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觉得，每天早晨闹钟一响就能立马翻身起床的人，日后定会有一番了不起的大作为。
反正我不行，假如可以忘却世间万物，我愿意长在被窝里，一辈子不与它分开。
但我弟弟许可青可以，那家伙上辈子一定是个负责吹号的小通信员，十几年来，刨去节假日之后剩下的日子里，每天清晨六点三十分的闹钟只响一声，他便会立即起床，毫不犹豫，风雨无阻，四季如常，然后像此刻一样，节奏轻快而规律地敲打着我的房门，将他那一门心思想当睡美人的姐姐从各种奇形怪状的梦中叫醒。我们会在彼此的问候中互道早安。
幸福有时就是这么重口味。
“我刚刚梦见那本厚如城墙的《法律法规汇编》变成了一份牛肉锅贴，被我吃进肚子里去了。”
洗手间的洗脸台前面，我挠着头絮絮叨叨，可青倚着门听着，时不时“嗯”一声。透过墙上水汽散去的镜子，我看着身后洗漱完毕的可青，干净透亮的脸庞散发着年轻的光彩，一头柔软的头发虽然有些凌乱，可看上去却多了几分年轻大男孩的清新感。相比起来，我这一头冬日枯草般的乱发，加上脸颊上横七竖八的枕头印子，让我显得格外邋里邋遢，像个自我放弃的菜市场大妈，于是，我二话不说将可青往外推了一把，重重关上洗手间的玻璃门。
隔着门，仿佛听见可青轻轻笑了我一声。
我低低骂了句“小兔崽子”，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看着洗脸台上日复一日帮我准备好的牙膏牙刷，嘴角禁不住上扬。
靠谱的小兔崽子。
晨风带着代代花浓郁的香气从阳台飘来，蔓延在整个客厅里，清晨闻之令人忘倦。
刚出锅的生煎还冒着热气，老妈张惠萍女士腾出手来用晒干的代代花泡了花茶，放在每个人的面前，自言自语道：“今年的代代花怎么花期这么长。”
“是啊，去年这时候好像都谢光了。”我随便接话道。
“那还不是我经常施肥除虫的功劳。”一向以情商低闻名家中的老爸许国伟邀功道。
话音刚落，我便知道老妈要炸毛，果见老妈双手叉腰数落道：“哎哟，侬伐要老三老四哦（上海话：你不要装老资格），是侬的功劳以后早晚浇水、松土施肥、除虫防护这些事情都让侬来做嘛，也好让可青这个小花匠休息咯！”老妈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挑衅。每次她情绪一激动，就会瞬间变成一个满口上海腔调的市井大妈。
老爸被生煎呛了一口，直咳嗽，整张脸涨红了，却又无力反驳，样子别提多气了。我忍不住笑道：“爸，您这辈子注定斗不过我妈，何苦自讨没趣呢？”
“呀哈，许可橙，你倒是很爱看热闹嘛！”老爸缓过气来，嗔怒地看着我说，“我问你，今年的司法考试，你准备得怎么样了？连续三年挂彩，今年再不过，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我嘴里含着一大口生煎，葱花的味道直呛上脑门，可恨自己居然给老爸提供了这么一个掉转枪口的机会，落魄间只好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求助似的看着可青。
谁知可青在这关键时候竟然倒戈相向，也看着我一脸嘲讽地笑着，仿佛在说：你死你的，我看看热闹。
“妈，咱们在这个家算是彻底没有地位了。”无奈，我只好抓住老妈这根救命稻草，妄图将苗头再次对准老爸。
“啊哟，我们不一样，我在家里的地位一向是无人能超越的。”老妈一脸傲娇地放弃了她的亲生女儿。
我无语凝噎，唯有流不出的泪千行。
说话间可青已经吃完了早餐，站起身说：“我先出门了，今天约了同学去图书馆查资料。”随即又绕到了我身边，在我耳边带着笑意说道，“加油吧，亲爱的挂科小姐。”
古往今来，能将你伤得最重的，都是最亲的人，世情凉薄，人心不古，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我用力嚼着嘴巴里的早餐，仿佛此刻嘴里充满的不是生煎，而是比梦中那本书还厚的那套《刑法通关宝典》。
“你等等再走。”收拾完东西正要出门的时候，老妈忽然喊住了我。
老爸单位最近整风行动搞得厉害，加之又刚升了职，一分钟都不敢迟到，早已经出了门，此时房子里明明只剩下了我们母女二人，但老妈仍旧是一脸的神秘兮兮，像是偷了别人家一只老母鸡似的。
她把我拉到了阳台的一角，从睡衣裤兜里掏出了一张被揉皱了的小纸片。
“你看看这个。”她把纸片展开在我面前，“我在你弟弟字纸篓里发现的。”
“啊呀，你怎么乱翻可青的东西啊！这是侵犯隐私权，你晓得伐？”我不由得鄙夷道，“还翻纸篓这么低级！”
老妈冷哼一声，“少给我掉书袋，你这个三年都通不过司法考试的废柴东西！”
我血气上涌，不甘示弱道：“以后我要把门锁好才行，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少跟我废话！你赶紧看看！”老妈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眼见着苗头不对，我只好毕恭毕敬地接过了那张纸条。
原来是一张消费清单，520元，倒是个吉利的数字，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笔消费的项目，是一家精品酒店的情侣套房，而消费者签名处，赫然出现了几枚隽秀的钢笔字体，写着“许可青”三个大字。
我盯着那洋洋洒洒的字迹微微怔了几秒，忽然像被谁踩了一脚似的，由衷地发出了一声惊呼：“我弟谈恋爱啦？这么多年我都没见他交过一个女朋友，身旁来来往往都是男同学，电脑里一部爱情动作片都没有，我还一直以为他的性取向有问题，这回可算是水落石出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跟男生去开房？！”老妈话音刚落，空气中忽然飘过了一丝冰凉。
“您的担心非常有见地。”我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赞叹着母亲那与时俱进的脑回路。
“我看着预定的日期是下周六，正是他们拍毕业照隔天，依我推断，和他开房这个人极有可能会是他的同学。”老妈摸着肉乎乎的双下巴，一张狄仁杰的思索脸。
“您的推论非常有见地。”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奉承道，脑子里开始了一番没来由的凌乱。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件事情，是想要委以重任，让你找机会打探一下那个人的性别，假如是个男同学，你必须就地正法，把这件事情扼杀在摇篮之中，假如是个女同学的话……”老妈说着话，在睡衣上摸摸索索了半天，最终从睡裤口袋的深处，掏出了一个浅蓝色的小四方纸盒子，塞到我手里，语重心长道，“假如是个女同学，请务必把这个交到可青手里，并且给他详细读一读使用说明。安全第一，咱们得对人家姑娘负责任。”
