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酒:萧情
我们约在北门外一整排卫生环境暧昧的菜馆,那是以前常喝酒的地方。
菜五块钱炒一个,啤酒也很便宜,纯生是十块两瓶,珠江和力加是十块三瓶。
珠江苦而力加没有酒味,我们都喜欢纯生,只有实在没钱的时候,曾经四个人凑二十块要两个菜加三瓶珠江,常风和阿南一人一瓶,我和纪平分一瓶,然而那一瓶几乎都是我喝。
纪平其实是不喜欢喝酒的女孩子。她坐着看我们喝,自己却不喝。
这天我们三个人围坐了一张大圆桌,在这个并不开阔的空间里显得很别扭,过往的都是学生,纷纷侧目,而我们全然不顾。
是我的坚持,我不想坐那种小小的四方桌子,空出来的一条边很突兀。我们再也没有四个人了。
很多年前我就觉得酒是喝多了就暖的,看别人的脸,那个时候会越看越清楚。
以前他们说我酒品不好,喝高了喜欢闹事。现在我都不闹了,喝得很静,然后喝多了会说话,说现状,但我还是没有骂人。
可能是因为从前喝酒是为了借酒行凶,而现在没了行凶的胆量,就开始很纯粹地为了喝酒。
事实上和我自己所标榜的无畏并不一样,我喝了酒,我现在可以承认,我越来越胆小怕事,除了不怕死,我什么都怕,怕干了三年的工作丢了,怕熟悉的编辑不再给我任务,怕纪平不理我,怕我活到很老很老可是总老不死。
然而我看得很清楚,很多别人以为还是一样的东西我都可以找出不一样来。
比如纪平以前会陪着我一点点地喝,而现在不能了。常风是在喝,他不断碰我的杯子。他一直比我能喝,可是总恭维我的酒量,以前就是这样,但他笑得不那么纯净了。
你们看,我都看得出来。
纪平说我有点醉了。我说:“没有吧。我可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傻的,你们有时以为我要死了。”
她扶正我歪着的头耐心地说:“我知道。”可是她要拿走我的杯子的时候,我很顺从。
她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跟常风说:“我明天早上有课呢。我们回去吧。”
我们沉默了好一刻,我半睁着眼,盯着常风的衣领。他忽然开了一瓶酒,放在身边一个空了的位置上。
我越过他的身体,纪平挡不及我,我伸手把那瓶酒打翻了。瓶嘴倒在桌沿,轻轻滚了一下,咕咚一声跟在一股白沫后面涌出了浅黄色的液体,粗粗的一股砸在地上。
我们谁也没拦。
五、灯:我们
我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后半夜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
窗帘合剩了一条缝,透进来的一线光柔而惨淡,长长地拉到了我手上。
我扬了扬手,挣扎着坐起来,头脑猛沉黑了一下,很多奇形怪状的颜色在眼前掠过去。我干脆合上了眼睛,举着头摸索着移进了洗手间,手触到了光滑而冰冷的一块,那是洗手盆。
在我拧开水龙头的同一时间,灯亮了,我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抬起头,镜子里一张暗哑的脸,额头和鼻尖泛着油光,青黑色的眼圈又深又浓。
常风在这张脸后面站着,没有表情地,或者说以我不会解读的表情看着我。
我不管他,捧一把水泼了泼脸,我的两只手很大而脸很小,可以遮挡得不见声色。我感到他走到了我身边,手放在了我肩上。
他把我的一只手扳了下来,问:“还好吧?”
