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始建于永乐十五年,高三十多米,是整个皇宫的正门。站在城楼上,大半个京师都能尽收眼底。城门前是金水桥,桥的后边则是一片巨大的广场。因为是皇城重地,平民百姓不得靠近,所以常年空旷闲置,人迹寥寥。不过今日不同。
成千上万的兵勇源源不断的汇聚到广场上,烟尘弥漫,喧嚣不断。而城台之上,也有许多工部差役热火朝天的搭建城台,以方便皇上阅兵之用。金水桥到城门之下的地方,则被锦衣卫校尉们占据。数不清的金银珠宝被他们从各处运来,堆积在此,并且重兵把守。
崇祯与百官暂时呆在城楼里面,正透过窗户往外观望。魏藻德李国桢几人也被大汉将军押到了这里,只是脸如死灰。锦衣卫每抬来一口箱子,他们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这份热闹一直持续到响午才算开始停歇。工部的人搭建完高台就自行退去,匠人身份很低,他们还没有资格见皇上。第一个回来交差的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他满脸喜色的拿着几本厚厚的册子来到崇祯面前,激动的奏报:“皇上,大收获……大收获呀……”
崇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咳嗽一声。骆养性当时就清醒过来,他连忙稳定情绪,一脸正经的回禀:“皇上的吩咐,臣已经办妥。这是臣命人统计的查抄物资账册,请皇上御览。”
“不用了。你大声念出来,让大伙都听听。”崇祯冷笑道。
“臣领旨。”骆养性左右看了看,拱手道:“各位大人,接下来下官报出来的,只不过是粗略的统计,并不那么精细。不过大家放心,真实的账册比我说的,只多不少。”说完,他这才翻开账册,大声念道:“内阁大学士魏藻德,府中抄出白银十一万九千七百八十两,黄金四千五百一十三两。珠宝玉器九大箱。房产十四栋,田约地契约一百六十顷。府内存粮约二千三百石。”
“呴,这么多……”
百官们纷纷侧目,惊讶不已。要知道,魏藻德为官才三年,就积蓄出如此众多的财富。这时候,就算是有通天的辩才,也难以为他洗脱罪名。
“看来,朕倒是小瞧魏爱卿了。”崇祯讥讽地看着魏藻德:“朕本以为你了不起能有个三五万两,所以才给你定五万之数,让你我君臣之间面子上好看点,毕竟,你是朕一手提拔的。没想到,五万两对爱卿来说,竟然只是九牛一毛啊!”
魏藻德羞愧的跪着,头重重磕在地上,却是再无面目抬起来。
“哼。”崇祯冷哼一声,道:“接着念。”
“襄城伯李国桢,府内抄出白银三十四万两,黄金两万九千七百两。珠宝玉器二十箱。房产二十三栋,田约地契约三百顷。存粮约三千石。另,查出京师粮商郑柏强的来福商号实为襄城伯府的产业,臣已带人查抄。得银三万两,米粮约两万一千石。”
武官比文官贪污更多,百官早有预料。可是当听到这一连串数字的时候,仍然惊讶不已。目前市面上,黄金与白银的兑换比例是一比八,一石粮食的价格则是三点六两,一亩地的价格是八两到二十两,再加上那些房产珠宝,总价值在百万两白银以上不止,简直称得上是富可敌国。难怪崇祯一向宠信李国桢,这回却坚决的将他一撸到底。巨额的财富是他最大的原罪。
面对百官的侧目,李国桢满脸的麻木。对于一个必死的人来说,也没人指望他再有其他的表情。就连崇祯,也没兴趣同他废话,摆了摆手,示意骆养性继续讲下去。
“原内阁首辅陈演,府内抄出白银十九万两,黄金五千两。珠宝玉器十四箱,房产五栋。田约地契两百顷,存粮一千石。”
“原内阁首辅张四知,府内抄出白银十四万两,黄金四千三百两。珠宝玉器十箱,房产三栋。田约地契四百顷,存粮三千石。”
“兵部尚书张缙彦,府内抄出白银五万七千两,黄金两千两。珠宝玉器两箱。房产三栋,田约地契九十顷,存粮八百石,”
“兵部左侍郎邓艺晖,府内抄出白银两万三千两,黄金八百两。珠宝玉器一箱。房产一栋,田约地契五十顷,存粮三百石。”
“兵部主事黄轩易,府内抄出白银一万一千两,黄金三百两。房产一栋,珠宝玉器一箱。田约地契五十顷,存粮二百三十石。”
“兵部主事张德武,府内抄出白银一万六千两,黄金二百三十两。房产一栋,珠宝玉器一箱。田约地契三十顷,存粮一百八十石。”
……
骆养性不疾不徐的念着,足足有一刻钟。而他手上的册子,还有一半之数。但就目前为止,在场牵涉其中的官员,就已经有十多位之多。到后来,文武百官无不惶恐不安,生怕下一个就念到自己的名字。哪怕以清廉著称的左都御史李邦华,也是如此。毕竟这年头,哪个当官的手底下也不是完全干干净净。真要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官员,早就被众人联手整垮了,当年的内阁首辅蒋德璟,备受崇祯信赖,不一样被迫辞官还乡了吗?