我摊开手一看，一盒保险套赫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与此同时，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下巴掉在地上的声音。
“为什么是我？”
老妈无视于我的追问，继而说道：“没想到这玩意儿还挺贵的，早知道用得上的话，上回街道办免费派发那几个我就不扔了。还有，我警告你啊，千万不能让可青知道这事是我发现的，也先别告诉你爸，以他的情商，特别容易坏事。”
“为什么是我？！”
“三分钟内你再不出门，就赶不上平时那班地铁了。”老妈说着话，不忘对我挤了挤眼睛，云淡风轻道，“任务必须完成，如若不然，相亲伺候。”
我胸口一阵闷痛，想都不想就把小盒子塞进了包包里，亮开嗓子说道：“保证完成任务！”
“退下吧，本宫乏了。”
“得嘞……”
2
虽然赶在三分钟内出了门，我依旧错过了那班地铁。
心中无限悲凉，正掰着手指头算着这个月的迟到天数，一低头才发现工装扣错了一颗扣子，连忙趁着没人注意调整过来。这时，隔桌的同事林姗姗把椅子滑到我身边，吓得我手一抖，险些把扣子揪了下来，回过神一看，只见林姗姗看着我，一脸的花痴表情。
这姑娘今年二十五岁，比我还要小两岁，长相虽不至于惊艳，也不算太普通，性格比较开朗，人缘也过得去，综合起来就是一个比较路人的女孩儿，跟我一样属于丢到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回来的类型，而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不急着找对象，但她十分恨嫁。
共事的这一年多里，她先后谈过四个男朋友，每个都是奔着结婚目的去的，但每个都阵亡在半路上。到底是她灭了人家，还是被别人秒杀了，我无从得知，只知道她越挫越勇，一直奋战在相亲之路上。这不，周末又参加相亲角去了，看她这副模样八成是有戏了，刚想问一下相亲的状况，却见她春风十里的模样，捧着脸对我说道：“咱们来了一位新同事，好有气质！”说话间一双眼睛里全是粉红色的小泡泡。
“又春心荡漾了。”虽然见怪不怪，我还是忍不住无奈地摇头道，“在你眼里有不帅的男人吗？”
“你要是见了他，肯定也会被他的颜值所折服的。”林姗姗笃定道，“而且特别有风度，今天早上我们一起坐的电梯，进出都是他帮我按的门。”
我禁不住白她一眼，“我们小区的保洁大爷个个都具备这种基本素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话音刚落，律师事务所的刘明煌所长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身边多了一位身穿正装、身姿挺拔的男同事。
因着林姗姗的剧透，我有些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新同事：身上的衣物都是十分简洁的款式，但因为身材高挑匀称，可以用“玉树临风”形容之。远远地只见一抹意气风发的微笑挂在他脸上，将他如墨的长眉舒展开来（男生的眉毛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颜值的级别，女生同理可证）。在刘所长一长串啰里吧嗦的资历介绍过程中，他始终神色专注、态度谦和，并不会让人感觉到刘所长一遍遍强调的“精英”带来的距离感。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额头上写着几个大字——适婚男青年，并且无名指上没有婚戒。
我看着林姗姗那暗送秋波的神色，心想，还好她没见过我家可青，那才叫颜值，那才叫气质，那才叫一顾倾人城、再顾主动送上门。
每每想起可青那小兔崽子，我脸上总是藏不住一抹姨母笑，此刻估计也是，只见那位新同事朝着我的方向望了过来，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怕不是被误以为我是个花痴吧！连忙别过脸去假装看不见，可下一秒又觉得自己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忙又回过头去看他，却见他已经侧着脸在跟刘所长说着什么，这样一来，我心里倒有些做贼心虚起来，好在见面会很快结束了，大家也开始各忙各的。
周一的工作向来密集而烦琐，我早已经习惯了。
毕业的头两年我换了几份工作，都做不长久，原因是刚毕业的小青年怀揣一个无处安放的梦想，不愿意为了五斗米折腰，而老板们都觉得我的资质和能力连四斗米都不值。眼见着我这种频繁地辞职、再就业、再辞职的过程是在虚度光阴，老爸只好托了关系，把我安置在老同学刘明煌大律师的事务所里，赏了我一个普通助理的饭碗。
刘明煌律师事务所城中闻名，业务不断，琐事忙起来昏天黑地，先后累走了好几个助理。我倒还挺喜欢这份工作的，不费什么脑子，无非是多消耗一些时间，在没通过司法考试的这三年里，我兢兢业业地埋头苦干，保持着毫无长进的专业知识，拿着一分没涨的工资，心安理得。
然而，工作确实是无聊且乏味，去年好不容易盼来了林姗姗这个还算谈得来的新同事并肩作战，谁知那厮跟我混熟之后，每到周一就把事情都推给我，宣称自己有一份比命还重要的“宏图伟业”要经营。我也没有多问，比命还重要的肯定不是小事儿，反正也是做熟了的工作，于是我任劳任怨，从不抱怨，默默无闻地度过了每一个如今天一样的周一。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林姗姗这份“宏图伟业”竟然是团结后援会的小伙伴们，在每周一最重要的娱乐新闻评论区里支持自己家的“爱豆”，跟那些黑子、喷子抗争到底。我万万没想到她的小命这么不值钱。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熬着吧！等通过了司法考试，也许我就能扬眉吐气，彻底跟这个助理格子间say goodbye了，到时候让新顶上的同事接着帮她续命吧！
“还好还好，这周‘周一见’的新闻里面没有我老公的负面消息。”林姗姗如释重负，“不过没有新闻也不好，我得去后援会群里发动一下，让大家去各大论坛发点儿什么图片出来刷刷存在感。”
闻言，我瞄了一眼林姗姗的电脑屏幕，只见满屏都是健硕而诱人的男性肉体，胸肌腹肌各种肌应有尽有，三角裤的裤腰都低到底线了，露出令人喷血的巧克力腹肌与人鱼线。我忍不住低呼一声：“你天天对着这些也不知道害臊！”
