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的世界很简单,所有的烦恼都出自上不去的成绩、与弟弟争吵后父母对弟弟的偏帮等等,她不像我,我的世界里全是写作和理想。
几乎整个高中阶段,我都在仰着头的清高中孤独地度过着,我只有少数的两三个朋友,他们认为我有才华、聪明、能力出众,而大多数人觉得我只是个高分低能的家伙。
这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我必然是孤独的压抑的不停战斗着的,我必然要与这个世界为敌,直到这个世界承认我的才能。
然而,林月并不在我自认为的懂我的那两三个朋友之内,我觉得她只是我的一个参照者、一个见证者、一个聆听者,我从不把我那些乖张跋扈的泄露我内心的孱弱的小说和散文给她看。
尽管我们一同在路上往返了一年。
高一的暑假结束以后,我和林月都缴付了一百五十元的住宿费,开始在校住宿。
晚修结束后,我再也不用和林月一起披着浓黑的夜骑车回家了。因为我们被分在了不同的宿舍,所以放学后,我们也没有一起回宿舍,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时候我和林月疏远了。
只是林月仍然不时地主动找我聊聊天,每当她来到我面前,我便天南地北地说着,她听着。
千禧年的6月份,将近期末考的一天晚上,我正趴在宿舍床上看书。
离熄灯还有半个钟头,傍晚没赶得上洗澡的舍友们正忙着洗漱,开着喷头水撞击在地上的声音、塑料桶在水龙头底下接水的声音、从嘴巴里吐出漱口水的声音、拧动从桶里捞上来的衣服时水跌落阳台地板上的声音……
各种各样的水声汇成一支别样的交响曲,我能从不同的水声中判断出舍友们正在干什么。
“千信!”
林月的声音打破了水声的和谐,我抬起头来,她正站在宿舍门口。我一边爬下床,一边又看了看林月,我发现她紧锁眉心,看来情绪不大好。
她把我拉到一个阴暗的角落,说:“我跟你说件事情。”
我答允了一声,她又继续说:“昨天下午放学,我到外面的商店买东西,遇到了两个人。”
我闻言也皱起了眉头,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什么状况了,她后面说的话并没有让我感到意外:“那两个人说他们从外地开车过来做生意的,货车在路上出了交通意外,现在货物全部没有了,车子也坏了。
“他们身上也没有钱,想叫我借十块钱打长途电话回外地的总公司,让总公司那边派人过来帮忙。”
“你借了?”我说。
“借了。我看着他们打完了电话,其中一个跟我说他是业务员,另一个是经理,那个经理不怎么说话,都是那个业务员在和我说。
“他说他们一点钱都没有了,晚上没有钱吃饭,也没有钱住旅馆。那个业务员说,要饿一天,在外面睡一天,他是没有所谓的,但是他们经理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没有旅馆住不行。他就问我借钱……”
我翻着白眼打断了她:“你借了。”
“我身上有一百块,都借给他了。他又说一百块住旅馆不够,我就回宿舍找丁香借了一百五十块,一共两百五十块给了他。”
我在心里大呼着“傻瓜”,禁不住拼命地摇头叹气,林月最后说:“他们说今天总公司那边就会来人,到时就有钱还给我了,我给他们留了宿舍楼下的电话号码,可是我今天等了一天,都没有等到电话……我是不是上当受骗了?”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林月哭了起来。
我非但不懂怜悯,我甚至声色俱厉地喝斥着她:“你觉得呢?那么明显的骗局你看不出来啊?出来做生意的怎么可能身上没有钱没有手机?用得着问一个素不相识的高中生借钱吗?你把自己身上的钱全给他也就算了,你怎么还去找别人借钱呢?你那么热心干嘛?”
林月哭着说:“那现在怎么办啊?我这个月的生活费都给他了,欠丁香的钱这两天也要还给她的。”
我也犯了难。住宿以后,家里一个月给我一百五十块的伙食费,我也是捉襟见肘。
我很想帮林月解决燃眉之急,可是手里实在抠不出多余的一毛钱,盘算来盘算去,只能给她出点馊主意了:“这样,你回家告诉你妈,说不小心把钱丢了……”
林月急道:“不行啊!这样说我妈会骂的。”
我说:“被你妈骂两句后果严重,还是这个月你不吃不喝还欠着丁香的钱后果严重?”
林月沉默了一阵,说:“那,如果我妈问,怎么丢的钱,那怎么办?”
“你就说不知道怎么丢的啊!要是知道怎么丢的那还能丢吗?”
