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官杜畿
【原文】
韩遂、马超之叛也，弘农、冯翊多举县邑以应之。河东虽与贼接，民无异心。太祖西征至蒲阪，与贼夹渭为军，军食一仰河东。及贼破，余畜二十余万斛。太祖下令曰：“河东太守杜畿，孔子所谓‘禹，吾无间然矣’。增秩中二千石。”太祖征汉中，遣五千人运，运者自率勉曰：“人生有一死，不可负我府君。”终无一人逃亡，其得人心如此。魏国既建，以畿为尚书。事平，更有令曰：“昔萧何定关中，寇恂平河内，卿有其功，间将授卿以纳言之职；顾念河东吾股肱郡，充实之所，足以制天下，故且烦卿卧镇之。”畿在河东十六年，常为天下最。
【译文】
韩遂、马超叛变的时候，弘农郡、冯翊郡很多县邑都起兵响应他们。
河东郡虽然同敌境相连，百姓却没有二心。
曹操西征到达蒲陂，与敌人隔着渭河列开阵势，军粮完全依赖河东郡供给。
等到敌人被打败，郡中储备的粮食还剩二十多万斛。
曹操下令说：“河东太守杜畿，就如同孔子所说的‘禹，我简直找不到他一点毛病来批评他’。给他增加俸禄到二千石。”
曹操征伐汉中，调遣河东郡的五千民夫担任运输工作。
这些人自动地互相勉励：“人总免不了一死，可不能辜负了我们太守。”始终没有一个人逃跑，杜畿就是这样得人心。
魏国建立以后，用杜畿为尚书。
事情定下来以后，朝廷又下令说：
“过去萧何平定关中，寇恂平定河内，您也有他们那样的功劳，即将授予您纳言的职位。但是又考虑到河东郡是我的股肱要地、充实储备的所在，占据那里就足能控制全国，所以还要麻烦您去那里坐镇。”
杜畿在河东十六年，他的治理总是全国最好的。
【评点】
杜畿（163—224），字伯侯，京兆杜陵人，魏大臣，官至尚书仆射。
杜畿出身也不是无名之辈，他的祖宗杜周、杜延年父子挺有意思，杜周是贪官酷吏，杜延年却是清官廉吏，真是一黑一白，对比鲜明。到了杜畿老爹这一代就是一般人了，不当官了。杜畿早早就死了亲娘，他爹给他娶了个后娘，后娘嫁过来没多久，他爹又死了。这个后娘哦，十分不是东西，不定怎么恶待杜畿，结果杜畿竟然还对她孝顺得很。（“少孤，继母苦之，以孝闻。”）
写到这里想起一出地方戏，叫《鞭打芦花》，说的是春秋时期孔子的弟子闵损闵子骞，从小死了亲娘，当爹的给他娶了后娘，又生了俩弟弟。大冬天的，弟弟们穿着厚墩墩的棉袄，他也穿着厚墩墩的棉袄，可是他的棉袄里絮的却是芦花，就是那种芦苇上开出来的花，老了之后如棉如絮。问题是它只是像棉絮，它可不是真的棉絮呀，透气性能忒好了，跟穿单衣没啥区别。
结果闵子骞就乖乖地穿着这芦花棉衣。他爹还说，看我这老婆多贤良啊，仨儿子都一样待，穿一样的棉袄。
一天，他爹要出门，他牵车的时候，太冷了，浑身哆嗦，绳掉了，他爹也不是好脾气，就拿马鞭子抽他，原想着穿这么厚的棉袄，那就是挠痒痒，结果一鞭子下去，闵子骞哎呀一声，衣缝开了，芦花飘飘扬扬飞了出来。
他爹一看，心疼的！你这傻儿子，你娘待你不好，你都不跟我讲！回来就要休妻。
按说闵子骞就算不拨火添柴，也得冷眼旁观，结果他不，跪下替后娘求情，说不要赶娘走，留下她，只有我一个人受冻，休了她，三个孩子都要挨冻啊！
当爹的搂着他大哭，继母也大哭。从此悔改。
这个故事其实就是从《二十四孝》里的“芦衣顺母”改编来的。