林姗姗转过头来对着我挑了挑眉，坏笑着指了指屏幕上她那位“老公”的下腹说：“你看看这两条青筋多性感，这可不是谁都能练得出来的！”
我向来不以清纯自居，也在宿舍聚会上说过几个从网上学来的荤段子，可这么大面积的男性肉体还真是从未目睹过，但又不想让林姗姗识破我的难为情，忙起身道：“我去煮杯咖啡喝，你要不要？”
“两包糖，谢谢。”林姗姗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给你放四包，甜不死你！”
3
等待咖啡机工作的空当，我刷了刷朋友圈，大周一的上午每个人似乎都在忙，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倒是高一三班的同学群里挺热闹，因着今晚一个女同学结婚，婚宴设在半岛酒店，许多人都受邀去喝喜酒，叽叽喳喳地在群里抱怨着周一的交通，纷纷表示一定会迟到等等。
那天收到请帖的时候，我也微微有些诧异，怎么就选在周一了？但转念一想，古人在设定黄道吉日的时候还没有周末这个概念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有人结婚，这并不稀奇，只是酒店离家挺远，坐完地铁还要倒公交，实在是路途迢遥，而且，我有些害怕遇见不想再见的某个人，本来想推掉的，可那女同学从前还曾是我高一上学期的同桌，老早就点了名让我去抢花球，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你的咖啡煮好了。”正准备在群里喊一嗓子表示自己晚上会到场，忽然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忙说了声“谢谢”，便把手机收起来，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今天新到的那位同事。
离得近，才发现他的眼睛长得格外深邃，深褐色的瞳孔锐利而专注，鼻梁笔直而挺，唇畔自带笑意，倒比远看要英俊一些。
我忽然想起早上的尴尬片刻，也不敢再对着他使劲看，只礼貌地笑了笑，本来端起咖啡要走，却听见他说，“我听刘所长说，你也是政法大学的？”
我下意识点点头，回过神来说：“对啊，你也是吗？”
“校友，你好。”他抽出了一只手，“以后请多多关照。”
我连忙把咖啡放下，和他握了握手，说道：“你太客气了，去年也有两位咱们学校的小师妹过来实习，后来有一个考上了公务员，另一个去了别的律师行工作。”我絮叨着，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那个，早上所长介绍你的时候离得太远，我没听清你怎么称呼。”
“付嘉树。”他利落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云淡风轻的语气。
而此时，他瞳孔里的我却惊诧地瞪大了双眼，“你就是付嘉树师兄啊？天哪，在我们系，哦不，在咱们学校你简直就是大神一样的存在啊！”我甚至按了按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师兄当年刚一毕业就被哈佛法学院录取了，听老师说分数特别高，多年来一直是我们的楷模啊！对了，你当时在毕业模拟法庭上的辩护词还被老师拿出来单独跟我们讲解过呢！”
以上言论纯属真情实意，绝非溜须拍马。
“那你们老师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我大一的时候重修了三门课的糗事儿？”付嘉树笑道。
“不可能吧！哪有什么科目能让师兄重修啊？”我收起小粉丝的崇拜脸，开始回忆大一都有什么课程，忽然见所长办公室的陈秘书走进茶水间，对着付嘉树客气地说道：“付律师，所长有个案件想找您讨论一下。”
付嘉树应了一声，转头对我说道：“改天再细聊。”
我忙说好，眼见着他要走出茶水间了，才在他背后嘀咕道：“忘了跟他自我介绍了。”
“你叫许可橙！很好听的名字，我记住了。”付嘉树站在茶水间门口，回过头来笑着说。
我心想，好听什么呀！据说当年我老妈害喜，成天想吃橙子，我奶奶说橙子燥热，孕妇吃了不好，于是我老爸就整天到处问人说：“怀孕可以吃橙子吗？”得到的答案多数都是可以吃橙子，所以，我就叫“可橙”。真是一个随意到令人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爱的结晶的名字。
我回过神来，忙对付嘉树挥了挥手，忽而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傻气到爆炸，只好端着两杯凉了一半的咖啡，步履匆匆地走回办公室。
4
付嘉树的到来仿佛给我们事务所的女同事们打了一针鸡血，死气沉沉的办公区里，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从发型到笑窝、从办公桌上那支古典钢笔到脚上锃亮的皮鞋，每一个细节都成为被关注的焦点。毕竟早已经看厌了周围那些身材日渐走样的油腻男同事、不修边幅的实习生，以及地中海越来越明显的刘所长，就仿佛吃惯了长斋的人，偶尔尝到一块上好的牛排，那滋味还是相当不错的。唉，无聊的职场生涯真是会让人变得越来越没出息，从前我们的幻想对象可都是吴彦祖、彭于晏、贾斯丁·比伯，以及小李子级别的。
“付律师原来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学霸啊！我就说他气质出众，果真没看走眼！”下班路上，林姗姗沉浸在我对大神级师兄辉煌历史的讲述里，由衷感叹道。
这一点我倒是服气的，论人格魅力和专业才能，付嘉树足以和方才提到的几位男神相提并论。
“明天我得打听一下他成没成家，有没有对象，要是尚且单身，那就别怪我辣手摧花了！”
我完全不想理会林姗姗花痴的样子，只懊恼地说道：“我今天特别傻，一开始以为他是小师弟，还跟他说去年就有两个小师妹过来实习过，你说我这是什么智商！”
林姗姗突然收起笑脸，一脸正经地看着我说道：“虽然你长得是挺好看的，但你确实没什么脑子。”
我有点儿不想搭理她，不见得所有实话都动听，这个道理她不懂。
走到了办公大楼的门口，才发现外头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雨丝从傍晚的天际飘下，淋湿了柏油马路。天边黑压压的积着一堆乌云，看来还要下好一会儿。
林姗姗从包里掏出了雨伞，看着眉头紧皱的我，讪笑道：“又忘带伞了吧？”
