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人可为,但却不是人人都可以获得成功。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这里面有一个熔铸的过程。复杂和残酷的程度,往往超出普通人的想象。
经营商业,其实就是经营人性。因为正是为了满足人性无穷无尽的欲望而产生。人性如水之就下。经商想要成功,就必须在一个“低”字上下功夫。你一低,就形成了一个低洼地带,别人的财富就会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着,向你这里集中。你一高,财富又会很快流向别的更低的地方。
低,才能产生凝聚的力量。地低成海,人低成王。范蠡能够帮助勾践从吴国全身而还,所有的秘诀就是一个“低”字。不但心甘情愿做牛做马,甚至主动去尝粪问病。这大概在世界历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了。既然低到不能再低,那么效果很快就产生了:吴王夫差一念之仁,成全了这对君臣,也成全了越国的复仇神话。而这一切正是拜范蠡的智慧所赐。
进入吴国境内以后,勾践先派了范蠡去吴山见太宰伯嚭,并献上大批的金帛和绝色女子给伯嚭。伯嚭不见文种,奇怪地问道:“文大夫怎么没一起来?”范蠡道:“为我君守国,不能偕行。”伯嚭在范蠡的力邀下来见勾践,勾践感激涕零,谢过伯嚭的庇护之恩。伯嚭一力担承,许诺让勾践有回国之日。
当下,伯嚭亲自引军,押送勾践夫妇到了姑苏,入王宫来见吴王夫差。
这日,勾践让夫人虞妲氏低垂了头,自己则光了上身,袒露臂背,一起伏在阶下。范蠡将所贡献的东西列成厚厚的一册竹简,请左右递呈夫差。
夫差此时,可谓志得意满。对于越国呈上来的这一份礼单,他看也不看,径直望着下面的勾践夫妇。
“下面所跪何人?”他故意问道。
“回大王,是罪臣勾践夫妇。”勾践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东海罪臣勾践,不自量力,得罪大王。大王不以为忤,反而宽宏大量,赦臣之罪,臣感激不尽,愿执箕帚,朝夕躬奉大王身畔,以谢隆恩!”
“勾践呀勾践,还算你聪明,是个识时务的!”夫差听了,颇为受用,哈哈大笑道,“如果寡人念先君之仇,今天与寡人相见的,就是你的项上人头了。”
“多谢大王开恩见怜!”勾践又叩首道:“我实在是罪该万死,既蒙大王饶我贱命,敢不前来效犬马之劳?从今以后,必死心塌地,侍奉大王,绝不懈怠!”
正在这时,旁边的伍子胥已挺身出来,大声对夫差说道:“我听说,飞鸟在青云之上,大王尚欲弯弓而射之,又何况群集于庭呢?勾践这个人,我看他的相貌就知道,是个阴险之徒,不是个忠诚君子。现已是釜中之鱼,命制人手,所以谄词令色,不过是害怕被诛,但求免于一死而已。别看他现在卑躬屈膝,一旦将来回国,放虎归山,纵鲸入海,那时候必为大患。不如现在就杀了他,一劳永逸,以后吴国就再也没有心腹之忧了。”
“不见得吧?”夫差强压对伍子胥的不满,说道:“寡人也听说,‘诛降杀服,祸及三世’。寡人不是爱越而不灭,实是怕见责于天啊!”
一听夫差之言,伯嚭忙出来赞成道:“大王真是仁者之言!相国只明一时之计,不懂安国之道,又如何能与大王相比?”
“嗯,言之有理。”夫差听了这话,连连点头。
“哼!”伍子胥见吴王不听自己忠谏,却专听信伯嚭的佞言,心下不爽,找个借口便退了出去。
再说夫差,受了越国的大批贡礼、美女,于是命令王孙雄在阖闾的墓旁,筑了石室,将勾践夫妇和范蠡贬入其中,蓬首垢衣,专司养马之事。
因为暗中受了不少好处,所以伯嚭命人偷偷来送食物、衣服,使这三人在这个荒寒之地,不致受饿挨冻。
夫差呢,也不忘记利用每个机会羞辱勾践。每逢驾车外出,便让勾践牵了马缰在车前步行,吴人见了,无不指指点点,耻笑道:“此越王也!”而勾践也只有垂首低眉,不敢说一句话。
白天里,勾践饲养放牧马匹,夫人虞妲氏汲水、除粪、洒扫,范蠡拾薪、炊饭。晚间,范蠡便与勾践抵足而卧,谋商脱身之计。
这一日,疲惫不堪的虞妲氏吃过晚饭,早早睡了。范蠡踏出石室,仰观天象。勾践也悄悄跟出来,与范蠡计议道:“范卿,夫差乃何等样人,你当深知吧?”