杜畿比闵子骞还惨的地方就是他亲娘没了，亲爹也没了，别说后娘给他穿芦衣，就是打他骂他他都无处诉冤了。但是他却仍旧对后娘百般孝顺，若非孝到一定地步，哪会被史书记上这一笔呢？
那个时候还是汉家天下，以孝治国。也是因为孝得出了名，杜畿年纪轻轻就当官了，二十岁就当上了京兆功曹。
后来，天下就乱了，黄巾起义，董卓乱政，群雄蜂起，大家能逃命的且逃命。杜畿不过是个下级官员，无兵无马，也就跑呗。他跑归跑，却带着虐待过自己的后娘一块儿跑，跑到荆州当难民。
几年后，后娘死了，中原也稳定下来，杜畿又扶柩返乡——说他不是孝子，都没人相信。
结果路上还遇上强盗，大家都乱跑，就他没法跑，他运着棺材呢，就站着不动，真是视死如归，你扔下棺材跑路不行吗？结果他不肯。
那群强盗就要冲他放箭，他说等等等等，各位好汉，你们是为求财，可是我又没财，就这么一口棺材，你们射死我也没意思不是？强盗们一听也是，还得浪费一根箭，不值，干脆，你走吧。这么着，杜畿算是捡了一条命。若碰上那杀人如麻的，他就给他后娘的棺材陪葬了。
杜畿回了老家，他的一个朋友叫张时的，河东人，当着京兆尹，就聘他继续担任功曹。不知道怎么处的，张时对杜畿满意度达不到满分，觉得他干不好功曹这个活，杜畿就私下里发牢骚，说我做不好这个功曹不假，不过我到你老家河东当个太守那是能胜任的。
当时是牢骚，谁知道他后来就真的当了河东太守了呢。
不过他可不是给张时当河东太守去了，而是给曹操。
他后来就不在张时手底下干了，觉得没意思，就跑到许都，曹操不是迎天子都许嘛，那里就是当官的大本营，想求官，到那儿最方便了。
他在那认识了侍中耿纪，晚上去人家家里聊天，那肯定不是聊的斗鸡走马之类的话呀，肯定是评论时事的，一谈就谈到天亮，精神头够足的。而且说话嗓门儿还挺大，隔壁听得真真儿的。
隔壁住着谁呢？住的就是鼎鼎大名的荀彧。
荀彧刚开始嫌烦，谁呀大半夜的，真不讲公德。后来就听进去了，越听越点头，后来杜畿一来，他就听墙根。听了好几回，然后就心里着急，你这个耿纪这个官是怎么当的，有国士你也不往上推荐！就找耿纪算账。耿纪一听，马上就把杜畿给推到荀彧跟前了，俩人谈了几回，荀彧很满意，又把他推荐给曹操。
大家还记得曹操的用人原则吗？唯才是举呀，更别说杜畿德才兼备了，马上就让杜畿当司空司直，辅佐丞相搞监察，就好像现在的纪检委。丞相是谁呢？就是曹操嘛，曹操当时还是汉相呢。也就是说，他把杜畿当自个儿的亲信了。
后来，他就真的当上河东太守了。
无他，这个地方太敏感了。
河东郡属司隶校尉管辖，当时的司隶校尉是钟繇，那是曹操的亲信，所以河东郡就是曹操的势力范围。
当时的并州刺史高干是袁绍的外甥，所以并州属于袁绍的势力范围。
当时黄河西岸的关西地区，则是马腾、韩遂的势力范围。
曹操和袁绍争锋，都想得到马腾和韩遂的支持，而袁绍要想跟马、韩有亲密接触的话，非拿下河东郡不可。
所以，高干就派郭援为河东太守，进攻河东，要赶走朝廷任命的河东太守王邑。钟繇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他倒先争取到了马、韩的支持，来个反戈一击，杀郭援，退袁绍，平河东。
其实河东太守王邑也是个好官，勤政爱民，做得一点都不差，问题是他是汉臣，不是曹操的亲信，所以曹操就把杜畿派过去了。当时他本来是派杜畿当西平太守的，杜畿正在赴西平太守任的路上呢，被快马追回，改道河东。
