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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奇遇

1

美妙的乐舞旋律并非从天宫传来,而是从仿长安城的一座王宫中飘出。宫里的男女清一色高鼻、蓝眼,举手投足透着良好的乐感。通往宫室的甬道两侧,手持兵器的侍卫一字排开,优美的站姿像极了舞蹈。连接宫室间的走廊里,三五一群的宫女步履盈盈,似不经意地踩着节拍,偶尔发出怡人的说笑声。旁边的花园里,鸟儿悠闲地飞来舞去,一位身着武士装,生得细弯眉、鹰钩鼻的高挑女子正漫步于花园的小径,轻盈婀娜地朝盛开得如蝴蝶戏春的海娜花走去……

这座宫城在汉代叫“延城”,唐代又改称“伊逻卢城”,宋朝仍沿用此名。伊逻卢城就是有着“龟兹乐舞动天下”之称的古龟兹国的都城。

古时的西域一如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原,大小王国和武林各派之间纷争不断。宋咸平年间,在昆仑山和南天山一带,龟兹王国、于阗王国、喀喇汗王国三足鼎立,并有白山剑、黑山刀两派势不两立。

那位身着武士装的俊俏女子,正是龟兹公主白丽亚。

此时,她独自在花园练习白山剑,不停变换着“蝴蝶穿花”和“金鹰戏柳”的身法,优美的身形于林中飘然穿行起落,剑花缤纷,寒光熠熠。公主的手中剑堪称名剑,平肩直身,窄刃厚脊;近背处开半圆凹槽,贯通刀身,直达尖锋;凹槽内错银云文,均匀排列,共约七处,故得名“白云七星剑”。

待公主停歇下来,贴身婢女米热娜才走过来,大声报告:“公主,您的画像送来了!”

两人的岁数不相上下,虽是主仆关系,但亲如姐妹。

“好啊!快拿来我瞧瞧。”白丽亚收了剑式,兴高采烈道。

这时,一名男子悄无声息走到公主身后,是龟兹国的王子白恶。

白丽亚接过画像,徐徐展开,只见:画中人绛唇玉面,闪着一双动人的明眸,仪态万千,楚楚动人;上衣缀饰着羽毛,下身着月白色长裙,整个人笼罩在五彩花雨里,身形婀娜,宛如在祥云中曼舞……

忽然,一阵风袭来,差点把公主手中的画像吹跑。

“看来风神也爱美人!公主可要把画像收好,如果飘到宫城外,不知要害多少人得相思病呢!”米热娜调皮道。

这时,王子白恶冷不丁拍手附和,笑道:“这话我一百个同意,不如由我替王妹保管吧?”说着,伸出手要去接。

白丽亚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急忙将画像收入怀中,有些愠怒道:“不劳王兄,王妹自己会保管!”

白恶的手僵在空中,表情好不尴尬。

2

白丽亚猛地醒了。刚刚,她做了个梦:

一个春日里,她和米热娜正在天山大龙池边浣纱戏水。突然,一阵马蹄声自远方传来。两人停止说笑,向声源张望,只见一队人马向大龙池方向疾驰而来,马上之人显得有些疲惫,似乎是走了很远的路。队伍经过她们身边时,白丽亚看到其中一位年轻公子,转过脸,朝她莞尔一笑。公子的容貌让她内心一动:这男子,竟比龟兹宫廷侍卫长赫泽尔恰克生得更具魅力。只一恍神的工夫,他已从她的身边飞驰而过。白丽亚只来得及看清男子的背影,身穿白袍,腰扎玉带,胯下一匹四蹄如雪的骏马。她真后悔没看清他的面容,只记下了那对灿若晨星的眸子。她鬼使神差地不顾一切追了上去,可马上之人却如惊鸿照影,早已消失在西天的云端里……

“公主,怎么了?”

米热娜进来时,白丽亚已经醒了。

她盈盈一笑道:“没什么!”说罢,从床上坐起,感到身上有汗水。这是一个有点闷热的早晨。

“做梦了?”米热娜一边小声问,一边拿过带着绣花图案的毛巾,准备帮公主擦洗。

白丽亚闪了下长长的睫毛,点点头。现在,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甜蜜的痛苦,还是好奇的期待,或许还有怀春的羞涩。当她把那个梦境向米热娜倾诉时,不禁脸红心跳。

米热娜深谙公主的性格,她一定是要到宫外的大龙池碰碰运气的,哪怕这只是一个春梦,于是问:“公主,我们要不要去一趟大龙池?”

白丽亚的花容之上忽然泛起羞赧之色。米热娜早已笑出声来,跑出寝殿,步伐轻快得像檐前燕,刚振翅而出,又翩然而归。半晌,米热娜熟悉的脚步声又在走廊里响起。

“公主,王后叮嘱你早去早回,注意安全,还传话给宫廷侍卫长赫泽尔恰克,让他给你挑几位功夫好的侍卫随行。”米热娜禀道。

“为什么要侍卫?”白丽亚以前外出游猎从不带侍卫。

这时,又一个婢女进来禀告:“公主,赫泽尔恰克将军亲自挑了五位功夫好的侍卫,现在外面候着呢!”

“这个讨厌的赫泽尔恰克!”白丽亚嘀咕道。

赫泽尔恰克的样子并不惹人讨厌,反而长得高大魁梧,在龟兹国内算是美男子一枚,加之一身好武艺,国王和王后非常器重他。他十分倾慕于公主,可白丽亚对他则有些冷淡。

“告诉将军,就说公主知道了。”米热娜又转头对白丽亚道,“公主,你最好先把侍卫带上,出宫后再打发了他们。”

白丽亚点头默允,很快从刚才不快的情绪中走出来。王后之所以给她派来护卫,无非因为战争的谣传。喀喇汗王国正和于阗王国开战,据说战火眼看要烧到龟兹国。表面上,这里的生活照旧,但不时涌来的难民潮还是让局势变得复杂凶险。公主对战乱的谣传似乎并不担忧,至少目前,她尚无任何感触。

“米热娜,我今天是不是应该穿得漂亮一些?”白丽亚像所有花样少女般,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扮靓上。

“是啊!今天对您来说是个不平常的日子呢!”米热娜边附和边移步向寝殿一端走去。

那里挡着一块绛红色布帘,她轻轻将其向两边拉开,露出靠墙而立的两个衣柜。衣柜上描绘着彩色菱格式花卉图案,镶以金色对称几何图形花纹,在光线映照下,富丽堂皇,熠熠生辉。米热娜轻开柜门,白丽亚从中挑了些她喜欢的衣服。这些服装的款式奇特:有的像现在的对襟上衣,翻领,窄袖;有的是交领,领部、袖口和衣襟等处都镶着宽阔的锦边。白丽亚对着铜镜,先穿上绿色袒胸短上衣,然后把紧身纹锦短袖对襟衫罩在外面,下身配齐腰红黄间色曳地窄长裙。米热娜帮她把短袖对襟衫上的带子系好,又将底摆围在她下身的裙腰外。

公主揽镜自视道:“米热娜,好像颜色搭配得不好,重新挑选一套吧!”

白丽亚又从衣柜里挑出一件艾特莱丝绸花裙。这是一条齐胸曳地窄长裙。艾特莱丝绸产自于阗,以色泽艳丽、质地柔软、轻盈飘逸而驰名。于阗国王曾带大批艾特莱丝绸到东土大唐进行商贸交易,成了达官贵人中的抢手货,远销中原、金、辽、波斯等国。

这丝绸披在身上,公主顿感质地柔软,轻盈飘逸。她又直接在上身搭配了件白色印花紧身半臂衣,让半截玉臂肆意外露,越发显得婀娜多姿,风姿绰约。

“公主,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太美了,简直像仙子一样!”米热娜由衷赞叹道。

“是吗?”白丽亚也很欣喜,又换了一双软底翘头锦鞋,鞋头是用彩色丝线织就的斜纹锦做成,上面还绣着好看的图案。

“公主,你忘记要骑马了吗?”米热娜突然回过神来道。

“是哦!瞧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白丽亚也显得十分惋惜。

最后,她挑了一套龟兹花蕊布为料的衣服,重新绽放出满意的笑容。龟兹花蕊布在当时的西域颇负盛名,因质地舒适简洁,颇受人们的追捧。

公主神采飞扬道:“龟兹花蕊布最合适,它能充分展现我们龟兹女人的动人之处!”

“公主本就是咱们龟兹国的一面艳帜,走到哪里都是人尖儿呢!”米热娜说的是肺腑之言。

白丽亚莞尔一笑:“这穿衣戴帽还真是一门学问!要根据脸型、发式、体态、佩饰的不同搭配服饰,方能展现一个人的气韵。”

“公主何时对衣装有如此深的了解?”

“你忘啦,我临摹过龟兹壁画,画好衣装可是重中之重呢!”说着,白丽亚先穿上那件白色窄袖的短上衣,下摆紧窄,没有开衩,接着穿上一条白色宽松的长裤,两只裤管十分肥大。因为要骑马,米热娜拿来一条丝带,把裤管的膝盖处紧紧扎住,以便于活动;同时,又为她找来一双黑帮白底的靴子,换下刚才那双锦鞋。

米热娜上下打量着白丽亚,戏谑道:“公主这身打扮,精干利索,英姿飒爽,这才像我们龟兹国的女英雄!”

“我倒不奢望做英雄,不过当个女侠还是挺有意思的!”说着,白丽亚笑出声来。

一切准备就绪,米热娜跟着白丽亚走出寝殿。殿外,侍女已从马厩里牵来两匹骏马静候。

白丽亚一个飞身,跨上马背。

这时,将军赫泽尔恰克来到公主马前,双手交叉置于胸前,鞠躬道:“赫泽尔恰克见过公主!”

白丽亚在马上向他欠了欠身,以示还礼。

赫泽尔恰克挥手指了一下身边的五位精干卫兵,对白丽亚道:“他们都是公主的卫士,请随时吩咐!”接着,他又转身面对卫兵,威严喝道:“公主出宫打猎,你们要尽忠职守,时刻保护好公主的安全!”

“是,将军!”众卫兵齐刷刷跪于公主马前,异口同声道。

赫泽尔恰克亲自将公主送出宫外,方才离去。随后,公主便找了个借口,将众卫兵打发掉,只带着米热娜一人,这才感到自由畅快。

“你说,赫泽尔恰克是不是让人很讨厌,米热娜?”

“公主,他是关心你呢!”

“你没看他刚才耀武扬威的劲头,看起来真是不舒服!”

“难道你没看出他喜欢你,公主?”

“让他空欢喜去吧!米热娜。”说完,公主双腿夹蹬,手抖马缰,向宫门以北的方向疾驰而去。只见她披弓挎箭,肩上的白绫披帛和帽子上纱帷在风中飘荡成一团流动的白云。

白丽亚和米热娜一口气跑马到大龙池。

大龙池四面环山,景色秀丽。山下青杉翠柏,绿草如茵。绿草丛中蜂飞蝶舞,杉柏之上鸟声婉转。池水澄碧,水草丛生。米热娜放马在池边吃草,然后和公主踢掉脚上的鞋子,缓缓步入池水。

白丽亚叹道:“你看这水多清啊!传说西王母也到此池沐浴呢!”

“我曾听说此池有神龙。一天夜里,它出水与龟兹国的母马交合,还产下龙驹呢!”米热娜的语气神秘兮兮的。

公主笑着补充道:“它的名字叫‘天骥龙麟’,是龟兹特有的宝马。据说是前秦大将吕光起的名字,与乌孙的天马、大宛的汉血宝马齐名,我们胯下的不就是吗?你没感到它急驰如风吗?”