范蠡点点头,说道:“夫差这个人,我观察他很久了。他城府很深,为人阴狠狡诈,又年轻好色,性格多变。”
“正是。你的看法和我一样。”勾践微一拊掌,满心期许地问道,“范卿足智多谋,想来已经有脱身之计了吧?”
“这个嘛,”范蠡犹豫了一下,为难道,“脱身之计说不上,不过目前的确有一个便利条件,可以打动夫差之心。只是小人不方便说。”
“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快说!”勾践道。
范蠡看左右无人,便给勾践跪下:“请大王赦小人无罪!”
“好,寡人赦你无罪!”
“是这样,”范蠡这才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道:“虞王妃初逢大难,容色尚娇,如能取悦夫差,声色相诱,说不定夫差会一时心软,放咱们回国。这么做,希望虽小,却也聊胜于无,不妨一试。”
“果然是好计!”勾践现在只要能脱身,什么办法都肯用,也顾不得自己和夫人的一番恩爱之情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虞妲氏醒来,梳妆完毕,范蠡便一脸郑重的神色叩门而入,“扑通”一声,跪在了虞妲氏和勾践的脚下,道:“大王,王妃,我有一计在此,倘能侥幸成功,或许可望脱身回国,免受这为人囚虏之辱!”
“真的?”勾践故作惊讶,却并不问话,倒是虞妲氏按捺不住,问道:“范卿,有何妙计,快快道来。”
“夫差年轻好色,性格多变,倘能投其所好,攻其所虚,则或许能有一线生机。”范蠡斟酌词语,小心地说道,“王妃貌美绝世,倘能——”
他没有再说下去,虞妲氏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以自己为诱饵,以声色取悦夫差,虞妲氏倒吸了一口凉气,脸颊之上,顿呈一片桃红。
但又一想,此计当真有可行之处,何况自己本入吴为妾,服侍夫差,分内之事,也不算如何羞耻。
“大王,您以为呢?”虞妲氏把目光投向勾践,看他如何表示。
“不可,万万不可!”勾践却装得一脸不高兴,恼怒道:“范卿怎么会想出来如此毒计?我的夫人,也是一国之妃,何等尊贵,怎能令其如此蒙受耻辱?况且我等回国,不过是时间上迟与早的差别,三年、五年,最多十年、二十年,总能回去,又何必急在这一时?罢了,这件事情,不许再提。”
“是!”范蠡一脸惶恐答应道。
“大王,请听臣妾一言。”虞妲氏心下不忍,叹了口气,对勾践道:“大王不要责怪范卿,他也是出于一片忠心。其实,他不说,我也有此想法,请大王恩准。”
“妲妃,”勾践上前,轻轻拉住了虞妲氏的手,道:“你我夫妻多年,今日竟……唉,这个……”
他哽咽着再讲不下去,泪水从脸上滚滚淌下。拉着妻子的手,不忍放开。
“大王,”虞妲氏的感动难以言表,只觉即使是为勾践死了,也是无怨无悔。“大王一片恩情,妾身虽死不能报答,何况舍弃这个身子?请大王不要再为臣妾的事情考虑了,一切由范卿去安排吧!”
当即,虞妲氏便命范蠡去见了伯嚭,言及自己欲进宫之意。伯嚭便去见了吴王夫差。夫差是个好色之徒,那日已经见了虞妲氏的貌美,正在惦念,如今一听有这样的事情,自然一口答应,于是立即命虞妲氏入宫相会。
第二天,虞妲氏精心梳洗了,先来到伯嚭这里。再由伯嚭派出一辆车子,悄悄带了进宫。
夫差早在内室里等候了,一见虞妲氏进来,他的一双眼睛立时瞪得滚圆。虞妲氏故意放出声态,腰肢款款,上前施礼,柔声道:“贱妾虞妲,叩见大王!”