眼见着形势不好，我赶紧抱紧她的胳膊，模仿她的语气撒娇道：“你肯定会送我到地铁站的，对不？”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抬眼便看马路那头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他手里打着一把格子折叠伞，可身上的白衬衫还是被风中带来的雨点打出了几块透明斑块。他远远地咧开嘴，绽开了一个微笑，嘴唇在脸上划出一个特别好看的弧度，浓眉下一双不是太大的眼睛里随即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走到近前，他对着我微微仰起头，下巴还留着早上刚刮过胡子留下的一抹青色，淡淡的，像细雨中的青苔痕。
“你怎么来啦？”我忙从包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可青，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林姗姗忽然亮起来的眼神。
“快五点的时候我看天忽然黑了，想着你一淋雨就头疼所以就过来接你了。”可青说着，有些懊恼似的，“出门匆忙，错拿了一把小雨伞。”
“可是我今晚要去喝喜酒呀！”话一出口，我才发现可青白衬衫底下配的是西裤和皮鞋，这样规矩的打扮，想必是要陪我去赴宴的。果然就听见可青说：“你一个大龄单身女青年独自去喝喜酒多么凄凉，我就委屈一下自己给你充充场面吧！”
虽然给了他一记爆栗，我心里却暖暖的，瞬间明白了暖男的含义。忽然想起身旁还没走的林姗姗，忙转过身对她说：“我弟来接我，不劳烦你大驾送我去地铁站了，你自己回去小心点。”
林姗姗没有接我的话，脸上一副如获至宝的模样，死死盯着可青的脸柔声说：“我也是大龄单身女青年，下次请你也仗义出手给我充充场面吧！我尺度很大的，可以接受假戏真做……”
5
雨下了一路，自作孽不可活的我穿着长款连衣裙与细跟高跟鞋，雨天里走起路来如履薄冰，幸好从公交站到酒店门口的这一段路程可青始终挽着我的手，别看那小子高高瘦瘦，可臂膀十分结实，而且格外照顾我这个老弱病残，不时提醒我当心路面积水，遇到台阶时还会帮我提裙角。我抬起头望着他紧张的表情，忽然心里一软，打趣道：“唉，真嫉妒你未来的女朋友，能拥有一个这么贴心的男朋友。”
可青看了我一眼，唇畔隐隐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一会儿要是你同学问起来，你就说我是你男朋友。”
“寿头，跟我相熟的同学谁不知道我有弟弟？”我嗤之以鼻。
“知道归知道，他们又没见过我，你笃定一点说，他们肯定相信。”可青神色自若。
我心想，也是，从来我就很少邀请同学到家里玩，因此几乎没人见过可青，即便见过，也是咸丰年间的事情了，男大十八变，哪里还认得出来？怎么就不能说是我男朋友呢？说好了是来充场面的，自然要充得到位一点才是啊！心上一拍板，我便对可青说：“那行，就这么定了，今天晚上你就扮演你的未来姐夫吧！记得走点心，入点戏，要是表现良好，姐姐我自当把这个月的奖金双手奉上给你当零用钱。”
可青斜了我一眼，藐视道：“你何曾有过奖金？”
我刚要反驳，可青早已把手臂抽了出来，搂住我的肩膀，“请我看场电影就行了。”
热烘烘的夜风拂过耳际，可青亲昵地搂着我迈进酒店门口，入戏之快让我忍不住想建议他去横店跑跑龙套。离得近，他身上有一种很令人放松的气味，充盈在我鼻间，像是某种男士香水，却又不那么浓烈，淡淡的，轻轻的，像雪后折了枝的松针，闻久了仿佛会上瘾似的。我忍不住对着他的脖子深吸了一口，瞬间又惊觉于自己的变态，连忙站直了身子，假装一切没有发生过。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明天开始我要离花痴小姐林姗姗远一点才行。
半岛酒店的装修自然是考究，前英国领事馆花园的盛景更是不可多得，还可以眺望外滩和黄浦江，格调和档次应有尽有，不少外地过来的宾客对着酒店各种拍照，仿佛是来观光的，婚礼选在这里举办当真体面。现场的布置风格是大红与金色的奢华复古风，新娘子的行头是一身皇室宫廷风的超大拖尾婚纱，一切都十分符合她外放的性格。
读书那会儿她就是班里的文娱委员，很是活跃，自然也是十分爱美，有一回偷偷跑去做了水晶指甲，为了不让老师发现还戴了一副手套上学，结果大热天的险些捂出痱子来。
我回忆着琐事，挽着可青走过去跟新郎新娘道喜送礼，新郎据说是留美归来的高才生，在银行当高管，文质彬彬、仪表堂堂，货真价实的高富帅，我正要悄悄地跟新娘夸赞几句，谁知新娘子却抢先一步对我挑了挑眉，媚笑道：“亏我那天还指名让你来抢花球，原来早已经手持优质股了呀！”
我看了看大方得体在一旁等着我的可青，人群中真的是惊鸿一瞥，忍不住跟新娘子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谄媚道：“这不都是跟你学的吗？既然青春留不住，找个帅哥最靠谱。”眼见着又来了一拨客人，新人忙着招呼合影，我便和可青一起到宴会厅里入席去了。
同学聚会有三宝，比收入、比职位、比配偶。一番闲叙之后，话题有意无意地渐渐走向名与利，拉业务的拉业务，拓展合作的拓展合作，一桌人不消片刻便被分化成中、高、低三产阶级。
轮收入，我一个律师事务所行政小职员的月薪估计也就够在这家酒店普通大床房住两个晚上，就算加上年终奖，撑死了估计也就能住两晚豪华江景房，轮职位嘛……同上。幸好在配偶这方面，我的这个“兼职男朋友”获得到场女同学的一致认可。我心里默默庆幸，想着改天应该请可青连看两场电影才行。
由于新娘子在学生时期积攒的人气极旺，来赴宴的同学坐了好几桌，免不了桌与桌之间会相互走动叙旧。这不，刚喝了两口茶，隔壁桌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哥们儿就跑过来和我们这一桌人海侃胡吹了。他们两人因为高中时期每天放学后都相约去网吧打游戏，被取了一个天生一对的外号——“鼠标”和“键盘”。
当中一个白净面孔戴眼镜的小哥外号叫“鼠标”，和大家一一打了招呼之后，猝不及防地对着我调侃道，“许同学还是这么漂亮，本人比微信头像那张照片好看多了。”
我的微信头像是一只二哈，此时看着“鼠标”同学一脸得意的样子，忍不住瞟了他一眼道：“你也没怎么变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习惯还是没改。”
“鼠标”同学摸不着头脑地问：“我有什么习惯？”
我还来不及回答，坐在我旁边一个身材娇小、方才也被“鼠标”调侃过的女同学不假思索地说道：“不爱刷牙咯，嘴巴还是那么臭！”
大家闻言哄一声笑了起来。此时，在一边开始喝红酒的“键盘”同学看着“鼠标”尴尬的脸色，手足情深似的走过来接话道：“说起刷牙，以前龚旭是个代表人物，那家伙一天要刷三次牙，我们宿舍的人都嫌弃他浪费水。前两天，他在群里说要去马尔代夫度蜜月，我们还提醒他多带几管牙膏……”