“确实快如闪电啊!”米热娜笑道。

这时,公主取下肩头的白绫披帛,两人在清水中浣纱嬉戏起来。

米热娜俏皮地问:“公主,你说他会来吗?”

“那只不过是梦,还能当真?”公主黛眉含嗔道。

不知不觉,她们在大龙池里已逗留了一个多时辰。太阳偏过头顶,光线从天空斜拉下来,在山顶被风轻轻一摇,大龙池的亮光显得飘忽不定。

“公主,您不觉得我们在这里已经待了很久吗?”米热娜抬头看了看天,提醒道。

两人正准备离开,忽见山坡上尘土飞扬,五六匹马向她们疾驰而来。

“公主,他来了!”米热娜一声巧笑。

说时迟,那时快,一行人转眼近在眼前。为首的貌似一个大将军,高头大马,十分威武。只见他头戴黑纱帷帽,身穿黑色战袍,脚蹬黑帮白底战靴,腰悬一把明晃晃的新月刀,俨然黑煞金刚驾临。余者也都相同打扮,个个腰佩弯刀,威风八面。一行人看到眼前这池清澈的碧水,兴奋得像见到了救星,根本顾不上池中有人,翻身下马,大声叫嚷着冲进龙池,一头扎进水里,灌了个痛快。

“公主,他们像是在沙漠里迷路了,刚出来找到水。你看他们渴成啥模样了!”米热娜嬉笑道。

白丽亚的神情陡然变得惊讶和警惕,向米热娜“嘘”了一下,小声道:“从衣装上看,这帮人是来自喀喇汗国的黑山刀派!”

一听“喀喇汗王国黑山刀派”,米热娜立即大惊失色道:“公主,我们不该把侍卫打发走,现在连个帮手都没有!”

“既来之,则安之。面对强敌,大不了一拼,如果这时表现出惊慌失措,在气势上就率先输给敌手了,那就只能俯首就擒。”白丽亚沉着道,“此时,一定要保持镇定……只有镇定,我们才能伺机而动!”

米热娜有点茫然地点点头。

白丽亚继续轻声道:“你还要记住,这是龟兹国的地界,不必害怕。我们要在气势上压住他们,令其不敢轻易出手……”

两人的窃窃私语,引起了闯入者的注意。那位将军模样的人腾空跃起,随后,轻落于白丽亚公主面前,连水花都未溅起,可见其轻功了得。公主心头一凛,警觉地打量起眼前这位雄浑的汉子。只见他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子,双目精光四射。

“天啊!此处竟有如此摄人心魄的美人儿!”汉子像中了魔咒般,不停叨念着。

同行的几个男子也向这边围拢过来。其中一个对那汉子讨好道:“她是上天对你的恩赐啊!”

“说得好!”那人得意忘形地大笑起来。

白丽亚花容震怒,只见衣袂一飘,倏地掠出两丈之外,翩若飞鸿。在她飘落地面的一刹那,亮剑出鞘,剑尖吐出碧莹莹的寒光。

“还不见过公主,你们这帮蠢货!”米热娜被来者的粗鲁激怒了。

“见过谁?谁是公主?”对方疑惑地问。

“没错,她就是我们龟兹国的高贵公主!”米热娜瞬间底气十足,透着一股震慑力。

汉子稍微一愣。白丽亚丝毫不见慌张,气定神闲,泰然自若。他们显然刚经过一场恶战,疲态尽显,需立即回返休整。汉子倒并不担心一介女流会有多好的武功,不过忌惮四周恐有护卫埋伏,眼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妙。

心念数转之后,他大手一挥,对其他人喝令:“上岸,赶路!”

上马后,他又回头细细打量了一眼白丽亚,狂笑道:“上苍保佑,我喜欢的女人,一定是属于我的!”说完,扬鞭跃马,绝尘而去。

3

一团密匝匝的黑云从天边飘到头顶,渐渐遮蔽了山顶上的阳光。山中温度骤降,阴冷的空气像猫一样,在白丽亚赤裸的双腿和胳膊上摩挲着。

“山里的天气真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公主道。

“公主,现在躲也来不及了,看来我们要淋雨了。”

米热娜的话音未落,雨点伴随一声雷鸣,像无数离弦的箭从天空射下来,急促地敲打在大龙池的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白色的涟漪,发出清脆的响声。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一阵风,飘到山的那一边。

头顶的天空被雨水冲洗得瓦蓝瓦蓝,歪斜的青草直起了身子。山下的青衫翠柏也被雨水洗刷得碧绿如玉,透出勃勃生机。

白丽亚趟着没过脚踝的青草向岸上走,忽被眼前一双蝴蝶吸引。它们形影不离地翻飞着,亲吻着,彰显着无尽的爱意和缠绵……一股激流掠过全身,白丽亚方才感觉全身都被雨水打湿,薄衫紧紧裹着她丰满的胴体,湿漉漉的,还滴着水。

“米热娜,我们得去沙浴,要不会生病的。”她提议道。

“好啊!”米热娜道,“那我们现在就去王室沙疗所。”

“何不就到大漠里去,岂不更有情趣?”公主灵光一闪。

“可是……”米热娜心有余悸道。

白丽亚晃了一下腰间的宝剑,道:“有了它,还有什么可怕的?”说完,两人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她们来到一片连绵起伏的大沙丘。沙丘连接大漠的深处,映入眼帘的是茫茫黄沙。沙丘外围是一簇簇红柳丛,也有一些梭梭柴,站成一堵厚实的墙。

“太好了!”白丽亚惊喜道,“这里人迹罕至,再合适不过!”

她边说边褪去衣衫,将自己埋进沙子里。热沙温柔地滑过她的前胸,一股强大的电流再次传遍全身,那种飘飘欲仙的快感,让她轻轻发出愉悦的呻吟。

“公主,我听说风湿病、腰腿疼、偏头痛都能通过沙浴缓解症状,是这样吗?”米热娜问道。

“是呀!像我们刚才被雨淋了,或是受凉了,泡一下沙浴,就能及时防御风寒!”

“这个神奇的疗法是谁发现的?”

“听说是一个叫孙思邈的中原人最早对沙浴疗法做了详细的诠释,后来传到了龟兹,就成了百姓强身健体的保健方法。”

白丽亚忽然坐起身,捧起一把沙子,让它们顺着脖子向下流淌。她微微闭上眼睛,如醉如痴般地对米热娜道:“试一下,很舒服的!”

米热娜如法炮制,揶揄白丽亚道:“公主,像不像是有人抚摸的感觉?”

白丽亚愣了一下,没有回答。米热娜察觉到公主腮上的两酡绯红,洇晕开来。

突然,一只沙黄色的野兔在不远处一晃而过。

白丽亚正色道:“米热娜,今天出来打猎,到现在一个猎物还没有打到,我不能空手回去,那样会让人笑话的!”

“也是。”米热娜附和。

白丽亚飞快穿好衣服,翻身上马,朝野兔奔跑的方向追去。野兔竖起长长的耳朵,旋即狂奔起来。白丽亚并不手软,只见她策马搭箭,弓弦一响,野兔随之一个跟头跳得老高,又摔到沙地上,蹬了几下腿,不动了。忽然,一只黄羊因惊吓从红柳丛里蹿出来。这家伙绕着红柳丛飞奔,速度极快,不知追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大片枯死的胡杨林。黄羊拼尽全身力气,最后钻进那片胡杨林里。

这是一个迷宫般的胡杨林,远远望去,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根雕艺术群。

白丽亚犹豫片刻,打马追进胡杨林。

到了近处,只见有的胡杨身躯高大,傲然挺立,有的横躺竖卧,半掩沙土,像姿态不同的木乃伊。整个胡杨林内一片阴森,像无数幽灵游荡其中。那些枯死的胡杨,张牙舞爪,形态各异。狡猾的黄羊借着枯树和昏暗光线的掩护,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白丽亚摘下腰间宝剑,气愤地向挡在面前的一根胡杨枯枝劈去,巨大空旷的回声让她头顶树干上的一大群沙漠鼠疯狂地跳跃起来,并发出“吱吱”的怪叫声。眼前,一只土灰色的巨大四脚蛇昂首竖尾,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旁边,一条花格子的灰蛇正吐着信子,此外,还有几条圆头小蛇向白丽亚这边爬过来。

突然,不远处传来“嗞嗞”的响声。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巨大的沙蟒发出的声音。沙蟒下半身吊在胡杨树枝上,上半身缠在树干上,看不出身子有多长,但可以确定的是比人体还要粗,全身呈沙黄色,带着网状的格子。大沙蟒高昂着三角形的头颅,头上有一双巨目,不停地闪着晶莹的光。它张着血盆大口,吐着殷红色的信子,不时发出让人发怵的声音。

白丽亚感到毛骨悚然,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她始终紧握利剑,时刻准备着与大沙蟒搏斗。她胯下的骏马也仰起头,紧张地和大沙蟒对视,持续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可能是感到对方并没有主动攻击的意图,她才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几步。

这时,大沙蟒也好像也放松了警惕,慢慢舒缓身体,落到地面,又昂头看了看,遂向对面缓缓爬去,身后留下一道弯弯的痕迹。

白丽亚赶紧策马,向胡杨林的前方奔跑,不一会儿,发现自己又进入了一个庞大的沙漠公墓。她停下来驻足向四周观望,满眼都是沙丘红柳包,俨然是大小不一的坟墓。每座坟墓上的红柳盘根错节,密密麻麻。坟墓尖顶上,迎风挺立着红柳的叶子,小得像鳞片,枝条随意弯曲着,向左右自由地伸展着肢体,将所有沙丘织成一张理不出头绪的红柳网。在它们的枝条上,有的开着白花,有的开着红花,白的似雪,红的似霞。白丽亚无心顾及这些,只是向前疾驰。

沙丘的尽头,却是一望无垠的沙漠。

起风了。沙随风走,流沙四散,就像水在地面上流过一样,俨若惊涛。风沙起处,阳光和天空也染成了一片红黄。

早已迷路的白丽亚想寻找来路返回,却再也无法辨认。在流沙移动的沙漠中,无论多少人走过的路,刮上一会儿风,足迹顷刻就会化为乌有。白丽亚漫无目的地狂奔了一段,奇迹出现了。眼前出现三个选择,一个方向是一座小沙丘和枯萎的红柳;另一个方向,出现的却是瘆人的死人死马骨头;还有一个方向,虽然只有沙漠,但不远的前方仿佛有一汪清澈的湖水……此时,她内心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恐惧。小时候,奶娘给她讲过的一个故事突然闪现在她的脑海里:

很久以前,有三个人在沙漠中迷路。起先,他们都沿着有胡杨和红柳的地方走。后来,有两个人听见呼唤的声音,就随着那声音一步一步走去。慢慢地,胡杨和红柳都不见了,原来他俩来到了沙漠深处,空中不见一只飞鸟,地上不见一只走兽,举目远望全是沙,根本不知路在何方。这时,两人中的一个坚持循着死人死马的骨头向前走,另一个人看见了一个很大的湖,里面蓄着碧蓝的清水,而且看起来并不远。于是,那人就急不可耐地向那一湖碧水走去,当他欢天喜地地奔向湖面时,湖水却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讲到这,奶娘停下来问:“小公主,你猜一下,那三个人最多能活下来几个?”