“快起来。”夫差听了她圆润宛转、恰似黄莺轻啼的嘤咛,几乎酥倒在地,连忙道:“美人不必多礼,勾践惹下的祸,与你没有一丝一毫的牵连!不要怕,我不会让你吃苦的,从今天起,你就不必再回石室去了。”
“大王,贱妾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虞妲氏从夫差的话语和目光里,知道他已为自己所迷,便趁机道。
“尽管讲来。”
“勾践那家伙,狂妄自大,总是惹大王生气,留在吴国又有什么用处?关了这两三个月,他也吃了不少的苦,大王的闷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吧?不如放他回去算了。”
“甚好。”夫差一边含糊地答应着,一边伸手把虞妲氏搂进怀里,上下其手,口中说道:“这勾践嘛,放与不放,都没有什么要紧。今天是你我良宵,不要讲这些煞风景的事情。”
不料,他正要进一步替她宽衣解带,却被虞妲氏挡住了,一脸坚决的神色道:“大王不答应放勾践回国,我就不让你碰我的身子。”
“哼!”夫差一皱眉头,也勃然变了脸色,冷冷地道:“这儿可是我的王宫,别忘了你和勾践是入吴为臣的。不让我动你的身子,我便立即传令杀了勾践,踏平越国。”
“大王可是在吓唬我?”虞妲氏也横下了心,义正词严道:“反正不过是一死,有什么怕的?好,我这就死给你看。”她一转身,竟然将身子向身后的柱子上撞去。
她这一撞,速度极快,力量又大。夫差一把没有拉住,她已经撞上了柱子,前额鲜血淋漓,人也昏死过去。
“呸,真扫兴!”夫差本来以为今晚可以春风无度,与美人共赴欢台,不料却落得这么一个结局,又是懊恼,又是羞怒。不过,他也不能不从心里敬佩:“好一个刚烈女子!”
于是,只好吩咐:“来人呀,将她扶下去,敷上伤药,好生照料。”
第二天,虞妲氏重新被送回到阖闾墓旁的石室。勾践和范蠡二人也是一夜未睡,忐忑不安。如今,一见虞妲氏被扶下车子,额头上缠的帛布血迹斑斑,二人便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一进石室,关上石门,范蠡便“扑通”一声在夫人跟前跪下了。“王妃为大越百姓,遭此大辱,险些丢弃性命,令人钦敬。我代越国百姓,给王妃叩首了。”
“王妃,你受苦了!”勾践也过来好言安慰,“从今以后,我绝不准你再为回国之事受一点委屈。”
又过了一个月。
这天,夫差心情很好,便召了勾践君臣入朝来见。勾践跪伏阶前,夫差问了他一些问题。勾践仔细斟酌,一一作答。而范蠡就恭恭敬敬地站在勾践的背后,神态严肃,一丝不苟。忽然,夫差的目光落在范蠡的身上: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罪臣范蠡。”
“是何官职?”
“官居大夫一职,侍奉大王。”
“哦,范大夫,你且上前来,寡人有一番话要对你说。”夫差将范蠡叫到跟前,说道:“寡人听说,‘哲妇不嫁破亡之家,名贤不仕灭绝之国’。如今,勾践无道,越国将亡,你们君臣同居一室,皆为奴仆,不也太简陋了吗?寡人想赦免你的罪过,只要你悔过自新,弃越归吴,必有重用,如何?”
“这个……”尽管范蠡足智多谋,一时却也猜不出夫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正在踌躇之际,忽然,跪在地上的勾践伤心难抑,“呜呜”地哭了起来。
范蠡如何不明白勾践心中所想,如此患难之际,仅有的一个随臣,如果也抛弃而去,那么,这个做君主的,可真是失败到极点,也可怜到了极点!
