,也就是一个国家只有一个元首。但这种制度还是传统意义上的贤人统治,而在柏拉图那里,就已经肯定了人的自私、贪婪的本性,如果寄希望于统治者不为自己谋取私利、一心为共,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亚里士多德又提出了第二种制度:贵族制。就是国家由一群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来群体治理。但是这种制度还是有一个问题,就是很容易流落成为寡头政治,成为一个或者几个集团之间利益博弈的牺牲品。最后,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平民共和制’,就是所有的人都享有参与国家治理的平等权利,以大多数人的意志作为最终的国家意志。”

“我明白了,原来西方人的‘民主’是从亚里士多德演变而来的。”郑观应这才恍然大悟。

“‘民主’是从亚里士多德那里发源的,但是也是经过了长期的演变,有着各种形态,一时也说不完。总之,一个是‘民主’,一个是‘科学’,这两者加在一起,就是西人强盛的根本之道。”

郑廷江一袋烟抽完了,将烟袋里的灰烬磕出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好了,我累了,今天先给你说到这里。你刚来上海,有得是时间去接触洋人,洋人究竟和我们有什么不同,自己慢慢留心观察吧!”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郑观应恭恭敬敬地送他出去了。回身将门关上后,一个人和衣躺在床榻之上,虽然夜色已深,又赶了一天的路,郑观应却一点疲惫的感觉都没有。相反,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亢奋,脑子里仿佛有各种声音在“嗡嗡”地交响着。叔父给他讲的一通话,仿佛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大门,让他得以窥见在大门那边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世界。而这个新世界显然是自己在广东香山的雍陌乡下所无法想象的。只有来到上海,来到这个当今中国和西方交流最紧密、最前沿的地方,才能真正一窥那个新世界的奥秘。看来,自己来上海,这一决定真正是做对了!他已经开始在憧憬一种全新的生活了……

二、结识了一位盖世奇才:从美国耶鲁大学毕业归来的容闳

第二天,郑观应早早起来,洗漱完毕,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就跟随叔父来到其工作的新德洋行。

外滩的早晨喧嚣而忙碌。黄浦江上笼罩的薄薄的雾气还没有散去,影影绰绰中,汽笛轰鸣,一艘接一艘的轮船开来,在一个个码头前面停泊下来,放下船板。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群群工人立即冲上去,将各种各样的货物卸下来,码放整齐,经过清点,登记造册之后迅即搬进仓库。除了货轮,还有大大小小的客船,来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穿着各色服装,操着各种语言的人们,从船上下来,上岸之后,纷纷登上一辆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力黄包车,转眼之间,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这些人有的将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成为上海声名显赫的人物;但也有的人在这里始终无法出人头地,最后客死异乡。

这就是上海,一个冒险家的乐园,一个可能令你梦想成真但也可能黯然心碎的梦想之地。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不管是成为传奇还是淹没于夕阳衰草之中,不可否认,正是这些心怀梦想的人们的到来,给这座新开埠不久的城市带来了蓬勃的活力。而现在,郑观应也加入了这个梦想者的队列。

和那些步履匆忙的初来乍到者相比,郑廷江则是一派的从容悠闲,一边沿着江边踱步,一边给郑观应介绍。

“看,那就是英国领事馆!旁边是沙逊洋行,还有旗昌洋行、宝顺洋行……”

“啊?那就是宝顺洋行?”郑观应的目光被宝顺洋行吸引了,这座洋行装饰豪华精美,气象别具一格。“徐润大哥和我说,他就在那里做事情。还有徐钰亭伯伯、曾寄圃曾伯伯,都在那里做事呢!”

“不错,他们都在那里做事情,而且说过不止一次,要我也过去呢。”郑廷江道,“不过都被我拒绝了。”

“哦?为什么?”

“官仔,你可知道,这个宝顺洋行的老板是什么人?”

“不知道。”

“那么,颠地这个名字,你可曾听说过?”

“颠地?”郑观应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我想起来了,当年林则徐林大人在广州销毁鸦片,好像第一个抗拒不从的就是一个叫作颠地的大鸦片贩子……”

“不错,就是此人!”郑廷江点了点头,说道,“其实早在林大人到广州之前,就知道这几个贩卖鸦片的罪魁祸首底细了。所以林大人一到广州,立即命令这个几个人交出全部的鸦片,所谓擒贼先擒王,不想这几个家伙狡猾的紧,一开始只肯交出全部鸦片的零头,后来看林大人动了真格的,实在拖延不过,就勉强交出了一半。最后不得不将大部分的鸦片交出来,却又不甘心,几个家伙回到伦敦后,竟然肆意诬蔑林大人和中国官员,大肆夸张他们在这边遇到的不公正待遇。结果,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英国人的坚船利炮抵达了广州,给咱们霸王硬上弓了!”

“这个颠地,还真是个坏家伙啊!”

“是啊,商人图利,无利不起早。他们在广州那片损失了大笔生意,就要在上海这边找回来。你看,他们现在门面堂皇,不照样还在从事鸦片贩卖的生意?而且益发嚣张,成了公开、合法的了。倘若林宫保林大人在天有灵,看这些家伙在上海仍然肆无忌惮地毒害中国人,不知作何感想?”

“那……那为什么徐钰亭、曾寄圃伯伯,还有徐润大哥,他们还要给颠地做事情?他们不知道这一点吗?”

“他们不做,别的人也会去做的。”郑廷江叹息一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洋人势大,大清政府尚且斗不过他们,何况我等升斗小民?与其掩耳盗铃,无视他们的存在;不若因势利导,帮助他们多做点对中国人有利的事情,少做点伤天害理的生意。这就是你徐钰亭伯伯,还有曾寄圃伯伯,在那边做的事情。至于我嘛,我自问没有他们那样的才华,也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所以退而求其次,在新德做点小事情算了。”

二人这么一路说着,便来到了新德洋行的门口。别看郑廷江嘴上说得轻巧,说是胸无大志,做点小事情。只有进了新德洋行的大门以后,才知道他在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份风光。

只见他一进门后,所遇到的不管是中国雇员,还是外国雇员,无不对他点头哈腰,恭恭敬敬问早。

接下来,郑廷江领着郑观应进了自己的买办间。只见在这间宽敞、明亮的大屋子里,足足摆了十多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到两个人在那里紧张忙碌地办公,总共近三十人,都是他的手下。

郑廷江在自己的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一坐下来,立即便有各种人等抱着各样的文件、各式的账本,过来找他签字、汇报,请示某一件事情下面如何做、某一笔款子放了多少,收回利息多少。

这么一通忙碌,郑廷江竟然连抽烟的工夫都没有。而郑观应在对面的沙发上坐着,却闲得无聊。

这么忙碌了约一个时辰,郑廷江总算稍微歇息了下来,早有仆役过来,给他端上一杯刚泡好的咖啡。

郑观应面前也摆上了一杯咖啡,他将杯子端起来,用纯银制作的精美的小勺子搅拌着,小口吮吸。

“官仔,从今天起,你就在这里帮我做事情吧?”

“好!就是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不要着急,慢慢来,你先从送信、跑腿这样的小事情做起,慢慢熟悉了这里的情况,就会做好了。”

“好。”

“还有,从现在开始,你要抓紧学习英语。在这里做事情,懂英语是顶要紧的。你先跟我学些基本的单词,等过段时间,我给你报一个晚上的英语班,这样你白天做事情,晚上学英语,两不耽误。”

“好,全听叔父安排!”

就这样,郑观应在叔父的这个大买办间里,有了一处属于自己的办公地方。他最初的工作很简单,帮助叔父收信、读信,然后根据叔父的口述,回复一些简单的、基本的信件。有时候,也要出去送信。这时候就有机会见识上海的大街小巷,了解上海的风俗人情。工作之余,他就将叔父教给自己的英语单词,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要掏出来看看,口中念念有词。

他做事勤快,为人又好学,而且吃得苦,耐得劳,郑廷江对自己这个侄子很满意,对他更加照顾。

这天,是礼拜日,按照洋行的规矩,是休息的日子。因为洋人都信奉基督教,要去教堂做礼拜。而在中国的雇工中,也大约有一半以上的人受了洗礼,也都要赶去教堂,所以放假一天。

趁着这个难得的空隙,徐润在“桂花楼”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给郑观应来到上海接风洗尘。

也许是为了显示他在上海混得不错,所以虽然只有两个人,徐润却一口气点了十多道菜,什么蚌肉、虾肉、什么咖喱饭、狮子头,还有荷叶鸡、盐水鸭……满满当当的一桌大餐,琳琅满目。

“阿润哥,今天一共请了多少人?”

“什么多少人,就只有你和我而已。”

“只有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阿应,你这就不懂了。你现在是来到上海了。在上海混,就是要‘海派’,要有‘面子’!来,吃!”

徐润一会儿夹这个菜,一会儿夹那个菜,将郑观应给忙得不亦乐乎,一通大吃大嚼,肚子立刻鼓了起来。

“吃不下了!”他捧着滚圆的肚子,带着遗憾地看着这一桌子菜。“剩下这些就白白浪费了,多可惜!”

“这算什么?这还只是今天的第一个节目呢!走,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今天保你玩得高兴!”

徐润带着郑观应离开了“桂花楼”,叫了两辆黄包车,在车夫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车夫会心一笑,答应一声,立即拉上车子开始走街串巷,七弯八拐地来到了一处地方,在一处院子门口停下来。

“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

“进去就知道了。”

郑观应跟着徐润进了院子,就听见一阵丝竹之声。接着迎上来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显然和徐润很熟悉,和他亲热地打着招呼,将徐润和郑观应二人领到厅堂上面去,郑观应心下明白了几分。

果然,一进到里面屋子坐定,顿时一个满身披金戴玉、花枝招展的老鸨满脸堆笑过来招呼:

“哟,徐大爷,可是有几天没来我们这里了,我们的小金翠呀,都快为你得了相思病了!”

“别乱说,这位是我的好兄弟,姓郑。他可是刚来上海,找你们这里最好的姑娘来陪他玩玩。”

“哟,原来是郑大爷!”老鸨笑逐颜开,上来问郑观应,“您是喜欢高的还是矮的,胖的还是瘦的呀?”

“我……”郑观应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徐润会将他领到这种地方来,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手足无措。

“阿应,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子汉大丈夫嘛,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既然来了,就挑一个!”又对老鸨道,“将你们这里的姑娘都叫来!”

“是,大爷!”老鸨答应一声,转身高喊,“姑娘们,都来呀!”

顿时,从外面涌进来二三十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一个个眉目传情,秋波暗渡。

郑观应哪里见过这等脂粉阵?早慌得满头都是汗水,顾不得什么,一下子站起身来:“阿润哥,我先走了……”

“急什么?”

“我还有事情,先回去了,改天见!”

郑观应拔腿就向外面跑,似乎在身后有什么野兽在追他一样。

来到外面,他也不辨方向,慌里慌张一通乱走,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约莫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时间还早,他就一个人沿着马路两边闲逛起来。

经过一家店铺门外,只见这里簇拥着一群人。原来是这家公司因为经营不善,已经倒闭,正在拍卖大大小小的各种物什。郑观应反正闲来无事,也挤去人群中看热闹。然而不巧的是,在他身前,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一头乱发,身材魁梧如同铁塔相似。郑观应只能从他胳膊下面的缝隙里向里张望。

门口的台阶上,一个又瘦又矮的汉子,尖着嗓门,正在高声喊叫:“三斗檀木书桌一张,起拍价两元!”

“我出三元!”

“我出四元!”

人们竞相出价,热闹异常。然而郑观应身前的这个洋人,却似乎对热闹场面并不感兴趣。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棉花,正在将棉花搓成无数的小球,一个一个系在前面一个中国人的发辫上。

那个人显然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只见他个头不算太高,然而面目白皙,鼻梁上还架了一副金丝眼镜。

“先生,请将这些棉花球解去!”