“我猜不出,你告诉我嘛!”白丽亚抱住奶娘的头撒娇。

奶娘轻笑道:“好,好,我告诉你,最多能活下两个。”

“为什么?”她歪起小脑袋,眼神中充满了好奇。

“你想啊,只要有胡杨和红柳这些植被,就会有水源,前面也许会出现村庄。那个沿着胡杨和红柳走的人,最有可能活下来,是不是?”奶娘着以提示的语气鼓励道,“你再想,有死人死马骨头,说明那是一条通往远方的路,有路就有走出去的希望,那个坚持循着死人死马骨头向前走的人,也有可能活下来,不是?”

“哦,我明白了。那个朝着湖水走的人会死吗?”白丽亚问道。

奶娘抚摩了一下她的脑袋,说:“是呀!还是咱们的小公主聪明,沙漠哪会有什么湖水?那个上了魔鬼当的人不死才怪呢!”

4

在题写着“阳关”二字的城门下,是一位年轻英俊的公子。只见他身穿白袍,腰扎玉带,胯下一匹白马。他回身朝城门看了看,然后打马而去。白马四蹄翻飞,离阳关渐行渐远。

这位白衣公子来自中原,西出阳关后一直马不停蹄,记不清在路上行走了多少时日。“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出了玉门,他便进入广袤的沙漠,只见荒漠茫茫,沙丘连绵起伏,被风吹皱的沙纹如同大海的波涛,绵延不尽。抬眼望去,金色的阳光、金色的黄沙,彼此相接,宏伟壮阔。正是在这雄浑的天地大漠间,他强烈感到师傅对他西行重托的重大责任。

白衣公子渡白龙堆沙漠,越盐泽,经楼兰,过铁门关,终于进入龟兹地界。他的心情更为急迫。当他了解到有近路可行时,便不假思索地踏上捷径,快马加鞭,星夜前行。小道岔道多,他又是头回走,不知不觉就迷了路。此处人迹罕至,他连个问路的也找不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天亮后,他才发现自己走进了一处十分荒凉之地。他禁不住手搭凉棚,抬眼望去,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空旷荒凉的戈壁沙漠。不过,此前有了穿行白龙堆沙漠的经历,此时的他倒也并不害怕。当时,走进白龙堆沙漠时,极目四望,均是黝黑色的砾土,寸草不生,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在那条荒无人烟的死亡之路上,不断可以看到烈日晒死的动物干尸,以及晒得发白的骨骸。由于地势平坦开阔,可见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落。白天烈日当空,热浪袭人,酷暑难耐。奇怪的是,有时会出现海市蜃楼,远远望去,旌旗飞扬,数百骑人马迎面而来,转瞬之间,又化作村庄和树林,若隐若现,千变万化。夜晚的戈壁滩更加令人心悸,四处是游动的磷火,忽明忽暗,仿佛阴魂不散的幽灵,让人毛骨悚然。

这时,白衣公子闻到了一股腥味,是沙尘的腥味。沙尘开始在空中弥漫,他知道,是沙漠黑风暴来了。这已经不是头次遭遇,自从过了玉门关,他已有过多次路遇沙漠风暴的经历。然而,都没有眼前这次来势凶猛。白衣公子觉得自己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黑风暴,声如厉鬼,埋天葬地……

为了这次深入西域,白衣公子做过一些准备功课,尤其读了不少有关沙漠的游记,当然也少不了关于黑风暴的记载。但真的身临其境,他才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现实让他感到悲壮雄奇,又触目惊心。

白衣公子忽然发现,前方离他不远处,有一大片野树林。他打马到了跟前,发现林内以胡杨为主,旁边生长着野杏树、野桃树和野梨树,花正开放,一片五彩缤纷。林中一棵千年胡杨王,躯干高大挺拔,虬枝密布。

“看来我得躲一下。”白衣公子自言自语道,迅速躲到那棵千年胡杨王的树冠下。

刹那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黑风暴所过之处,摧枯拉朽,仿佛要把天空撕掉一个角,把大地钻出一个洞。

突然,他看到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骑马而来,疾驰到他避风的野树林边。黑风暴劲头正强,像滚滚而来的汹涌潮水。只见那女子的骏马四蹄失去平衡,一声长嘶,猛地匍匐在地。女子虽有一身轻功,但由于惯性太大,加之风头挟沙带石,一下子将她从马背上给卷了起来。女子飞离地面,如一团白云,于风中翻滚,飞向云端……

野树林中的杏花、桃花、梨花此时落英纷飞,漫天狂舞,像一团快速流动的彩云。那白衣女子不屈地和风魔撕扯着,抗争着,奋力挣扎在这团流动的彩云中,时而随风翻滚,时而又似在云端起舞,恰似仙子飞天。

白衣公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奇景震撼了。他愣了愣神,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风头挟尘带沙,空气污浊至极,随时可以让人出现窒息,那么,女子的生命正危在旦夕。白衣公子无暇思虑,马上施展“黄鹄冲霄”的身法,平地拔起数丈,冲破风暴的魔力,揽住女子的纤腰,飘落到千年胡杨王下。

这位白衣女子正是公主白丽亚。得到奶娘所讲故事启示的她,深谙在沙漠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朝着有湖水的方向前进。最终,她闯出了沙漠,打马赶到野树林,恰好遭遇百年不遇的沙漠黑风暴。

公主的内力不差,加之白衣公子救援及时,转危为安。黑风暴瞬间过去,天地间恢复了往常的安逸、宁静。

白丽亚从惊恐中恢复神志。她的骏马缓缓站起,嘶鸣着来到主人身边,似在表示歉意。公主拍了拍它的脑袋,算作对它的原谅。白丽亚心情不错,特别是看到营救她的白衣公子神情俊朗,谈吐儒雅,正是曾出现在她梦中的面容。

远方,一匹骏马疾驰而来,是米热娜。

奔至近前,她翻身下马,抱住白丽亚,又惊又喜哽咽道:“公主,我可把你找到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白丽亚吃惊道。

“我没等到你,猜想你一定是迷路了,就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试试,没想到真找到了你!”米热娜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道。

白丽亚关切地问:“你也遇到刚才的黑风暴了?”

“遇到了,我趴在红柳丛里躲过一劫……公主,你呢?”米热娜心有余悸地问道。

“哦,我也遇上了,多亏这位公子出手相救。”白丽亚指着那位白衣公子对米热娜道。

米热娜两手合拢放在胸前,朝公子边鞠躬边致谢:“奴婢代公主谢过恩公!”

“免礼,免礼!”公子彬彬有礼地回答。

白丽亚的目光有些痴迷。她忍不住再次打量起这位目如朗星、玉面朱唇、举止文雅的翩翩佳公子。只见风吹衣袂,那人如临风玉树,越发英姿卓绝。

白丽亚确认,这就是惹得自己心旌荡漾之人,也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人。白丽亚未曾想到幸福这么快就降临到她的身边。哪怕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她也愿此梦不再醒来。

米热娜自然看出公主的心思,也暗暗替她高兴。她俏皮地笑了笑,朝白丽亚低声耳语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红鸾星动,佳偶天成!”

白丽亚这才不好意思地收起目光,娇嗔地瞪了一眼米热娜,后冲白衣公子笑道:“请问公子贵姓高名?这是要往哪里去?”

“在下只是从中原来的一名游侠,赶往龟兹伊逻卢城时迷路了,才到了这里。”白衣公子淡然一笑,似乎不愿透露姓名。

“我家主人就住在龟兹的伊逻卢城,公子可愿与我们同路?”米热娜妙目一转,机敏道。

白衣公子点头笑道:“好啊!我正不知去伊逻卢城的路怎么走呢!”

“不过,我们也迷路了,也要先找人问路。”白丽亚强抑满心欢喜道,“正好同路,一起走吧!”

于是,三人一起向胡杨林深处走去。

林内,胡杨树的虬枝张扬,愈发显得精神。树林密密匝匝,像一群群用手撑天的巨人,地上的小植物也渐变深绿。从一片片梭梭柴到一丛丛铃铛草,从呈浅绿色的骆驼刺,到聚生一簇簇的罗布麻,小野花在浓密的树荫下愈发显得丰盈。

“看,前面有炊烟!”米热娜兴高采烈道。

举目远眺,果见袅袅炊烟于天空飘散开来。炊烟越来越近,一座胡杨木屋跃入眼帘。木屋外面,生长着茂盛的白刺枚,形成一堵厚实的绿篱墙,上面白色小花绽放,引来几只蝴蝶翩翩起舞。篱墙外,坐着一位老者,正在用红柳的嫩枝编着绿篱、篓筐。

米热娜快步走上前道:“老伯,我们迷路了才来到此,回伊逻卢城的路怎么走?”

老者略显吃惊地看了看三人道:“回伊逻卢城?马上就天黑了,路途远着呢!”

“啊?这可如何是好?”白丽亚着急地说。

老者却热情洋溢道:“眼看天就黑了,夜路行走不便,不如在寒舍委屈一宿,明早再走。”

“也好。”白丽亚看了看随行的二人,爽快答应了。

老者请三人进了木屋。

白衣公子好奇打量起这座和中原完全不同的建筑。房子是土木结构,地基铺垫沙石,用胡杨木做屋基,墙体由若干立柱连接,彼此间用红柳枝编织。木制的双扇大门很宽敞,足够马车出入。住房平行排列,两侧住房稍长,中部客厅微短,前面有较宽的长廊,内放一张木床。走进客厅,白衣公子首先看到盘制大炕通灶,炕上铺着毡子,一端放着花木箱,箱上叠放着被褥和扎染棉布枕头;两侧住房开门,四壁没有窗户,却开了一个天窗,光线从天窗倾泻下来,房子倒也显得亮堂。

一个年龄比白丽亚小的姑娘,从外面走进来。她手拎篓筐,里面装满了新鲜的花草,像是刚采的。老者说那姑娘是他收养的女儿,名叫阿依娜,他自己的名字则叫阿都斯。看到家里来了陌生人,阿依娜的脸上泛起鲜亮的红晕,想是害了羞。

三个女孩子眨眼工夫就成了好朋友。

白丽亚不知篓筐里那么多花呀草呀的有何用处,遂上前翻了一下,好奇地问:“你采这么多花草用来做什么?”

“别小看这花呀草呀的,用途大着呢!”阿依娜俏皮道。

只见她巧笑盈盈地拾起一节草的茎叶,双手使劲一挤,便有红色的汁液流出。她把汁液往白丽亚和米热娜脸上一抹,两人对着镜子,发现自己的脸蛋和阿依娜一样,泛起红霞。

白丽亚惊喜地问:“这是什么草?它的汁怎么像胭脂?”

阿依娜莞尔一笑:“它叫红蓝草,就是做胭脂的原料呢!”

天色已晚,阿都斯按龟兹回鹘人的习俗,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烤羊肉、烤鱼、馕饼、油炸果子、包子等,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老人打来一陶罐水,招呼大家先净手,再吃饭。

桌字中央的大圆陶盘中,是一大盘蒸熟的米饭,里面还有大块的羊肉和胡萝卜。见白丽亚和米热娜都用手抓着吃,白衣公子也丢掉先前的拘谨,甚至觉着这种吃法很是有趣。

阿依娜给每人面前放了一个碗,边倒茶水边接着之前没说完的话题道:“这是用罗布麻的花和叶泡的罗布茶。”

阿都斯老人道:“此茶可平心悸、止眩晕、消痰止咳!”

