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叫李桥的男人
李桥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我感觉下了一场很大的雨,还打了雷,有一些轰鸣轻轻地搁在我的耳膜上挥之不去。
他直接坐在了我身旁,他似乎和他们都很熟,袁静在来的路上跟我说过,李桥在这里是最红的,因为帅。
他会坐在我身旁,我很意外,我是一点也不认识他的,后来李桥跟我解释说,因为那天晚上我们那一桌里,他认为我是最漂亮的女孩。
我听后受宠若惊,事实上我认为袁静比我漂亮多了,但李桥哼哼说着,袁静,不漂亮,那样的女孩,只是会打扮,你比她强。
袁静和我是认识的,当然我们也说不上很老的相识,她住我隔壁的隔壁,在那一个晚上以前我们是不认识的,我只知道那屋里住了一个女人,屋门总是闭着。
前一个晚上她不知怎么穿了睡衣奔到我门前急急地敲着,她让我到她屋里去,然后对一个来敲门的男人说她搬走了。
她一直在我屋里呆着,那男人走后,她对我笑笑说明天晚上请你吃饭啊。
是她一定要我来的,我拒绝过,然而终于答应了,但我们没上饭馆,却到这里来了。
她说我可以听一听李桥唱歌,他的歌都是他自己写的,很有个性。
结果我就见到李桥了,他现在就坐在我身旁,时不时地侧过脸来看一看我,有时还会笑着看。
李桥驻唱的酒吧和别的酒吧一样灯光昏暗,可是他仍然戴了副墨镜,在台上的时候看不清面目。
下来后他把墨镜一边摘下来一边说他要跟我们说个故事。
别人开始笑了:“你这又要瞎掰了吧?”又指指我说:“在刚认识的女孩子面前他总是这样的,你别上他当啊,知道不?”
袁静接了话说:“瞧你说的,你可别小看小言,人家可是写小说的,李桥你要说故事,可是给小言送题材了。”
袁静向我使了使眼色,好象你也该说说话的意思,可是我想不出我要说点什么,就笑了笑。
别人说:“呵是个文化人啊?咱李桥也是个文化人啊,写歌的呢,是不李桥?”
李桥扭头看我说:“你这么厉害?我那不算啥,就混碗饭吃,你们别不信,我编故事才是真的厉害……”
别人说:“哈你说,你说!”
“不急,我先抽口烟。”李桥慢悠悠地点着烟。
别人趁机笑着:“没词了吧,还故事呢……”
李桥喷了口烟说:“我真有个故事,是我死了的奶奶跟我讲的……”
别人插口说:“露馅了露馅了,刚还说是编的呢,瞎掰了吧?”
袁静烦了:“得了你,就算他瞎掰,你就听他掰呗,打什么岔?”
李桥就说:“我是说编故事,可我没说我现在说的这个是编的啊。这故事发生在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是我爷爷的故事。
那时日本鬼子不是占了我家乡吗,在城里驻了兵,人心惶惶啊,都说日本鬼子杀人不眨眼的,老人孩子女人都杀,谁都怕死啊。
可是我爷爷他也不能不进城,种了大米,得进城里卖。那时城里满街都是日本鬼子,每人手里拿个针筒,见人就扎,我爷爷也被扎了一针,大米全被抢了。
回到家里我爷爷就想可能活不久了,就让我太奶奶马上给他娶个女人,好生个娃传宗,一家子人就哭哭啼啼地娶了亲。
我奶奶当时是不知道这回事的,嫁过来后知道了,也整天哭哭啼啼。
可是你说奇怪啊,我爷爷是一直到我三岁那年才死去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日本鬼子也怕死,怕在我家乡染了瘟疫,到处给人打防疫针呢。”
“我靠!”另一个人听完了说,“李桥你小子觉得这特好笑是吧?你真会掰!搞不好其实你爷爷被一针打死了,你奶奶被日本鬼子抢了去生了你爸,你奶奶蒙你了,你丫就是一日本鬼崽!”
“去你丫才是日本鬼崽!”李桥一巴掌越过我往那人头上拍去,收回手时转脸看了看我,我用力抿着唇,让自己笑得不显山水。
李桥又说:“刚那是热身的,这次来真的,真要给你们说个故事。这故事开头没什么特别,中间也没什么特别……”
别人又打岔说:“都没什么特别,你说什么啊说?又要蒙我们了?我们可不听你掰。”
李桥按着别人伸出的手说:“这故事特别就特别在结尾……”他竖起一根食指虚绕了一圈继续说:“我保准,你们这么多个人,没有一个人可以猜得出结尾。你们信不信?”
袁静笑着指了指我说:“你蒙我们容易,你能蒙小言吗?人家可就是专门编故事的,那才叫专业,说不准你刚说的那段儿,她早听说过了。”
李桥就问我:“你听说过吗?”
我事实没有听说过,便说没有。他接着说:“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个故事,我肯定你也没有听过,还肯定你猜不出结尾,你信不信呢?”
