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那张报纸默默坐着,我心里像堵了颗桃核,我才是班里最会写的,为什么就不是我拿这5块钱稿费呢?
为了证明这一点,为了获得这意味着荣誉的5块钱,我开始把我脑子里团团转的那些故事写出来。
我想这是很容易的事情,我捏着指头算,2天应该就可以寄到,接着登上去,那边给我回个样刊和稿费大概也是2天,下星期我就可以收到了。
那时我对邮政速度充满不可理喻的信心,对编辑出版印刷流程则是一无所知。
然而高老师不幸言中,在我预定的时间里我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事实在后来也没有。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屈辱的事情,我不甘心,我心想这怎么可能呢,我不行谁行呢?
我偏执的个性在那时便已不知不觉地显现了,我的心活像一条拧结得紧巴巴的毛巾,胸口一整天闷不出一个字来。
我开始考虑到常识的问题了,我想或许一个星期不够,他们总不可能一收到我的稿件就迫不及待地登了的,或许是要等一等。
我于是继续等着,同时也继续写着、寄着,我一边等一边写一边寄,当然刚一开始没有屡败屡战的心态,我想着的是发了一篇再发一篇那可更光荣了呢。
直到意识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后,我心里才发了狠劲:我觉得我总是要发一篇的。
此后一直到高中寄宿,我都陷在别人想不明白的经济窘迫当中。小学时除了每天8毛钱的早餐费,我没有零用钱,我每天只花6毛或者7毛, 1毛2毛地凑下来作为买原稿纸、圆珠笔的费用和邮资。
偶然碰上在婚宴里接个红包等意外的收入,也必定存进从香港回来的姨婆买给我的小钱袋里:我要供养我的稿件。
花费厉害的时候,一个月原稿纸要抄3、4本,一个星期寄一到两次,笔也耗得多,我只用2毛钱一支的笔芯替换。
我跑遍我所能去的每一家文具店去买最划算的原稿纸,买之前我要数一下页数,太薄的不要,而且我只买400格的,320格的绝对不要。
高中的时候骑自行车上学,我可以去到镇上一家大型的超市里,有一次在那里我发现了一种500格的原稿纸,排满了密密麻麻而小小的方格,我扫光了剩余的4本,可惜的是之后超市再也没有补货。
为了省钱,我用自动铅笔和旧日历纸的背面打草稿,写好了,再誊到原稿纸上,接着邮寄,接着等待。
六年级以后,唯一的改变是我的早餐费提到1块钱了,可是邮资也升价了,从2毛升到了2毛5,再后来提到3毛、6毛、8毛,这是再后来的事了。
我得说一说没有人知道我投稿的事情,包括健生。
我不说,我为什么要说呢?老师还是喜欢读我的作文,可是报上一直没发我的故事,先不说这是一件顶不光彩的事情,光想想那群好事的女生我就不想说话。
高老师看过我的故事以后,那群好事的女生就吓得到处宣扬去了,她们说:“伊可真厉害啊,伊会写四页纸的长篇小说呢!”
她们对她们认为不知道的人说,也有的直接对我说,我听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我说这不叫长篇小说,她们不懂的,她们可能在上课的时候知道过,只是很快就忘记了。
我感到羞愧甚至恼怒,哪怕她们是无意的,然而我就是不想说话了,不和她们说那样的话,也不想再给她们看见我的故事。
健生说:“刘醇,你怎么好像不大说话了?”
我也不向他解释这一层,但我写了的故事还是会让两个人看,一个是曹丽梅,另一个就是他。
健生看我的故事都不评论,我心里也不想他说,就希望他看着,每写完一个故事,我就兴高采烈地誊了拿给他看,我满足于目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细心读着的过程。
可是高中时他忽然有一天说他看不懂我写的东西,他觉得这些东西很好,只是老写到死,这一点不好的。
他说:“刘醇,不要想到死,有什么不高兴都跟我说,别这样写。”
我说:“我没有不高兴,一点也没有。”我心想,我就只是想写写小说,怎么就不可以呢。
后来我和阿澈谈起,我说我从小就是一个沉默的孩子,不喜欢说话。阿澈大笑着说他不相信。
我反驳他:“怎么不相信呢?你看我,就是从小憋得慌了,现在才总是静不下来。”说着说着我就莫名其妙地酸了鼻子。
我还是继续说我的六年级吧。即将毕业的某一个下午,最后一节课,我和一个女孩子一起去干一件我忘记了的什么事,上课铃响后我们才回到课室。
迈进课室的时候我看见班主任手里拿着《小学生报》——我所能收到的最后一期的《小学生报》。
没有人告诉过我在我回到课室前的有关细节,然而我平静下来后终于忍不住开始了杜撰,甚至在日后的生活中每每想起这一情景便不由得添油加醋,把这个不知道是否与现实相符的情景臆想得金碧辉煌:
班主任手里捧着当期的《小学生报》走进课室,吩咐班长发下去。他站在讲台前,一边举起报纸面向全班,一边说:“这期的《小学生报》评选了一批优秀小作者,我们班的刘醇当选了……”
在我的想象中,班主任不需要说太多话,甚至一句表扬,一句“你们要向伊学习”都没有,我觉得他只需要把这个事实用最简洁的语言陈述出来就足够了。
这时,我跟在那个和我一起回来的女孩子身后走进了课室,于是我可以隐约地感觉到全班的目光都轻飘飘地落在了我身上。
然而那最后一期的《小学生报》终究还是没有发我的故事。我知道这个称号便是对我三年来不断投稿的慰藉了。我小心地把这张报纸叠好,放进了一只鞋盒里。
我心里难受,可是我知道我停不下来了。我是说,我停不下来不说话,也停不下来不写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