“没想到这些花草均有妙用!”白衣公子惊奇道。

“每年五月,这里遍地花开,尤其沙拐枣花,开得像红蝴蝶一样绚丽多彩,多采些回来捣成泥,挤出浆汁,添上水和盐,放在大锅里煮,可以把白布染成天然的红色,漂亮极了!”阿依娜看了看白丽亚好奇的眼神,娇笑道:“要是喜欢,我送你一块做嫁衣吧!”

白丽亚蛾眉一挑,用眼角余光轻扫一下白衣公子,似有羞赧之色。

三人留宿一夜,次日用过奶茶早饭,继续赶路。阿都斯老人很是热情,要亲自把他们送到昆岗驿站。

胡杨木屋边的一棵胡杨树上,搭着一块阿依娜染好不久的红布,像是不经意间挂在树梢上的一片早霞。

阿依娜把它收好,郑重地送给白丽亚,道:“这是我用沙拐枣、罗布麻和红柳花三种花的汁液染的布,准备留着做嫁衣的,现在送给你,你收下它,就再也不会忘记我了!”

白丽亚点点头,甚是感动。她与阿依娜拥抱良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别。

路上,阿都斯老人道:“昆岗是西域驿道上的一个驿站,从那里,内可经龟兹、高昌、敦煌抵中原汴京,外可经于阗、越葱岭至天竺、波斯和大食。”

“你对道路这么熟悉啊!”白丽亚惊讶道。

“我年轻时在这条驿道上跑骆驼客,去过汴京,跑过天竺、波斯和大食。”阿都斯不无自豪道。

“真了不起呢!”白丽亚由衷赞道。

“唉!可也正因跑这条路,出现了意外,让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阿都斯无不伤感道。

“什么意外?”大家不约地问。

原来,阿都斯的妻子都拉尔,继承了祖传的医术,加之年轻时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医术精深,曾救活了不少因出怪痘濒于死亡的孩子、因难产陷入危险的妇女;一些多年的老寒腿、心口痛、晕眩症患者吃了她的药效果立竿见影,所以,都拉尔就劝阿都斯和她一起去伊逻卢城发展,谁知……

阿都斯长吁一口气,过去的一幕幕开始在脑海闪现:

都拉尔神情自信地说:“现在,找我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悬壶济世是好事啊!”阿都斯的回答像个局外人,语气不咸不淡的。

都拉尔板起脸认真道:“那你现在和我到伊逻卢城置个药铺,你和儿子就帮我吧!不用再跑骆驼客的营生,整日颠沛流离的!”

“我不是答应过你,等我们把最后一趟跑完吗?我难道就不想过安稳日子?”一股任性的无名之火忽然窜起,阿都斯陡然愤怒起来。

可见,当时的任性给阿都斯留下了长久的痛。由于深深的自责,他陈述得缓慢而艰难:“都怪我当时不为所动,就在跑最后一趟骆驼客时,我和儿子赶上喀喇汗王国和于阗王国军队战争。养女阿依娜的母亲也是和我跑同一条线的骆驼客,在那场战乱中,均未能幸免于难……”

不难想象,那场战乱令老人终生痛苦而难忘。那是个万里无云的日子,他们这帮骆驼客的驼队正有序行进在喀喇汗王国和于阗王国的交界之地。突然,驼队前方有一支打着“于阗”字样黄色旗帜的骑兵迎面而来。驼队后面,则是一支打着“喀喇汗”字样黑色旗帜的骑兵冲杀而上。

顷刻,刀光剑影中,人仰马翻,喊杀声惊天动地。驼队四散而逃。杀戮过后,现场一片狼藉。

阿都斯一瘸一拐,满脸血迹。他用悲恸之极的声音边走边喊:“儿子,你在哪里?”

阿都斯先发现一位倒在血泊中的男子,被马蹄踏得血肉模糊,早已断气。紧接着,他又看到一个女人。那女子衣衫凌乱,嘴角流着血沬,竟是阿依娜的母亲。见了阿都斯,对方吃力地睁大眼睛,并向他使劲翕动着双唇。阿都斯急忙伏下身子,把耳朵贴向她的嘴边。

阿依娜的母亲抓紧了阿都斯的手,断断续续道:“我……不行了……阿依娜的父亲死得早……你能答应……帮我……把阿依娜……养大成……人……”

“我答应你!”阿都斯哽咽着,泪水充盈了眼眶。

对方艰难地笑了一下,轻轻闭上眼睛。见此情景,阿都斯料想儿子生还的希望渺茫。他悲痛欲绝,仍不死心,大声哭喊,不停寻觅着。

忽然,阿都斯看到一个熟悉的驼袋抛在路边,驼袋下,躺着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正是他的儿子。阿都斯猛地扑上前,抱着儿子的遗体,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听到此处,白丽亚抹了一把眼泪,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战争,该死的战争,掠走了人间多少幸福?”

阿都斯平静道:“在那次战乱中,我积蓄多年的财物毁于一旦不说,唯一的儿子也死去,这让都拉尔心灰意冷。她认为我之所以不听她的劝,肯定还有其他原因……于是,她毅然决然离家出走,独自隐居山野,把心思花在研制草药、医治疑难杂症上,我很久也没有她的消息了……索性就把当时只有七岁的阿依娜领养过来,和她相依为命……”

众人皆被深深打动,他们眼里均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阿都斯突然破涕为笑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得到都拉尔的原谅,盼望有一天,她能回到我的身边来!”

“阿都斯伯伯,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白丽亚再次香腮盈泪,不住地劝慰道。

最后,阿都斯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也相信那一天早晚会到来!”

四人说着话,马不停蹄地朝前走,眼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水面。只见烟波浩渺,水面云雾氤氲。岸边浅水处,蒲草苇荻葱郁,鸥鸬成群。

“真没想到,沙漠里还有这么一条宽阔的大河啊!”白衣公子赞叹道。

此河正是今天的塔里木河,汉时因地处丝绸之路北道而得名“北河”,北朝时称“计试水”,唐宋时期被称“赤河”。

阿都斯指着前方道:“顺着此河向前走,在拐弯的地方,有一大块开阔的平地,那里有一个大码头,离码头不远的地方就是昆岗驿站。”

到了河湾之地,果见赤河大码头的标识,同时可见,离这儿不远处有两根胡杨木桩,上悬一块老旧的大牌子,上书“昆岗驿站”四个黑色大字。

河面开阔,水流平缓。河面上有胡杨独木舟,也有几条独木舟拼连在一起的大木船。壮汉们手持木桨,正在可着劲儿地划。

缓缓东逝的河水把阿都斯心头的悲伤和不快统统冲散,他又恢复了热情,指着一条逆河而上的道路,饶有兴致地讲道:“顺那条河朝南走,很快就进入于阗河枯水期形成的便道,叫‘龟兹于阗道’。它是丝绸之路上的一条重要支线。自古以来因路途快捷,水草便利,不但留有僧侣和商人的足迹,而且行进的军队为了抄近路往往也取此道。僧侣中有名的当数法号‘悟空’的中原僧人,他从天竺取经回来,就是从于阗开始,沿这条道顺流而下,经过赤河大码头,先到龟兹,后回中原。唐军长史薛万备在随同阿史那社尔将军攻下龟兹后,也正是借助这条便捷的龟兹于阗道,率领轻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下于阗,未伤一兵一卒劝降于阗王归顺,并签订了城下之盟……”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白丽亚忽问道:“老伯讲的其实还是一条路的故事,可你还没告诉我们,去伊逻卢城的路怎么走呢?”

“你看我,只想着给你们讲故事,结果忘了正事!”阿都斯自我揶揄地笑道,“你们顺着大码头前方的那条道路走,就能回到伊逻卢城了。”

大家受笑声感染,阳光变得欢天喜地,河水发出舒缓的律动,天籁般的渔家小曲从远处河面芦苇荡里轻轻飘来……

众人依依不舍地给阿都斯老人行过告别礼,翻身上马,朝着伊逻卢城方向疾驰而去。

5

在昆岗通往伊逻卢城的驿道上,有快马拉着豪华马车的大商人,有骆驼驮着货物的小商贩。小商贩贩运的大都是棉麻、衣服、青白盐、药材、茶叶、瓷器、乳香等日用品,大商人贩运的则多是丝绸、象牙、犀角、琥珀、玛瑙、珠玉、金银工艺等奢侈品。他们行色匆忙,穿梭于不同的市场。

白衣公子用力拍了拍马的后胯,那马像通了人性似的,撒欢儿地狂奔起来。白丽亚和米热娜打马紧随其后。三匹骏马朝远方驰骋而去。公主不知何时给她的马脖系上了鸾铃,健马奔驰,铃声悠扬摇曳。白衣公子一口气少说也跑出了一百多里,这才放慢速度,呈现眼前的是与中原迥异的西域风情,无不让他怦然心动。

白丽亚催马上前,和白衣公子并肩飞驰时,朝他凤眼一瞥,大声道:“敢问公子贵姓高名?要去龟兹哪里?”

“我本游侠一个,龟兹也仅是云游中的一站。”白衣公子大声道。

“就没有栖居之地吗?”白丽亚不依不饶道。

“客栈即是家嘛!”

“哼,你分明是要对我隐瞒!”白丽亚手抖马缰,鞭声呼哨,健马长嘶,赌气地冲到最前面。

白衣公子和米热娜也不甘落后,扬鞭跃马,向前追去。他们像腾云驾雾般飘在空中,两耳呼呼生风。

一袭白衣的白丽亚明眸清澈,面如莹玉,眼波如水。从她的眼波里,白衣公子读出了她对自己的一见倾心,尤其刚才她对他的娇嗔,风情万种,百媚横生。白衣公子对此不可能无动于衷。他的目光、他的嘴角,也不时流露出一丝半缕的倾慕之情。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维持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终于,马儿越跑越慢,最后停了下来——他们已到了柘厥关。柘厥关坐落于白马河东岸,是伊逻卢城的屏障。伊逻卢城的东西南北和左右两厢河川险要之处,设有雀离关、盐水关、乌垒关等军防。柘厥关守关的哨兵例行公事地进行了检查,他们顺利通行。

白衣公子双手抱拳道:“二位姑娘,我们就此别过吧!”说完,就要打马而去。

白丽亚忽然想到如此一别,怕是再无相见的机会,情急之下,脱口问:“公子,我们此后能否再见?”

“如果有缘,自会再见!”白衣公子意味深长道。

米热娜早已看出公主的心思,在一旁插话道:“公子远道而来,何不到府邸小住几日?一则歇歇脚,二则也好让我家主子表表心意!”