他说话很客气,一点没有动怒的意思。可是那个洋人却两手叉于胸前,根本不将他看在眼里。

那个中国人以为这位洋人没有听懂他的话,于是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他的英语之流畅,令洋人略吃一惊。

郑观应此时已经通晓简单的英语对话,听二人叽里咕噜一阵,似乎洋人理屈词穷,说不过那个中国人,竟然蛮横起来,率先动手,一拳打向中国人的脸颊。这一拳,将他的眼镜打飞去地上,脸颊也肿了起来。

眼见那个中国人弯下腰去,默默地将眼镜拾起来,重新戴好。众人以为他必定忍气吞声,就此离开。

可是,没有想到,他却没有任何征兆地,忽然飞出一拳,正好击中了那人的鼻子。那洋人吃痛之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顿时鼻血喷涌,鲜血流了一脸一身。

“臭小子!”

他毕竟身材高大,伸出两只铁钳一样的大手,一下子将那个中国青年的胳膊给拿住了,反剪过来。

眼见情势不妙,这个中国人要吃大亏,郑观应在后面,不知道怎么,忽然一阵热血上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飞起一脚,从洋人后面胯下踢上去,正中他的下阴。那个洋人全神贯注,正在对付前面的中国青年,不料却从后面遭了这一暗算,顿时撇了前面之人,双手抱住下阴,缓缓蹲下。

“这位大哥,快走!”

郑观应趁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把拉住那个青年人,“跟我来!”

他拉着那个人,一通穿街过巷,很快跑出许远。

“行了,没事了!”

在一家茶庄门口,他和那人停下来,喘息一阵。正好从茶庄里飘出阵阵诱人的茶香,二人遂进去落座。

“这位大哥,我叫郑观应,你呢?”

“哦,我姓容,叫容闳。”

“听容大哥的口音,也是广东人?”

“我是香山南屏人。”

“那就更近了,我是香山雍陌人。”郑观应仗义出手,却误打误撞,救了一个老乡,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容大哥,你刚才那一拳,打得可真过瘾!我来上海也有些日子了,可是净见洋人欺负中国人,中国人敢还手的,我看见你是第一个!”

“这算什么?我不过是正当自卫罢了。是他先动手打的我,然后我才打的他。就是闹到英国领事馆去,我也不怕他。”

“什么叫‘正当自卫’,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是一种天赋人权,用我们中国的话来说,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容闳解释道,“洋人对于公权、私权看得极重,一旦权利遇到伤害,一定会奋起反击。然而他们来到中国,却喧宾夺主,肆意欺负我国人,不知道我们中国人生性柔和,忍让谦和,不与他们计较,还以为我们怕他们?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倘若逼人太甚,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对了,容大哥,你怎么会对洋人这么了解?”

“说来话长。”容闳啜了一口茶,慢慢讲道,“你不知道,我从七岁起,就读的是洋人所开设的西塾。”

“哦?”

“我的父母虽然只是寻常百姓,但也知道,将来的世界势必是中西混合,通商往来不可阻挡。因此不将我送去学习八股文章,而学西塾,就是要我先着人先,将来出人头地,可以做个翻译什么的,以此谋生。”

“令尊令堂此举,可谓极有见识!”

“可是我那时候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而且我所读的西塾,本来只是一个女塾,是由一名叫作古特拉富的夫人所开设的,后来才招收男生。我来到学校后,因为年龄太小,便被古特拉富夫人特别优待,将我和男童隔开,而和女生在一起生活起居,为的是怕我受欺负。”容闳饶有兴味地回忆起自己早年就读西塾的一番情景。“然而,我当时又怎么能理会古特拉富夫人的一番苦心?反而觉得男生可以在楼下的院子里自由玩耍,而我只能和女生在楼上的露台稍微活动,因此心生不满,每天总要偷偷跑下去几回,和男生玩耍。再加上男生可以外出到街市上去,而女生则一律不准,因此,我就想如何逃跑,后来和几个女生一商量,找到六个作为同谋,一起制定了详细的逃跑计划。第二天,刚吃过早饭,趁着古特拉富夫人外出,我就和六个女生溜出学校,然后到了码头,雇了一艘小船奋力划向对岸。我的计划是让她们先到我家住几天,然后再各自回家去。不想我们刚到半途,后面古特拉富夫人亲自带人追了上来。而且她的船要快许多,一下子追上了我们,将我们给带回学校,在全校巡行作检查,这还不算,又让我们站在高高的桌子上,每人头戴尖顶纸帽,胸前挂一块木牌子,上书‘逃徒’两个大字。又故意将好吃的橙子等水果买了来分给众人,让我们几个只能看不能吃。”

“哈,这个古特拉富夫人,倒有趣得紧!”

“是啊,别看她平日里总板着脸,严肃得很,恶作剧起来,简直比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次过后,再无人敢逃跑了。”

“那后来呢?”

“后来,可惜古特拉富夫人回美国去了,西塾因此停办,我也不幸遇上父亲去世,只好回家一边守丧,一边谋生。”

“可那时候你年龄也不大吧?”

“也就是不到十岁的光景。开始我每天去糖果铺子领了糖果,然后去大街小巷叫卖,早晨寅时即起,不到酉时不归。后来糖果铺子关了门,我又去田间地头,从事劳作。可是我个头太小,做不了什么农活。不过好在我学过西文,农人从未听过西文,纷纷让我作洋人语。我遂提出,要我学洋人说话也不难,但是他们必须付给我报酬,于是有一人答应给我柴火十捆,我给他们背诵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结果实实在在得了十捆柴火,和姐姐运了好几趟才完事。”

“以英语换柴火,如果让那位古特拉富夫人知道了,真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郑观应笑了起来。

“可那位古特拉富夫人的确是好心人!她走之前,叮嘱一位叫霍白生医生的人,一定要找到我,让我到新开设的玛礼孙学堂去读书!就这样,霍白生医生找到了我,苦苦劝说,我就又到玛礼孙学校读书,一读就是六年。后来,正好赶上校长勃朗先生因病要返回美国医治,我和其他几人就跟随一道到了美国。在美国读了两年预备学校,然后就进入了耶鲁大学读书。在那里又读了四年,最后顺利毕业。以中国人的身份而在美国第一流之大学毕业,我算是第一人了!”

“容大哥,你真了不起!”郑观应冲他一竖大拇指,“你可算狠狠地替中国人争了光。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面临一个选择:是留在美国呢?还是回到中国来?其实我在读书的时候,就已经有一个想法:要将我所受的教育,所学的知识,带回到中国来,希望可以帮助中国富强、文明。所以,毕业之后,尽管我已经有了很好的条件,可以留在美国工作,但我还是回来了。”

“回来之后几年,我给一个叫派克的美国博士当过翻译,然后又去了香港学习法律,可是却遭到香港律师界的一致抵制,所以后来又离开了香港,到上海来,在海关谋取了一个翻译的职位。”

“哦?容大哥现在是海关翻译?”

“不,我已经辞职了。”

“辞职?”郑观应一愣,“为什么?”

“海关的情形,起初我也不知道。后来混迹其间,才知道海关之人,与船上商人多有勾结,种种不法之事,令人恶心欲呕。我实在看不惯这种肮脏交易,所以就找了个借口,辞职出来了。再后来,我找了一家专门从事丝茶贸易的店铺,却只干了半年,公司就倒闭了。”

“那么,容大哥下一步作何打算?”

“打算?具体的打算我还没有,不过,我初步想,自己开一家教授英语的夜校。我自问我的英语水平,如果在上海认第二,那么就没有人敢认第一。暂且以此糊口谋生吧,将来再等待机会。”

“容大哥要开英语学校?太好了,那我第一个报名!”郑观应正愁找不到合适的英语学校上,一听简直心里乐开了花。他将自己身上的钱都拿了出来,“这些算我的学费,其他的我回去拿!”

“不,我还没有混到这么悲惨的地步。再说,我开设学校,为的是培养人才,而不是为了牟取利润。”容闳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将郑观应的钱都还给他,“阿应,你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我一定会教给你最好的英语,我希望你将来可以用我教给你的英语,好好替中国做一番事情!”

“一定,一定!”

郑观应听容闳以第一个中国人的身份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替中国人争了光,已经深为佩服;如今又见他这么洁身自好,光明磊落,一心只要为中国的富强、文明而培养人才,而竭尽自己的才智,如此堂堂丈夫,实在令人钦佩,因此连声道:“请容大哥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三、容闳告诉郑观应,他已经选择了一条道路:教育救国

容闳所开设的英语学校,是在一家不大的地下旅馆里。只有一间屋子,除了教学,还兼作住处。

地方虽然不大,但是容闳对于自己以教育来改造国民、最终促进中国的富强和文明却很有信心。

和容闳在一起谈话,郑观应觉得自己知道得简直是太少了,他现在几乎晚上一吃过饭就跑来找容闳,一边跟随容闳学习英语,一边利用闲暇时间,向他询问西方人富强、文明的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具体怎么样,我也不不好一句话讲清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八个字,你听了就会有大致印象了。”

“哦,哪八个字?”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容闳解释道,“这是我在美国多年,最深刻的一个体会。本来初登行程,见轮船之奇,沧海之阔,我以为西学所精,不过是在技术方面而已。等真的到了美国,尤其是在耶鲁大学,接触到最纯粹的美国教育,才知道美国教育和我们中国教育,差距之远,何止千里万里。我们在这里学习的还是一成不变的老八股,寻章摘句,皓首穷经,可是人家却已经在学习拉丁、希腊文化和数学、生理、心理、哲学等课程了。我在那里,简直仿佛一个在海边游戏的孩子,偶尔登上一艘远行的航船而步入了一个新世界。每天我都学习到半夜,沉浸在微积分的纯粹理性的思考中,以及化学实验仪器下面的不可思议的精细世界里。还有古雅典的民主政治,让我知道除了中国的孔圣人之外,原来在西方也有苏格拉底这样的一代大哲。”

“苏格拉底我知道。”郑观应兴奋地接过去道,“我还知道他的一句名言:‘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的无知’。”

“很好。”容闳点头赞许道,“你既然知道苏格拉底,应该也知道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了?”

“略知一二。”

“只要你对这三个人加以深刻了解,就会把握整个西方的精神。这个精神的核心就是‘民主’二字。”容闳说道,“你不是问我,西方富强和文明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让我来告诉你,‘民主’是第一位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只有本着‘民主’的精神去从事教育,才能培养出一流的、符合现代世界潮流的人才,否则,一切都是背道而驰,你在经书中下得工夫越多,就会被这个世界抛弃得越远。阿应,你知道,我立志回国从事教育,传授我在西方所学,以培育中国未来之人才,但最令我触动心弦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是什么?”郑观应问道。

“就是我从美国回中国之后,在粤中居住。一边替一个叫富文的传教士做事情,一边重新学习汉文。在我和富文君居住的附近,有一个刑场。当时我从窗子里望出去,每天都可以看到有二三百人被用绳子串着,成队成队地押赴刑场,每日如此,竟然无一人幸免回来。一次我忽发奇想,何不到刑场去看一看?结果到了那里一看,只见一大片空旷地上,横尸累累,连最基本的泥土覆盖都没有。旧的尸体有的已经腐烂,露出了白骨;而新的尸体就倒在上面,血渍干涸,上面爬满了蠕动的红色的蛆。因为天气过分炎热,血水蒸发升腾起来,凝成半空中一片薄薄的红雾。大大小小的苍蝇蚊虫之类的嗡嗡作响,将这里当作饕餮之地。”

“我从刑场回来后,一连几天吃不下饭去。更可恨的是,我打听说,所死的人,倒有一半是普通百姓,与暴动无关,更与长毛没有任何关系,只是附近的居民,因为无法向官吏提供勒索之钱财,所以就被强诬为匪,稀里糊涂被押到刑场,死在了那里。而这些居然被两江总督叶名琛引为功绩。不过后来他也遭了报应,被英国人囚于印度边塞荒凉无人之处,生不如死。”

“是啊!”郑观应一声长叹,“满人以异族而入主我中华,骄横无状,子孙益发自大自满,京师庙堂,尚且公开买官、卖官,人人都一门心思升官发财;广东之地,天高皇帝远,叶名琛之流更是一手遮天。我以前也不相信满人政府腐败到了这等不堪的地步,这次亲自参加科举考试,见识了种种黑暗之处,才知道真正是‘政以贿成’,不管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只要是有官吏存在的地方,就一定有贿赂。无贿不成事,无金不办事。人人只想着捞取黄金白银,满足声色犬马的欲望,而将老百姓都视作敲诈勒索的对象,除了愚弄百姓,敲骨吸髓,其他的什么都不会,从上到下,到处都充满了欺诈行为,你说,它还会有希望吗?”