我说你说说看吧。
李桥于是说了下面这个故事。
二、李桥说的故事
这是个异常凄美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在开始的时候还是个女孩子,美丽而善良,我们可以称呼她叫容家小姐。
她姓容,是家中独女,容家在当地说得上是大户,容老爷有钱而德高望重,受到当地人的深深爱戴。
因此上门求亲的人把容家门槛都踏平了,但容家小姐总是一一婉拒,她对她要嫁的男人也有过幻想,那应该是个精明而正直的男人,就像父亲一样。
故事发生的时候,正好是容老爷从老村长手里接任村长职位的那一天。
那天清晨容老爷对容家小姐说:“爹当上村长了,就替你进城里谈一门亲事,至少得是个干部,那些庄稼汉,谁配得上你?”
她听见父亲这么说,内心深处有一根细细的筋脆生生地响了一下,她隐隐觉得父亲一下子陌生了起来,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她却又说不清楚了。
有关这件事的结果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们,容家小姐没如父亲愿地嫁进城里去,这中间有一些事情发生了,聪明的人听到这里就可以猜到这是男主角出现了,更聪明一点的还会猜到这个男子是一个穷人的儿子。
这个穷人的儿子出现在容老爷的上任大会上,很多人都清楚地记得那天穷人的儿子是如何激愤地诬陷容老爷吞并了他父亲的家产的。
他声称他手上有容老爷向他父亲亲笔写下的借据作为证明,然而为了防止这老骗子(这是他对容老爷的称呼)毁灭证据,他没把证据带在身上,他要求在场的乡民跟他走一趟。
你们说,那些人都是傻蛋么?当然没有人愿意跟他去,他就急疯了,用乡民们的话说,他在撒野了。最后人们把他赶离了会场。
别笑,我看见你们都在笑了。我就猜到我要说这个故事,你们一定会觉得土。不就是一个复仇又爱上了仇人女儿的故事吗?
你们耐心一点,我再强调一次,这结尾你们是谁也猜不出来的。好了,你们都知道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简略一点。
容家小姐自从早上起便被那陌生的不可名状的不安折磨着,她觉得后来发生在会场的事内有玄机,或者是冥冥中的注定。
那天傍晚以后,她就在那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悄悄地往村外走去。
结果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她没走很远就发现了那位穷人的儿子,他仰躺在草丛中,已被打得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她哭了,她想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她想她的父亲是个好人啊!
你们都知道接下来她便救了他,男主角哪有可能就这样死了呢?死了就没戏了。
她跑进附近的村庄,花光身上带的钱,典走了自己的首饰和绸缎衣服,把他救活了。
在他恢复身体的那些日子里,她不离不弃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两人终于日久生情。
穷人的儿子当着容家小姐的面把那张他曾经提及的张借据烧掉了。容家小姐也铁了心跟他一辈子,随着他南来北往,最后在远离家乡的一座小山村落地生根,伐木取材,把家建在了一个小山坡上。
故事到了这里可以获得很完满的终结,可是这样的故事全国上下每天晚上都在电视里上演,你们希望看见的意外还没有出现,因此你们可以猜到,这个故事将继续下去。
继续下去的这个故事的转折点出现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一阵急急的叫门声把故事的男主角唤了出去,来人说,河水决堤了,需要帮忙。
临出门的时候,她把他叫住了。
她说不出那些莫名的情绪,就像父亲上任的那天早上那样侵上心头,她终于只对他说了句当心。
她后来想,如果他当时并没有回头对她说那句“我会回来”,或者就没有以后的事情了。她想,要是他不说,他也许就真的回来了。
她一直等他,等到了天亮,他还没有回来,后来她没有等着的人来了,他们告诉她,他回不来了。
她什么也没说,进屋把他打猎用的枪擦拭干净,像往常那样靠在门边,她说他会回来。
故事就这样发展下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昔日的容家小姐已经长成了一个老太婆。
作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她见证了改革的春风吹红大地,山村里的人家陆陆续续都搬走了,地,卖给了房地产商,他们在那些曾经安静的地皮上立起楼房、小区、商业城,紧密地包围着她居住的山上小屋。
她知道房地产商早晚会来到她面前。
来的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大学刚刚毕业,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
年轻人踏进她的小屋,他以为这是一个粗野的山乡老太婆,但她的温文儒雅使他吃惊,她给他沏了茶,向他说起她的丈夫,如一曲安静的歌。
他向她说起赔偿,说起计划,说起将来的生活,她也默默地听着,然而临了,她却说,他会回来。
他觉得大惑不解,他想,死了的人会再回来吗?
年轻人坚持着他的工作,每天总到她的小屋里去,听她说话,她的说话方式像环一样扣住他的心,他开始渐渐忘却自己来找她的初衷,只是每次当她说起她的丈夫,他的心便感受到一种悬空的失落。
然而这种状况没能维持很久,年轻人被安排负责另一项目,他向上司打听这件事如何了结,上司冰冰地说了句总有解决的办法。
他心上一阵紧缩,他想他这是干嘛呢,她对于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但他似乎总在冥冥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内心难言的颤抖。
他是在这种无法解释的感觉里重新回到她的小屋的,那时已是凌晨。
当他迈出出租车,看到那被大火吞噬的小木屋时,耳边一阵轰鸣。
他发了疯般抓问旁人,别人告诉他,火是突然间升起来的,刚刚她在屋内,还是来得及跑出来的,她却对去救她的人说,说她要在家里等他回来,便把对方推出了屋外。
他在大火中隐约看到了她的脸在窗口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