话音未落，“键盘”身旁的一个男同学便使劲地拽他衣角，一桌子同学登时鸦雀无声，纷纷掏出手机或举起酒杯装出各种忙碌的样子，暗地里拿眼睛偷偷瞟向我。
没错，龚旭是我前男友，我跟他那点小破事儿就像一贴狗皮膏药，分手多少年就黏了我多少年，这也是我多年来尽量杜绝和同学们来往的原因。本来方才落座的时候听说他今晚不来我还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有酒的地方就有故事，我还是栽了。
过了这么多年，即便我脸上装着没事，但在听到“龚旭”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暴露了内心的小情绪，那低垂的额头、发红的耳郭都是铁铮铮的证明，此时无论我做何反应，都不过是掩耳盗铃。
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想起一次就挨一个耳光。此时，我多想拥抱一下李宗盛。
“键盘”同学为了逞一时意气图了口舌之快，见大家一片死寂，自知失言，提着一壶红酒僵在原地，许久没有缓过神来。
“那什么……大家好不容易才借着这场婚礼聚在一块，今天都喝点儿吧？”过了好一会儿，“键盘”试图打破僵局，开始往大家杯子里倒酒，轮到我这里时，可青连忙把手掌遮在了我的杯子上，说：“不好意思，她一喝红酒就会过敏。”
“键盘”忙接着话茬说：“可橙，你这男朋友太体贴了。”
我抬头看了可青一眼，见他眼中神色笃定，仰着头对“键盘”说：“大家以后提起‘龚旭’不必再这么忌讳了，我们家可橙早已经不介意了，谁读书的时候没有谈过几次恋爱？”
大家都微微有些诧异于可青的言辞，“键盘”手一抖，险些把红酒洒在了餐桌上，毕竟，不是每一个现任提起前任都能有这么豁达的态度，更不是每一个现任都能这么清楚前任的事情的。作为女主的我自然也是吃了一惊。此时，可青冷不防在桌子底下握住我的手，轻声在我耳边说：“不要再让这个人成为你的‘地雷’了。”
一股暖流透过皮肤渗透进我的掌心里，让我忽然有了勇气。我也抓紧可青的手，仰起头对“键盘”说：“就是，谁年轻的时候没瞎过几次狗眼？再说了，都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谁还记得呀？‘键盘’，你回头帮我问问龚旭马尔代夫好不好玩，等我们蜜月的时候也去。”说完，我转过头对着可青船过水无痕地眨了眨眼。
可青看着我强装镇定的表情，温柔地笑道：“夏威夷也不错，我多挑选几个地方给你看看，到时你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
一桌人猝不及防地被塞了一口狗粮，倒也默默松了一口气，纷纷催我们快些结婚，连“国家放开二胎政策，三年抱俩”这类话都说了出来，气氛一片祥和，其乐融融，我差点儿就想开口让大家先把份子钱打我微信上了。
“干得漂亮，明天晚餐姐给你加鸡腿。”我凑上前低声对可青说道。他不语，只对着我满足地笑了笑。
6
外滩的夜晚向来拥挤，越到夜深越是繁华。
黑压压的一大片黄浦江，饶是灯火辉煌，月光清透，也照不亮一望无际的黑暗。
奔腾的江水隔开了东西，隔绝了生死，只听见浪不断拍打在岸边，发出些忽高忽低的轰鸣的声响。
心情也随着波涛声而起伏不定着。
我和可青从酒店走到江边，江风吹得脸上一阵黏糊糊的。可青拧开瓶盖，把汽水递给我，我接过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身体里，仿佛全身也跟着微微冰凉起来，红了一晚上的耳根总算渐渐退去了高温。
“可青，你说姐是不是很没用？分手这么多年了，每次提起他还是有些难过。”我听见自己呓语似的说着。
可青喝了一口可乐，小心翼翼道：“那是因为每次提起他，你就会想起二哥。”
可然的名字和脸庞就像一阵浪花，轻轻拍在我心上，带着细沙，硌得人生疼。
“只有你明白这种心情。”我把头靠在可青肩上。此刻，我多么庆幸老天爷还给我留了一个弟弟，并且他的肩膀还是这么可靠，“一想起可然，我就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要再想了。”可青揉了揉我的头，隔了许久才轻轻地说，“或许你应该重新找一个人谈谈恋爱，自从那件事以后，你就再也没有交过男朋友了。”
“我才不要谈恋爱，万一又遇到个渣男怎么办？”
“难道你就想着这辈子都一个人过了吗？”
“一个人过有什么不好的？爱错了人还不如孤独终老，浪费时间。”
“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爱的人对不对。”
“你一个连初恋都没有的人，说得跟恋爱专家似的。”
“你怎么知道我连初恋都没有，我心里一直恋着呢！”
话题到了这里，我才终于记起肩上的重任，记起了那个520的精品酒店套房。
刚想单刀直入地发问，转念一想，不能出卖老妈，于是一个句子在嘴巴里绕了一圈，最后只能吞吞吐吐问道：“对了，你们拍毕业照的日子定好了哈？之后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比如约同学去唱唱k啦，开开房什么的……”
尽管我把最后一句话做了淡化处理，可青闻言还是禁不住凝眉，继而斜睨着我的脸问：“你到我房间翻东西去啦？”
“你怎么这么聪明？！那个……我不过是好心去帮你收拾一下房间，结果就看见了……”结结巴巴的语气换来可青的一声嗤笑。
“八成是老妈去翻的，然后又传给你听，你俩狼狈为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没想到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可青，竟然对家里两个女人的行事作风摸得这么透彻。此刻，我自知理亏又不好发作，只好谄媚道：“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好了，何必说得这么直接呢？那什么……咱们言归正传，那个房间到底是为谁准备的？你可别用什么帮同学预定的、和室友一起去的这种借口糊弄我，开房要本人身份证，而且那还是情侣套房！”
“我才不会找这些借口，男子汉大丈夫坦坦荡荡，不就是开间房嘛，有什么好撒谎的。”可青仰头喝下一大口汽水，“我早都成年了。”
“所以，你早已经有性经验了，是吗？”我真的是脱口而出，他的回答取决于我要以什么样的姿态掏出那个小盒子。
可青有些猝不及防，一口巨大的汽水从嘴里猛然喷出，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嗽声中，我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有些问题就不能问得婉转一点吗？”