“要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自己输送新鲜血液以拯救自己,自然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体外输血。”容闳道。

“你这个比喻很对!”

“起初我一怒之下,真想干脆也去做长毛算了,后来想了想,还是从教育入手,慢慢改造不迟。”

“什么?容大哥,你要去做长毛?”

“哈哈,我只是那么一想罢了。不过,以后有机会,我倒想真的去长毛军中看看。倘若洪秀全氏真能成就大事,是英雄豪杰之辈,如我汉之刘邦,明之朱元璋,我倒愿意出谋献策,作陈平、张良、刘伯温。”

“容大哥好大志向!”郑观应不由叹服,“以容大哥之才,不愁得不到赏识之人,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我自己也这么想,男子汉大丈夫,堂堂七尺之躯,立于天地之间,不能为国竭尽才智,为天下众生谋福利,岂非枉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我相信,只要永不放弃,处处留心,机会一定会有的!”

“对了,容大哥有没有想过,要到洋行做事情?我现在所供职的新德洋行,庙小容不下大神。不过我可以向宝顺洋行推荐你,我有两个姻亲徐钰亭伯伯和曾寄圃伯伯,都在那里做事情,说话很管用的。”

“曾寄圃?他是你的姻亲?”

“对呀。”

“我和曾寄圃先生两年前就认识了,是很好的朋友呢。”

“哦,是吗?”

郑观应没有想到,容闳和自己家的亲戚曾寄圃竟然也是好朋友,感情上因此更亲近了一层。

“是这样的,”容闳说道,“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宝顺的行主比理士先生突然因病去世。商界中人哀痛不已,写了一篇长篇诔文,欲聘二人翻译为英文。一人为英国领事馆的书记官,另外一人就是我。当时来找的就是曾寄圃先生,他此前找我翻译过几本书,这次因为将这篇诔文看得极重,因此在英国书记官之外又找了我。不料我翻译出来之后,文笔较之英国人更为优胜,遂入选为墓志铭,勒为碑石。”

“还有一次,黄河决口,江苏北部发了大水,百姓成千上万,纷纷来上海就食。曾寄圃先生欲援救灾民,请我写了一个西文募捐启示,向旅沪洋人募捐,居然几天之内,就得了两万元,大大解了燃眉之急。”

“哎呀,真想不到,容大哥和我曾伯伯交情这么深厚。既然如此,容大哥为什么没有想到去宝顺做事情,而要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商栈做事情呢?”郑观应不解地问。

“阿应,你有所不知。其实,曾寄圃先生早就邀请过我许多次了。我之所以不去宝顺,理由有三。”容闳道,“一是我这个人,天生傲骨,所谓买办,听起来好听,薪俸也不错,其实说到底,不过是洋行中奴隶之首领。我毕竟是从耶鲁大学毕业出来的,倘若做了买办,岂非有辱我母校之声誉,亦令我昔日同窗,将会不知道如何看我?这是我的第一个理由。其二,虽然人有时候困于经济,不得不做一些卑贱之事。但是我还没有窘困到那个程度,所以还不至于为稻粱谋。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宝顺洋行的底子不清不白,他们的老板颠地在广州就以鸦片贸易起家,不知道害了我多少同胞;来到上海,还是从事鸦片贸易,眼见被他毒害的人有增无减,我恨都恨不过来,一直苦思,有什么良计可以毁灭鸦片这种毒害人的东西,怎么会去给他这种人工作呢?”

“容大哥说得对。”郑观应一拍大腿,“这种人只顾赚钱,不顾我们中国人死活,心子太黑!不能给他们做事情。”

“阿应,明天我准备组织几个班上的同学,一起上街宣传吸食鸦片的害处,倡议禁烟禁毒。你也一起来吧。”

“好!”

第二天是礼拜天,洋行休息一天。郑观应和叔父道了一声别,就匆忙出来到了容闳的住处。容闳已经和几个班上的同学,制作好了旗子、标语什么的,在旅馆的门口整装待发了。郑观应将旗子接过来,扛在自己的肩头,和众人一道,往街道上走去。

他们这一行人一出现在街道上,立即吸引了一大批的人围观。于是容闳带头先喊起了口号:

“鸦片有害,拒绝吸食!禁烟禁毒,强我同胞!”

他带头喊一声,郑观应等人就大声跟着喊一声,开始只有他们几个喊,后来就有一些青年人跟随在后面,加入他们的行列。队伍渐渐壮大起来,于是一边行进,一边开始散发宣传材料。

最后,来到上海县衙的衙门前空地上,大家站住了,一边喊口号,一边发传单。容闳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开始对众人高声发表演讲:

“亲爱的同胞们:我叫容闳,是从美国耶鲁大学归来的留洋生。你们也许听说过我的名字,也许有人不知道我。但我要告诉你们,依照我在美国多年的学习,还有我在欧洲各国的见闻,我得出一个结论:我们中国现在是落后了,但是只要我们自强不息,迎头赶上,只要我们努力学习,就没有什么是困难的事情。我们一样可以和美国、英国一样,建设成为一个富强、文明的国家。我个人有一个梦想,希望可以把我在美国所受的教育,介绍到中国来,可以帮助我们的同胞,让所有人都接受最好的教育。但是不管怎样,我们都必须先有一个强健的体魄。我们绝不能让自己受到鸦片的毒害,绝不能未等建成富强、文明的国家,就先把自己的身体弄垮掉。我们要强健自己的灵魂,就一定要先强健我们的身体。所以我呼吁你们,一定不可以吸食鸦片。我在美国,在英国,就看不到他们的国民吸食鸦片,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把鸦片贩卖到中国来?为什么要强逼或者诱惑我们的同胞吸食?就是怕我们强健起来,超越他们!大伙儿一定不要上他们的当,受他们毒害!”

“说得好!”

人们听了容闳的演讲,纷纷鼓掌。还有的人冲上去,亲自现身说法,向众人控诉自己抽鸦片烟的危害。

正在群情鼎沸之际,县衙里却冲出来一群衙役。这些衙役也不像传统的衙役,手持刀枪棍棒等,而是清一色的手持洋枪,显然都是从洋人那里购买的。只见衙役们排着整齐的队形上来,将枪口对准了众人。

“立即散开,否则格杀勿论!”

容闳等人其实也只是要制造声势,并不想惹事,于是喊了几句口号之后,众人便离开这里,转入另一条街道。

可是,刚转入这条街道,却忽然冲上来一群人。这群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一个个都如凶神恶煞,上来就对众人拳打脚踢。容闳等人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很快旗帜被扯烂了,宣传材料也都被抢去了。容闳被几个人打倒在地,郑观应等人死命上去保护,也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无奈,郑观应等只能搀扶容闳,回到住处。容闳苦笑着安慰大伙:“我不要紧,大家都回去吧。”

“容大哥,要不要给你请个医生来?”

“我不碍事,不过是点皮肉之伤,歇息个一两天也就好了。”容闳道,“不过,这些人是专门冲我们来的,一定是各大烟栈的打手。你们都和他们照过了面,回去的时候要小心,最好结伴走。”

郑观应等答应着,从容闳处告辞出来。郑观应和众人在街口分了手,刚要回家,却忽然听到有人喊他:

“阿应!”

郑观应一回头,却发现叫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徐润。他吃了一惊:“阿润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不是在等你?”

“等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找个地方喝茶,边喝边说。”

徐润叫了一辆车子,拉着他和郑观应直奔一家茶楼。茶楼很大,他们找了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了下来。

“阿应,你可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

“你和那些家伙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跟着上街闹事?你们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还以为是广州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们宣传禁烟,可是你知道这里是英租界吗?贩卖和销售烟土都是正当合法的生意,这是洋人从满清政府那里要来的特权。不但我们宝顺在做,其他的洋行也都在做鸦片生意。你说,你跟着那帮家伙胡来,嚷着什么要禁烟,拒食鸦片,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故意和我们作对吗?”

“不……我不是针对你……”

“可你知道,这么一来,我们的鸦片生意就会受到影响吗?”

“徐大哥,在我来上海之前,你并没有告诉我,你在上海做的是鸦片生意啊?你说是做丝茶的?”

“不错,我的确只管丝茶事项。负责鸦片生意的都是洋人自己在做,根本不让中国人插手。”徐润解释道,“但是我告诉你,洋人对于你们这种不理智的举动非常不满,包括我们的后台大老板颠地先生,连当年林则徐林大人捧着皇帝亲赐的尚方宝剑,以钦差大臣的身份,挟风雷之威到广州,都没能奈何得他;你想,以你们几个人的单薄力量,能和颠地先生对抗吗?刚才那些来自各大烟栈的打手,仅仅是个警告而已;你们再闹下去,只怕就会有杀身之祸了!”

“啊?”

“所以,我劝你不要和那个姓容的家伙走得太近。这个人很危险,在洋人那里很知名,不过声名并不好。你要离他远一点。”

“可我不觉得他有多么危险呀?”郑观应有些不解地道,“容大哥也是香山人,我们很投机,他对我也很照顾。再说,我跟他只是学英语而已……”

他刚说到这里,就被徐润打断了。“阿应,我跟你说,他在洋人那里是不受欢迎的人物。也许你和他交往时间尚短,对于他的底细不清楚,对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还没有深入了解。我只是要提醒你一点,你来到上海,是做什么的?你难道忘记了自己当初在天后娘娘前的誓言?”

“誓言?”郑观应一惊,他这段时间忙忙碌碌,几乎将那件发生不久的事情忘记了。经过徐润这么一提醒,他默默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不错,我要做一番事业,从经济之道入手,富强国家,进而复兴汉唐雄风。”

“亏你还记得。”徐润冷笑一声,问道,“从经济之道入手,你知道最关键的是什么?”

“什么?”

“以你来上海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思考,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跟那个姓容的家伙没有学到什么正儿八经的东西。”徐润轻蔑地摇了一下头。

本来,郑观应想要告诉徐润,容闳不是庸庸碌碌之辈,他要以教育来唤醒国人,富强国家,为此甚至放弃了在美国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工作机会。可是他没有把这话告诉徐润,因为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徐润都是听不进去的。他想:等以后再说吧,以后会有机会解释清楚的!

因此,他没有强言争辩,只是问徐润:“那么,徐大哥有何高见?”

“也不是什么高见,而是人人都显而易见的一个道理。”徐润一针见血地给出了答案,“洋人!”

“洋人?”