他可不是顺顺当当上任的，王邑坐镇一方，焉肯随便让位！派兵马阻住黄河渡口，不让杜畿入境；然后派人找钟繇谈判，取消征调。钟繇不听，王邑玩了一手绝的，把大印一揣，跑许都找汉献帝去了。干什么？讲理呗。
当初找钟繇谈判的人，一个叫卫固，一个叫范先，都是王邑的手下，而且手里都有兵马，钟繇请求曹操派夏侯惇的大军消灭这俩人的部队，好让杜畿顺顺当当地上任。
结果杜畿不同意，他说河东郡有三万户，人人都希望安居乐业，没有几个人想跟着卫固乱打仗的。要是大兵杀到，河东百姓为了自保，也会死战；要是夏侯将军败了呢？河东也就给搅得乱成一锅粥，控制不了了。那要是打胜了呢？那肯定会杀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河东的百姓都没了，以后的生产还怎么搞？
现在卫固他们就是不让新太守上任嘛，又不是真的想反朝廷、杀新太守。我不带兵马，单车上任，他们既然不敢和朝廷翻脸，那也就不能把我咋地。给我一个月时间，我自有办法制伏他俩。
这差不多就算立了军令状了。
那么，他是怎么制伏这两个人的呢？
其实卫固和杜畿早就认识，老朋友了，还是有几分情分的。不过范先跟杜畿八竿子打不着，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见面就想砍了他。卫固始终犹豫，范先呢，见卫固下不了手，自己一个人也不好下手，也就杀别人以示威，像郡主簿啊这些个人，三十几个，都被他给杀了。
这个时候，杜畿也没有摆出太守的派头，也没有拿出上司的范儿，你们杀就杀吧，反正是杀得对，杀得好，不杀我就行啊——反正就是缩着脖子装乌龟。
卫固本来杀杜畿之心就不那么坚定，现在一看杜畿被他们吓成这个模样，就劝范先，算了吧，杀了他有什么意思，还得被人骂咱们杀上司。咱们又不是制不住他，留着吧。
当然了，还有个不能杀杜畿的意思在哪儿呢？就是钟繇和夏侯惇可都看着哪，这边一动刀，那边就杀进来了！
然后这俩人就给杜畿举行上任典礼，杜畿这才算当上正正当当的河东太守了。
杜畿继续装孙子，给他俩封官，给他俩兵马，给他俩实权，打发他俩高高兴兴。
然后，杜畿就开始出损招了。
卫固和范先要扩军——军队好比他们的拳头，当然是越大越好。
杜畿说要不这样，咱别公开征兵，要不然老百姓还以为要打仗了，一害怕就不敢来了。就拿钱买，谁想要钱，谁就来当兵。
这钱谁出？那肯定不是杜畿出呀，又不是杜畿要招兵，是卫固和范先要招兵。不过这俩人也不在乎钱就是了，都是大家族嘛。
结果招兵的时候，这份乱劲的，下级的那些官吏多报名，少招兵，吃空饷，钱花出去好多，兵没征上来几个。
后来，杜畿又给卫固出主意，说要不这样，人都顾家，咱手下这些人，平时有家难回，心里肯定埋怨，不如别让他们坐班了，没事就放假回家，有事了就召集起来，离得又不远，召集起来也不困难。这么一来，肯定能够大收人心啊！
卫固这缺心眼的，还真就同意了，这俩人的心腹爪牙就这么给遣散了，就像螃蟹给去了几只横行的大爪一样，就剩了一只秃壳子。
那边卫固和范先的人都没了，这边杜畿悄悄往自己身边划拉了好多人……
后来，河东郡周边战乱起兮，卫固等人也就准备起兵来个一呼百应，结果手下人都没啦，一时半会儿也召集不起来，杜畿早把人心收尽，带着亲信跑到一处坚固的县城据守，全郡各县吏民对他真是一呼百应，都向他这边看齐来了，大家团结应变，短短几十天，人马达到好几千。这份实力，让卫固和范先想啃都啃不下来了。曹操大兵到来，二人被杀，河东平定。