我抬手拍了拍他不断起伏的背，转而问：“好吧，先跳过这个问题。你快告诉姐，那个人到底是谁？男的女的？！”他的回答取决于我到底要把盒子掏出来给他，还是直接扼杀他。
可青喘着大气，望着我好奇的脸，浅浅地皱起眉头，“当然是女的！”
我感觉胸口上一直压着的大石块瞬间落了地，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就听见可青没好气地说道：“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龌龊，开房不是为了其他的，只是想有个安静的地方跟她表白，你那盒小玩意儿先收好吧，不用急着掏出来，我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用得上。”
可青的反侦察能力深深震撼了我，我抱紧了手中的包包，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包里藏了什么？”
可青忍不住笑出声来，“刚才你打开包掏纸巾的时候全桌人都看见了，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我的耳根子迅速红了起来，僵着脖子冷哼一声：“那个杀千刀的副班长，要不是他弄洒了汤淋了自己一裤子，就不会用完餐桌上所有的餐巾纸，我也不会打开包包拿纸巾……”
可青看着我懊恼的神色，抬手揉了揉我的额头，说：“你和妈少操点心吧！真是服了你们了，连这个都给我准备好了，说不定人家根本不喜欢我。”
“哦哟！我弟这么帅，这么优秀，哪有女孩子不喜欢的！”我脸上又现出了慈母般的笑容，“你啊，就是一天到晚板着个脸，把女孩子都吓跑了！多笑一笑就好多了，你的笑容最是迷人。”我端详着弟弟微笑的脸，忽然发现他似乎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常常展露笑颜，平日里一张脸冷得跟冰似的。
“你说，我会成功吗？”可青忽然开口问我，表情十分认真。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你说来听听，我帮你参谋参谋。”
“她啊……”可青低下头，一片笑意飞上脸颊，带着淡淡的红晕，“她是个傻乎乎的女孩。”
我望着他这宠溺的笑容，这从未有过的羞涩而溺爱的神色，心想，他肯定特别喜欢那个女孩，心上一动，脱口问道：“能让你这么动心的女孩，能有多傻？”
可青抬头看了看我眨巴着的一双圆眼睛，笑道：“跟你差不多傻。”
“呀，小赤佬，你姐我从小可是出了名的聪明绝顶好不好！”我白他一眼，“算了，不跟你计较，姐教你，追女孩呢，要对症下药，投其所好……”
“那……像你这样的女孩怎么样才能追得到？”可青打断了我的长篇谬论。
我原本兴致正浓，被他这一打断还有些不痛快，抬起手打向了他的后背，嗔道：“现在说的是你，我的事儿你少管！”
可青不再言语，仿佛轻轻笑了一声，静静地望着江面若有所思。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模模糊糊的，唯有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澈，像是仲夏夜的一颗星星，隐隐发着光。
我心里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失落。这个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竟然也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小时候他可是什么事情都告诉我的呀！果然是男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弟弟终究是长大了，要是可然还在，说不定也已经成家立业了。我心里清楚地知道，总有那么一天，可青也会毫无征兆地离开我，去跟一个他心爱的姑娘组织一个新的小家庭，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然后把我们原本连在一起的生活分割成两条不再相交的平行线，也许只有过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也许见都不再见了……
越长大与孤单，我痛恨孤单。
“可青，姐要跟你说个事情！”我抓住可青的手臂，正色道。
“什么？”可青大概是很少见我这么郑重其事的样子，赶紧立正站好。
“以后不管你娶了个多彪悍的老婆，你都不能不管爸妈，尤其是不能不管我！”
“刚刚不是还让我少管你的事儿吗？”可青语气中带着些许得意。
“总之，你不能丢下我。”我再次强调道。
可青的笑容凝在脸上。他看着面前神色紧张的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一辈子都不会丢下你，我保证。”
我心满意足地笑了，尽管是一张空头支票，但看着弟弟渐渐成熟起来的脸庞，心里依然有一阵暖流缓缓而过。此刻的江边，搂着他结实的手臂，风声浪声高高低低地从我们耳边拂过，我仿佛有些困意，倚着他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耳膜里隐约听到，身旁人此刻的心跳比平时快了许多。
7
自从业内闻名遐迩的年轻大律师付嘉树来到事务所工作之后，所里的工作量便急剧增加了。
名校留学归来的背景加上之前在大律师行四年的工作经验为他镀了一层金，他经手的经济类案件从未失过手的独孤求败战绩更是令他在业内颇有名气，因此，他在刘明煌律师事务所拥有一间独立宽敞的办公室，以及无数慕名而来的大客户。
手底下的人忙得跳脚，付嘉树倒是乐在其中。
每天清晨，阳光都会透过他办公室里一整溜的百叶帘子洒在地板上，分割出一片片整齐的光影，那些细碎的光投射到厚厚的玻璃墙上，晕染出一整片白莹莹毛茸茸的光晕，而光晕的正中间，便是坐在办公桌前埋头在堆得小山一样高的文件里的付嘉树。
“自带光芒”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总而言之，他那充满阳光的办公室与我们所处的拥挤的格子间大厅仿佛是两个世界。
这倒不是重点，重点是自从他在迎新晚宴上点明我和他的校友关系之后，同事们便对我的学历以及专业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怀疑，本着真金不怕火炼的精神，我扬言欢迎他们对我的学位证书进行各种渠道的验货，于是，他们便不再怀疑了，只是纷纷感叹。有些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其他人的美好，同一口窑子烧出来的瓷器，有的就是上品，有的就只能是次品。