“不错。”徐润点了点头,“你知道我和徐钰亭伯伯,还有曾寄圃伯伯,我们为什么明明知道颠地是个大鸦片贩子,宝顺是专门做鸦片生意的,我们还要给他们做事情?就是因为我们知道,宝顺是所有的洋行里第一流的,拥有第一流的资本,拥有第一流的人才,更重要的,宝顺拥有第一流的商业经营之道。可以这么说,如果任何人想要做生意,都希望宝顺是自己的合作伙伴,而没有谁希望宝顺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所以,我们选择宝顺,就是希望从这里学到最优秀的经营之道。只有将这些经验、本领学到手上,才是任何人都抢不去、夺不走的。等将来有一天,我们羽翼丰满了,可以离开宝顺了,就去开一家自己的公司,和宝顺做同样的事情,在同样的业务、同一个市场上展开竞争,不就可以将宝顺打败了吗?这就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妙啊!”郑观应听了激动不已,“徐大哥,原来你和徐伯伯、曾伯伯有这么好的计划,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么大的事情,是能随便拿来乱说的吗?”徐润道,“如今在我们宝顺当家的,是曾继圃曾伯伯。他知道你来了上海,早在等着你去上门拜访他了。他有好多东西要教你呢。可是你倒好,来了一个多月,连他的门都还没有登。”

“哎呀,都怪我。”郑观应一拍脑门,“我的箱子里还有我爹写给徐伯伯和曾伯伯的信哪,一天到晚晕头转向的,还没有顾上拿出来呢!徐大哥,你回去帮我转告一声,就说我三天之内,一定去二位老人家的门上登门拜访!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

“这才像话嘛!”徐润总算将郑观应说服,长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那我先走了。”

“好。”

“等你去看过徐伯伯和曾伯伯,就到我家里吃晚饭。你嫂子也一直念叨着你呢。”

“知道了。”

郑观应答应一声,虽然不知道徐润说的是真是假,不过仔细想了想,他的话的确有道理。看来,自己仅仅因为觉得宝顺是颠地的,又是从事鸦片生意的,就对在宝顺做事情的徐钰亭、曾继圃等人心生偏见,这的确是不对的;毕竟那不关他们的事情,他们所做的事情,所费的苦心,也许一般人不了解,但如果自己都不去试图了解他们,不肯去上门探望、聆听他们的教诲,的确有点说不过去。是时候去拜见他们了!

四、分别拜访徐钰亭和曾继圃,让郑观应看到了不同的两种人生

第二天傍晚,在新德洋行下班后,郑观应就怀揣着父亲的亲笔书信,拎着家乡土特产,径直来拜访徐钰亭。

徐钰亭是当时广东人在上海公认的成功代表,也是公推的商界领袖。他早年在澳门经商,因为才能卓著和为人忠厚,做事干练,而受到一个英国商人叫必理士的信任,将自己的雄厚资金提供给他,让他尽情去搏击商海,施展自己的才华。后来必理士入股宝顺洋行,与颠地合作,就将徐钰亭调到了上海,将宝顺洋行交给他掌管。徐钰亭的主要特长在经营丝、茶,他来到上海后,将丝、茶业务迅速做大,十年之间,宝顺洋行的丝、茶业务一直雄踞上海,是这个行业里的佼佼者。

正因为徐钰亭在上海打出了一片天地,以自己商帮泰斗的身份,带领众多的广东商人一起做事情,才会有当年郑观应的父亲郑文瑞来到上海,跟随徐钰亭登高一呼,从者云集,而有筹款十余万帮助满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的惊人之举。也正是在他的照顾下,他的弟弟徐荣村等人才会来到上海,一起从事丝、茶经营,因其才能出众,竟然做出了一件令世界震撼不已的壮举:

那是咸丰元年,也就是公元1851年,在英国的伦敦召开了世界博览会,英国女王以东道主的身份,邀请世界各国参与盛会。当然主要还是欧洲各国来参加展览,而中国虽然也受到了邀请,但是中国的满清政府对此不屑一顾,在中国的英国外交部门遭到政府婉拒,于是转而寻求动员中国商人参会,在宝顺洋行的徐荣村得知其事,立即一口答应了下来。

当即,徐荣村将自己经营的南浔七里丝精选了十二包,盖上自己独特的标记“荣记湖丝”,然后派人专程送到了伦敦。

伦敦世博会在一座富丽堂皇的“水晶之宫”中正式拉开大幕,唱主角的无疑都是欧美各国的工业产品。会议一直热热闹闹地开了五个月,评委们对于所有的展品都给出了自己的评判,各种奖项花落谁家,基本上也都有定论了。可是最后,会议即将结束的时候,却突然有一天,一个库房的管理人员从角落里发现了被老鼠啃开的一个麻包,从老鼠咬开的大洞里,露出来白花花的、亮晶晶的东西。这是什么?结果十二个麻包都打开来,竟然是从中国来参展的“荣记湖丝”。

当几乎被遗忘的这十二包中国“荣记湖丝”摆到评委们的面前,评委一个个目瞪口呆。因为这来自中国的“荣记湖丝”,不但颜色洁白无瑕,而且柔软无比,富有弹性,真正是刚柔并济。经过与其他参展的洋丝绸反复比较,最后专家评委不得不一致确认:“荣记湖丝”在所有参展的丝绸中,质量最佳,决定颁发金奖,由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亲自颁发奖牌、奖状。

当“荣记湖丝”从英国伦敦载誉而归,徐荣村带人敲锣打鼓,在码头上迎接奖牌、奖状,旋即组织人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夸游三天。经过这一宣传,人人都知道“荣记湖丝”独魁伦敦的故事了。

本着“货则上品,售之则上价”的高端理念,徐荣村在上海很快风生水起,后来他事业太大,做不过来,就把侄子徐润也从家乡带到了上海帮忙。

关于徐氏一族在上海发家致富的故事,尽管郑观应在雍陌乡下,足不出户,却也是耳熟能详。

在他以为,以徐钰亭商界泰斗的地位,所居住的地方一定豪奢无比。可是等他来到这里,才发现只是一座普通的二层小楼。从大门进来,是一个布局精巧、修饰整齐的小花园。走过花园,来到厅堂,只见厅堂上一应摆设,都是纯然的中式风格:家具、古玩瓷器,墙壁上悬挂着名人字画……郑观应一时也看不了那么多。他被引着径直来到了徐钰亭的书房里。

虽然是以商立身,徐钰亭却是一个饱学之士。这从他书房里一柜柜、一架架的书就可以看出来。平日里,徐钰亭在这里忙碌会客,会客之余就把玩诗书,写字作文,会客为动,读书为静,一动一静之间,那么挥洒自如。以商界泰斗的尊崇地位而能有如此悠然的心境,的确难得。

当郑观应进来的时候,徐钰亭手上正捧着一本书,时而展卷读上几行,时而闭目沉思默想。

郑观应来到这位长辈面前,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跪倒磕头:“小侄给大伯请安!”

他“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徐钰亭早放下书卷,上来将他搀扶起来:“官仔,快起来,让我看看。”

他将郑观应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嗯,个头长高了不少,精神也很不错。听说你来上海一个多月了,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是,主要是在我秀山叔那里学习些基本的本领,腾不出空来。”郑观应一边说,一边将父亲的亲笔书信从怀里掏出来。“大伯,这是我父亲写给您的信。”将信交给徐钰亭,又将土特品奉上。“这些都是小侄从家乡带来的,请大伯品尝。东西不算贵重,不过倒是地道的家乡味道。”

“家乡味道好呀,我不知道怎么的,近来一闭上眼睛,就梦见又回到了乡下老家。唉,真是人老思乡啊!”

他感慨着,吩咐给郑观应倒了茶,自己则取出老花镜,展开郑观应的父亲郑文瑞的书信,在灯下看起来。郑观应轻轻啜了一口茶,一边借这个机会,仔细打量着徐钰亭。这位徐钰亭伯伯今年还不到六十岁,不过看起来,已经很苍老了。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皮肤虽然因为保养得法,看上去没有那么多的皱纹,不过却明显地长出了一些老年斑点。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平和而略带疲惫的目光,不复再有当年率领众人捐资募款、在上海商界一呼百应的那种气象。

这是一个即将老去、一个即将告别自己的时代的老人。他平静地看完了郑文瑞的信,小心地收起来。

“官仔,你在乡下参加考试不第的情形,你父亲在信里都说了。他让你到上海来学商,以后以商安身立命。官仔,说说看,你是怎么打算的?来上海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主要是我自己的意思。”郑观应回答道,“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有死读八股文章的?其实我早想来上海了。”

“死读八股,的确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孔孟之道,圣贤文章,这是中国人的道德根基,也是立足所在。虽然你不准备再回头走读书中举的道路了,但我希望你切不可丢弃读书作文,即使将来你在上海站稳了,在事业上发达了,我也希望你在读书作文上能够持之以恒,最后有所成就!”

“是!”

“官仔,让我告诉你一个我这么多年来的体会。”徐钰亭语重心长地道,“和经商致富比较起来,读书作文这件事情看上去没有什么利益,而且要有所成就,所需时日甚长,绝非一年两年、三年五载所能达成。因此,很多人一尝到经商致富的甜头,就会放弃读书作文,将老祖宗的这些玩意儿都丢了。可是他们忘记了,‘义利相生’这个最基本的、也是先哲一再阐发的最古老的道理。利者,义之和也。只有在不违背义的前提下,去追逐得到的利才是值得追求的。反之,如孔夫子所说的,‘不义而富’,一味只是求利,不择手段地聚集财富,那么钱再多又能如何呢?这样的人说到底不过是‘利益动物’而已,又与禽兽何异?如果这样的‘利益动物’越来越多,而追求‘义’的人越来越少,那么整个天下就会陷入危险之中了。”

“伯父的意思是说,经商致富是‘利’,读书作文是‘义’,这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二者俱不可偏废?”

“对啊,官仔,我今天和你说这番话,就是希望你以后别一心沉醉经商致富,而忘记了读书作文。那样你可能会一时暴富,但是你以后的人生道路会愈走愈难。这番话,我只对两个人说过。”

“哦?”

“一个是润仔,一个就是你官仔。可惜润仔听不进去我的话,我和他说了多少遍也没有用,唉!”

“徐伯伯,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之所以不喜欢八股文,是因为其无关于世,而我又不愿意做一个皓首穷经的老学究罢了!但是先贤教诲,作文要经世致用,文章即是道德,道德即是人心,文章之道,不外是‘世道人心’四个字,我一定会在这四个字上下苦功夫的。”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徐钰亭也是早看出郑观应这孩子与众不同,对其从小就嘉许不已。如今看他来了上海,依旧赤子本色,不曾被上海的乌烟瘴气所污染,因此更加迫切地希望将自己的多年心得体会传授给他。

“读书作文的好处,咱们且不去说它。单说这本书,你看过没有?”徐钰亭将此前郑观应进来时,自己正在看的书拿起来,递给郑观应看。

“《易经》?”

郑观应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本道家的《易经》。他少年好道,对这本道家经典自然不会陌生。

“看过啊!”

“看过是看过,但我只怕你未必从中看出什么真东西来。”徐钰亭将书又拿了回去,在手里抚摸不已。“官仔,你也知道,当年孔夫子晚年学易,以至于有‘韦编三绝’之说。你可知道,孔夫子何以会这么痴迷?他肯定不是在晚年才接触此书,但何以到了晚年忽然对此书情有独钟?”

“这个……我不知道……”

“就因为这本书智慧深邃,不是过来之人,不用自己的一生去加以印证,就无法领会其中的妙处。”

“请伯父指点一二。”

“譬如说,你可从《易经》中读到过这个字?”