林月想了想,终于点点头说:“那行吧,就按你说的,我告诉我妈钱丢了,让她提前半个月给我生活费,那我就能拿到两百块,然后我就还一百五十块给丁香,我还剩下五十块可以熬过这个月。”
“五十块够用吗?不能多拿点吗?”
“不行了,我妈都是给我两百的。没关系,我买点饼干,将就一个月就行了。”林月擦干眼泪,勉强又笑了。
“如果实在不行,需要借钱的就来找我吧。”其实林月也知道我一个月花费很紧,我这么说只是意思意思一下。
林月摆摆手说:“没事的,能熬过去的。谢谢你啊,我先回宿舍了。”
林月那天晚上离去的背影留在了我心里,再后来能记起的就是她离开高中的时候了。
高三我选修了历史,林月选修化学,不在同一个班级让我们相见的机会更少了。
高三上学期的会考结束后,班上就空了几个座位,那些不准备参加高考的同学再也不来上学了,林月是其中一个。
林月离校的消息,她并没有提前告诉我,我是在她离校后从别人口中辗转知道她已经不在班上的。
我不免在心里嘀咕了一阵,她有什么事情,向来总是和我说的,怎么这次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呢?我想着周末回家的时候,一定要去她家里兴师问罪才解气。
没等得及周末,一天中午在回宿舍的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化学班的女生,告诉我林月回宿舍收拾行李了,我连忙加快脚步跑上了楼梯。
我跑到林月宿舍门前,她正坐在床上往红白蓝尼龙袋里塞衣服,抬头看见了我,她笑了:“千信,我刚刚去宿舍找过你,她们说你还没回来。”
我撇撇嘴说:“你还知道找我,怎么忽然就不来上学了,也不打个招呼。”
林月拉了我坐下,说:“我也不想啊,这事也是很突然的,我都来不及告诉你们。前两天我妈叫我别上了,她帮我联系了个朋友,在惠州卖衣服的,叫我过去帮忙,明天我就要过去了。”
我的心“咯噔”地打了个踉跄,长到十八岁,我只在学校旅游的时候出过两次市,惠州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我都分不清,而林月却忽然间要到一个我无法触及的世界去了。
不过几天时间,她就从一个高中生摇身变为一个打工妹。
我惋惜着,也莫名地气愤着:“那你不高考不读大学啦?你自己愿意去吗?”
林月耸了耸肩,说:“没所谓吧。我妈说我弟明年也要高考了,让我早点出来工作,帮忙供我弟读大学。”
我嚷道:“这太不公平了!”
“没关系了。我也不想念太多书,我成绩不好,要是我成绩像你那么好就好了。”林月笑着拉上了袋子拉链,“去那边也挺好的,包吃住,工资我妈都和我谈好了,不用自己找工作那么辛苦。”
顷刻间压下来的离愁别绪堵满了我的心口,我闷闷地说:“去那么远,你小心点,过去了,给我写信。”
林月答应了,她依旧笑着,平静地跨越了人生的分水岭。
后来林月果然给我写了信,她在信里跟我说着工作和生活上的琐事。
她还给我留了店里的电话,不过我们通过的几次电话,都是她用公用电话打给我的。
她留的号码我只打过一次,接电话的女人让我等着,我等了两分钟,没等到回应电话就挂断了。
我想她大概是忙着的,就没再打过了。
第二年春节,林月回到村子里,约了我们几个相好的女生见面。
她着一件修身的黑色小皮衣,脚蹬高跟鞋,指甲闪着金粉色,自然卷的头发烫过了,显得整洁而时髦,套着卫衣牛仔裤的我在她面前简直土得掉渣。
我暗暗感叹着林月的改变,可是林月露齿一笑,话语间,又分明仍是从前的林月。
我们不算频繁的联系持续到我上大学以后。
我知道她后来恋爱了,她离开了原来工作的服装店,据说嫁给了一个开杂货店的小伙。
我一直没有淡忘林月,但也从不刻意地回忆。
时间过得风轻云淡,当有一天,我掰着手指猛然惊觉我已经从大学毕业六年从高中毕业十年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已经好些年没和林月联系过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也许是我在大学里做着文学梦的时候,也许是我毕业那年硝烟弥漫的时候,也许,我算不清太多的也许。
人们都知道的,总会有很多人在生命里突如其来地出现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去,有些人注定只能活在你回忆的某一个角落,告诉你,你曾经年轻过,你曾经张狂过,你曾经以为你能够拯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