对啊！我就是那个次品，就是用来衬托别人的。二十多年来早就习惯了，又如何？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平庸的，能成为精英的只是少数，平凡如我，还不是照常工作生活纳税，而且还能像此刻一样，在同事心情低落的时候讲两个压箱底的笑话逗人开心，精英们可不一定能有我这么低级趣味，这么善解人意，这么接地气呢！
“你这个笑话，冷得我都快发抖了。”林姗姗趴在办公桌上，瞟了我一眼说，“而且，这个笑话是民国时期的吗？也太老套了吧！”
我被泼了一盆冷水，不由得怀疑起林姗姗的理解能力，“你应该是没听懂笑点，这笑话老归老，但你理解之后是很好笑的，好吗？‘那蜘蛛’和‘那只猪’是谐音，你晓得不？”
不是我好面子，我说的是实话。想当年在大学图书馆里，我给一个挂了科的室友讲这个笑话的时候，连隔壁桌的一个男生都笑了，虽然当时我一转头他已经起身走了，没看清楚他的模样，但我想那一定是个品位非凡的人，这么多年来，他可是唯一一个为这个笑话笑出声来的人。
“听个笑话还要做阅读理解，有意思吗？”林姗姗沉着嘴角语带沮丧，“不过看在你这么卖力逗我笑的分儿上，我就勉为其难不难过了！”
“不就是唯一一本杂志被买走了吗？这都要难过的话，你还活不活了？”我白她一眼，“好啦，别不开心啦，赶紧干活吧！下次看到有他封面的杂志，我第一时间买下来送给你，总行了吧？有空多翻翻咱们这些卷宗，你就会发现自己的生活有多么幸福美好。”
安慰完林姗姗，我把椅子滑回自己的位置，无意间抬头往左侧方向望去，没想到隔着玻璃墙，正好碰上付嘉树的眼光。
浮尘飘荡在阳光里，缓慢地起舞，分明只有一瞬，却仿若过了许久。
我的表情大约是有些呆滞，以至于付嘉树看着我，竟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并且对我抬起手，指了指茶水间的方向。
聪明如我，立即心领神会地读到了“帮我冲杯咖啡”这个信息，爽快地比了个“OK”的手势。
才按下咖啡机的开关，只见付嘉树也走到茶水间里，我不由得看着他“咦”了一声，说：“师兄不放心我煮的咖啡？还亲自过来盯梢啊！”
付嘉树看着我刚洗好的两个杯子，愣了几秒钟，忙说：“我哪里敢劳烦你帮我煮咖啡啊！我意思是让你到茶水间里来，我有事跟你说。”
会错意这个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了，淡定笑道：“那也没事儿，不过是举手之劳。”
说话间才看见付嘉树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深棕色皮质封面的笔记本，他把它递到我面前，说：“这是我司法考试时候的笔记本，虽然也好几年了，不过应该多少有些帮助。”
我闻言，只觉得脸上迅速升温了，接过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磕巴道：“那个……刘所长跟你说啦？”
付嘉树看我一脸的尴尬，忙安慰道：“很多人考了七八年都没过，你才落榜三年，不算什么。”
“师兄真会安慰人，三年了还不算什么，跟你一比，我真是相形见绌。”我叹息一声，随手翻开了那本笔记本，只见每一页纸上都排满了整齐隽秀的钢笔字，仿佛无数只小蚂蚁瞬间爬进瞳孔。我禁不住一阵晕眩，不由得默默感叹，学霸和学渣之间差得可不只是一本笔记本啊！
“可青的笔记本，也是像师兄的这样，写得满满当当的。想来，你们都是读书破万卷的人啊！果然不是我这个胸无点墨的人能比的。”我无奈道。
“可青？”付嘉树饶有兴致地问。
“哦，可青是我弟弟。上回忘了跟你说，可青也是咱们学校毕业的，今年的应届生，也是个学霸。昨天下班的时候，他过来接我了，可惜没时间介绍给师兄认识。”提起弟弟，我总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就是昨天来接你的那位帅哥吧？”
“对啊，师兄看见啦？”
“我看下雨了，正想问你要不要坐我的车回家，走到门口时，就看见一个帅哥来接你了，还以为是你男朋友呢！”付嘉树端起刚煮好的咖啡尝了一口，应该味道不错，只见他嘴角微微上扬。
“我要是有那么优秀的男朋友就好了，不过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弟弟我也很满足了，下周他们拍毕业照，到时候我还要请假一天过去陪他照相呢！”
付嘉树闻言好像想起了什么，怔忡了一小会儿才说：“那是应该的。”
眼见着开溜的时间也不少了，我便捧着笔记本对付嘉树说道：“我先回去打杂了，多谢师兄的笔记本，希望今年借着这本学霸宝典能顺利通过考试。”
“一定会考过的，到时别忘了请我吃顿饭。”
“别说吃一顿饭了，天天给师兄煮咖啡送早餐都是应该的。”我端起咖啡，匆匆走出茶水间。
回到办公桌前我才发现，咖啡里忘了放糖……
8
和可青约好晚上一起吃饭看电影，以报答他当日挺身而出假扮他未来姐夫的恩情。
本来说好在电影院见，谁知下班走到公司大门口的时候，我却看见晚风中坐在单车上等我的可青。这傻小子，从家里出发十五分钟单车就能到电影院，偏要绕过来接上我，这一来一回差不多要耽误一个小时的时间，果然是青葱少年，不知道时日可贵。
夏末的热风将他的脸颊烘出一层浅红，额前的碎发在风中轻轻扬起，许是等得久了，他坐在单车上有些失神，直到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近，才缓缓转过脸看向了门里，和我的眼神对视时，一个轻柔的微笑爬上他的脸庞，而淡淡的夕阳在他身后拉出一整片绸缎似的背景色。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觉得门外的那股热风吹到了我胸腔里。
“这有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接你了。”可青的声音在风中隐隐约约。
那倒也是，从前读大学的时候，每个周五的下午，都是可青到学校来接我回家，我们一起坐地铁倒公交，穿过周五挤得水泄不通的城市。有时候路上一堵半个小时，我们就会无聊地靠在公车窗前数马路上的栏杆。好几次，我数着数着睡着了，可青生怕惊醒我，只好一手搂着我，一手拉着扶手，尽量让自己站稳脚步，结果回到家里时，手酸得都拿不稳筷子，但他乐此不疲，并且为了让我靠得更舒服些，拼了命地长个儿，结果长到一米八二，刷新了我们家族的身高史。