徐钰亭随手拿起笔来,蘸了蘸墨,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大字,递给郑观应。郑观应接过来一看,是一个“位”字。

“这是什么意思?”郑观应茫然地问道。

“《易经》的每一卦都有六爻,你知道吧?这六爻,其实就代表了我们的一生中,所处于的六种位置。”

“第一爻是初爻,所以叫‘潜’位。‘潜’位,就是我们的少年时代,读书,求学,就是孔夫子所说的,十五而有志于学。这个时候的我们,就好比是深渊中的龙,只可以潜藏,静修自己的道德,以期将来有所作为。学习的时候,专心致志,而不可以被功利所惑,因此才能道德精进。”

“第二爻是‘誉’位。从‘潜’位上升到了‘誉’位,就是指我们结束了求学状态,开始谋求事业。潜藏在深渊中的龙来到了地面上,因为其德行修养功夫纯厚,因而受到人们的广泛称誉,很快就会确立自己的事业。这就好比当年孔夫子开始收徒,讲学,连君主都听到他的名声了。”

“至于第三爻,是‘凶’位。为什么开始‘凶’了?因为你的声名已经很大,你的本领已经被人们所熟知,于是你会成为别人眼中的有‘用’的人才了。就像孔夫子当年那样,就有阳虎那样的人开始来拉拢他,引为自己的私党,希望借助他的声名,来实现自己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时候如果一个选择不当,就会陷入漩涡之中,所以叫作‘凶’。当我们处在‘凶’位上的时候,一定要做到日夜警惕,每天临睡的时候提醒自己一次,早晨起来的时候提醒自己一次,中午和晚饭吃饭之前,各提醒一次,只有这样内心永远保持警惕,才能逢凶化吉。”

“第四爻,叫‘惧’位。在地面上出现的龙在这个时候要一飞冲天了,如果一飞成功,固然可喜;但是也要小心有重新坠回地面的危险。那么,在这里‘惧’什么?畏惧天。因为你已经来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天威难测,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如果有一点点的闪失,就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搭进去。孔夫子从五十五岁出仕,到五十九岁被迫出走鲁国,开始周游列国,可以说每天都是在一个‘惧’字中度过的。”

“第五爻,叫‘功’位。此乃飞龙在天之象,是我们一生事业的顶点,也是我们从这里走向衰落的开始。人在处于这个位置的时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做到‘耳顺’,要能容纳来自四面八方的不同声音。赞扬也好,批评也好,都能听进去。尤其要摆出一个谦恭向下的姿态。因为功高必遭嫉,功高而骄,那么就一定会招来灾祸,因此必须考虑为将来做准备了。”

“第六爻,叫‘危’位,也叫‘悔’位。为什么‘危’?因为你抢占了天的位置,去和天争斗了,能有什么好结果,所以结果只能是‘悔’。孔夫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听着是很潇洒,可是仔细一想,却也有着深深的悲凉?什么叫‘不逾矩’,就是有心无力,想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了。”

“官仔,我给你说的这‘人生六位’,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逃不脱这六个位置的变化。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弄清楚自己在什么时候,处在什么位置,然后根据对自己的位置的判断,做出相应的行动。如果行动符合自己的位置,就会成功;反之就会失败。”

听了徐钰亭的这一番关于“位”的论述,郑观应不住点头。“大伯,经过您这么一说,我还真领悟了不少!”

“这算什么?”徐钰亭道,“这还仅仅只是入门的功夫,易之道,博大精深,人生要有所成就,事业要有所发展,所有关于我们所能遇到的一切问题,《易经》都早给出了我们解决之道。唉,官仔,可惜你来上海太晚,我没有时间给你讲太多了。你不过刚刚来,我却要准备离开了。”

“离开?”郑观应大吃一惊,“大伯要去哪里?”

“自然是回乡下老家喽!”徐钰亭显然早已下了决心。“我来上海,一转眼也快二十年了,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成就,但总算也做了些事情,对得起当初我的朋友必理士邀请我来的情意了。我是为了他才来上海的,如今他已经不在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不过徒增伤感罢了。实不相瞒,我从去年就已经在开始着手处理各类的业务,出售房产,为回乡下老家做打算了。”

“这真不巧,我还想多多向大伯请教呢!”

“没什么。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我今天给你讲了这一套‘人生六位’的道理,只要你自己多加揣摩,当进位时则进,当退位时候则退,知进知退,就不会出现大的问题。人生、事业,都是如此。官仔,我相信你只要在事业上勇猛精进,再加上一点悟性,一定会早日成功的!”

“多谢大伯!”

郑观应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便起身告辞。从徐钰亭这里离开后,他在回去的路上还在感慨:原来人生如此短暂,忽忽数十载,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青年才俊,英雄人物,到头来也终究敌不过时间,终会有人生老去、英雄迟暮的一天,什么光荣与梦想,终究不过一场梦幻罢了!

回去稍做歇息,第二天下班后,郑观应又带上父亲的书信,以及家乡的土特产来拜访曾继圃。

曾继圃与郑观应家的关系,不像徐钰亭那么近,但毕竟是姻亲,曾继圃又读书读得很好,写得一手漂亮文章,因此,郑文瑞嘱咐郑观应,到了上海后,一定多去向曾继圃伯伯请教,增益学问。

可是,当这天晚上来到曾继圃住的地方,郑观应才发现,这里一条街道几乎都被各种车子给塞满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打扮入时的一应达官贵人,太太小姐,还有金发碧眼的洋人,都往同一户人家的大门里走进去。郑观应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可是一问,这里千真万确是曾继圃家。

他进了大门以后,里面到处张灯结彩,原来曾继圃在举行一个家庭舞会,规模不大,却邀请了上海不少的头面人物到场。不但是洋人的领事馆、海关的官员悉数到场,连上海地方大员也都来到了。

而郑观应见到曾继圃后,发现他的打扮也是一身新潮:西装革履,领带笔挺,头发上抹了油,汪着光亮。他是今天的主人,要招呼这么多客人,因此和郑观应只匆忙招呼了几句,就先忙碌去了。

一会儿,舞会开始了。一支小小的乐队奏响了优美的音乐。曾继圃作为今天的主人,下场跳第一支舞。他邀请了英国领事馆的夫人,一位身材发胖、个头不高的金发女子。虽然长相不算秀美,然而令郑观应吃惊的是,她的舞步却那么轻盈。她身材肥胖,而曾继圃身材瘦高,这一对奇特组合的配合,居然非常默契。只见二人跟随着节奏明快的音乐,脚下仿佛装了一对轮子一般,飞快地旋转,令从未看过西洋舞蹈的郑观应眼花缭乱。

一曲舞毕,人人无不为曾继圃和领事夫人的精湛舞技所折服,齐声喝彩,二人优雅地致谢。

乐曲再次响起来,这一次,男女成双成对,纷纷步入场地,缓缓起舞。郑观应看着这一对对、一双双,看着原本彼此陌生的男女,转眼间就勾肩搭背,面对面跳起了舞,而且离得这么近,彼此可以言语交谈,也可以用眼神无声交流,他忽然间后背冷汗直流:不得了,不得了了!我华夏男女之大防,男女授受不亲,当日仅仅为了“嫂子溺水,救是不救”,就产生了那么大的争论,可是如今,这西洋男女这么公然地手拉手,面贴面,成何体统?倘若这股风潮流行开来,那么中国的男女大防,不是一下子就被冲溃了堤坝?男女之防一旦被突破,那么道德的根基不也就动摇了吗?一个几千年以道德立国的大国,没有了根基,将来以何安身立命?

他正在呆呆地胡思乱想,忽然有个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喂,阿应?”

郑观应抬头一看,颇为吃惊:“阿润哥,你也在这里?我没有看到你啊?”

“我有点事情来晚了,刚来。”徐润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待坐着?你不去邀请女士跳舞,这可是很失礼的啊!”

“跳舞?我不会呀!”

“那有什么难的?注意,你看,这是最简单的步伐,只要这样,一手勾在后背,一手和对方的手贴在一起就行了。这样,一会儿你跟着我,看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总之一定要勇敢点。”

“我……”

郑观应正要推辞,忽然又一支曲子响起,徐润一把拉着郑观应离开座位,来到邻近座位上的两位女士跟前。徐润一弯腰,做了一个手势,对方女士立即将手伸出来,他拉着对方下了场地。

郑观应尴尬无比,然而已经站在女士面前,不能失礼,他也只能学着弯了弯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幸而对方那位女士很配合,伸出了手,郑观应拉着对方,也来到场地中,笨拙地将手搭上了对方后背。

这是一位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士,看出来郑观应有些紧张、笨拙,轻轻地安慰他:“没关系,没关系。”

这样一来,倒不是郑观应在带着对方跳舞,而是对方带着他跳。幸而是极其简单的舞步,郑观应很快就学会了。饶是如此,一曲下来,他还是重重地踩了对方的脚几下。

结束之后,郑观应下来坐着,大口喘气,狠狠地喝了一大杯水才回过神来。徐润过来问他:“怎么样?”

“阿润哥,你简直要害死我啦!”

“第一次嘛,以后就学会啦!回去我教你,和洋人打交道,跳舞是基本功。很多生意都是在这种场合谈成的。”

“真的吗?”

“那还用说?好了,你自己在这里坐会儿,注意,好好看我是怎么跳的。”

徐润说着,又去邀请下一位女士跳舞。郑观应定神看他,才发现他的舞技果然非凡,并不在曾继圃之下。而且因为是年轻人,所以更能跳一些难度大的舞蹈。他和一位年轻的西班牙女郎跳了一曲探戈,动作夸张,舞姿奔放,引来了满场喝彩,连郑观应也看得血脉贲张,拼命鼓起掌来。

舞会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然后众人散去。郑观应这才有机会单独和曾继圃在一起待一会儿。

“官仔,怎么样,请女士跳舞了没有?”

“跳了一支……”

“是第一次吧?没关系,以后习惯了就好了。”曾继圃道,“记住,这里是上海,不是广州。要学会和洋人打交道,就要放弃我们中国人的那一套,在内心把自己当作一个洋人。一定要尽快融入这一切。你刚来上海,时间上还来得及。如果头半年之内,能入乡随俗,就能改变过来。”

“我……我真的能适应这里的一切吗?”

“一定能!”曾继圃安慰他,“你还年轻,年轻就是本钱!将来上海的天下,一定是你和润仔的,好好努力吧!”

“谢谢曾伯伯!”

从曾继圃这里告辞出来,郑观应感受到的是和徐钰亭那儿截然不同的气息:徐钰亭是垂垂老矣,而曾继圃虽然也是英雄暮年,却还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那种感觉,人与人真是不一样!再想想自己和徐润,都是一起从小长大的兄弟,他能做到的事情,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尤其曾继圃最后那一番话让郑观应燃起了希望:他和徐钰亭他们这一代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未来的时代将是属于徐润和郑观应的,徐润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迎接这个崭新的时代到来了,那么自己呢?自己是不是也要马上努力,争取早日做好准备,以迎接崭新的时代呢?

五、一只小小的蚊子,引发了一场“投毒案”

一转眼,郑观应来到上海已经三个多月了。从最初的惊愕、不适到后来的接受、熟稔,现在已经游刃有余了。

迄今为止,郑观应都还没有正面和洋人打过交道,他始终是在观察,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看。

洋人似乎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可怕,相反一个个都衣冠楚楚,彬彬有礼。怎么看,郑观应也无法将这些洋人和在广州贩运鸦片、引起了罪恶的鸦片战争、触犯中国人众怒的那些罪恶商人联系起来。

但是,洋人毕竟还是无法完全掩饰他们的嘴脸。这不,很快一件小小的事情,让郑观应见识了洋人的真面目。

这件事情说来难以置信。那是在一天夜里,郑观应学习英语到很晚,大概深夜两点多钟的时候,他刚放下英语课本要睡去,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更惊醒了。谁会这么深更半夜来敲门?