我不睁眼地摇了摇头,他把水龙头关掉了。
我问他:“你还没走。”
他说:“我陪你一下。”
“我没事的。”
“没关系的。我明天就回去了。”他凑近我,因为我们说话声音都不大,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准备结婚了。”
我扬起了嘴角,转脸直视着他说:“嗯。恭喜。”
他点了点头,我就不再看他了,我连直直地看着他也不能了。我想我们这样说话可真是奇怪,我搜索枯肠,没有合适的话题,发表任何意见也显得与身份不符。
我试过回想我和纪平一起说过的话,有一些可以转移过来闲谈一下,但更多的对着他谈起会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常常说到一半我就不得不把纪平拉进话题里或者硬生生地中途截断。
我们怎么无话可说了,从再见开始,我们中间总是出现长时间的沉默。
我觉得难过。我说的是真的。
他对着我也许有同样的尴尬,尽管我不相信他也会难过。他拍了拍我的肩,代替了一句可有可无的“谢谢”,接着他说得很慢:“你也要过得好好的。”
我说:“我这样过着就不错。”
“不要老抽烟,少喝咖啡,少吃泡面,对身体不好的。”我知道他说的是我昨晚桌上没收拾的残局,他又说:“纪平不能总管着你的,再过七个月她就当妈了。还有阿南他弟弟你也不用担心的——我知道是你……你要为自己好好打算。”
他让我觉得生气,我毫不掩饰:“我怎么不为自己打算了,我高高兴兴,你凭什么老说我不好,我要你操心什么?”
我拨开他的手,力用得太猛,我没站稳,一歪靠在了墙上。我耷拉着头,一头乱发挡在我们之间,透过发的间隙,我看到他的手颤了颤,但终于没扶上来。
他跟我说别哭了,我听了直笑得双肩发抖:“我没哭。你就小看我,以为我就哭,以为我就过得不好,以为我随时会死,以为我不会把你忘了。”
“我从来没这样以为过……”
我摆着手打断了他:“你从来就自私自利,要不他怎么会死?”
“他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他稍微加快了语速说。
我推开他,让他距离我远一点,我说:“我知道。他傻逼,净干蠢事。”
他没有立刻说话,好像他也需要时间冷静那样,过了一会才说:“你听我说一次。”
他说你嫁个人吧,找个对你好的人。
六、梦:阿南
阿南他向我求过婚,他说毕业了我们就结婚。我觉得他简直是个疯子,他明知道我心里没有他。我们坐在紫荆路旁一条长椅的两端,他抽完了两根烟。
这个情节到了我梦里的时候,我看见阿南手上多了一只草根编成的戒指,他要给我戴上,我抢过扔掉了。他说不要就算,捡起来然后自己跑了。
还有一次我梦见他的时候,我们面对面很端正地坐着,我问他:“我只是说说的,你为什么就跳下去了?”
他说:“是啊,我跳下去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会淹死,主要是这个原因。”
他见我不信,又补充说:“你知道我游泳很厉害的啊。我们家那边很小就把孩子往水里扔,让他们呛水,让他们学,就是怕他们淹死……”
他还说了好些话,说了好多好多。可是我想不起来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一觉醒来就想不起来。
七、水
纪平在第二年的五一长假分娩。她丈夫在电话里兴奋得结结巴巴,说生产很顺利,是个儿子,很健康,有七斤重,哭声响亮得吓人。接着他把手机递给了纪平。
纪平的声音很弱,但听得出来还是很安稳。她问我:“你还好吧?”
我笑笑说:“不大好,天气热,脸上涂了一斤面粉,我能好吗?都躲车上不出去了。”
我隔着车窗看见子安手拿一瓶矿泉水在酒店门口和我的父母说了几句话,然后被一群男的簇拥着走过来。
他身形微微发福,撑一套西服走在阳光里,光看着我便觉得眼睛发热,情景很滑稽。
他一边上车一边操着我不懂的家乡话和他们叫嚷,关上车门后转身向我,从兜里掏出一叠红包,连矿泉水一起交给我,又捏出红包里封套不一样的两个交待说:“这两个是50一个,其他的是20一个。等会儿到了家,家里那些弟妹要给我们端茶的,这两个给我亲妹妹,记好了。”
我答应着,拧开矿泉水抿了一口。
他们在车外放了一轮鞭炮,我知道这是要走了。
漫天漫天的红张张扬扬地旋转着飘落,和我淡淡地映在车窗上的微仰着的脸相衬,这是很美很美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