“感激不尽,下次有机会再到贵府拜访!”白衣公子推辞道。

“那公子就更应到府邸一坐,否则下次就是有机会,也不知到哪里拜访啊!你说是不是?”米热娜巧舌如簧。

“这……”白衣公子迟疑了一下道,“好吧!那我就把你们送到府上。”

“多谢公子!”米热娜坐在马上给白衣公子作了个揖。白丽亚心下暗喜。

过了柘厥关,就是一马平川。他们快马加鞭,不一会儿就来到伊逻卢城外。

白衣公子放慢速度,白丽亚打马上前道:“这就是伊逻卢城,分为外城、内城和王城。”

“它还是三重城啊!”白衣公子感叹道。

“是啊,外城和中原以前的长安城一样大呢!”白丽亚不无自豪道。

白衣公子亦曾想象过伊逻卢城的模样,但身临其境,还是让他感到惊奇。白衣公子一边往里走,一边环视四周:伊逻卢城依山傍水,不远处的却勒塔格山清晰可见;因西面背靠流水淙淙的铜厂河,所以,只有东、北、南三面城墙迂回曲折呈方形;城墙高大,外附马面建筑;宽阔高大的城门同样巍峨壮观,其结实和精美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中原大宋国都汴京的城门;外城门楣的墙上,题写着“伊逻卢城”四个凸起的黑色大字。

城门下,人来人往,骑马的,坐轿的,当然,更多的是步行的,好不热闹。进了城,映入眼帘的有高大豪华的殿堂、金碧辉煌的寺庙,还有数不清的泥皮土屋。让白衣公子惊讶的是,在伊逻卢城的内城,他看到了棋盘一样的街道,街道两边有胡杨树、弯弯柳。不远处,还可以看到凌云的高塔。城外那些泥皮土屋在内城很少见,更多的是经过装饰的建筑。这些建筑的墙基大都是黑色砖石,也有一些赭色砖石,房顶上面装饰着各种彩瓦,还有琉璃筒瓦。

公主见白衣公子对这里的一切充满好奇,冲米热娜做了个鬼脸。他们都跳下马,牵着缰绳步行。

白丽亚炫耀道:“我们这里的外地人可多啦!”

“的确。不过很难分清他们都是来自哪里吧?”白衣公子存疑。

米热娜笑道:“这还不简单,我来告诉你。”

他们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下来。

米热娜悄悄指着从路口经过的人,小声对白衣公子说:“看,那满脸络腮胡子,是波斯人;这位红头发、蓝眼睛的,就是天竺人;当然,穿着袈裟的是各地的僧人。”说着,又指了一下自己和公主,调皮道,“像我们这样长着鹰钩鼻的,才是当地土生土长的龟兹回鹘人。”随后,她又俏皮地指了一下白衣公子说,“像你这样面皮白皙的,自然是中原人喽!”

白衣公子忍俊不禁,又问:“这么多外地人,都是做什么的呢?”

“当然是经商做生意啦!”白丽亚接道。

米热娜又补充道:“像公子这样的游侠,还有行僧,人数也不少啊!”

四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来到伊逻卢城最著名的商业大街——金狮子街。

金狮子街常年聚集着一大批来自东西南北各地的商人,一些当时较知名的商品,在金狮子街都有专门的店铺。这条街道两旁,还聚集了大大小小的手工业作坊和摊点,有纺织、印染、金银首饰制作、皮革鞣制、制帽、服装制作、乐器制作等各类工艺。

进入街巷,有雕花木栏阳台从半空伸出,前店后坊的金银首饰作坊里,传来细碎的敲击声,首饰摆在窗口的透明柜子里。铜器铺的铜匠坐在街边,成品则摆在身后的铺子里。一些作坊门口挂满了捆绑在一起的小木轴、擀面杖、床的护栏、烤馕用的锤眼。

四人来到一个乐器店,店外挂了许多奇形怪状的乐器,白衣公子好奇地停下脚步。

店主热情地介绍道:“我这里卖的有竖箜篌、五弦琵琶、笙、笛、箫、篦篥、羯鼓、铜钹、弹筝等不下二十种,算得上是乐器大全店,要选购一样吗?”

“我们先看看。”白丽亚礼貌地回答。

店主客气道:“好的好的!随便看!”

正街上,人头攒动,推销商品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咳,瞧一瞧,看一看,这是刚从中原运来的丝绸!”

“于阗的艾特莱丝,昨天刚到的货!”

“货真价实的龟兹锦,换一个奴婢三张半喽!”

最后一声吆喝把白衣公子吓了一跳。原来,龟兹锦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已成为西域有名的产品,远销高昌国,因价格昂贵,甚至可以充当货币,用于商品交易。

在于阗玉器行前,是一个专营海贝的摊位,大小不一、色泽艳丽的各种海贝海螺引来了不少行人驻足。旁边的铜镜店里,花样繁多、琳琅满目的各种铜镜,更是让人目不暇接,粗算下来有十余种之多,主要分两大类,一类是圆形有柄铜镜,另一类是圆形具纽铜镜。按照铜镜上的纹饰,又可分为狼纹铜镜、龙纹铜镜、双鱼纹铜镜和瑞兽鸾鸟纹铜镜。白衣公子不知是好奇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在一面柳毅传书故事铜镜前停下步子。邻近的摊位上摆满了不同造型的假面,还有眼罩和色彩各异纹饰精美的面衣。不远处,马市上的马嘶声和铠甲市、剑器行里的冷锻声,时隐时现地传来。

紧靠金狮子商业街的另一头,就是王城。王城门前的街道上,是青石铺的路面。虽然这是繁华地区,但由于王城建在这里,并没有多少人敢到这里来。王城大门两边,两尊狮子张着大口朝向路人。高大的门楣上,挂着一块烫金的匾额,上书“王城”两个斗大的金字。朱红色的大铁门上,排列着几排用黄铜打成碗口大的铜钉。

白衣公子正猜想朱门背后的秘密时,忽听“哐当”一声,朱门大开。他抬眼望去,只见里面高大的宫殿,用琅玕金玉一类的材料装饰得金碧辉煌,豪华壮丽。正对着王城大门,有一条通内的大道,是通往王宫府邸的道路,也是由莲花纹的砖石铺就而成。

一位身穿黑色宽袖战袍,肩披掩膊,头戴饰红颉绶的毡盔,腰挎宝剑的将军,骑着马正从那条大道向外驰来。来人正是宫廷侍卫长赫泽尔恰克。

赫泽尔恰克看见白丽亚,急忙下马躬身一礼,关切道:“公主,你可回来啦!一切可安好?”

“好得很!”白丽亚挟冰带霜道。

白衣公子吃惊地自语道:“她原来是龟兹国的公主啊!”

“公主平安就好!”赫泽尔恰克讨好道。

尚有大事要办,不能在儿女情长上浪费时间,得趁此机会抓紧溜走。想到此,白衣公子趁他们说话的工夫,悄然离去。

白丽亚转身,发现白衣公子已不在身边。她左顾右盼,四处寻找,哪还有他的影子?

“怎么也不招呼一下,就不辞而别了?”白丽亚顿感失魂落魄,不停地喃喃自语。

“还不快带公主回宫,看国王和王后怎样处罚你!”赫泽尔恰克在公主那里遭到冷遇,把气撒向了米热娜。

米热娜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来到白丽亚身旁,因紧张而声音有些颤抖道:“公主,国王和王后都发脾气了,抓紧回宫吧!”

白丽亚看了看惶恐的米热娜,才从怅然的心情走出来,点了点头。

6

白丽亚没回寝殿,由米热娜伴随直接来到王后寝宫。赫泽尔恰克也紧随其后。

人到中年的王后体态丰腴,更显雍容华贵。此时,她神情焦急,面容憔悴,眼圈泛黑,正担心女儿的安危。

侍女快步近前禀报道:“王后,公主回来了!”

“她人在哪里?”王后惊喜交加地问。

白丽亚应声道:“我在这里,母后!”

一见面,母女两人紧紧相拥。

王后叫来侍女,让她去向国王报告公主已经平安归来的消息。

惊喜之余,王后不忘责怪道:“你呀,太不让人省心了。还有那些做下人的,也不知尽心。先说那几个侍卫,不保护公主不说,反倒自己先回来了,必须严惩!”说完,王后转过脸,数落米热娜道,“再说你,怎么能让公主夜不归宿?我看也要罚,平时也太过放纵你了!”

米热娜一时惶恐,跪地求饶:“王后,奴婢该罚,下次再不敢了!”

赫泽尔恰克的脸色也非常尴尬,王后要罚侍卫,就等于是在指责他管教不严。于是,他铁青着脸,垂头丧气地退了下去。

错在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其他人受到牵连。想罢,白丽亚开始为米热娜和侍卫们求情。

白丽亚抱着母后的脖子,娇嗔讨饶道:“母后,都是女儿的错,你饶过他们吧!女儿下次听话就是了!”

“你呀,最该罚!作为公主,一点规矩都没有!”王后少不了要数落女儿一翻,最后用手指轻点了一下白丽亚的额头。

白丽亚态度诚恳道:“该罚,该罚!母后全罚我一个人好了!”

公主的巧嘴利舌和真心忏悔态度,很快让王后露出慈祥的笑容。

王后对跪在地上的米热娜道:“这次饶过你,下次不能再犯,下去吧!”

“是,叩谢王后!”米热娜应了一声,起身退去。

正在此时,有宫女通报国王驾到。龟兹王应声快步走向宫内。

王后赶紧迎接,向龟兹王行礼道:“臣妾恭迎国王!”

“罢了,罢了!”龟兹王摆手道。

白丽亚也赶到门口叩拜父王。彼此见过礼后,各自落座。

龟兹王平时就宠爱公主,今番不仅未对公主动怒,反而拉起女儿,疼爱地在她脸上抚摸了一下,朗声一笑道:“平安回来就好,下次可不能这样了。现在外面形势不太平啊!”

公主本想反问“在龟兹王国的领地上有何危险”,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最后乖巧点头道:“女儿已答应母后,今后不再让二老担心。”

国王高兴道:“咱们的公主懂事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耍小孩脾性了。”

“是啊,转眼都长成大姑娘啦!”王后附和道。

眼看女儿长大成人,国王王后没少操心她的终身大事。赫泽尔恰克是两人心仪之选,这在龟兹国宫内已是公开的秘密。但两人尚无法把握女儿的真实想法,也就没将此事提上日程。今天,女儿乖巧听话,国王就想将此事确定下来。

国王笑道:“如今咱们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啊!”

“我才不嫁呢!”公主撒娇道。

“傻瓜,哪有女子长大不嫁人的?就怕到时候,父王母后不让你嫁,你哭着喊着也要嫁呢!”王后笑着揶揄道。

“那要看嫁的人我喜不喜欢!”公主掷地有声道。

“难不成我的女儿已有了中意人?”国王呵呵一笑道。

王后凝视着女儿,然后用怜爱的语气试探着问:“你看,赫泽尔恰克这人怎么样?”

听到这个名字,白丽亚内心不禁暗道:“我才不要嫁给这个讨厌鬼呢!”但她知道,父王母后颇喜欢赫泽尔恰克,便不好出言顶撞,索性搪塞道:“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个回答模棱两可,国王王后都以为没有明确反对就是默认,或许是出于女孩的害羞本性。

“按我们龟兹王宫的宫规,公主跳飞天舞时,武功高超的人若是一见钟情,就会主动上去为她舞剑;公主如果接受,将来选夫婿时,就要优先考虑该人。”国王神情认真地补充道。

父王的话让白丽亚想起了那天城门楼上,临时搭起了高大的看台,五颜六色的帷幕在风中轻轻飘扬。她身着锦衣,立在看台红毯中央,绛唇玉面,明眸皓齿,尽显千娇百媚。她的上衣缀饰着羽毛,下身着月白色长裙,整个人笼罩在由桃花、梨花、杏花缤纷坠落而成的五彩花雨中,身形随音乐摆动,宛如祥云中曼舞的仙子。这一切在赫泽尔恰克的眼中,美轮美奂,早已令他七魂掉了五魄。他飞身跃上红毯,英武动人,翩翩舞起了长剑。

王后打断女儿的回想,道:“那时,赫泽尔恰克为你舞剑,你又没有拒绝,如今视他为佳选顺理成章。”

“那时,我还不讨厌他,现在却不同了!”白丽亚紧蹙了一下眉,脱口道。

国王吃惊道:“你……你现在不喜欢他?”