他披衣起身,外面,门房已经跑出去开了门,就听外面来人一迭连声地催促:“威尔逊先生请郑秀山先生立即去行里!”

“什么事情?”

郑廷江也早起身,穿好了衣服,走出来问道。

“具体什么事情不清楚,只是威尔逊先生似乎很生气,要求郑秀山先生务必在第一时间赶过去。”

“哦?”

郑廷江听了,皱了皱眉头,但是却无可奈何。他正要出门,郑观应从自己的房间里也出来了。

“叔父,我和你一起去。”

“阿应,你睡吧,我一个人去就可以。”

“我睡不着,让我和你一起去吧?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那好吧。”

于是郑廷江和郑观应二人来到外面,坐上洋行的车子,车夫拉着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直奔洋行。

这是六月初的上海,天气十分地炎热。即使在凌晨时分,空气里也还是有溽热的感觉。没有月亮,只有黯淡的几颗星星,在疲惫地眨着眼睛。郑廷江和郑观应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路上二人都很紧张,一句话都没有说。

很快,车子在新德洋行的门口停住。郑廷江不等车子停稳就跳下来,大步向里面走去。

郑观应在后面紧紧跟上,进了洋行一看,只见在走廊上,所有负责在洋行打杂的佣人们都被叫起来了,在走廊上站成长长的一排,人人都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很多人都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里面,在洋行老板威尔逊先生的房间门口,站着一个“西崽”,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因为肤色干净、长相俊美而被郑廷江看中,雇用来作为威尔逊先生打扫房间。现在,他正垂头丧气,一脸沮丧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安地将自己的脚尖在地面上转来转去,紧张极了。

郑廷江顾不得去问他发生了什么,因为房门大开,威尔逊先生穿着睡衣,正在那里生气地踱来踱去。

“威尔逊先生,出了什么事?”

“买办,你来得正好!”威尔逊先生一见郑廷江来到,立即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床前。“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

郑廷江茫然地打量着他的床铺,除了凌乱的床单、薄毯,其他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之处。

“买办,看这里,这是什么?”

威尔逊将手在蚊帐上面一指,郑廷江老眼昏花,来的时候又匆忙,没有戴老花镜,根本不知道他在指什么。

“究竟有什么?”

“买办,难道你没有看清楚吗?蚊子,一只大大的蚊子!”威尔逊咆哮道,“我的蚊帐里竟然有蚊子!”

经过他这么一指点,郑廷江才总算看清楚:原来在蚊帐靠近墙壁的一侧,有一只大大的黑色蚊子。

蚊子在这个季节很普遍。尤其外滩这一带,本来就是河汊纵横的芦苇荡,是蚊子滋生的天然绝佳场所。虽然后来改造成了城区,不过一到夏天,还是蚊虫横飞,肆虐成灾。

闹了半天,半夜将郑廷江从家里给叫了来,本以为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却是为了一只蚊子!

不过,郑廷江却知道威尔逊先生发火的真正原因:是那个西崽太过粗心大意,做事情不细致,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些下人,都受雇于郑廷江而不是威尔逊,所以只听郑廷江本人的。

因此,郑廷江二话没说,直接来到门口,将那个“西崽”叫了过来,“噼里啪啦”给了他几个耳光。

“说,为什么威尔逊先生的蚊帐里会有蚊子?”

“我……今天忘记赶蚊子了……”

“我的规矩是什么?”

“一次过错,扣除一个月的薪水;两次过错,立即开除走人!”

“好,念在这是你第一次过错,先扣除你这一个月的薪水;再犯一次错误,立即给我滚蛋!”

“是!”

“还不快给威尔逊先生道歉?”

“对不起,威尔逊先生……我……我以后一定小心,绝不会再让蚊子出现在您的蚊帐里!”

“哼,不用多说了。现在,马上把这只蚊子给我处理掉,我要休息了。明天还有很多的工作呢!”

“是!”

“西崽”答应一声,手脚敏捷地去蚊帐里一下将蚊子捉住,然后捧着去了外面,捏死丢去了地上。

接着,威尔逊先生关了门睡觉了,而郑廷江却在走廊里将众人全部训斥了一顿,重申了严格的纪律。

等这一通折腾完毕,已经天快亮了。郑廷江和郑观应睡意全无,二人干脆出去沿着江边溜达一会,吃早点去了。

“叔父,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吗?太气人了!”郑观应从头到尾目睹了整个经过,很是为叔父鸣不平。“洋人也太不把我们当人看了!您为他们做了这么多年,可是为了一只蚊子,竟然半夜三更将您叫来,这算什么?”

“官仔,犯不着将这件小事情放在心上。”郑廷江却很淡然,显然诸如此类的事情不知道遇过多少。“小不忍则乱大谋,给洋人做事情,忍字头上一把刀啊!受这点气不算什么,算了吧!”

见叔父这么逆来顺受,郑观应本来还想大骂洋人一通,如今也只好将到口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可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继续发酵。不久之后,又发生了一件真正的大事情:

这天,威尔逊先生因为要宴请几个外国朋友,特地嘱咐厨子做了几个拿手的中国菜。可是,这么精美的菜肴,端上去后,威尔逊先生和几个外国朋友只吃了几口,就一个个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幸而,他们被发现得及时,立即送去了最好的英国医院。医生及时做了抢救,才保住了几条性命。

当骑着高头大马的英国巡捕将新德洋行团团包围,很多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里面一盘盘的精美菜肴被端出来,送去化验,很快结果就出来了:菜肴里有砒霜!这是明目张胆的投毒!

立即,新德洋行的所有人都被控制起来。厨子是最大的嫌疑犯,然后是杂役,最后连买办郑廷江也被带走了。

郑观应和郑廷江被关押在一起,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叔父会成为阶下囚,稀里糊涂进了班房。

“叔父,咱们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郑廷江安慰他,“洋人的法律是讲证据的,只要拿不出来证据,就不会判我们有罪!”

“可是如果整件事情,他们都找不到证据呢?是谁在酒菜里下毒?又为什么要毒害威尔逊先生?”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揪出来真正的凶手。”

郑廷江的相信不是没有道理。果然,第二天一早,凶手就被揪出来了:就是那个因为一只蚊子没抓,而被扣除一个月薪水的“西崽”,他怀恨在心,就偷偷买了砒霜,在威尔逊先生菜里下了毒。

事情查明了,众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当天,郑观应等人就被释放了,可是郑廷江却还被关押着。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放我叔叔一起走?”

“威尔逊先生有交代,说郑秀山先生是买办,根据你们中国人不成文的规矩,买办买办,负责一切!”

“哼,不错,人是我秀山叔雇的,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一个大活人做什么事情都出自我秀山叔授意啊!”

“算了,官仔,不要和他们争,你先回去吧!”郑廷江道,“先回去让你婶娘和大家伙放心,我没事的。”

“好吧。”

郑观应回来以后,将情况一说,果然婶娘等人都很着急,毕竟牵扯进投毒杀人案不是件小事情。最后,还是郑观应想出来一个办法:“婶娘,您和大伙儿不用着急。我有一个朋友叫容闳,在香港的时候学过法律,对于洋人的事情,他比谁都了解。我去请他来解决这件事情,一定没问题。”

“那你快去。”

于是,郑观应就马不停蹄,立即来找容闳。容闳听了郑观应说明情况,立即安慰道:“你放心,你叔父没事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在法律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叫作‘有限责任原则’。你叔父和新德洋行所签订的合同,就是‘有限责任原则’。他虽然总管所有的一切事情,但是在法律上却并不必要为任何一件事情所产生的后果负责。事实上,也没有人能够为所有的事情负责,这在道义上或许可以,在法律上则根本行不通。因此,你叔父对于‘西崽’报复投毒一事,是没有责任的。第一,他不知道投毒之事。第二,他本人没有参与投毒之事。所以,他是完全无罪的!”

“那么,容大哥,你可以为我叔父辩护吗?”

“我没有律师执业证书,但是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朋友。只要按照我说的去打这场官司,就一定赢!”

事情果然如容闳所说的那样,在法庭上,所有的人都认为,按照中国的法律和习惯,郑廷江是买办,是他雇用的厨师和杂役,所以他应该对投毒案负有完全的责任,即使他丝毫不知情,也应该被定罪,跟随一起受到处罚。但是,郑廷江的律师按照英国的法律,明确提出了“有限责任原则”,并且出示了郑廷江和新德洋行所签订的合同,里面的确并没有要求郑廷江对所有事宜一应负责的条文。根据“有限责任”而不是“无限责任”的原则,郑廷江被宣判无罪。

而颇令人意外的是,当天晚上,威尔逊先生就亲自安排,在最好的饭店为郑廷江设宴压惊。

“买办,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不,是我选人不严,没有对下人严格约束。因为我的工作失误,险些给威尔逊先生带来更大的伤害。”

“哈哈,都过去了。买办,希望以后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精诚合作,希望我们的生意不要受影响。”

“不会的。”

二人握手言欢,看得在旁边的郑观应纳罕不已。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悄声问郑廷江:“叔父,就这么算了?”

“还能怎么样?威尔逊不是赔礼道歉了?”

“可是……”

“官仔,我知道你心里有些想不开,这很正常。你是站在我这边的,觉得我受了委屈;可是如果你站在威尔逊那边想一想,他可是差点丢了性命。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赢家,握手言和吧!”

“那您以后,还在威尔逊这里做下去吗?”

“为什么不?我们的合同不是还在吗?一切按合同办事,这就是生意场上的规矩。只要生意在,就什么都在。”

“叔父,我倒真有些佩服您了!”郑观应由衷地道,“我要做到像您一样,看来还需要经历很多事情啊!”

“官仔,叔父年纪大了,经不起大风大浪了。你还年轻,还会经历很多事情,记住,凡事一定要冷静,要多想一想。你这次想到去请容先生的朋友来,这就很好。以后你一定会成大事的。”

此后,虽然郑廷江忍气吞声,继续在新德洋行工作,可是郑观应却不愿意再留在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因为出了这件投毒案之后,威尔逊先生一天到晚提防这个那个的,将每个人都当作不端之人看。在这种不被信任的氛围里做事情,难受程度可想而知。郑观应最终还是决定离开了。

这一年的年底,郑观应离开了新德洋行,经过曾继圃的介绍,进入到了宝顺洋行,成为一名杂役。

六、跟随容闳去购茶,却撞上了太平军。到金陵面谒干王,容闳向洪仁玕献上“富强七策”

令郑观应意想不到的是,他前脚刚到宝顺洋行,容闳后脚也来到了。原来是宝顺洋行的老板韦伯,久仰容闳大名,正好宝顺洋行想要在日本的长崎开一家分行,想请容闳去日本主持。容闳一身傲骨嶙峋,自然不肯答应给宝顺洋行做奴隶头儿,不过,拗不过韦伯先生的一再邀请,最后容闳自己提出,可以作为宝顺洋行的商务代表,前往内地收买丝、茶,由宝顺给予一定费用。

说定之后,容闳就来到宝顺,负责从事产茶各区域的调查。而宝顺给容闳指派的跟从,便是郑观应。

对郑观应来说,这个差事真是再好不过。他早早做了准备,三月十一日一大早,就和容闳乘坐一只“无锡快”小艇,离开了上海。“无锡快”是一种快艇的名字,因在运河流域中无锡县所创造出来,因此得名。无锡离苏州很近,当地居民往来,都乘坐这种小艇,又快又舒适、安全。

他们所雇佣的这只“无锡快”,船主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后生,叫水生。据他说,自己是在船上出生,这条船就是他从父母手里接过来的。而他的本领也真了得,顺风时候扯起帆,又快又稳。逆风的时候,将帆落下来,站在船尾,摇橹以进,小船亦如被水中什么怪兽推动一样,凌波而进。对于他的这种本领,容闳和郑观应都交口称赞不绝。二人在装饰一新的整洁船舱中,对面而坐,小桌子上摆了几道小菜,一壶小酒,二人一边浅饮,闲谈,一边眺望河面之上两边的风光,在江南三月的草长莺飞、朦胧烟树的别致之美中,真有一种今夕何夕的感觉!