因此,他立即跪下,说道:“多谢大王美意!我也听说,‘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我在越为臣,不能辅越王善为朝政,以致使落难为囚,是为不忠。如今答应跟随我君同来,又中途抛弃,另投他主,是为不信。如此不忠不信,我自己都觉得没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能够得以追随我主,苟延性命,入备扫除,出供趋走,我已经很满足了。又怎敢再去想功名富贵的事情。大王的一番美意,我恐怕只能心领了。”
勾践听了十分高兴,夫差却叹息连声,说道:“可惜,可惜……”
勾践和范蠡又回石室,依旧是养马放牧,除粪洒扫。如此无所事事,很快过去了两年。
两年中,夫差表面上大大咧咧,暗地里何曾放下过一点心思?屡次派了人来窥探,结果得到的回报都是一样的:这君臣三个人白日里一起外出,辛苦劳作,夜里共居石室,没有一丝的怨恨之色,也不闻叹息之声。
“这么说,勾践当真是死心塌地,效忠于寡人了?”夫差以为勾践当真是无志返乡,便放了心,不去理会。
这日,夫差登上姑苏台,远远望见在阖闾墓侧,越王和夫人端坐在马粪堆旁,范蠡垂手站在左边,君臣之礼肃然,夫妇之仪依旧。夫差心里称叹,对太宰伯嚭道:“勾践不过是一个小国的国君,范蠡也不过是一个大夫,在这种穷厄的境地,竟然还能够不失君臣之礼,寡人倒很有些佩服他们了。”
“这样的君臣,的确世间少有。”伯嚭回答道,“不但可敬,而且可怜!”
夫差又远远地望了他们一会儿,忽然道:“我有些不忍心了,倘使他们能改过自新,可以赦免他们吗?”
“怎么不可以?他们的生死,本来就在大王一念之间。”伯嚭察言观色,说道,“我听说‘无德不复’,大王以圣人之心,怜悯孤苦之士,加恩于越,越国又怎会没有厚报?天下又怎会不称颂大王?请大王早作决断。”
“那好,”夫差点了头,道,“寡人决心已定,命太史择一吉日,放越王回国。”
从姑苏台下来,伯嚭立即暗中命人去石室,告诉勾践这个喜信。来人走后,勾践激动得坐卧难安。
“范卿,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大王少安毋躁,请允许我占卜一卦,以定吉凶如何。”范蠡冷静地道:“今日戊寅,以卯时闻信,戊为囚日,而卯复克戊,正所谓‘天网四张,万物尽伤,祥反为殃’,虽然有信,只恐不足为喜,反而会有祸害呢!”
果然,那边伍子胥听说了吴王要放勾践回国的消息,急急入见,劝道:“以前桀囚汤而不诛,纣囚文王而不杀,天道还反,祸转成福,所以桀为成汤所灭,商为周所灭。如今大王既然囚了越王,而不加以诛杀,怕是夏、商之祸不远了。”
“多亏相国提醒得及时。”夫差听了伍子胥的话,立刻改变主意,“传令下去,让勾践来见我,我立即杀了他。”
伯嚭抢前一步,又把这消息告诉了勾践。勾践吓出一头一身的冷汗,担心自己活不过今天晚上了。又是范蠡,在旁边安慰道:“大王何必害怕?夫差囚禁大王已快三年了,不曾有加害之意,又怎会在一日内,忍心杀你呢?夫差见召,大王只管前去。我保证大王此去有惊无险,必可得全身而回。”
听了他的这一番话,勾践心下稍安,执范蠡之手道:“我所以隐忍不死,全是仗了大夫的计策啊!”
于是,勾践辞了范蠡,惴惴不安地入城来见吴王,等了三日,却并不见吴王上朝。正猜疑间,伯嚭出来传吴王的命令,让勾践先回石室去。
勾践很是奇怪,询问其中缘故。伯嚭道:“大王被伍子胥的话所迷惑,要行诛戮之事,才把你召来。谁知昨日忽然染了寒疾,一病不起。我进宫问病,进言吴王:‘禳灾宜作福事,如今越王匍匐待诛于阙下,怨苦之气,直冲云霄。大王应该保重身体,先放越王回石室,等病愈之后,再徐图之’。大王听了我的话,觉得有理,所以令你先出城回石室去。”
勾践听了大喜,再三向伯嚭道过谢,匆匆出姑苏城,自回石室去告诉范蠡。不提。
一转眼,又过了一个月。
勾践待在石室里,坐卧不得安宁,闻知吴王夫差的病还没有痊愈,这一日,实在忍不住了,便请范蠡占卜吉凶。
“范卿,你看看,夫差的病情到底如何?严重不严重?”
“是!”
范蠡按照日期,布成一卦,详细推算了以后,说道:“夫差的病,不过是因为时气缘故,并无大碍。依据卦象来看,他的病到己巳日会减轻,壬申日会痊愈。”
“这么说,我的死期,也就不远了?”勾践听了,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大王不必担心,”范蠡劝道:“我这些天来,日夜思谋,已有一计,或许能够侥幸成功,脱身返国,只是……”
“只是什么?”勾践听了,急得扯住范蠡的胳膊道,“范卿快讲!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直言直语!”