“难道,你心中果真有了心仪之人?”王后单刀直入地问道。

白丽亚索性坦言:“父王母后,女儿心中的确有了中意之人!”

“是谁?他人在哪里?”国王更显惊奇。

白丽亚有些为难地支吾起来:“他……刚刚走了……我们……就见过一面……”

国王不由笑道:“才见一面又分开,你怎会喜欢这样的人?”

白丽亚的眼角竟有泪光闪烁,有点语无伦次道:“我就是喜欢……其他的事我愿听从父王母后的安排,唯独这事——不行……只能听从我的内心!”

王后不忍女儿伤心,怜爱道:“好!好!”

龟兹王看了看这对母女,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父王母后有所让步,白丽亚的内心稍微好受了些。这会儿,她的心思不知不觉又跑到白衣公子身上,并暗自焦急:他现在去了哪里?以后还能见面吗?蓦然,白丽亚的内心深处对赫泽尔恰克生出了深深的恼恨。

龟兹王话锋一转,对王后道:“昨天派去寻找公主的一个侍卫,带回一条不好的消息!”

“什么消息?”王后急切地问。

“于阗王国灭亡了!”国王神情凝重道。

“什么!于阗王国灭亡了?果真是个坏消息!”

王后早听说喀喇汗王国与于阗王国水火不容,前者以喀什噶尔为中心,与后者不断发生战争。

“侍卫在寻找公主的途中,发现一位奄奄一息的僧人,并把他带了回来。”国王接着道。

原来,这位僧人共有师兄弟三人,个个武功高强,被称为“于阗三武僧”。他们一直与喀喇汗王国的军队为敌,于阗王国城破后,他们在逃往高昌国的途中,遭到喀喇汗王国王子阿里所部的围攻追杀,在沙漠里迷了路。经过数场激战,两人战死,幸存者也身负重伤。

白丽亚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在大龙池遇到的那个狂笑阴狠的凶悍男人。看来,他就是追杀“于阗三武僧”的那个阿里王子了。想到这,白丽亚内心禁不住颤抖一下,但她没再多想,思绪很快又飘走了。

国王继续道:“根据僧人讲述,于阗王国军队虽然凭借牢固的城防拼死抵抗,但在被围困一年多后终于陷落,国王在城破时被杀,于阗国的都城被夷为平地。”

“罪孽!罪孽!”王后双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词。

白丽亚从母后寝宫退出来,路上巧遇仍铁青着一张脸的赫泽尔恰克。

“米热娜,赫泽尔恰克今天是怎么了?”回到闺房,白丽亚问道。

“还不是因为那几个侍卫失职,让他在王后面前丢了脸!”米热娜道。

“哦,对了,你快去打听一下那五个侍卫的现状,我不能让他们代我受罚!”

“是,公主!”说完,米热娜快步走了出去。

白丽亚梳洗完毕,只见米热娜慌慌张张地赶回来,道:“公主,不好了!听说那五个侍卫要受鞭刑啦!”

“谁的命令?”公主厉声问。

“当然是赫泽尔恰克了。”米热娜答。

“我现在就去找那个混蛋!”白丽亚义愤填膺道。

白丽亚来到赫泽尔恰克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那五个侍卫呢?”

“他们没有保护好公主,我替公主处罚了他们!”赫泽尔恰克一边行礼,一边谄媚道。

“谁让你处罚他们了?放了他们!”公主朝他大声喊道。

“公主,我做错了吗?他们没有尽到保卫公主的职责,王后不也说要处罚他们吗?”赫泽尔恰克嘴里嘀咕着。

“你没做错,是我的错。是我打发他们走的,他们是无辜的!”白丽亚大声道,“现在就放了他们,不要处罚他们!”

“他们……刚被施以鞭刑!”赫泽尔恰克低声道。

“什么!你已经处罚他们了?”

“是的!”

“你这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混蛋!”白丽亚的脸色转为铁青。

“公主,我……”赫泽尔恰克极力想辩解什么。

“你给我滚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公主声嘶力竭地朝对方吼道。

7

夜,已经很深了。

王子白恶寝宫的一处偏殿内,还隐隐亮着灯。屋内只有两人——王子和姑墨主将乌斯曼。白恶来回踱着步子,神情十分凝重。

乌斯曼胸有成竹问道:“王子深夜召臣来,是因为于阗国灭亡之事吗?”

“是啊!唇亡齿寒,我看战火马上就要烧到我国了。”白恶语气坚定,“要提前谋划如何拯救龟兹国。”

“怎么拯救?王子是要去做背水一战的准备?”

白恶摇摇头,沉重地说:“我可不干拿鸡蛋碰石头的蠢事!”

“莫非王子有了什么良策?”乌斯曼道。

白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不满道:“如有良策,还急召你来干什么?”

“王子器重,臣感念不已。臣倒是有个良策。”随后,乌斯曼将自己的谋划娓娓道来。

白恶听罢,眉头渐渐舒展,略显迟疑问道:“办法是好,可公主……”

“她不会不同意的,没有龟兹国,她还是公主吗?再说,龟兹王马上就要传位给王子,只有保住龟兹国,才能保住这一切啊!”乌斯曼倒是振振有词。

白恶一脸的隐忧转瞬即逝,激动不已道:“没错!只要保住龟兹国,我当了国王,就任命将军做大统领……”

乌斯曼的脸上旋即爬上几丝难以掩饰的喜色。

次日一早,白恶来到王妹白丽亚的寝宫。

“王妹,你那张飞天舞的画像,画得逼真传神,我想拿回去给你的王嫂一赏,也好让她比照着画一张如何?”白恶逢迎道。

“王兄就为这等小事亲自登门?”白丽亚打趣道。

白恶轻轻一笑,后正色道:“讨要王妹心爱之物,为兄的自当亲力亲为。”

白丽亚使人取来画像,嘱托道:“王兄拿去便是,务必保管妥当,阅后及时返还即可。”

“那是自然,多谢王妹!”白恶边答边接过画像,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8

白衣公子悄然离开王城,出了伊逻卢城,很快就到了柘厥关。可柘厥关附近有数座大寺,哪个才是他要找的苏巴什寺?犹豫不决之时,见迎面来了一个年轻和尚。

他赶紧翻身下马,上前施礼,问道:“请问师傅,前往苏巴什寺的路怎么走?”

“施主是中原来客吧?跟着我走就是了。”和尚扫了一眼对方,边走边道。

“在下自中原来,要到苏巴什寺找义休大师。师傅认识他吗?”白衣公子问道。

“义休大师是寺中住持,亦是龟兹的国僧,当然认识!”年轻和尚接着道,“施主没看出,贫僧也来自中原。”

“果真!”白衣公子显得很兴奋。

两人都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这位年轻僧侣的法名叫悟显,本是来自洛阳白马寺的行僧,来龟兹已有数年,因身上功夫不错,做了苏巴什寺的僧兵头目。

两人从伊逻卢城出来,一直向北,不知不觉就到了却勒塔格山出口处。一条河从他们面前流过。

悟显道:“这河名叫‘铜厂河’,分居于其两岸的便是苏巴什寺,中原名僧玄奘当年曾在此处讲经六十余天。”

白衣公子抬眼望去,只见苏巴什寺隔河而立,有的建筑蔓延到铜厂河东西两岸的陡坡和山崖上。

悟显边走边道:“苏巴什寺是龟兹最有名的大寺,也是西域境内最大的一座佛寺。”

“龟兹有‘西域佛国’之称,香火旺盛,佛塔寺庙一定很多吧?”白衣公子问道。

“是呀!有名的寺庙不下十余座,仅与柘厥关为邻的寺庙就有东柘厥寺、西柘厥寺和东苏巴什寺、西苏巴什寺。除此之外,有名的寺庙还有鸠摩罗什诵经的王新寺、龟兹王迎接玄奘的初一寺、大周则天皇帝下诏修建的大云寺、可以水音成曲的克孜尔石窟寺、密教中心莲花寺……”悟显如数家珍。

“龟兹有名的寺庙真不少啊!”白衣公子由衷叹道。

“另外,还有一个可以彰显佛法奇功的阿奢理贰寺,也叫‘奇特寺’。”悟显道。

“彰显佛法奇功?”

“说来话长。”悟显道。

故事要追溯到很久以前。曾有一位龟兹王,十分崇佛,很想到龟兹境外各地去瞻拜圣迹,于是,向其弟说明。即将远行时,其弟赶来送行,递给他一个密封金函,嘱其务必妥为保管。

国王奇怪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其弟道:“现在不必问,只求王兄随身携带,妥为保护,等到回驾之时才可打开看。”

国王即令随军妥护。后来,国王游历许久回国,有人向国王进谗言:“陛下远行时,令弟监国,不专心治国,却利用其职务之便,淫乱后宫。”

国王大为震怒,准备对其弟处以严刑,对方肯请他打开金函……

悟显突然停了下来,问白衣公子:“施主能猜到金函里装的是什么吗?”

白衣公子摇摇头。

悟显不由脸红,有点不好意思道:“那里装的竟是一枚男根。你说这弟弟厉害吧!早知有人要陷害他,自知难以说清,索性自宫,先下手为强,保全了一命。”

白衣公子既觉荒谬又很感慨道:“代价也太高了……那后来呢?”

“国王不仅惭愧,从此,更为善待兄弟,允其自由出入后宫。不久,这位王弟外出,途中见一人赶着五百头公牛前去阉割,联想到自己的残缺,感慨无限,便赎了这五百头公牛。佛陀亦被感化,令其重新恢复健全之身。他自此不再出入后宫。国王不解,王弟如实相告,前者深为惊奇,感动。为表彰王弟忠心事国、弘扬佛法之奇功,国王下令建造新寺,并命名为‘阿奢理贰寺’,即‘奇特寺’。”

白衣公子听完大笑道:“真有此事?会不会那位王子当初根本没割啊……”

见悟显面露不悦,白衣公子自知失言,赶紧自圆道:“长老勿怨,常人都会有此一问。但因赎牛积下功德,佛陀以大慈悲力使其复原的故事,确实感人。正因如此,这里的大德高僧辈出,远方僧人亦慕名而来。国王大臣勤力供养,香火越来越旺。若非佛陀感召王弟之德,怎有如此造化!”

悟显方满意地点头道:“施主的禅性极高!”

两人已行至苏巴什寺门前,悟显道:“施主先在外面稍后,贫僧这就去通报。”说着,他拿着白衣公子带来的书信进去了。

白衣公子站在庙门外,可见经堂内烟火缭绕,僧人们的木鱼敲击声和吟诵经文声此起彼伏。

半晌,悟显出来对白衣公子道:“义休大师正在接见宫中来人,贫僧带施主先到苏巴什城逛逛。”

白衣公子跟随悟显穿过西苏巴什寺的南墙中门,就到了苏巴什城。这是一个方形的瓮城,白衣公子看到城内也以塔寺为主,大大小小的佛塔看得他眼花缭乱。城中间有一座方形的佛殿,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像。悟显告诉他,苏巴什城是为了这座超大寺庙所建的附属城,供来此礼佛之人食宿之用。

小小的苏巴什城很热闹,僧人、香客、商人络绎不绝。华丽的马车上均撑起穹帐一样的幡盖,一辆又一辆驰来驶去,马颈上的鸾铃叮当作响。

白衣公子随悟显来驿馆林立的所在。这里的房屋都是土夯的,泛着干旱区特有的黄色,墙壁不同程度地出现斑驳。驿馆内或单间或大铺,陈设相当简单。少数房屋与龟兹百姓的住宅类似,有一个小院落,两间正房配一间厢房,搭有葡萄架,满院种着花草。屋内除了床、柜、几桌、木椅外,还有地毯、环壁毯和陶杯、陶盆,以及铜镜等用品。悟显告诉白衣公子,那些设施简单的是普通驿馆,这些独立院落是供贵族或巨商长期居住的,均配有专门的侍者。

不论在东面的什寺,还是西面的巴什寺,白衣公子看到其周边都有高大的墙垣,墙垣上有的饰以马面纹。围墙内,散布着塔庙、寺院、僧房和禅窟等高大建筑,显得豪华气派。众僧人全神贯注用梵文齐声诵读经文,抑扬顿挫,余音绕梁,令闻者整个身心得以净化。

这时,有小沙弥跑过来传话:“悟显师傅,住持有请施主进殿。”

悟显问:“宫里的人走了?”