不过,途中也有令人气闷的地方,就是那种航行于河湖之上的外国人的轮船,仗着体态庞大,速率又大,根本不将这些民间的小船放在眼里,经常肆无忌惮地呼啸而过,令小船纷纷闪避。

“哼,都是这些外国佬的鬼玩意儿,将我的生意不知道抢去多少!”水生冲轮船的背影狠吐一口口水。

“水生,你是两条胳膊摇橹,人家是蒸汽机在提供动力,仿佛十几匹马一齐拉动一般,你说,你一个人能抵得上十几匹马?”容闳笑问他。

“我自然抵不过他们,可是他们这么横行霸道,将我们的生意都抢了。我们以后靠什么生活?”

“是啊。”郑观应也感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都在水上讨生活。这么一来,以后真的就没法过活了。那怎么办?水生,你想过没有,将来有一天改行去做别的?”

“唉,我除了水上的营生,还能做什么?”水生苦笑,“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以后的事再说罢!”

见郑观应紧蹙双眉,显然颇为担心,容闳安慰他:“阿应,这没有什么稀奇的!我在美国的时候,美国最早往来东印度、中国的货物运输,也都是民船在做,但后来邮轮一出,占据海面,就再也没有民船参与竞争了。这是很正常的,机器取代人,就是因为机器的效率更高,利益更大。”

“机器吃人,这样的事情若非亲眼所见,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啊!”

“这还仅仅是开始,以后在各个领域,都会出现机器吃人的现象,所以,我才要兴办教育,让大家更新知识,以应对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否则,中国没有人才,整个中国都会被机器这个怪物吞噬掉!”

“那真是太可怕了!”郑观应听了更加忧心忡忡,“这听起来可比洋人用枪和炮来打我们厉害多了!”

“是呀,这就叫作商业战争。”

“商业战争?”

“不错。传统的战争打的是资源消耗,而商业战争打的是资本,是技术,归根到底是人才。商业战争比起传统战争来甚至更可怕,因为它是无形的,是无声无息的。当你明白过来,只怕你的资金、技术、人才都已经被人家牢牢控制了,除了沦落为别人的奴隶,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

“就像宝顺、旗昌、怡和这些洋行进入中国一样?这么说这场战争早已经开始了,而我们还不自知?”

“比这更早,实际上当东印度公司设立的时候,第一场正式意义上的商业战争就开始了。东印度公司你听说过吗?它最早是由一群纯粹的伦敦商人发起的,从女王伊丽莎白一世那里得到了皇家特许状,垄断在印度的贸易。在印度大规模从事鸦片种植、烟草和食盐的贸易交易。你知道输入我们中国的鸦片是从哪里来的?就是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组织当地人种植的,然后运到我们中国来销售。此前,从唐宋以来,一直是我们的茶叶、丝绸和瓷器远销欧洲,为我们带回了一船船的黄金和白银,整个世界的经济大权都操控在我们中国人的手里。可是,东印度公司用鸦片贸易改变了这一切,用鸦片打败了我们的丝绸、茶叶和瓷器,我们的白银就像决了堤坝的洪水一样,滚滚流向他们的口袋,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在林则徐林大人的带领下禁烟,然后就有了和英国人的开战,鸦片战争爆发,我们一败涂地,香港租出去了,上海也开埠了。”

“原来这一系列的过程是这样子的。”郑观应经过容闳这么一解释,才知道原来中国和英国这些年来围绕鸦片一再发生冲突,几次兵戎相见,背景却这么复杂。

从容闳口中,他第一次知道了“商业战争”的存在,从此将这几个字牢牢地记在了心底。

在杭州上岸以后,他和容闳颇有闲暇,先去游玩了西湖,又游玩了西湖周围的山川名胜,饱览秀色。然后,他们又来到钱塘江,考察了钱塘江沿岸的码头、商埠。这时候汉口、九江、芜湖、镇江,都还没有开辟为通商口岸,因此这里很少见到洋人的汽船,仍旧是一派传统的民船运输的繁忙景象。经常在江面上帆樯林立,千船竞发。到了浅滩,就有纤夫在河边上拉船而行,口中喊着号子,一条条汉子光着膀子,在烈日下奋力拉着纤绳,那种景象真是蔚为壮观。

一路行来,时而坐船,时而上岸,走走停停,最后来到了此行的最后一站:湘潭。湘潭是一个大的货物集散地。从外国运来的货物,在广东上岸以后,都要集中到湘潭来,再从湘潭分散运往全国各地。而中国的国内货物,也必须都来到湘潭集中,然后运送到广东,出海放洋。

来到湘潭之后,容闳和郑观应立即忙碌起来,分头去各处收购生丝、生茶,以备集中运往上海。

在湘潭忙碌了将近半个月,此行的所有工作总算完成了。于是容闳和郑观应二人收拾行装,开始踏上返程。

回程途中,经过汉口,他们又来到一个叫作聂家市的产茶区域调查。然而汉口经过太平军占领,已经是一片焦土。虽然用了三四年的时间,还是没有完全恢复。容闳沿途目睹劫后新生之景象,对郑观应断言:“此如美国之芝加哥、圣路易也,将来商业发达,居民繁盛,大有商机!”

此一番考察,历经五个月,容闳和郑观应满载茶叶、生丝返回上海,得到韦伯先生的亲自宴请。

这一年的冬天,郑观应接到宝顺洋行派给他的一个任务:到天津去考察商务。

天津当时尚未开埠,然而洋人早已盯上了这块“肥肉”。尤其是英国人,早在公元1793年,使臣马戈尔尼及其随从,来到中国祝贺乾隆皇帝的八十大寿,一路坐船北上,就详细考察了天津的水陆交通情况。当他们抵达三岔河口,目睹这里的繁华景象,一个洋人的官员就写下了报告:“一条从京城附近流来的河流,一条同其他边远地区相连接的河流,这样两条通航河流的汇合,在中国成为统一帝国的初期起,必然会使天津成为一个热闹的地方。”等马戈尔尼来到热河避暑山庄,觐见乾隆皇帝时,果然就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要求,也是此行的真正目的:请求将天津开辟为通商口岸,进行贸易往来。可是,众所周知,这次英国人的觐见并不成功。乾隆皇帝自诩“十全老人”,认为中华帝国已经十全十美,实在不需要从英国人的贸易往来中赚取什么,因此一口拒绝了,说:“我泱泱大清,地大物博,何必与你外来番邦进行贸易往来?”

马尔戈尼要求开辟天津为通商口岸的计划没有实现,不过他沿途考察,得出的结论却让英国人信心大增:天津水陆交通俱佳,与华北各地联系往来十分密切,是一个大有发展的地方。所以,时隔二十三年之后,英国人又派出了一个以阿美士德、翻译马礼逊等人组成的使团,来到中国。这一次的目的是如此明显,直奔天津,以至于嘉庆皇帝都看出来他们的意图,“该国贡船来往经过浙洋并未寄碇,其意似专欲来天津贸易,以遂其垄断之谋”,再次明确拒绝了将天津开辟为通商口岸的要求。英国人意识到,外交已经不足以得到天津,必须武力解决!

于是,在《天津条约》的基础上,英国和法国联军,连续发动两次大沽口战役,似乎不把天津变为第二个上海或者广州,他们就不会停止自己的脚步,一直到实现野心为止。

正是在英、法联军的炮火隆隆之下,郑观应等一行人从上海启程,乘坐一艘轮船来到了天津。

他们到来的时节,正是隆冬。来到天津之后的第二天,一场大风雪就降临了,大雪漫天,一下就是一天一夜。对于郑观应这些从南方来的人来说,能够目睹如此壮观的雪景真是兴奋莫名。但是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就是他们来的时候,并没有预计到天津的北方天气会这么寒冷,因此,每个人并没有带厚棉衣。

洋人还好说,立即出去,到洋人开设的商店里去购买了从俄国贩来的毛皮大衣,一经上身,什么样的严寒都能抵御。

可是,郑观应等人就苦了。他们只不过是跟从,自己手上并没有几个钱,不要说购买洋人的毛皮大衣,就是购买一套崭新的棉衣棉裤,也是勉为其难。不过郑观应自有办法,他找到了附近的一处当铺,从当铺里购买了一套半新不旧的棉袍,虽然不能十分抵御严寒,不过也可以将就了。

风雪虽大,然而他们是来考察的,不能躲避在旅馆里。每天一大早,郑观应等人吃了饭就出来,分头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去,去看看哪个地方有什么样的市场,主要卖什么货物,交通状况如何,等等。这一天下来,一个人走五六十里路是寻常事情。幸而郑观应等年轻,尽可以挨下来。

这么顶风冒雪跑了一个多月,将天津的每一处市场都走遍了。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中国人一年一度的大年夜来到了。除夕这天,郑观应等难得有了一个假期,每个人发了几两碎银子,出去买了一些吃的。当天晚上,几个青年人就守着炉火,围坐在一起兴高采烈地守了一夜岁。

刚过完年,他们就从天津返回了上海。回来后,洋人给此去的每个中国人都写了评语,其中以对郑观应的评价最高,认为他“勤奋刻苦,善于开动脑筋,尤其能吃苦耐劳,实为难得”。

事实上,这也是对郑观应正式进入宝顺洋行、升任为买办的一次“考试”。考试合格之后,他就得到了曾继圃、徐钰亭的担保,给他写了一份保单:

“立保单人曾继圃、徐钰亭:

担保侄郑观应为大英宝顺洋行当买办之职。以侄郑观应买卖事款尽皆熟悉,且一片忠诚,千金可托。唯是己则公心,人难笃信,倘若有火烛、偷窃和不可预料事故,与担保人无涉;倘若有怀私走骗,为行内造成一切经济损失,俱由曾继圃、徐钰亭负责。然而金额亦不得超过一万为限。特立此保单一张,交执存照。

咸丰十年三月一日手书。”

在这份曾继圃、徐钰亭二人亲笔写的保单旁边,还附有英文保单,此保单还要交领事馆签字。

总而言之,郑观应和宝顺洋行签了协议,他现在是一名正式的宝顺洋行的买办了。因为他和容闳一起调查过丝、茶的产地,熟悉这一业务,因此最初交给他负责的还是丝、茶的相关业务。

也是上天有意考验于他,这天,他来到一家茶肆,正在喝茶,忽然听到几个茶商在议论,说在安徽太平县有一批绿茶,价值数百万,本来已经装了箱,不料那里正在闹长毛,整个太平县都落入长毛之手。如果有人胆子大,敢于去长毛的地盘上将这批绿茶运出来,一定可以大发一笔!

郑观应无意中得知这个消息,大为兴奋,立即赶回去和曾继圃商量。不料,在曾继圃那里,却意外遇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正是容闳,原来他也听说了太平县大批绿茶被困之事,来找曾继圃,主动要求去太平县购茶。

“阿应,你来得正好!”容闳对于郑观应这个年轻同乡极是欣赏。“我正要单枪匹马去闯荡一番呢,怎么样,你可有勇气和我一起去?”

“有何不敢?小弟唯容大哥马首是瞻!”