骆养性极为享受这种感觉,在他的幻想中,锦衣卫就应该如此,让百官闻之色变,让天下惧之如虎。现在,貌似他的幻想开始渐渐实现。因此,他得意地俯视百官,每次念完一个名单之后,都故意停顿一下,然后打量所有人一眼,看到他们战战兢兢的神情之后,才满意地念下一个名单。
不过,他忘了关注他最应该注意的人,那就是崇祯。他没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牵连进去的官员数目增多,崇祯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够了!别念了。”崇祯终于忍不住,龙颜大怒地呵斥。
骆养性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他急忙合上账册,恭敬地低头不语。百官们则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立刻满是担忧地看着皇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崇祯没有看他们,只是默默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步走向窗边,没有人看得见他的神情,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一刻,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下来。
好一会儿,崇祯才慢慢回头。他的动作很慢,仿佛身上压着万斤重担。一股浓郁的悲伤气息从他身上发出,待众人看清楚之后,所有人震惊当场,因为,崇祯的脸上竟然满是泪痕。
“朕少年登基,自知才疏德薄,因此勤勉朝政,不敢有一日懈怠。到如今,已有十七年。”阁楼之内,崇祯低沉的声音缓缓扬起:“朕想问问众位爱卿,朕是否荒淫无道,穷奢极欲?”
“皇上的勤俭节约,历代帝王,无人能及。”左都御史李邦华缓缓摇头,正色道。
“那朕是否愚昧昏庸,朽木难雕?”
“非也。”太常少卿吴麟征站出说道:“皇上少年聪慧,登基之初,便智除阉党,还朝廷以太平。至今仍让人叹服。”
“那朕是否专横霸道,独断独行?”
御史陈良谟出列:“皇上广开言路,从善如流。尤其是求贤若渴,多次破格提拔人才。明君所为。”
“那么,众位爱卿,为何弃朕不顾,弃大明不顾?”
崇祯的声音并不严厉,相反,反而充满了苍凉悲伤。然而,就是这么一句话,如同利刃一般刺进百官的心怀。这一刻,文武百官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相由心生,他们或迷惘,或羞愧,或气愤,或难受,一时间,似有万语千言要说,但出口的,却只剩下共同的一句话。
“臣——死罪!”
所有人慌忙跪下,头颅重重磕在地上,然后伏在那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声。崇祯亲手将最靠近的李邦华扶起,道:“诸位爱卿都起来吧。以前的事情,虽有诸位的责任,但朕也有不少过失,不能全怪诸位。这样吧,朕与诸位做个君子协定。从现在起,除了这次名单上的奸臣外,只要诸君听从朕的吩咐,那以往种种,朕都既往不咎。以后也绝不秋后算账。只希望今后我们君臣,同心同德,共渡难关。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他们刚刚站起,又急忙跪下。异口同声的赞道:“吾皇圣明。”
这是发自他们内心的话。很多人想起以往的所作所为,再看看如今皇帝的以德报怨,顿时感激涕零,有些人甚至泣不成声。
王家彦就是在这一片君臣融洽的氛围中快步走进来的。他风尘仆仆地来到崇祯面前回报:“皇上,京城三大营集合完毕,恭请皇上训示。”
“走吧,诸位爱卿,陪朕去好好看看,襄城伯替朕操练的强兵。”崇祯和蔼的面容一变,冷笑着道。
和谐的气氛瞬间被破坏,空气中涌现一股肃杀之气。文武百官纷纷怒视李国桢等人,哪怕先前有感于兔死狐悲而同情他们,或者因利益或交情而致力维护他们的那些人,也不例外。满朝文武,再无人替他们说哪怕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