以前他都是和那俩货斗智斗勇了，此后就是他开始正儿八经地当太守，带着老百姓发展生产。
他是怎么当太守的呢？
三个字：搞民主。
比方说打官司吧，尽量不让老百姓去为一点子小事就打官司伤和气，有啥争端的，那就讲道理，就说服，就调解，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实在想不通的，不要紧，你们先别打官司，回去想想，要是实在还想不通，欢迎你们再来找我，咱们接着讲。
你看，没有打板子，没有收黑钱，老百姓开心不开心？那肯定开心！一个说：哎呀，咱别打官司了，别让咱们的好太守操心了；另一个就说，那算了，回家。结果就是打官司的越来越少，纠纷少了，社会也就安定了。杜畿是维稳模范啊！
当然了，这是指的一般的民事案件，比如你打了我一巴掌，我踹了你一脚，你占了我家的宅基地，我的牛啃了你的青苗，之类。若是杀人放火抢劫强奸，那就另当别论，绝不是讲讲道理就算了的。
杜畿比现在的好多官当得好的地方在哪儿呢？就是喜欢下乡，抓农业促生产。经济搞上去了，大囤小囤粮都满了，就该抓教育了，当然也要抓军事。于是他就除了搞军训外，又客串起老师，办起识字班，给大家讲经读典。听得多了，道理就明白了，道理明白了，社会风气当然就越来越好了。
这，就是杜畿如此得民心的原因所在。
这人还是个拧脾气，不怕得罪人，尤其不怕得罪大官。
有一个叫刘勋的，是曹操的人，他想跟杜畿要枣，河东那地方富裕，产枣，结果杜畿就不给，给他写封信，婉言谢绝。后来这信就落到曹操手里了，因为刘勋犯法，被杀抄家。曹操一看，夸杜畿：“杜畿可谓‘不媚于灶’者也。”
“不媚于灶”什么意思呢？这个典故出于《论语》，说的是王孙贾问：“‘与其向比较尊贵的祭祀场所祈祷保佑，不如向并不尊贵但五祀之一的灶神祈祷保佑’，这是什么意思？”
孔子说：“这话不对。如果犯了滔天大罪，向什么神祈祷都没用。”
那意思就是你犯了罪，向灶君献媚也没用。
曹操这是把刘勋当成土地爷了，呵呵！
后来，曹操死了，曹丕继位。魏国出过一个损主意，就是各郡把寡妇征集起来，派到妇女少的地方，再分配，多生快养，增加人口。那些个当官的，个顶个赶得上周扒皮，只嫌自己征得少，再婚的寡妇也不放过，也得把人家拆散，报送上去，好邀功讨赏。杜畿没辙，也得遵守这个法令啊，不过他征集的数目永远赶不上别的郡的太守。
后来，他升官了，到中央去了，一个叫赵俨的接了他的班，送的寡妇一下子多了许多。曹丕生气了，就问杜畿：“怎么回事，以前你送得那么少，我还以为你那郡里没寡妇，现在怎么这么多！”
那意思你敢哄弄我！
杜畿气坏了，正颜厉色：“我以前征集的寡妇，都是死人妻。现在赵俨征集的，都是活人妻！”一言既出，众人皆惊。
确实要惊啊！寡妇再嫁，说不定有了夫又有了子女，现在又来这一手，迫使人家夫妻分离、母子分离，这不是好事，而是惨事！
杜畿脾气这么硬，倒是一直受优待。曹操优待他，曹丕也继续优待他，还封他丰乐亭侯，还一个劲升官。曹丕出征，他就留守京师，算得上曹魏重臣。
不过这个人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床箦间，他的死有那么一点点搞笑，在给曹丕监造楼船的时候，试水淹死的……
时年六十二岁。
真幽默，可惜是黑色的。