郑观应和容闳肝胆相照,二人性情中都有一股豪侠之气,因此,根本不去考虑太平军那边危险几何。

“好,既然你们两个英雄所见略同,都肯去走一趟,我就去和韦伯先生商量,给你们调集一笔款项。”

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接着二人便仔细商量,如何去太平县。一条路是由芜湖直达,这是最快捷的,然而风险颇大;另外一条路是由陆地取大通再到太平,沿途有官军把守,可是一路关卡重重,如果一个个关卡打点过去,费用不说,就是时间的耽误也来不及。于是决定取道芜湖。

他们是一行四人出发的。在他二人之外,又加入了两个向导,都是太平县人,因家乡战乱而避祸上海。

这一行人出发之后,一路上颇为顺利。然而所见却令人恻然:只见所经之处,田园荒芜,屋舍倒塌,很多地方都是荒草萋萋,即使经过一些昔日的繁华市镇,也是十室九空,鬼火点点。

很快抵达了太平县,居然一切颇为顺利。于是找了一户大户人家的屋子作为办公地点,四出收茶,调查结果更加出乎意料:整个太平县全境,足有茶叶一百五十万箱,一箱可装茶六十磅。如果将这批茶叶全部运出去,真可以说是一笔巨额生意。容闳等人将第一批茶叶一万五千箱运到了芜湖。

然而,最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天晚上泊舟芜湖,忽然一阵呼哨之声,接着灯笼火把一齐亮起,周围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压上来,将容闳、郑观应等人包围了个严严实实,火光中,只见每个人都是红巾包头,一双双眸子里闪动着凶狠的光芒,似乎要将容闳等人生生吞噬。

“糟糕,是长毛来了!”

“不要慌!”

毕竟是容闳,目睹此阵势,知道反抗无益,于是嘱咐了众人一声,然后自己挺身而出,和对方首领答话。

“请问,你们的头领是哪一位?”

“哼,找我们大哥做什么?”

“在下容闳,和你们的干王洪仁玕昔日在香港的时候,曾经有过密约:将来金陵相见,一起辅佐天王。请你们头领出来,带容某去金陵一行。至于这里的银两、茶叶,并非容某所有,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等绝不会为区区几万两银子而流血牺牲,但请等容某金陵回来,再作处置。”

“这个……”

眼见他不卑不亢,言辞凿凿,提到和自己干王的关系。虽然不可全信,但是也似乎不可不信。于是,几个太平军一商量,很快去请来了一个身材高大、一身红衣的胖将领。

“你叫什么?”

“容闳。”

“你认识我们干王?”

“是的,在香港的时候我们是好朋友。”

“那么,你要去天京见他?”

“不错。我们当日有过约定,日后金陵相见。”

“是你一人前往,还是另有其他人?”

“还有我。”郑观应担心容闳一个人出事,忽然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我叫阿应,是容先生的仆人。”

“那好,你二人跟我来!”胖军官将他二人叫过来,又嘱咐手下:“你们好生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乱来!”

安排了这边的事情之后,胖军官亲自一路护送容闳、郑观应二人,风尘仆仆来到了南京。此刻,南京城中,干王洪仁玕早得到了消息,听说是香港旧友容闳来访,派了一个叫劳白芝的教士来迎接。

安顿妥当之后,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容闳和郑观应被带去见干王。干王洪仁玕一见容闳,连声道:“欢迎,欢迎!”又迫不及待地问,“这一路可见我军盛威?观感如何?可是来襄助我共成大业?”

“这个我暂时还没有想过,不过是来探视故人,晦明风雨,聊解数年相思之苦罢了。”容闳巧妙地道。

分宾主坐定之后,洪仁玕又一次问容闳:“贤弟,我知道你是当世第一奇才。你此番前来,必定有所教我。”

“有所指教谈不上,不过我倒觉得,有几件事情,干王应该立即付诸实施。”容闳在来的路上,已经思忖了一套面见洪仁玕的说辞。因此,不假思索,侃侃而谈,“我有‘富强七策’,想要献给干王,不知道可能为干王之事业尽力一二与否?”

“‘富强七策’?好,快快讲来。”

“干王久居在外,对于欧洲各国富强之道,想必亦有所闻,这七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新鲜。第一、依正当之军事制度,组织一良好军队。第二、设立武备学校,以养成多数有学识军官。第三、建设海军学校。第四、建设善良政府,聘用富有经验之人才。第五、创立银行制度,及厘定度量衡标准。第六、颁定各级学校教育制度,以耶稣教圣经列为主课。第七、设立各种实业学校……”

他一口气将“富强七策”讲了出来,然后道:“我之所说,都是大略。至于如何实行,如果干王肯采纳我的建议,则我愿意为马前走卒,将这些方案一一付诸实施,绝无虚言!”

听了他的这一番话,洪仁玕不住点头:“贤弟之言,句句中的。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来得正好!”

当下,洪仁玕就容闳所事,展开讨论。对于每一件事情的论述,都能阐发容闳话语中未尽之意。

旁边,郑观应聚精会神,听着洪仁玕和容闳的谈话,深觉这二人论才华、论见识,都不知道比自己高明多少。自己在广东香山的时候,自觉不做第二人想;来到上海以后,对于所遇到之人,除了容闳,也没有一个能够看上眼。今日见了洪仁玕这等栋梁之材,确实满腹锦绣,方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此人能够被洪秀全委以重任,封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开朝精忠军师,顶天扶朝干王”,的确绝非凭借姻亲关系。因此,郑观应心里暗暗告诫自己:“郑观应啊郑观应,从今以后,你不可以小觑任何人。须知我堂堂中华,卧虎藏龙,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不要以为只有你自己读了几天书,须知天下的俊杰奇才,能人异士多了去了!”

当天的晤谈结束以后,洪仁玕特地安排了宴席,宴请容闳和郑观应。不过可能是为了照顾容闳,所以陪伴一起吃饭的,并没有太平军中的重要将领,而是几个从香港过来的传教士,席间所谈论的,也都是什么耶稣基督,什么新约、旧约的教义,听得郑观应这个门外汉一头雾水。

这一夜,他们被安排在一个宽大而整洁的所在。郑观应忍不住,要问容闳关于向洪仁玕所献“富强七策”,可是有真心为太平军效力之意。不料容闳不等他张口,就阻止了他,然后用茶水在桌子上写了四个字。郑观应一看,只见是“隔墙有耳”四个字,恍然大悟。

他暗暗责怪自己,实在太粗心大意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龙潭虎穴啊,一有出言不慎,立即性命不保。

第二天,洪仁玕没有召见二人,却给容闳送来一个小包袱。容闳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个小印章,长四英寸,宽一英寸,上书容闳之印四个字。又有黄缎子一副,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义”字。

“咦?这是什么意思?”

容闳心下诧异,因为太平天国的官职,王是一等爵,义是四等爵。这是授给自己官职了吗?

可是容闳并没有在此逗留的意思。他和郑观应一商量,不能在此久留,于是主动提出,要去见干王。

一直到下午,二人才被带去干王府上。见面之后,容闳首先道了感谢,然后道出离别之意。

“与故人一番晤谈,知故人无恙,心愿已足。不论何时,只要君决意实行我提出的富强七策,则我一定前来效力。现在我有要事,必须先走一步。如果君念故人之情,请给我颁发一个护照,让我可以在太平军势力范围之内,来去自由,不受约束,以为护身之符,我就感激不尽了。”

“区区小事,有何难为?”

于是,洪仁玕当即给他颁发了一个护照,又给他和郑观应安排了粮食马匹,派人沿途护送。

临别,洪仁玕亲自拉着容闳的手,又将自己写的《资政新篇》给他和郑观应一人一本,依依话别。

不几日,返回芜湖,这边众人还在被太平军围困。等见容闳安然归来,而且得到干王亲自颁发的护照,众人无不大喜。太平军对于容闳的话再无怀疑,胖将官甚至过来派人邀请容闳过去喝酒。

不过,容闳却知道夜长梦多,他一边利用自己和干王的关系,在太平军那边应酬,上上下下厚贿各级军官,一边命令这边郑观应等人,拿着护照,加紧去太平县各个地方大举收茶。

前前后后,一共装了四五十船,总共购得茶叶六万五千箱。然而因为往南京一来一往,耽误了最佳时机。再加上打点太平军将士,又额外增加了一笔支出,摊在茶叶价格里,已经几无利润。

最终,容闳还是放弃了继续收购茶叶,和郑观应等人踏上返回上海的归程。

只有在这时候,他才真正地放了心。在波涛滚滚的江面上,他和郑观应一边喝酒,一边抒发胸臆:

“唉,阿应,本来我对太平军还抱着莫大希望,以为中国改天换地,非经此革命不能成大功。谁知此次南京一行,令我颇为失望。你知道我本来对他们最寄予希望的是哪一点吗?”

“哪一点?是洪秀全吗?”

“不,洪秀全这个人,我虽然没有亲见,不过此次我听劳白芝教士讲,其实他并非真正的耶稣教徒。他不过是应试落第之后,神智昏聩,构成幻想,然后自信为真,遂从宗教上得了勇敢之精神。正是仗着这股勇敢精神,他才能开革命事业之幕于中国,若真言信仰宗教则未必。”

“容大哥,你的意思是说,其实洪秀全自己也不信上帝。他只是以此作为迷惑大伙的幌子?”

“阿应,你听说过埃及有双面石人吗?洪秀全就是这样的双面石人,表面上信仰天主,守安息日,实则骨子里并无宗教之精神。倘若他真能传布宗教,真心信仰耶稣,以耶稣之教,传布三军,那么,太平军或许真有可能推翻这个腐朽的满清政府,另开中国之新局面,譬如《二十四史》上之汤武革命,如历代英雄豪杰之起,创立不世伟业。可惜啊可惜,他得到了一星半点的宗教精神,更多地却是以宗教为名义,而行非宗教之事。我真替洪仁玕兄的才华感到惋惜啊!”

他叹息着,望着外面的江水陷入了沉思。郑观应则将洪仁玕的那部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资政新篇》又拿了出来。

这几天来,他已经将这部书读了几遍,初步了解了其中的四大思想:“用人察失类”,即主张团结奋斗的行政纲领;“风风类”,即移风易俗,改变传统中国不思进取、庸庸碌碌生活方式的主张;“法法类”,即“以法法之,其事大关世道人心,如纲常伦纪,教养大典,则以立法以为准焉”;“刑刑类”,即惩治顽民,严肃法制……这些内容,郑观应还看不太懂,因为其中很多都有来自《圣经》中的思想和教义,不过他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自觉颇受启发。

“容大哥,你说,倘若洪仁玕先生的这四大主张,都能得到很好的贯彻,太平军局面会怎么样?”

“不可能。即使洪秀全完全支持《资政新篇》,也是没有法子实施的。”容闳斩钉截铁地道。

“哦?为什么?”

“为什么?就因为这一个多月,我在太平军中所见所闻。你知道下面的军队都在做什么?整日里闲极无聊,唯有赌博嬉戏而已。这些人原来都是无业游民,为社会中最无知、最好闲之徒。他们既没有军人纪律,也谈不上宗教信仰。峻法严刑,亦不足以禁止其烧杀抢掠,祸害百姓。你再看看太平军占领的都是什么地方?金陵自古繁华,就不说了,其他苏州、扬州、杭州,哪一个不是鱼米丰饶之乡,财货肥美之都?在这样的地方金钱美色,只能消磨斗志。对于这样一支军队,我认为从根本上来说,已经丧失了最初革命之精神,所以再好的变法,也不过画饼而已。”

“可是我听容大哥你讲给干王的那富强七策,的确句句在理,是富强之妙术、治国之奇策啊!”

“那又如何?”容闳一声长叹,“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古往今来,有几个英雄豪杰,能真的实现自己的雄壮之梦?我一心所希冀的教育救国之梦,真不知道何时能实现啊!”

他这般黯然自叹,郑观应也受了感染,对着永无止歇的滚滚江水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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