“大王没有听说过吗?欲成非常之事,必作非常之人。”范蠡道,“大王请求入宫问病,倘使夫差肯召见,大王便借机求取其粪而尝之,观察颜色,再拜称贺,言病愈之期。到时夫差的病真好了,必念大王忠孝之心,这就有望回国了。”
“尝粪?”勾践一听,不由双泪横流道,“我虽不肖,也是一国之君,又怎能含污忍辱,尝人粪便呢?”
“所以说,此计非同寻常,若无非常之人,断不能行。人皆以为羞耻,然而正因为如此,才能扭转众人对大王的看法,夫差才能放大王回国!”
“此计真有奇效?”勾践还不相信。
“大王难道忘记了?”范蠡耐心地解释道:“以前纣囚西伯于羑里,杀了西伯的儿子伯邑考,烹而饷之,西伯忍痛食吞子肉。这就叫‘欲成大事,不问细行’。我观吴王夫差这个人,有妇人之仁,而没有丈夫之决,本来已经准备放咱们回国了,却又中途变卦,其实就是因为听信了伍子胥的话。那伍子胥何人?当世之人杰也!如果我等不用这等石破天惊的非常之计,又如何能够堵塞其口?不如此,又怎能再取得夫差的怜悯?”
“好吧,让我再想一想……”勾践沉默半晌,点头称是。
第二日,勾践决心已定,便来太宰府中见伯嚭,道:“为人臣子之道,主疾则臣忧。如今我听说大王抱病不愈,真是寝食难安。请与太宰一同入宫问病,申表心意。”
“好。”伯嚭道,“你有此心意,实是大王之福,我定代为转达。”
伯嚭先入宫见了夫差,道明勾践的相念之情。夫差正昏昏沉沉,听勾践有此忠孝之心,就答应了。
一会儿,伯嚭领勾践进入内室,夫差挣扎着起身,看了看跪在下面的勾践,问道:“勾践,你不过是一个罪人,地位卑鄙,又是亡国之君。寡人得病,将不久于人世,你正该高兴,又为什么来探病问安呢?”
勾践磕头如同捣蒜,奏道:“我之亡国,乃是因为得罪上国,罪有应得。如果不是大王开恩,此时早已作了刀下之鬼。如果受此大恩,而不自知,岂非禽兽不如?因此,闻听大王玉体失康,如摧肝肺。愿上天保佑大王,早日康复。”
二人方说这几句,夫差便觉腹中胀痛,忙令侍者捧了便盆进来。勾践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于是又趁机奏道:“大王,我在东海之时,曾从师名医,观人泄便,能知病情消减加剧之变化。”说完起身,到户外等候。
一会儿,侍者提着便桶出来,以手掩口,勾践却不以为意,上前揭开桶盖,手取其粪,跪而尝之。
片刻,勾践又复入内,叩首道:“我有好消息,大王的病快好了!到己巳日会减轻,到了壬申日必定痊愈。”
“真的吗?”夫差很奇怪,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是这样的,”勾践不慌不忙,沉着应答道:“我听医师道,‘夫粪者,谷味也。顺时气则生,逆时气则死。’如今我尝大王之粪,味苦且酸,正应了春天的生发之气,这才知道的。”
“原来如此!”夫差听了,感动不已,流下了眼泪,说道,“臣子事君父,又有谁肯尝粪断病?”
这时,正好太宰伯嚭在一旁,夫差便问道:“太宰能这样做吗?”
“请大王恕罪,”伯嚭摇头道,“我虽敬爱大王,却也不能做到这样。”
“岂止是你,”夫差叹道,“不但诸位大臣,这件事情,连我的太子也做不到啊!”
当下,夫差便命令勾践回去就迁出石室,先就近僦居民舍,许诺道:“待我病愈,即当遣你回国。”
勾践再三拜谢,退出来。伯嚭回府歇了。勾践自回去告诉王妃虞妲氏和范蠡,三人俱欢喜不尽,就近找了民舍居住,每日里仍是执牧马之事,不提。
而夫差的病果然渐渐好转,己巳日开始减轻,到了壬申日,果然就痊愈了。正如勾践所言。
夫差心里牵念勾践的忠孝。这日上朝,便命使者设酒宴文台之上,请勾践来赴宴。勾践欲换过衣服,被范蠡劝住了。
“衣服越加破旧,声色越加凄苦,就越有回国的机会。”范蠡提醒道。于是,二人只是穿着平日里的破烂囚服,来赴宴席。
夫差听人报知,忙宣进来。一见二人破衣烂衫,臭气熏人,连忙赐了二人鲜亮的衣冠,命他们沐浴换过了,重新入席。
勾践和范蠡沐浴更衣完毕,再次入内拜道:“大王玉体安康,久病新愈,大喜,大喜!”