“是,师傅。”

悟显领着白衣公子向正殿的寺院走去,经过一间装饰华丽的小型殿堂时,白衣公子看到一块通体透明,呈黄白色,模样像海哈一样的巨大玉石。玉石中间有两个凹槽,酷似刻上了两个脚印。

悟显道:“这块玉石可是此处的镇寺之宝。”

白衣公子随悟显来到正殿,义休大师已在那里等候他们了。

大师面如满月,身穿露着半肩的金黄色僧衣,白眉长须,眉宇间彰显着睿智豁达,风采卓然。

白衣公子见过义休大师后,对方先询问了他师傅和路途上的一些情况,之后叹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只是你师傅有所不知,这里局势已不太平静,开战在即,施主应速速离去为好。”

“晚生历尽艰辛方来到此地,岂能因未至的战乱而轻言放弃?”白衣公子神色坚毅。

“阿弥陀佛!既然小施主来意已决,那就先住下吧!”说完,义休大师嘱人将其安顿到苏巴什城内。

再次路过西苏巴什寺时,白衣公子留意到略呈方形的南围墙上,四隅刚刚重修了角楼。他方恍然,佛门静地为何也要修建这种军事设施。

9

月亮爬上伊逻卢城的头顶时,赫泽尔恰克正浪迹于一条深巷。

他影子般穿过这条显得拥挤的后街。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房子,房子是木石结构的,胡椒色的屋顶,山形墙。房顶和山墙的影子投射在狭窄、曲折、迷宫般的后街上。沿巷子两侧一户户小木门都是封闭的,没有半点声响,横架头顶的木头天桥和木屋遮住了月光,平添了一分幽静。

巷子落差很大,回旋曲折,一环套一环,不明就里之人入内,如堕入云里雾里,辨不清东西南北。可对赫泽尔恰克来说,行走此巷已是轻车熟路。他不时低头看一下地面所铺砖石的图案,方形图案代表此路不通,菱形图案意味着沿此前行可通向主路。他向左拐了个弯,又向前走了五百米,就来到金狮子街。

白天的热闹和喧嚣像潮水一样退去,只有三两行人在金狮子街上游荡。

赫泽尔恰克来到一个店铺前,止住脚步。早已打烊的店铺门缝里,露出几缕亮光。显然,主人尚未安寝。赫泽尔恰克抬头看了看门头额匾,上题“艾特莱丝绸店”,遂放心地在门板上“笃笃”敲了几下,道:“朋友至此,快请开门!”

“来啦!”里面飘来女子的声音。

门开了。门内站着一位婀娜动人的年轻女子,细弯眉、鹰钩鼻。

赫泽尔恰诧异地地问:“是你要找我?你是?”

“不错,是我找你。进来说吧!”年轻女子道。

赫泽尔恰克神情犹豫地走进店铺。这是一个宽敞高大的铺面,分为上下两层,外间有一个高大的柜台,上面堆放着五颜六色的艾特莱丝绸面料。

女子轻轻佯嗔道:“大哥竟然没有看出,我正是你的小师妹古丽扎尔啊!”

“原来是古丽扎尔!我还纳闷是谁如此神秘兮兮地邀约呢!没想到是你啊!真是女大十八变,我竟完全没认出来。”赫泽尔恰克惊叹道。

古丽扎尔得意道:“我故意这样做,就是要给你个惊喜!”

“你还像小时候那样精灵顽劣。”赫泽尔恰克无奈地摇头道。

说话间,赫泽尔恰克随古丽扎尔来到里间,在门口脱掉鞋子。里间装饰成了考究的闺房样式。

古丽扎尔媚眼一笑道:“我在师哥心中难道还是这个印象?”

“我可没冤枉你!要不是在练功时,你佯装生病被师傅发现,还不至于被早早送下山呢!”赫泽尔恰克道。

“还不是你把我送走的!”古丽扎尔娇嗔道。

多年前的往事不禁在赫泽尔恰克眼前浮现。

那天的山顶习武场上,阳光炽烈。师傅巡视弟子练功时,神情严肃道:“欲练就真本领,先要学好基本功。只有基本功扎实了,才能学到上乘的武功。”

待师傅稍微走远,古丽扎尔便开始小声嘀咕:“哎哟,我的腿要断了,脑袋也要炸了,每天就只会让我们扎马步!”

“别说话!让师傅听见了要受罚的。”赫泽尔恰克提醒道。

古丽扎尔带着哭腔道:“师哥,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的头好晕啊!”话音一落,她便倒在地上。

赫泽尔恰克大声喊道:“师傅,师妹晕倒了!”

“慌张什么!送屋里躺会儿就好了!”师傅若无其事道。

赫泽尔恰克抱起古丽扎尔,迅速朝屋内跑去。他将古丽扎尔轻放于榻上,起身打水,将布巾浸湿,敷在师妹额头上。谁知,古丽扎尔突然扯掉布巾,喜笑颜开地坐了起来。

赫泽尔恰克很是诧异:“师妹,你怎么了?”

“师哥,我没事!”古丽扎尔小声答。

“你不是晕倒了吗?”

“那是我故意的。”

赫泽尔恰克一转脸才发现,这一切刚好被站在门口的师傅尽收眼底。

不久,师傅找到赫泽尔恰克,耐心对他说:“我知道,你和古丽扎尔是一起来的,你们两个关系也最好,你自然想让她留下来继续习武。古丽扎尔很聪明,可过于取巧,吃不得苦,这是习武之大忌。她并非学武的材料,如此下去必将一事无成,明天就让她下山去吧!”

“谨遵师命!明天,我亲自送她下山,路上也好劝劝她。”赫泽尔恰克沉默片刻后说。

次日,赫泽尔恰克背着包袱,护送师妹下山。

赫泽尔恰克安慰道:“师妹,让你现在下山,你会不会恨师傅?”

“怎么会?我正找不到理由下山呢!其实,我早就对他教的那些狗屁武功失去兴趣了!”古丽扎尔的语气倒很是轻松。

“下山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做个成功的大商人,挣好多好多的钱!”古丽扎尔信心满满道。

赫泽尔恰克笑道:“你挣那么多钱干什么?”

“有钱可以过好日子啊!你不想过好日子吗?”古丽扎尔歪着脑袋问。

“我?没想过!”赫泽尔恰克漫不经心道。

说话间,两人已到山下。

“唉,现在真的下山了,心里还是蛮留恋的。”古丽扎尔盯着赫泽尔恰克的眼睛,似有不舍之情,“我主要是舍不得你,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见到你。你会想我吗?不会把我忘了吧?”

赫泽尔恰克有些不好意思道:“不会的!”

山下有个驿站。一辆拉客的马车驶过来。古丽扎尔坐上车,向赫泽尔恰克挥手告别,大声呼喊道:“师哥,不要忘了我,我以后会回来找你的!”

赫泽尔恰克将思绪拉回现实,感叹道:“还是师傅英明,你确实不是习武的料,经商倒是很有一套……哦,对了,你不是在喀什噶尔开店了吗?什么时候跑到龟兹来了?”

“师哥说话不算话。我最近才在龟兹开了一家分店,就是为了见到你!”古丽扎尔一脸委屈地说。

赫泽尔恰克似有不解道:“我怎么说话不算话了?”

“当初,你答应我不会忘了我,学好武功等我去接你下山,可你失约了,然后到了龟兹……”古丽扎尔娇嗔道。

赫泽尔恰克未置可否地沉默了一会儿,岔开话题道:“房子里真香啊!什么香味?”

“沙枣花香啊!你不是说天天都想闻吗?”古丽扎尔高兴起来。

这再次勾引起赫泽尔恰的回忆。

那年,他和古丽扎尔手拉手,来到沙枣树下,树上开着米色的小花。古丽扎尔撒娇道:“师哥,你摘一枝戴在我的头上嘛,一定很好看的!”

赫泽尔恰克摘下一朵沙枣花给她戴上,由衷道:“真美!”

古丽扎尔娇羞起来,有点难为情道:“师哥以后就只许给我一个人戴花!”

“真香啊!一下子让人神清气爽,要是能天天闻到该多好啊!”赫泽尔恰克故意扯开话题。

古丽扎尔认真地问:“你当真想天天闻?”

“当然啦……只是……这怎么可能?”赫泽尔恰克笑着说。

“很简单,和香女在一起就可以啦!”

“香女是什么?”赫泽尔恰克好奇道。

古丽扎尔神情兴奋起来,饶有兴致地说:“就是身体散发沙枣花香的女子。这需要坚持吃沙枣花粉,喝沙枣花茶,洗沙枣花浴,睡沙枣花枕头,便可体带花香。如果我也成了香女,你不就可以天天闻到了?”

“你也想当香女?傻丫头,那只是传说。”赫泽尔恰克笑着摇摇头。

古丽扎尔则一本正经道:“我就要当香女嘛!”

此时,赫泽尔恰克看着眼前已出落成大姑娘的师妹,无奈笑道:“真拿你没办法!”

房间四壁挂着绘有花卉鸟兽的格莱姆壁毯,顶部饰以精致木雕,地面是磨得油光发亮的木地板,材质都是很接近木质原色的淡黄,中间铺着紫红色的地毯。

赫泽尔恰克赤足进入卧室,扑面而来的是沙枣花和波斯香料混合的气味,借着铜灯暖色的光辉,整个房子笼罩着一层暧昧。赫泽尔恰克吸了吸鼻子,坐在床铺另一侧胡杨木制成的椅子上。

“喝点什么?穆塞莱斯,还是茶水?”古丽扎尔朝着师兄巧笑倩兮道。

“各来一点吧!”赫泽尔恰克答。

“你倒挺贪嘴的!”

“喝点东西都说三道四,你真是刁钻得很!”赫泽尔恰克笑着反唇相讥。

“哼!我才不在乎呢!”

古丽扎尔先泡了一碗盖碗茶,放在师兄旁边的圆桌上。

赫泽尔恰克收起玩笑,正色道:“火烧火燎地约我来,有什么要紧的事?”

古丽扎尔从壁柜里拎出一个盛满穆赛莱斯的波斯釉三耳陶罐,罐的肩部饰以浅浮雕的葡萄叶纹和贴塑的酒神,色泽鲜艳,造型华美。她先把罐里的穆赛莱斯倒进一个绿釉带流壶里,再从壶中倒进桌上两个贴塑的高脚玻璃杯里。

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古丽扎尔才蛾眉一展,娇嗔道:“没事就不能叫你?想和你说说话,不成吗?”