我第一次上班是他接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次辞职回家也是他接的我，还有每个忘了带伞的下雨天，都是他接的我。
车轮行进在柏油马路上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城市傍晚的车水马龙掩盖住了此时略略加速的心跳。
我无聊地拿手在可青背上乱涂乱画，他微微侧过一点脸，笑着说：“别画了，痒死了。”
我只好停了手，一边拿出手机刷影讯，一边问他：“你想看什么电影？最近新上了好几部片子呢！”
可青的声音温柔地从前方的风中传来：“当然是挑你喜欢看的啊！”
“我爱看的你都嫌幼稚。”
“只要是你爱看的，我都喜欢。”可青加快了单车的速度，眼睛在风里微微眯了起来，弯成一道弧线。
我望着他美好的侧颜，心里突然有些恨意，恨世间其他父母怎就养不出这么优秀的男孩子，来把善良天真、美丽动人的我娶回家呢！
冤孽！
由于是我请可青看电影，便坚持让他自己挑片子，最后，他选了一部当时热映的科幻片，用他的话来形容，就是场景浩大、气势磅礴，并且不烧脑，不费感情，特别适合我。
万万没想到的是，走出影城的时候，我的眼眶却是一片红肿，可青抬手摘掉我衣角沾着的一颗爆米花，懊恼地挠了挠头。
当片中女主角的哥哥去世的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因为我想起了可然。有些往事你以为忘记了，不过是暂时的自欺欺人的选择性失忆，当你猝不及防地被某个相似的情景触动内心的开关时，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所以，后来无论片中的场面多么浩大，后期制作多么高超，都再也提不起我的兴致，只顾着擤鼻涕抹眼泪。
夜晚的风闷热闷热的，吹得人心烦。可青推着单车和我并肩走在林荫小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像是谁在我们中间画了一个无限延长的静音符号。
可青好几次想开口跟我说话，但看着我面如死灰的样子，都只是张了张嘴。
隔了好久，我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才轻轻扯了扯可青的手臂搭讪道：“你看，路边这些人看我们的眼光都怪怪的，他们是不是以为咱俩是一对吵了架的小情侣啊？”
“我估计，从你悲痛欲绝地把一大坨纸巾丢进垃圾桶的那一刻，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了。”可青看见我渐渐释怀的表情，终于松了一口气。
“哈，他们一定在想，看部科幻片都能吵架，两个十三点。”
“你才是十三点！”可青虽然语带嗔恼，但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吃进去一颗草莓味的糖果，甜蜜，带着青涩的味道。
“今天这部电影不算数，改天我再请你看。”我按了按肿起来的眼皮，心里盘算着晚上回去要好好敷一贴眼膜才行。
“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似乎犹豫了许久，可青终于停下单车，从身上斜挎的背包中掏出一个小盒子，“今天和同学去逛商店的时候看到的。”
“你也会陪人逛街？女同学吗？”我为我黄脸婆似的盘问感到羞臊。
可青笑了一声说：“林晓正那家伙要买东西，非拉着我陪他。”
林晓正我是认识的，那是个大大咧咧五大三粗的男孩子，和我们家住在同一个区。他跟可青的同学缘分从初一延续到大学毕业，在怀疑可青性取向的那些年里，林晓正是我和老妈的头号怀疑对象，幸好，可青后来告诉我，林晓正是个情种，一直在追他们班的一个女同学，只不过追了多少年就失恋了多少年罢了。
“你看看喜不喜欢？”可青有些不自信地摸了摸后脖颈。
纯白色的盒子上打着一个精致的浅蓝色的蝴蝶结，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只见粉红色的拉菲草里躺着一对男女晴天娃娃。
“好可爱啊！”我不由得感叹，兴奋的声调高了一个八度。
“你房间床头那盏小台灯整天忽明忽暗的，晚上恐怕睡不踏实，这对小夜灯可以放在床头柜上，不会太亮，还挺好看。”可青格外温柔的声音像是一条潺潺流动着的小溪，从他喉咙里流进我的心腔中。
“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事儿求我呀？”我抬头狡猾地看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不是一向都对你这么好吗？”可青脸上荡起笑意，声音也软了下来。
“那倒是，你比爸妈都疼我。”我仔细地收好了礼物，抱着可青的手臂，把一张黏糊糊的脸颊往他肩膀上蹭了蹭，“我弟弟真好。”
“那个，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可青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嗫嚅和犹豫，而随着语调的降低，他的脑袋也慢慢低了下去。
“喏，我就说你肯定有事儿求我吧！”我果然是个先知啊，“说吧，是不是过几天表白的事情要找我再商量商量？发现我存在的重要性了吧？”
月光淡淡的，穿过树木的枝丫，笼罩在宁静的小路上，也笼罩在我和可青头上。我抬起头，仰望着弟弟无端涨红起来的脸庞，心中有一面小鼓在不停地敲打着。
“其实，我，我一直……”
突如其来的电话声打断了可青的话，也让我的血压一瞬间飙升上来，险些晕厥过去。
我匆忙掏出电话，二话不说按下接听键。与此同时，我仿佛听见可青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是老妈，说爸加完班回家饿坏了，想吃灌汤小笼包呢！让咱们带一份回去。”我挂断电话，也松了一口气，真不知道自己刚才在紧张什么。顺手将手机塞回包里，我又问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此时的可青仿佛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只说道：“也没什么，咱们先去买小笼包吧！太晚怕关门了。”
“那走吧！”我也不多问，径直坐上单车的后座。
可是这一次，我环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却不由得松了一些。
穿过满地的月光，我心里隐约荡起了一丝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