“快快请起来!”
夫差慌忙下殿来扶起勾践道:“使君乃是仁德之人,又怎可久辱!”又传令道:“我决意赦越王囚役,放还回国。今日为越王设北面之坐,你等众人都要以宾客之礼相奉。”
众人皆应,夫差揖让勾践入客座,诸大夫列坐于旁侧。伍子胥见夫差如此善待死敌,心中愤愤,不肯入座,夫差怒道:“相国以为勾践何人?他肯为寡人亲尝粪便,以断疾病,令寡人心安。相国能做到吗?”
“哼!”伍子胥气得全身抖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拂袖出了大殿,再不回头。
于是,伯嚭见机上前对夫差道:“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过。我听说:‘同声相和,同气相求’。今日酒宴,仁者宜留,不仁者去。相国虽然以刚勇闻名于世,但难称仁者。他不入座,不正是自觉羞愧吗?”
“哈哈,”夫差大病初愈,心情舒畅之极,笑着称道:“太宰所言极是。”
酒行三樽过后,范蠡与勾践一起进觞,为夫差祝词,道:
“皇王在上
恩播阳春
其仁莫比
其德日新
于乎休哉
传德无极
延寿万岁
长保吴国
四海咸承
诸侯宾服
觞酒既升
永寿万福……”
夫差大为高兴,尽醉方休。命王孙雄送了勾践和范蠡二人去馆驿歇了,答应三日之内,送他们回返越国。
第二天一早,伍子胥来见吴王道:“昨日大王以宾客之礼对待仇人,这是为何?勾践外有温恭之貌,实则内怀虎狼之心。大王只是喜欢这须臾的谄媚,而不顾后日之患,弃忠直而听谗言,溺小仁而养大仇,就好比是纵毛于火炉之上,却侥幸希望不烤焦;又投卵于千钧之下,却希望能保万全,这可能吗?”
“唉,”夫差叹道:“我卧病的这三个月,相国并无一句好言相慰,这是相国的不忠;且无一好物相送,这是相国的不仁。为人臣子不忠不仁,有什么用?勾践离开他的国家,远涉千里来侍奉我,献其财物,自为奴役,是大忠啊!我有了病,他亲自尝粪而没一丝的怨恨之心,是大仁啊!我又怎能按相国的意思,诛此大忠大仁之人呢?”
伍子胥道:“大王话说反了。老虎伏下身子,是要准备出击;狸猫弯缩身子,是要捕获猎物。勾践入吴为臣,心有怨恨,大王难道不知?他做此贱微之态,亲尝大王之粪,不过是要打动大王的善心。大王若不加以提防,可就中了奸人的阴谋了。”
“相国不必再说下去了。”听他又老调重弹,夫差不高兴地打断了他,“寡人主意已决,不必多说。”
伍子胥知道已经无法再劝夫差,郁郁而退。
到了第三日,夫差便命人在蛇门外设了酒席,亲自礼送越王回国。群臣都捧觞饯行,只有伍子胥不到。
夫差亲自对勾践叮嘱道:“寡人赦使君返国,使君当记吴国之恩,勿要记吴之怨。”
“臣当谨记,”勾践躬身作礼道,“大王可怜我孤单穷困,使我生还故国,自当生生世世,竭力报效!”
他立誓道:
“苍天在上,
终鉴我心。
如若负吴,
皇天不佑。”
“但愿使君记住今日的话!”夫差道,“使君请回吧!勉之,勉之!”
“谢大王!”勾践再拜跪地,哭泣无语,大有眷恋之意。夫差亲自扶了勾践登上马车。
当下,范蠡驾缰,王妃虞妲氏和勾践,再拜别过夫差,痛哭流涕,一步一回头,终于上了车,不敢就座,再跪叩首,这才进了车厢。范蠡将马鞭一扬,“驾——”一声,马蹄得得,车轮滚滚,离开了吴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