只见她坐在赫泽尔恰克对面的一个高高的圆凳上,莞尔一笑。随后,她端起一杯穆塞莱斯呷了一口,后跷起修长的美腿,乳白色的丝绸无袖内衣,从大腿根部滑落下来,透出一丝隐约的诱惑力。她故意而为之,像在表演,赫泽尔恰克的内心有点凌乱。

“今天,你难道不想和我说说心里话?”古丽扎尔声音变得十分柔软。穆赛莱斯让她的面庞显得更加红润,像一枚甜美的苹果。

“说什么心里话?”赫泽尔恰克有些茫然。

“公主其实并不喜欢你,你难道不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古丽扎尔樱唇微启道。

“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我?”他不动声色。

“我为了知道公主的真心,就让常到我这里采购丝绸的宫女代为打听,白丽亚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她说着,站起身,和他挨得更近了。

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薰草味的淡淡幽香,禁不住心旌荡漾起来。

古丽扎尔娇柔道:“师哥,你……喜欢这个味道吗?”

赫泽尔恰克忙伸手端过茶碗,大口大口喝起来,然后道:“师妹,别……别这样!”

“师哥,你真傻!时刻为她着想,可她那样待你,我都为你感到不平。”

“她到底是公主,任性一些也很正常。”他轻描淡写道。

“只是任性吗……”

没等古丽扎尔的话说完,赫泽尔恰克抢白道:“是因我错罚了侍卫!”“才不是因为这个!”古丽扎尔睫毛一扬道。

“……”

“你不觉得是她心里另有他人?”古丽扎尔说出了赫泽尔恰克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你凭什么这样说?”

“那天,我看到公主不着急回宫,却牵着马陪一位英俊的白衣公子在金狮子街上闲逛。后来,那白衣人悄悄溜了,你是没见到公主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这能说明什么?”赫泽尔恰克愣了愣神,反倒释然了,“你的话倒是让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古丽扎尔疑惑起来。

“正是因为我的存在,那白衣人才乘机离去的!”赫泽尔恰克说着,移开古丽扎尔的手,又端起茶碗,仿佛是用喝水来抑制内心的激动。

古丽扎尔迟疑了片刻,准备给他续水。赫泽尔恰克却站起身,急道:“师妹,天已不早,我得告辞了。”

“师哥,再坐一会儿,好吗?”古丽扎尔的声音像海面吹来的风一样充满万般柔情,让他坚硬的心软了一下,但还是义无反顾走了出去。

屋外,夜风如水。

10

梦见他,就遇上他,又爱上他,没有哪种情感能比得上第一眼看到他时生出的那种情愫。

白丽亚被那种难以言喻的甜蜜折磨着。她本是开朗之人,生活丰富多彩,可策马狂奔,亦可载歌载舞,如今却觉得百无聊赖,精神无以为继。

夜幕降临。白丽亚这才感到长夜的煎熬像灵蛇一样缠绕着自己。她越是想放松,反被它缠得越紧,甩不掉,挣不脱,满脑子都是白衣公子的一颦一笑,挥之不去,让她整日神思恍惚。

此时,她睡意全无,披衣下床,怀抱五弦琵琶,玉指轻拨,朱唇翕动,一首名为《俏百灵》的民谣被她弹唱得情意绵长:

为了阿哥我遭苦痛,

默默无言苦心中。

自从见到你的面容,

我六神无主难安宁。

百灵百灵俏百灵,

你为何婉转叫不停。

在我心中点着火,

你为何冷眼旁观悄无声。

鲜花成团花簇拥,

你的眼睛水灵灵。

俏丽多姿如花美,

欢跳可爱的俏百灵。

百灵百灵俏百灵,

你为何婉转叫不停。

既然把我爱火点,

为何左顾右盼不吭声。

翩翩起舞漫天际,

飘飘摇摇到天庭。

除你我无心上人,

恩恩爱爱过一生。

此情此景,米热娜看在眼中,心生怜悯,不禁脱口而出:“好可怜的人儿!”

白丽亚正沉浸在感伤之中,一曲弹唱完了,忽听到有说话的声音,这才看到身边的米热娜。

“你刚才说什么?”公主神情还有点恍惚。

米热娜反应敏捷,立即改口道:“公主,我……我是觉得你应该出去活动一下。你不觉得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习剑,没有打猎,没有绘画了吗?最近,你就像变了一个人!”

“可除了想他,我现在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公主坦诚道,一脸的痛苦和无奈。

米热娜感叹道:“感情之事看不见,摸不着,又无时无刻不真实地存在着,真是恼人!”

“米热娜,我为何总梦见他,第一眼看到,又那么喜欢他?”白丽亚面带潮红道。

米热娜思忖片刻,安慰道:“这就是缘分吧!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缘分,真的可信吗?”白丽亚期期艾艾地问。

“公主,一切随缘。”米热娜回答。

“那公子也说,如果有缘,会再相见!”公主幽幽道。

“冥冥之中,上天必定都为一切做好了安排。”米热娜轻叹。

米热娜先把公主床上的被褥重新整理了一下,随后,又给她端来熬好的人参汤,道:“公主,补补身子,天不早了,好好躺一会儿,明天到外面散散心,心情会好起来的。”

白丽亚喝完人参汤,躺在床上,许久,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院内树上不时传来啁啁的鸟鸣,夜色由黑变灰,黎明将至。白丽亚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她知道自己不愿再睡了。想起米热娜说过“散心”的话,索性从床上下来,梳洗之后,坐到大铜镜前,拿出形似芦苇管的奥丝玛描眉笔。她只轻轻画了几下,又放了下去。

一长串的红灯笼把王宫大院里的花园,照耀得一片明亮。

白丽亚来到花园,采撷了一些奥丝玛草的嫩叶,再把它放进小碗里,捣挤出汁,用细木梗缠上棉球,蘸汁,对着铜镜描眉。稍许,她又拿清水漂洗了一下,只见描过的眉毛乌黑发亮,确实比描眉笔的效果好。她想起阿依娜告诉她这个小秘方时,哼的几句词:

奥丝玛褪掉眉毛在,

河水流走石头在。

分开了你分开了我,

怎能分开咱俩的爱。

她莞尔一笑,接着又到花园里采了海纳花,用同样的方法把指甲染红,像绽放的花瓣。

这时,天快亮了。白丽亚走到房间另一角的衣柜前,轻轻打开,从中取下她最喜欢穿的裙子。那是一条草绿色的长裙,依然合身。她又取下一件蓝色披风,披风的边和褶绣着菱形的图案,还点缀了一些小小的花纹。最后,她套上了松软的翘头锦鞋。当然,佩剑必不可少。准备完毕,她没有叫醒米热娜,独自抄近路,向城外走去。

自从战争的消息传来,表面上,城中生活依旧,但在很多方面已经产生了影响。往日连绵不绝、挤满驿道的驼马稀少了,潮水般云集各国客商的商业大街也冷清了许多。有几人能真的不畏惧战争?百姓都愿过太平日子,想打仗都是国王和将军,或者还有一些想发国难财的奸商。

守城门的卫兵保持着高度警惕,身穿铠甲,头戴银盔,手扶剑鞘,肩挂盾牌,不停走动逡巡。见公主这么早独自微服出城,卫兵也不敢硬拦。

出城后,走在静谧的陌生环境里,白丽亚的心情一下轻松很多,感觉自己就像天空中一只飞翔的鸟儿。出城向东,她来到铜厂河渡口。渡口是城乡的分野,夏天流水,春冬之交属于枯水期,不知何时在河滩上形成了贸易市场。这会儿,渡口静悄悄的,但黎明一到,这里将格外热闹,今天是贸易日。

白丽亚快步走过渡口,披风在她身后卷起团团飞尘。她穿过一片开阔地,抄小路向麦子地走去。地埂上,披着露珠的杂草闪着晶莹的亮光。月亮虽然依旧挂在天边,却越来越不明显了。日出前的天空被云彩割成碎片,红的、紫的、白的,色彩斑斓。

她提起裙边,小心向前走着,还是有带刺的植物划破她的腿,尖刺挂住了裙摆,高低不平的田埂更是让裙子不时绞到一起,有几次险些被绊倒。披风和鞋子被打得湿漉漉的,她都满不在乎,尽情呼吸着充盈着青草芳香的空气。白丽亚索性脱下鞋子,光脚向一座长满青草的山丘走去。还粘着清晨露珠的草地上,青草柔软的尖叶挠得她脚板心痒痒的,又凉爽,又舒服。

此时,天空呈现浅蓝色,是勿忘我的那种浅蓝。她找了个高高的草坡,躺了下来,可将大半个伊逻卢城尽收眼底。伊逻卢城西有白马河,东有铜厂河,南依赤河,三河环绕下的绿洲在清晨更显生机勃勃。

庄稼地里发出麦子拔节的声音。白丽亚还看到不久前点进田里的棉花籽,发出米黄色的嫩芽,正使劲地向上,试图拱破泥土。

远处的白山上空,飘着浓浓的白雾,而近处的东川水面上则散着一层淡淡的半透明水气。嘤嘤的鸟语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松鸡、红嘴山雀、百灵、布谷鸟在欢叫唱歌,脚下的树枝、树叶噼啪作响,成双成对的兔子在矮树丛中惊窜,沙漠鼠拖着长长的尾巴在青草地上舞蹈。不远处是成片成片的杏树林,那带着晨露的杏花开得粉是粉、白是白……她相信,这样的美景让人永远也看不够!突然,一个少女甜美的歌声从杏树林里飘出:

清晨欢叫的布谷鸟,

叫得人心急如火烧。

思念起我的心上人,

双眼倦意渐遁消。

昨晚漆黑长夜里,

熠熠闪烁灯火苗。

心上的人住得远,

我的歌声听不到。

我纵身向护城河里跳,

长夜漫漫苦难熬。

知心话儿诉不尽,

撕心裂魄肠断了。

白丽亚听得如醉如痴,好像那位唱歌的少女就是她自己。正情犹未尽之际,一个白衣少女从杏树林里走出,手持花锄,含娇带羞,如梨花带雨。只见这白衣女子身形一飘,又消失在杏树林里。

突然,一声马嘶把白丽亚惊醒。

一个将军装束的人翻身下马,徒步向她走来。来人正是赫泽尔恰克。

白丽亚不禁自语道:“这个讨厌鬼,怎么又来了?”

赫泽尔恰克大步流星来到白丽亚面前,深深行了一礼道:“公主,你也在外面待了很久了,该回去了!”

白丽亚冷眼打量了赫泽尔恰克一番,不悦道:“本公主回不回去,用不着你管!”

“公主,现在局势不太平。你独自出城太危险,我不能不为你的安危负责!”赫泽尔恰克斩钉截铁道。

“为我的安危?哼,在我们龟兹国的领土上,有你这样的将军还会不太平吗?”白丽亚语气生冷,有些咄咄逼人。

“这……”赫泽尔恰克一时语塞,竟然无言应对。

“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公主的声音像冰天雪地里刮过的一阵寒风。

赫泽尔恰克非但没走,脸上还露出了笑容,问道:“公主还在生在下的气吗?”

“生你的气?值得吗?”公主冷哼一声。

赫泽尔恰克依然好脾气地道:“都是在下不好,今后愿为公主马首是瞻,不再惹您动怒!”

白丽亚的脸上终于慢慢露出一丝温和的神色,同赫泽尔恰克向宫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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